蟳埔女人

劉建燃

1

這次出海，春天才發現許鎮貪生怕死——這發現對春天來說，猶如晴天霹靂。

當時，在一望無際的海上，萬里無云，風平浪靜，天氣極好。許鎮和春天的漁船已在海上半個月有余，正滿載而歸。船上一位船友看見可以回家了，興奮地向不遠處的幾艘漁船高歌了起來：

起伏不定萬馬奔騰的海浪啊

是你借來威武的東風

不像白云

不像白云那樣，只是溫柔地疾馳

我的青春要像海浪一樣熱血

一樣沸騰

不要像天上的白云

只是溫柔地疾馳

只是海浪，有時也像

也像白云那樣，平靜地溫柔

……

另一個船友興奮地附和：“啊——啊——”

在淺淺的臺灣海峽打魚，基本上都是來自泉州、漳州和莆田等地的海邊漁民，有時也會遇到潮汕和臺灣的漁民，一聊，各自操著口音不一的閩南話，由此拉開五百年前是一村的話題。在長年累月中，在海上基本都照過面，海上的船，有時也像熱鬧的集市，有的正出海來，有的正歸去。春天在海上聽到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老鄉！老鄉！出來就是老鄉了！到了海上就是老鄉了！”

春天在漁船上已經8天了，有點想家，說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休息幾天。許鎮問她，很多人回家時會興奮，為什么你一點都不興奮？

春天說，我想家，就什么話都不想講，不像他們。

許鎮說自己也不像他們。

這時，不知怎么，明明萬里無云的天氣忽然變天，迅速飄來一片片黑壓壓的烏云，頓時傾盆大雨，狂風大作。

“有漁船觸礁了，船進水了……”突然傳來呼救的聲音，透過狂風暴雨，春天和許鎮定睛一看，不遠處，一艘也是滿載而歸的漁船忽然停住，船身已經傾斜。附近的兩艘漁船，立即向它靠近，準備展開施救，許鎮和春天的船也開始靠近。

觸礁的船隨著進水，已經慢慢下沉。

有聲音傳來，那邊有個女人——春天看見離她最近的一個男人，立即扔了一個泡沫箱下去，那個女人在驚濤駭浪中被卷來卷去，并沒有抓住泡沫箱。另外一艘船的幾個男人，什么都沒帶，迅速脫掉衣服，勇敢地跳了下去。

春天發現自己的船已經靠近觸礁的船，許鎮和另外幾個男人也紛紛扔下泡沫箱，水性比較好的，也是直接跳到了海里。

許鎮在風雨中大聲對春天說，春天，你是第一次碰到這個事情，沒有經驗，你回到艙里去。

春天沒想到在危難時刻，船上的男人竟然這么勇敢！她很受震撼，也更加不怕，擦著眼前的雨水，說，我就站在這邊，沒事的，你們救上來的人，我還能拉上一把。

不行，你還不怎么會游泳，我們從小都是在海里長大的，水性很好，而你不是。

沒事的，許鎮，你趕緊去救人吧。春天一點都不怕。

許鎮不再廢話，拿了一個泡沫箱，并用繩子綁在春天的腰上。

春天不解，說，你這是干嗎？

給你上保險，萬一掉到海里，你至少不會沉下去，我還能過來救你。現在你可以在甲板上了，記住，8個孩子不能沒有媽。

春天一陣感動，大喊著，許鎮，你趕緊去救人吧，我現在不會有事了。

好，我這就去。這時，春天驚訝地看到，許鎮并沒有其他男人那么勇敢，可以很自信地跳下海——他怕死，他非常迅速地也把泡沫箱用繩子綁在自己的腰上，就像綁自己一樣。春天目瞪口呆，然后看見許鎮小心翼翼地跳入了大海……

春天有點信仰崩塌的感覺，想起自己為何會嫁到蟳埔的陳年往事。

14歲那年，春天跟著姑姑和姑丈第一次坐蟳埔的漁船出海打魚，和今天一樣，一艘漁船突然觸礁，那是春天第一次面臨這樣的災難。春天看見船上的男人們脫掉衣服，在沒有任何防備和借助工具下，一個個英勇無畏地一頭扎進水里，救出了一個又一個的鄉親。這一幕深深震撼著春天，她驚呆了！這些蟳埔的男人，平時在陸地上看著不咋樣，可一到海里，英勇無畏的精神就體現了出來。真是好酷！好帥！春天立即對船上的這些男人充滿敬佩和好感，她沒有絲毫害怕，還覺得特有安全感，就暗下決心，將來長大了，要嫁就嫁蟳埔的男人！多年后，春天如愿以償，嫁給了英雄的蟳埔……

容不得春天感慨，甲板上有救上來的人了，春天趕緊幫忙。現場雖然混亂，但搶救工作依然有序、理智地進行著。春天聽到現場有人高喊：“男同胞的臂力大、水性好，先救女人！女人的體力不如男人！”

聽到這話，春天又是一陣感動。春天至今還沒完全學會游泳，可她不怕大海，還喜歡出海，正因為在這大海里，有這么一群英勇無畏的男人。可是今天，自己的丈夫許鎮，并不是英雄隊伍里的一員，春天的心里，好像失去了第一保護傘一樣，一時對大海隱隱約約地恐懼了起來。

蟳埔是英雄的蟳埔，可是自己嫁的男人不是英雄。春天想起當年許愿，只許了嫁給英雄的蟳埔，還沒細致到嫁的這個男人也必須是英雄，所以春天不怪任何人——怪只怪自己當年許愿許得不到位。

回到蟳埔后，對于許鎮的貪生怕死，春天什么都沒說，畢竟，這也不是什么事，畢竟做不做英雄，每個人都有自己選擇的權利。

2

“是我這個做兒子的不孝！”春天被許鎮的夢話驚醒。春天很奇怪，許鎮在海上睡覺都好好的，可是一回到家里就開始說夢話，不時還會搖頭嘆息。

許鎮很玻璃心，這個結論由來已久。在白天，許鎮看到家里那輛嶄新的自行車，內心也是一邊在痛，一邊在罵自己。

半年前，許鎮的父親去了一次三明大田的表哥家。表哥家有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許鎮父親試著騎了一下，發現自己從沒學過，竟然也會騎。自己快80歲了，在蟳埔這個靠海的小村子，一生的職業都在海上，開了一輩子的船，和海打了一輩子的交道，沒想到垂暮之年還會騎自行車。許鎮的老爸童心大發，感覺自己天賦異稟，不是一般人，驚喜萬分之際也想有輛自行車，實現自己海陸交通“都行”的愿望，于是要許鎮出錢給他買一輛。

許鎮點頭同意，其實許鎮自己也一直想買，現在反而擔心老爸80歲的年齡，萬一摔了怎么辦？他不明白老爸想騎自行車要做什么，也就沒太放在心上，加上平時做事拖拉，不緊不慢，磨磨蹭蹭，幾天后也就忘了。許鎮老爸又提了兩次，許鎮答應后，還說就算您沒有要求，我本來也想買，說下次一定給您買回來。許鎮這樣說后，結果同樣忘了，三個月都過去了，還是沒買。

又一個月后，迎來了冬天，許鎮還是沒買。

那天早晨，下著蒙蒙細雨，許鎮老爸在蟳埔海邊光滑的石板上走路時，不小心摔了一跤，有些嚴重，大腿骨折。許鎮感到愧疚，如果早點買自行車，老爸就不會在光滑的石板上行走。為了讓老爸在受傷后能早點好起來，就必須讓他對喜歡的生活有所期待，他既然喜歡自行車，就會對自行車有所期待。許鎮馬上去市區買回了一輛，放在他老爸房間的門口，而且還是他老爸睜眼能看得見的地方，說等他好了，就能騎了，希望他老爸看到自行車能早點好起來。可是許鎮老爸沒有挺過這個冬天，就去世了。因為拖拖拉拉的性格，許鎮沒能實現老爸最后一個愿望，對此一直耿耿于懷，罵自己為什么不早點買，這么簡單的一個愿望，竟然都沒辦法做到。

有一次，許鎮在三更半夜的時候，說“老爸我終于給你買了”這句話后就醒了過來，邊擦汗邊搖頭嘆氣。被他吵醒的春天很是不滿，說，你這人太玻璃心了，誰不知你是這種德行的人？邋里邋遢，不緊不慢，我要把自行車賣了，免得你每次看到就上心，成為精神負擔。

不久，春天還真把自行車給賤賣了。

春天有個干娘叫喜婆，兩個關系極好，春天有空沒空都會去她家坐坐。一天，春天幫喜婆補完漁網回來的路上，看見本村的小吳、小麗兩口子在吵架。

原來，村里張大嬸在蟳埔碼頭洗衣服的時候，衣服一不小心被海水沖到了海里。小吳路過發現了，立即沖過去，衣服也沒脫，耍酷似的來了一個標準的跳水動作，從碼頭直接跳到了海里，然后游過去，為張大嬸撿回衣服。

小麗大聲痛罵著，助人為樂就助人為樂，你干嗎還要去跳一個標準的跳水動作？多大的人了？你要是淹死了，一家子誰來養？小吳回答說，我泳技很好。小麗就回罵，能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人，不會游泳的人，就沒有被淹死的機會。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就這樣吵個沒完，春天聽著怪怪的，聽起來好像是在吵架，可是怎么聽好像都是在宣傳小吳助人為樂了。

嫁在本村的許鎮妹妹許佳佳，路過現場，一眼就看出兩人吵架各自的小心思。首先，是小麗看不慣小吳連撿個破衣服，都要在張大嬸面前耍個酷，這樣輕浮的舉動，自然不是成熟男人的做法，而小麗不怎么喜歡小吳出風頭，這樣她會吃醋。她見不得小吳得意揚揚、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而小吳卻認為自己這樣沒什么錯。

許鎮妹妹決定直接教訓小吳。她走到他們兩人面前，開始訓話，說，張大嬸的那些衣服漂走了，小吳見了如果不出手相幫，張大嬸一家就會少了衣服，影響了勞動和生產。再說，張大嬸一家生活并不寬裕，去年還因為孩子的學費到處去借錢和賣雞蛋呢。小吳的做法是值得肯定，是值得表揚的！但是，你耍什么酷啊？惡不惡心！難怪小麗看你不順眼。我也看你不順眼，全村人都看你不順眼，碼頭是跳水的地方嗎？小孩子看見了，有樣學樣怎么辦？出了安全問題誰來負責？小麗，我建議你對小吳嚴厲批評、處罰，太惡心了！

許鎮妹妹的訓話，小麗和小吳都聽得心服口服。小吳聽了開心，他的助人為樂被升級為解決張大嬸家里困難的高度，就算挨點批評也值得；小麗聽了更開心，許鎮妹妹說出了她想說而不好意思說出的話，特別是許佳佳也覺得小吳惡心，就更放心了，收了口閉了嘴不再吵了，皆大歡喜。

春天回到家對許鎮說，小吳和小麗吵架，你妹妹過去三言兩語，就把人家兩口子的矛盾給解決了，可以說，小吳、小麗和她爸媽，還有我們村主任，都未必有你妹妹這個本事，你妹妹真聰明。

許鎮嘆息了一聲，說，都怪我啊！

春天驚訝地抬頭，奇怪地看著許鎮一眼，問，怪你什么呀？和你又有什么關系？真是奇怪了。

可惜我妹妹沒讀書，不然我妹妹就是當官的料，我讀了那么多年的書，腦袋就沒她好用。許鎮說到這里，又是一陣搖頭嘆息。

這個不怪你，這個要怪當時重男輕女的思想。

我也怪自己啊，我從小就霸道，當年我妹妹也一直想著要讀書，我父母說，我們兩個人只能讀一個，她放棄了，我讀了——你現在看看，我讀書有什么用？我還在海里打魚為生。當年，我如果把讀書的機會讓給妹妹，妹妹現在至少是個領導了，你看她多聰明。許鎮說完又繼續搖頭嘆息。

春天心里明白，像許鎮這樣的人，真有一顆玻璃心，只要說起妹妹，許鎮就從早嘆氣到晚，從這個月嘆氣到下個月。春天決定，以后盡量不在他面前提他妹妹，只在他妹妹面前提他。

許鎮妹妹許佳佳來了，春天就對她說，你哥哥有一顆玻璃心，很為過去的事情糾結，近期越來越嚴重，我擔心你哥哥將來，遲早會成為一個神經兮兮的人。

許佳佳聽了嫂子說起她和她哥小時候讀書的事，就安慰嫂子說，都啥時候的事了，當時哪家哪戶不重男輕女？

可是你哥想起曾經的事情就難受，你哥一定是小時候壞事做多了，長大了才這么玻璃心。

許佳佳忽然說，嫂子，我哥這種人你不要太讓著他，也沒必要對他這么好，該兇就兇，該打就打，一樣都不能少。重要的是，你不要讓他對不起你，而且，你最好還要對不起他。

春天聽后笑了，說，我是想對不起他，可我壞不起來。

許佳佳回答，我幫你想想辦法。

要對不起他！春天每次想到這個小姑子的話，都不知不覺笑了。

3

全村的人都知道，許鎮有一顆玻璃心。

愛捉弄人的黃人野，已經16歲了，一點都沒有16歲的樣子，常來捉弄許鎮。

他來到許鎮的家門口，看到許鎮在門前整理海帶，春天在挖海蠣，就決定去戲弄一番。他嬉皮笑臉地說，鎮哥，你借我點錢，我沒錢了。

黃人野的家里并不缺錢，他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一下就被春天看穿。春天對他說，你可以為難我，但你不能為難許鎮，許鎮他沒錢，錢都是我管。

黃人野說，嫂子，我不找你借，我就找許鎮借。

春天罵，你明明知道許鎮沒錢，你干嗎要這樣開口？

黃人野說，嫂子，我知道他沒錢，我就是想看許鎮難受。我就是故意這么說的，就是故意讓他難受。

你太壞了！春天拿著掃把走過去，“啪”的一聲重重打在黃人野的大腿上，下手很重。春天以為黃人野會躲開，而黃人野以為她不會真打，結果重重挨了一下。

黃人野一邊跳起撫摩被打痛的大腿，一邊說，嫂子，你打我，我無話可說，誰叫我為難許鎮呢？

春天拿著掃把沒有繼續打，罵道，你找打啊？為什么不跑？白癡！

黃人野說，嫂子，活該你打我，我不該向許鎮借錢，向他借錢就是為難他，是我有錯。

受虐狂，真不像個人。

黃人野說，那嫂子你借我錢，我現在真沒錢了！

春天罵道，不借，滾。

黃人野瘸著腿，一步一步走出了許鎮的家。

春天和許鎮生了8個孩子，老大是女兒，16歲，然后依次是：二女兒三女兒四兒子五女兒六女兒七兒子八兒子。因為兒女太多，春天和許鎮平時對兒女的稱呼，除了大女兒叫老大外，其他都統一叫：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很少叫名字。許鎮說乳名是家人叫的，名字是給外人叫的。

春天一家的經濟來源，都靠許鎮繼承祖業出海打魚為生，因為孩子多，生活十分清苦。兩年前，大女兒12歲時煮了她人生的第一頓飯，春天看老大已會煮飯，為了增加收入，就把7個孩子和這個家都交給了大女兒，大女兒也因此失去了讀書的機會。而春天，則從此跟隨許鎮出海打魚了。

春天發現大女兒把這個家照顧得很好，7個弟弟妹妹也被照顧得很好，她跟許鎮出海打魚的日子也順風順水。兩年來，哪怕有突如其來的臺風，哪怕有電閃雷鳴的緊張時刻，春天都習慣了，認為這是大海的一部分。春天以為，日子一直會這樣下去，年復一年，直到孩子們長大了，成家立業了，然后自己也就老了。可是，那一場突如其來的臺風和漁船觸礁時許鎮的表現，讓春天不再對大海那么有恃無恐地喜歡。

那起漁船觸礁事故，船上一共有15名漁民，其中有5名女性。遇難的4名漁民，全是女性。

鄉親們勸春天不要再出海打魚了，你看，淹死的都是女人。

春天親眼看見一個女人被海水卷了下去，沒有救上來。春天想，自己的男人雖不是那么英雄，但其他的男人是。每次想起船上的男人們在狂風暴雨中，不顧個人安危、義無反顧地跳下去救人的壯舉，春天那顆飄飄忽忽的心好像又有了靠山。

春天決定，依然繼續出海打魚。

天氣出奇的好，海上風平浪靜，海天相連，許鎮和春天坐在甲板上，抬頭望見星星閃耀，真是一個溫馨平安的夜。

春天想起那天的漁船觸礁事故，想如果有一天自己這條船也觸礁了，許鎮會不會不顧一切把自己救起來？就問許鎮，如果有朝一日，我們的船也觸礁了，我們同時掉進海里，你會救我嗎？

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好嗎？我不救你救誰啊？我不救你的話，8個孩子怎么辦？

可你這個人怕死！

許鎮聽后一震，隨即平靜地解釋道，春天，我是怕死，但我的勇氣不會怕死。你不相信我，但你要相信一個人的勇氣，因為勇氣是被逼出來的。你現在看到我貪生怕死，那是因為你沒有碰到危險，你有危險的時候，我的勇氣也會被逼出來的。

真是油嘴滑舌！對許鎮的話，春天找不出反駁的理由。

但你也要苦練泳技，如果真的有那一日，在這驚濤駭浪的海上，也許我自己就先沉入海底，先淹死了，就算我有心想救你，也做不到啊！所以你平時也要鍛煉好自己，特別是鍛煉自己的臂力和耐力。

春天感覺非常無語，這許鎮連吹牛都不會，嘆息著說，說來說去，我們女人還得靠自己。

我是說如果，我這么說可能不夠浪漫，但是以防萬一啊。

好吧，我們討海的人，以這樣的海為家，以天空為被，如果能死在海里，也算和這片海相輔相成，我們生是大海的人，死是大海的鬼。

許鎮嚴肅教訓著，別說這么不吉利的話。

這次出海非常順利，滿載而歸。

連續半個月的雨季，許鎮和春天都沒有出海，他們在等待雨過天晴。出門要有一個好天氣，這是打魚人的規矩。

以前許鎮和春天一直相敬如賓，從未紅過臉，現在不知怎么，春天對許鎮好像冷淡了一點點，微小到春天自己都沒感覺，但許鎮卻感覺出來了。

許鎮很委屈，他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不就是自己跳海救人時，和別的男人不一樣嗎？自己是綁著泡沫箱跳下去，而其他的男人沒有綁。

春天什么都沒問，許鎮忽然向春天解釋，自己綁著泡沫箱跳下去，是因為你在身邊，并非自己不勇敢。還說5年前一次出海觸礁，春天你還沒出來跟船的時候，我也什么都沒帶，就跳下去救人，和上次你見的那些男人一樣。不信你可以去問問村里的黃大虎、小鵝他們，他們都知道……

春天聽他忽然這么說，表示很奇怪，我沒說你不勇敢，你自己怎么就解釋呢？

許鎮說，我不是怕你在心里面瞧不起我嗎？

春天說，你這么敏感？

許鎮說，心理學上說，如果自己老婆在身邊，他會更理智，不是不勇敢；而老婆孩子沒在身邊，會暫時忘記膽怯，就勇敢了。

春天說，你不用解釋，我沒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你也很勇敢，也跳下去了。

許鎮說，如果你在海上，我肯定會義無反顧地跳下去救你。

春天說，我相信。

許鎮還是很忐忑不安地上床睡覺。春天閉目養神，想，自己這么細微的藐視，也沒有表現出來，許鎮都能感覺得到，太玻璃心了，太敏感了，這樣的人，遲早會抑郁或者神經過敏。春天不敢再想下去，當她看到8個都還小的孩子，決定要為孩子做點什么。

4

一家人吃過晚飯，春天把洗碗的家務活分配給了老二，掃地的活分給了老三，這樣老大就能輕松點，老四老五明年也可以安排任務了。春天吃完，去找自己的干娘喜婆去了。

蟳埔的夜靜悄悄，喜婆點了一盞煤油燈，在補一張破碎的漁網。春天說，喜婆，你說許鎮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喜婆回答，是你男人，你都不知道嗎？

春天說，我知道，但我不知道我的判斷準不準。

喜婆回答，他這個人嘛，不是壞人，有善心，但行動力差。還有，就是太玻璃心了，平時沒做到的事情，總覺得自己對不起別人。你呢，不要對他太好，對他太好了，他這個人就念叨。對這種人，不能讓他對不起你，你要對不起他。

春天說，你說的和我小姑子一樣，都要我對不起他，可我壞不起來。

喜婆回答說，是啊，許鎮是神經兮兮的。你家老爺子走了這么久了，他還在嘮嘮叨叨念著對不起老人家的事。他妹妹從小沒讀書，他也過意不去，哪怕他知道這是重男輕女的思想，他也覺得對不起他妹妹，整天嘮嘮叨叨的，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給他妹妹留一份，太多愁善感了！

春天笑著說，你說這種人，我看他，遲早有一天會神經病。

喜婆忽然問，許鎮出去打魚會分心嗎？

春天說，這個目前還沒看出來，他比別的男人惜命。

喜婆說，惜命是好事，不怕死的男人才可怕。

春天說，可是我一直有個預感，許鎮遲早會神經病。

喜婆說，不會的。

春天說，我們打賭。

喜婆說，好啊，我賭許鎮不會。

春天說，我賭會。

喜婆說，賭注呢？

春天說，你說。

喜婆說，我沒有女兒，就賭在我離世時，你以我女兒的身份為我送行。

春天說，我本來也是你干女兒，為你送行是應該的。

喜婆說，那你的條件呢？

春天說，我想想吧，再告訴你。

雨季過后，天氣又開始好轉，許鎮和春天接到了出海的具體出海時間，兩人開始準備出海事宜。在出海的前一個晚上，春天又來到了喜婆家里。春天這次找喜婆，有一個秘密需要喜婆幫忙，也是她上次打賭的條件。

打賭的條件，我已經想好條件了。春天從口袋里拿出了一封信，對喜婆說道。

一封信？喜婆相當驚訝。

是的，如果有朝一日，許鎮神經病，到時候你一定要把我這封信念給大眾聽。

喜婆很疑惑，問，念給大眾聽？

春天解釋著，就是我們村的鄉親！

喜婆又問，只要他神經病？

春天點頭強調著，不管任何原因，只要他神經病，就念給鄉親們聽。

喜婆說，春天，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春天說，放起來，不許提前偷看。

喜婆說，好好好！我聽你的，再說我也不識字。喜婆就把這封信，當著春天的面，鎖在了自己放首飾的箱子最底部。

日子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春天時刻觀察喜婆，如果喜婆偷看或者泄密了那封信的內容，自然能從談話和眼神里看出來，而喜婆的反應，顯然已經忘記了，這正是春天所希望的。

春天放心了、滿意了，不然就要啟動第二個方案，操作起來會更加麻煩。

8月的一天，秋高氣爽，許鎮、春天和往常一樣，又出海了。

第五天的晚上，忽然臺風大作、雷雨交加。許鎮和春天的船在搖搖晃晃中忽然觸礁，力度之大，把剛好站在窗戶邊的春天直接震飛到了海里。春天還不太會游泳，在海里被海浪卷來卷去，大喊救命。

這次觸礁導致船體破壞嚴重，緊接著海水倒灌，船立即沉了一半。船長經驗豐富，立即叫大家以最快的速度解開泡沫箱。因為船很快會下沉，只有拿著泡沫箱，明天才有可能活著等待救援。大家紛紛去解開備用的泡沫箱。許鎮看見春天已經掉進了海里，急得一邊手忙腳亂解開泡沫箱，一邊喊話要春天堅持住。沒多久，許鎮終于解開了一個泡沫箱，急不可耐地抱著就跳入了大海。

因為有泡沫箱，許鎮很快從海里浮了上來，向春天掙扎的位置游過去。臺風很大，海浪狂卷，許鎮抱著泡沫箱，卻始終靠近不了春天，兩人隨著海浪被卷來卷去。

許鎮最終花了九牛二虎的力氣靠近了春天，一手抓泡沫箱，騰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春天背后的衣領。春天的頭終于離開了海面，喘了一口氣。可是沒過多久，許鎮發現自己和泡沫箱在一起往下沉！

怎么一回事，是不是被鯊魚咬住往下沉了？許鎮動了一下腳，發現雙腳還在。后來明白過來，他一松開春天的衣領，自己就往上浮，一抓春天的衣領，他整個人和泡沫箱、春天，都要往下沉。原來，一個泡沫箱，只有一個成年人的浮力。

怎么會這樣？老天爺，人命關天的事，這開的什么玩笑？

他回頭想再找一個泡沫箱，但來不及了，船已經灌滿水沉入海了，船上其他的鄉親也在附近掙扎。許鎮大喊，還有泡沫箱嗎？我這里差一個，還有泡沫箱嗎？

許鎮的聲音在風浪中被臺風覆蓋，總之，他沒聽到有聲音回應。

許鎮只好托住春天，讓她浮起來，自己沉下海。憋不住時就松手，自己浮起來換口氣，而春天繼續在海里掙扎。這樣反反復復十幾次，而臺風一直沒有停下來。

許鎮矛盾重重，讓他犧牲自己的命去換老婆的命，他有點掙扎。他不舍得自己死，可也不舍得春天死，于是大哭起來，罵老天爺為什么這樣為難他。春天不受控制地在海里浮上又沉下、沉下又浮上，喝了大量的海水，不像許鎮在海里掙扎，還能控制自己換氣。春天還沒明白自己為什么快沉下去了，于是大叫，許鎮你在搞什么鬼，開什么玩笑？能不能不這樣？

許鎮回話，春天，沒有辦法了，就這樣一直堅持住，只能這樣了！

許鎮，你這是玩我嗎？海水我都喝飽了。

春天，我急著救你，只拿著一個泡沫箱就跳了下來。可是一個泡沫箱，只有一個人的浮力，兩個人的重量都要往下沉，沒有辦法了，只能這樣，我們輪流。

春天掙扎著大喊，許鎮，你能不能在松手之前和我說一下，我好深吸一口氣，再沉下去堅持久一點？拉我上來的時候，能不能不要太久？

許鎮明白過來，對，應該這樣子，我怎么沒想到？這樣子至少可以讓你少喝點海水。于是松手之前，許鎮盡量用腳蹬著海水，讓自己的嘴巴浮出水面，大喊一聲，春天，我要松手了。

知道，春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沉入海里。

許鎮抱著泡沫箱，休息了差不多20秒后，一手抓住春天的后衣領往上提，自己深吸了兩口氣，然后和泡沫箱沉入海里，春天的頭又伸出了水面換氣。

這樣反反復復幾十次之后，春天累了。春天喊，許鎮，我堅持不住了，我已經沒有力氣了。

春天，你一定要堅持住，臺風很快就過去了。

我沒辦法堅持了，許鎮，你把泡沫箱給我，讓我休息下。

許鎮遲疑片刻，想把泡沫箱給她。可要是春天不救自己怎么辦？就算要救，女人的力氣也沒男的大。再說春天已經沒有力氣了，她伸手能拉得住自己嗎？她沒那個力氣啊。

許鎮很是痛苦和矛盾。這時候，春天又要沉下去了，許鎮趕緊伸手去抓她一把。春天看明白了，知道他不舍得用他的命，來換自己的命。

春天變平靜了，在驚濤駭浪中喊著，許鎮，你還是怕死，我堅持不了，你答應我，照顧好孩子。

許鎮趴在泡沫箱上，聽到春天的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喊道，春天，你要干什么？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堅持，臺風很快過去了，你要堅持住。

許鎮仿佛看見春天輕蔑的笑容，無比難受，哭喊著道，春天，你再等等，你要干嗎？春天，你不要死！你不能死啊！再等等，再堅持一下。

我累了，全身也沒力氣了。許鎮，你給我發誓，無論發生了什么，你都要照顧好老七、老八，他倆最小。

發誓什么？都是我的孩子，我當然會照顧他們。

不，你要發誓！春天喊著。

我發誓我發誓！春天，你要堅持住！我發誓，我會照顧好所有的孩子。

春天不再掙扎，自己往海里沉了下去，還向許鎮揮了揮手。

許鎮驚呆了，就再次痛哭了起來，大喊：春天，我一定照顧好孩子，春天，你放心去吧，我一定照顧好孩子！

他看著春天完全沉下去的時候，忽然明白過來這是永別，情緒不禁失控，罵著自己，我真不是男人，我是懦夫！我真不是男人，我是懦夫！忽然，許鎮后悔了，大叫，春天，我愿意把泡沫箱給你。說完，他松開了泡沫箱，一頭扎進海里，想救春天起來。他看見春天一直往下沉，還睜著眼看著他，他用力追啊追，追啊追，不知道在海里追了多久——最后，自己好像累了，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許鎮醒來的時候，被綁在泡沫箱上，才知道是鄉親們游過來了，并用繩子把大家都綁在了一起，等待救援。

此時已經風平浪靜，東方好像出現了亮光，天快亮了。許鎮問鄉親，春天呢？

鄉親們告訴他，春天你沒有救上來，昨天風浪太大，我們也沒辦法游過來救你們，如果不出意外，春天已經沉入海里了，請你節哀！

許鎮一傻，春天沉入大海了？我的老婆死了？春天，我對不起你！春天！許鎮抱頭痛哭了出來。

5

蟳埔村留下一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要有臺風，有船出去捕魚沒回來的，臺風過后，全村所有船都要出動搜救。那次，春天的船上共12個人，只有春天是女人，只有春天沒有救回來。

許鎮沒救回自己的老婆，村里人大多數人都理解，可他一看自己的孩子就非常愧疚。但是，許鎮和春天在海里的對話也被其他船友聽見，那一句“春天，我一定照顧好孩子，你放心去吧”，早已被一起出海的蟳埔鄉親散播了出去，“我不是男人，我是懦夫”也廣為流傳。

這些話是許鎮自己說的，沒有人編造，因此，許鎮坐實了貪生怕死的“罪名”。

這樣的事情能流傳起來，也是蟳埔人的功勞。蟳埔鄉親并不覺得許鎮丟了蟳埔男人的臉——許鎮只是丟了他自己的臉而已。因為千年以來，蟳埔男人在海上舍己為人的英勇事跡多到數不過來，多到已經平庸了，反而很缺一個反面教材來做對比。現在好了，上千年的蟳埔出了這么一個貪生怕死的許鎮，物以稀為貴，大家把許鎮奉為“珍寶”。畢竟這話題新鮮又新穎，只有幸災樂禍地嘲笑許鎮，蟳埔過去那么多的英雄壯舉才會被對比出來，才會重新被記起，于是大家都很樂意冷嘲熱諷，都說如果是自己，一定用自己的命換老婆的命，許鎮真不是男人。

沒有人反對這話，更多的是附議。許鎮在路上走的時候，被許多人指指點點，大人們指指點點也就算了，小孩子們也指指點點，許鎮無比難受。更難受的是，回到家里，8個孩子對媽媽的離去哭得跟淚人似的，雖然孩子們沒有說許鎮什么，但他們在痛哭中對許鎮這個老爸置之不理的態度很明顯，他們也聽說了許鎮在海上說的那些話。

父親的形象在孩子面前崩塌，許鎮終于精神崩潰。他痛苦地跪在自己的院子前，對著夜空長嘯，啊——啊——啊——

鄉親們看不起他，孩子們鄙視他，自家的孩子也是骨子里蔑視他，眾叛親離的許鎮開始酗酒，逃離現實，變得瘋瘋癲癲。鄉親們看到他變得像個瘋子，魚也不打了，頭發也不理了，整天自言自語罵自己。村里看他一家變成這樣，也很頭疼，村主任建議村里的大爺大媽在有空時，多去照顧他家的孩子。

許鎮已經瘋了！

半個月后，村里請醫生來看，確定許鎮已經瘋了。

許鎮已經瘋了的消息，不僅全村人都知道了，隔壁村也知道了。

這時候，喜婆忽然想起春天在她這里留了一封信，春天說等她男人瘋了，就當著鄉親們的面讀。

現在她男人真瘋了，難道春天真的能掐會算？喜婆想到這里，不由得害怕起來。

喜婆趕緊從箱底里找出這封信，看著信發呆，想起春天說的話“等她男人瘋了，就當著鄉親們的面讀”，她不敢造次，拿著這封信去找村主任，并說了事情的全部經過。

村主任看著那封信，聯想到許鎮已經發瘋，也有點不相信春天真的能掐會算，可是她男人現在真瘋了，心里不由得敬畏了起來。村主任也不敢造次，就召集村里所有鄉親來到村部，叫喜婆當著全村的面，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喜婆說完，全村的鄉親都非常好奇那封信的內容，春天究竟給許鎮留下一封什么樣的絕密之信？

這時候，瘋瘋癲癲的許鎮也被叫來了，聽說春天給他留了一封信，臉上居然露出了又驚又喜的表情。

村主任問喜婆，春天當時有說叫誰念嗎？

喜婆很肯定地說，春天的原話是，如果哪天，她家有難，比如她家男人瘋了什么的，叫她拿出來當著鄉親們的面讀。

村主任說，那就是你讀了。

喜婆拆開信，潤了潤嗓子，看了一眼信才說，對了，我不識字，叫我媳婦讀吧，她識字。

村主任說，你不識字，叫你媳婦讀，合情合理。

一個40歲左右的婦女走上來，莊重地接過信。全體鄉親安安靜靜，許鎮也被推到靠前的中間位置，那婦女把信拆開，念道：

許鎮，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定是我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有一個秘密，一直不敢跟你說，我們八個孩子里，老七和老八并不是你的孩子，這是我唯一對不起你的地方……

喜婆的媳婦念到這里才反應過來，張大了嘴巴忽然停住，無法往下念。

現場的鄉親們反應過來，都驚叫了起來，一陣騷動，都轉頭看許鎮反應。許鎮很鎮定，他上前一把搶過信，看了一眼，說，是春天的筆跡，是春天的筆跡！他很認真地看著，始終鎮定，并沒有鄉親們以為的暴跳如雷，只是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滴在信紙上。他的手也顫抖了起來。

全村的人隨即安靜了下來，都默默地注視著許鎮。

許鎮看完信，只是淚流滿面。讓鄉親們吃驚的是，許鎮沒有罵春天，也沒有生氣，他蹲在地上，發了一會兒呆。

一個鄉親小心翼翼地問，許、許鎮，剛才你、你看完，春天有說、有說孩子是誰的嗎？

許鎮搖了搖頭，把信遞給鄉親。

鄉親們也都看了起來，看完后，都討論說，好像沒提是誰的孩子，這春天怎么能這樣？

更讓鄉親們大驚失色的是，許鎮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拿回信，用盡吃奶的力氣狂笑不止，并大聲地自言自語，春天，春天啊，你也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哈哈哈哈！春天，春天啊，你也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哈哈哈哈哈！

許鎮一邊笑，一邊流淚，最后圍繞著村里跑了兩圈，一邊重復著那句話，春天，春天啊，你也有對不起我的地方，哈哈哈哈！

鄉親們怕他出事，也跟著他跑，圍繞著村里跑了兩圈。

而在不遠處，許鎮的孩子老七和老八躲在角落里，流著淚水，閃著驚恐的目光。

許鎮最后累了，回了家倒頭就睡，村主任擔心許鎮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叫村民圍著許鎮的家門口看住他。

第二天醒來，奇跡出現了——鄉親們發現許鎮不瘋了，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許鎮走出來看到這么多鄉親，一邊穿衣服一邊說，昨天的事我記得，大家放心，不管老七、老八是誰的孩子，我待他們勝過親生。當然，如果是你們其中哪一個人的，大膽來把孩子領走，大家大膽來認，我不生氣，也不找麻煩。如果你們不敢認領，我一樣把老七、老八養大，待他們勝過親生。鄉親們，放心回去吧。

鄉親們聽后目瞪口呆，不敢想象眼前已經瘋了一個月的許鎮，能說出這些話！但他們還是不放心，跟著他，發現他第一件事就是去理發，把自己理得精神抖擻。

以前吃飯的時候，大家一起上桌，彼此不分位置。可是有一次吃晚飯的時候，老七和老八來晚了，大家都上桌了，就差他們兩個人。這樣的場合，老七就愣住了，腦子里在想，該怎么辦？老七端著飯碗不吃，老八也端著飯碗不敢吃，戰戰兢兢的樣子。許鎮看了很是奇怪，問，你們兩個為什么不吃？

我、我？老七在想一個理由。

有什么話直接說，許鎮放下了筷子，老大老二老三也奇怪看著他倆。

老七說，我、我吃過了！

許鎮問，在哪里吃？

鄰居家、小姑家……老七嘀嘀咕咕也沒想出一個撒謊的理由，畢竟第一次撒謊。

沒吃！許鎮一下子看出來了，于是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說過的，就算你們不是我親生的，我都待你們如親生，我對不起你們的媽，只有對得起你們，才能和你媽扯平，今生互不相欠。

老七、老八還是不吃。

平常也不是這樣子啊，許鎮看著老七、老八低頭不說話的樣子，又不明白了。自從老七、老八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后，隔閡感一下子體現出來了，不僅對他這個老爸保持了距離，還對姐姐哥哥也有了隔閡，家里一下子分出了兩派。老七、老八一派，其他的一派，縱然老大對他們說過，就算老七、老八和我幾個不是一個爸，但也是一個媽啊，老七、老八也是點頭不說話，很是自卑。

許鎮很是痛苦，這隔閡感無法化解，罵了一句，春天啊，不是親生就不是親生，你為何要說出來啊？看把兩個孩子害得……許鎮罵不下去。

許鎮突然想明白了，說，老七、老八，你們倆是不是覺得不是我親生的，擔心我害死你們倆？行，我就在你們每個碗里吃一口，看看有沒有下毒。許鎮說著，就拿著湯勺，往老七、老八的碗里面各挖了一口飯吃下，然后對老七、老八說，你這倆孩子是咋想的？就算你們不是我親生的，你們見過我生氣嗎？我沒有生氣，說明我根本無所謂，接受現實了！這么多孩子，一兩個不是親生的，不算啥！我把你們養大，不就體現我偉大的一面了嗎？如果全部是親生的，你們就會覺得我養你們是應該的，不是親生的，恰恰更能體現做老爸的偉大，懂嗎？以后可不能這樣子！

這時候，老七、老八才拿起筷子，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許鎮很不開心地看著他們倆，想這倆兔崽子，還真擔心我會害他們！同時也為他們擁有這么細微的自我防護意識而欣慰。

同時許鎮看到倆孩子已經這樣了，傷害已經造成，也想為老七、老八早點找出他們親爸，讓他們回到親爸那邊，倆孩子才會開心健康地長大，這樣，他才覺得對得起春天。

6

晚飯后，許鎮圍繞著村子散步了一圈，忽然，許陸的家引起了他的注意，因為許陸的家就在喜婆和自己的家中間，也是春天去喜婆家的必經之路。而引起許鎮注意的是，許陸家緊挨著馬路，幾間房門通通對著馬路敞開，許陸從房間臨門一腳就可以踹到馬路上，而從馬路上一跳，就可以跳入許陸的床頭。

以前，許鎮在許陸家門前經過時，看到許陸的床頭都覺得很惡心，嘲笑許陸這人有暴露狂，自己睡覺的床，居然還暴露在大街上。而現在，許鎮嘲笑不出來，他看著看著，腦海里出現畫面：許陸酒足飯飽后，躺在床上欣賞著馬路上人來人往的女人，而豐滿的春天，也從他家門前經過……許鎮不敢想下去，不由得吃起醋來，他決定，要和許陸談談，看看老七、老八是不是他的。

一天傍晚，他推開許陸的家，看見許陸正在吃飯，就自己搬了把小凳子坐下，對許陸說，許陸，我向你了解點情況。

許陸頭也沒抬，問，晚飯吃了嗎？要不要一起吃點？

許鎮說，吃過了，你和春天熟嗎？

你問這干什么？鄉里鄉親的，哪有不熟的道理？許陸的頭依然沒抬。

許鎮說，你家是春天去喜婆家的必經之路，你天天看到春天從你家門前經過，你對春天，有什么想法沒有？

沒有什么想法啊，從我家門前經過的多得是。許陸說完忽然抬起頭，才發現問題不是那么簡單，不滿地責問，許鎮，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就是隨便問問。

我明白了，春天說你的老七、老八不是你親生的，你這是為孩子找親爸來了。

許鎮說，我是來和你探討一下而已。

許陸生氣了，說，鎮哥，你不要亂冤枉好人，更不要血口噴人，你要是養不起你那倆孩子就直接說，你看看春天留下的信，信里面有寫到我嗎？睜大你的雙眼，回去再仔細看看。

許鎮說，別生氣！別生氣！我能來問你，而且心平氣和，說明我是真的不生氣。

你生不生氣關我啥事，關鍵是我生氣了，請你不要污蔑我，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到時候娶不了媳婦，別怪我不客氣！

許鎮說，你不要生氣嘛！

許陸怒罵，能不生氣嗎？這種事情是隨便說的嗎？我還想去娶個正經媳婦呢！

許鎮說，這能影響你嗎？

許陸再次怒罵，就因為我家夾在你家和喜婆家之間，我就成為你懷疑的對象了？你、你給我滾出去，以后別再來我家說這說那，壞我的名聲。

許鎮被趕了出來。

不知怎么，許鎮要為孩子找親爹的事，在村里傳開了，弄得影響很不好。村里人人自危，說這個春天怎么看都不像那種人，卻拋了一個問題給村里，又不說完整，留下一個謎團，讓鄉親們人人自危。特別是村里夫妻感情不好而吵架的，女方也會故意把許鎮的老七、老八扯進來，以此來攻擊男方。

村里比較老的人家，出來提醒許鎮，說不能這樣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公開疑神疑鬼，這樣很不禮貌，很不道德，會被人利用，弄得村里雞飛狗跳。

許鎮很迷茫，暫時答應了下來，可是當他回到家里的時候，發現老七、老八的事，他的想法又變了。

原來老七、老八竟然要和他分家，準備自力更生。

那天中午，許鎮兩點才到家吃飯，餓得扒了兩口，才發現“老大一派”都出去玩了，只有老七正在把一個小鍋洗得干干凈凈，老八蹲在旁邊，邊上還有幾袋包包。

老七看到許鎮驚訝地看著他，才說，爸，我和老八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

許鎮又累又餓，看到老七、老八這倆孩子最近過得痛苦，也很于心不忍，和氣地說，有什么事盡管說，我能辦到的，都滿足你們。

老七說，你是不是嫌棄我們了？

不是，這是兩回事，我怎么能嫌棄你們呢？你們不嫌棄我就好。

老七問，那你為什么還要到處去幫我們找親爸？

大人的事你不懂，這是兩回事。

那你一定是嫌棄我們了，我和老八決定了，我們搬到村部后面的那個老房子居住，以后我們自己煮飯吃。

許鎮大驚失色，問，你說什么？

我們只要求給一口鍋就好。

你們這兩個兔崽子，誰允許你們這樣啊？許鎮大罵。

老七說，爸，我們家里有兩個鍋，我們拿走一個小的就好。

許鎮深深震驚，問，老七，你幾歲了？

老七回答，虛歲8歲，你放心，你以后老了，我和老八依然給你養老，只求你以后不要到處去幫我們找親爸了。就算找到了，我們也不認，求你不要丟我們的臉。

許鎮放下碗筷，氣得不知說什么，只說，你們這兩個兔崽子，吃了豹子膽了嗎？

老七拉了一下老八，老七跪下，老八心領神會也跪了下來，給許鎮磕了三個響頭。然后站起來，老七把已經包裝好的小鍋和幾包衣服提起，六歲的老八也提著早已準備好的幾個小破包，踉踉蹌蹌跟著老七走出門去。

許鎮目瞪口呆，愣住了幾秒，看了一眼兩個孩子的背影，眼淚“啪嗒啪嗒”掉下。反應過來后，趕緊擦掉，追了出來，把老七提的鍋搶過來，“砰”的一聲，狠狠地在地上摔破了。

老七、老八，你倆給我聽著，在沒有找到你們的親爹之前，你們永遠是我們許家的孩子，誰也休想走出這個家門，我今天砸的這個鍋，就是我的態度。

許鎮說完，老七、老八愣在那里。

我已經對不起你們媽媽了，我就不能再對不起她的孩子。許鎮又說了一句，說完捂住臉，全身在抽搐。

你也不要生氣。老七說完，拉了一下老八的手往回走。

老七、老八要分家的舉動和原因，讓許鎮很是迷茫、矛盾，該不該繼續給老七、老八找親爹？但是，自從開啟了對許陸這樣的一波詢問之后，找出老七、老八的親爸，似乎已經成為許鎮不知不覺要做的一件事，他把懷疑的對象鎖定了村里的黃能。

黃能能進入許鎮的法眼，是因為許鎮想起了跟春天結婚時的場景。那天，他看到黃能整整盯著自己老婆春天7秒，因此他的印象非常深刻。既然春天說，老七、老八的孩子不是自己的，那這個黃能，倒是很有可能。

許鎮想，不能再像去許陸的家那樣魯莽，都說酒后吐真言，他要借助酒的力量，讓黃能在酒后不知不覺中主動招供，這樣自己也輕松。于是，就到街上買一點下酒的菜，提了兩瓶高價的白酒，在一個清風明月的夜晚，敲開了黃能的家。這個還沒結婚的已經45歲的大齡青年，是全村年齡最大的光棍，黃能對許鎮不請自來感到害怕，這人最近為孩子找親爸的事，他也聽說了。

黃能，我們晚上喝幾杯？許鎮擠出一副笑臉。

喝酒可以，但你不要把你家的事扣在我的頭上，我年齡比你大，你要知道，我是要臉的。

我也要臉。

你要臉就不能到處給孩子找親爹。

晚上我們不說這個事情，就純粹我們哥倆，喝點小酒。

說話要算話。

好，我答應你。

黃能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他很害怕，因為誰也擔不起那個偷人的罪名。

一瓶白酒喝下去的時候，黃能說差不多了。許鎮又馬上開了一瓶，說，放心喝，我晚上絕對不提孩子，誰提誰是小狗，晚上，我只想對你說，我對不起我老婆，對不起春天。我沒能救她上來，我比自己死了都還難受，如果時光能倒流，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換老婆的命，哪怕她回來后和你黃能成一家了，我也不后悔。

不可能！不可能！如果能重來一次，你也不會用你自己的命，去換你老婆的命，大家都知道你怕死，你是說得好聽。黃能有點醉，笑著把真實的想法回答了許鎮。

許鎮沒有生氣，默認自己貪生怕死，說，黃能，我現在生不如死，你知道嗎？我看你這一大把年齡了，再娶老婆也不太可能吧，我有件事情要問你，不知道你敢不敢承認？

黃能還沒醉糊涂，警告說，你可說了不提孩子，不無中生有！

我不說孩子的事。

那，那你說！

我當時跟我老婆結婚的時候，你是不是偷看了我老婆7秒？

偷看7秒？黃能在回憶。

是的，你好好想想。許鎮說完，自個干了一杯。

黃能倒也鎮定，淡淡地說，你看你，又小題大做了。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村每一個新娶進來的，新娘打扮那么漂亮，誰我都看了不止7秒，不止你老婆春天，還有那個誰？對，許外加的老婆黃翠翠，我看了有一分鐘，因為她臉上有細細的胡須。難道多看幾眼，就代表對你老婆有意思了？許鎮，你太胡鬧了！

黃能，我不生氣，真的，我對不起我老婆，老婆這次對不起我，平了！我和她來世不相欠。春天和我結婚后都住在這個村子，她說了老七、老八不是我的孩子，還要喜婆當眾念，為什么要公開？為什么不偷偷和我講？你能幫我分析一下嗎？

黃能還是淡淡地回答，我不懂女人。

春天的意思是，一定是我們村子里面其中一個人的！

你這老七、老八，讓全村人的心里七上八下。

這個人，最有可能就是你——因為你是老光棍。

黃能猛地站起來，并把桌上的酒瓶砸在地上，還一掀桌子，罵，許鎮你給我聽著，我最討厭別人說我老光棍，我們抬頭不見低頭見，你今天到這家，明天到那家，你這樣不嫌丟人嗎？我還要臉呢！

你一個老光棍要什么臉？臉有孩子重要嗎？

你不要臉就算了，你還看不起人！

我要臉？我要什么臉？從宣布的那一刻起，我已經沒有臉了！我能和你面對面，說明我不生氣。

你為什么不想想你春天的娘家人呢？她娘家也在隔壁村啊！

許鎮說，如果不是你的，你急什么？

黃能憤怒得不知怎么辦，忽然從地上找出一根棍子拿起，走到許鎮面前。許鎮看見了，驚訝地問，黃能，你要干什么？你是要打我嗎？

如果你懷疑你家老七、老八是我的，我們現在就去，你拿著這根棍子，去打你家老七、老八，我要是會心疼一下，我就認，我還跟你姓。黃能說著，就把棍子塞到許鎮的手里，并拉著他走。許鎮掙扎著，嘴上說，不用這樣、不用這樣。黃能說，不行，不這樣怎么證明我的清白？

兩人在門口拉拉扯扯了一陣，引來了一些路過的鄉親看熱鬧。

許鎮最后拿過棍子往遠處一丟，說，黃能，我相信你了！然后轉頭就走。

黃能在后面喊，許鎮，如果你還在懷疑，你就拿著這根棍子把你家老七、老八打死了，我眼睛要是眨一下，我就跟你姓，做你孫子。

知道了，你不要再說了。許鎮極度郁悶，轉頭回了一句。

7

許鎮把有可能惦記自己老婆的男人都懷疑了一遍，沒有結果后，開始把懷疑的對象擴展到春天有可能喜歡或者有過好感的男人里面去尋找。村里那個書讀得很好的小白臉、長得白白胖胖的許佳，就進入了他的法眼。

這個比自己妹妹的名字少了一個字的許佳，是村里出了名的一根筋的代表。記得有一個晚上，村里辦觀音生日的活動時，春天還挺喜歡和他聊天，他也很熱衷地跟春天一波一波地講個沒完。老七、老八會不會是他的呢？

于是，許鎮很認真地看了看老七、老八，認真想了想許佳的外貌，看起來好像不像，但也有一點點像。可是，春天是一點都不像水性楊花的女人，再說春天的信，后面也沒有具體說是誰的孩子。

敢于承認自己，為什么不說一下是誰的孩子呢？害得為老七、老八找親爸找得好苦，許鎮越想越不明白春天這個人了，以前還自以為對她很了解。

許佳已經結婚，并且生了兩個孩子，許佳的媳婦是隔壁村的，叫林春銀。那天路過村頭的一片菜地，許鎮看到許佳和他老婆在田地里干活，就走過去把許佳叫了過來，說，我有問題請教你，之前春天還挺喜歡跟你聊天的哈。

是的，她當時有好多問題要請教我，很有求知欲，知道我書讀得多，問了我不少問題。許佳說起這些，有些自豪。

許鎮把許佳拉到一邊，說，許佳你是讀書的，幫我分析分析，你說我那老七、老八，究竟是誰的孩子？

許佳一邊回憶著一邊喃喃地說，我不覺得春天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她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情，她作風正派、端正賢淑、性格溫和、大大方方、貌美如花，雖說沒有沉魚落雁——如果她這樣的人都會對不起你，那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要出軌了。

你怎么能這么表揚她呢？又不是你老婆。許鎮有點吃醋。

不是自己的老婆才客觀公正呢，春天是人見人夸的。許佳講起了道理。

許鎮忽然說，她對你的印象最好。

許佳聽了有點不自在，說，許鎮，你不會懷疑是我的吧？

我不是懷疑你，你看到我現在的態度，我真的不會生氣，哈哈！許鎮說完還故意表現得很輕松，笑了笑。

許佳看了看遠處的老婆，口氣里有點提醒的意思，說，我老婆在邊上，你可不能亂開玩笑。

許鎮故意很大聲，說，你自己都說了，春天最喜歡跟你聊天。

這時候林春銀聽到了，就放下鋤頭趕過來問，你們在聊什么呢？

許佳承認我老婆最喜歡跟他聊天，許鎮大聲地回答。

許佳的老婆不傻，知道這個許鎮最近瘋瘋癲癲，到處為孩子認親爹，說，是這樣啊，你家春天這個事情，我覺得春天不是那種人，是不是有別的誤會？但春天的信又這樣說，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嫌疑呀——除了我們女人以外。

許鎮大聲說，許佳你看，你大膽地說出來，弟妹還是通情達理的。

許佳忽然生氣，罵許鎮，你有病嗎？你這個人就是個瘋子。

許鎮看到許佳生氣了，來了興趣，問，如果不是你的，你緊張什么？

我能不緊張嗎？這是說不清楚的問題，你現在馬上給我滾。許佳說著就推著許鎮往前走，并說，你現在是見了哪個男人，都認為跟你老婆有關系！你利用你已經不在的老婆，挑撥我們鄉親們的家庭，我們鄉親和你有仇嗎？春天沒死的時候，你干嗎不懷疑？

“啪”一聲，許佳的老婆打了許佳一巴掌。林春銀罵，你說啥？說什么春天沒死的時候不懷疑？

許鎮仿佛刑偵警察看見了線索一樣興奮，跟著說，是啊，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林春銀也繼續追問，你慌什么？你緊張什么？許鎮現在的心情我能了解，你是不是怕人家說出了什么？

許佳委屈不已。

林春銀說，我要聽你好好說。

許鎮也轉過頭來附和了一句，我只不過是問問，做下調查而已。

許佳說，調查你個頭，這個事情能說得清楚嗎？

許鎮回答，怎么說不清楚，你慌什么呀？

林春銀看了兩人一眼，轉頭對許佳說，你給我閉嘴。許鎮，我們繼續說。

許鎮說，他剛才跟我承認了，春天很喜歡跟他聊天，討教知識文化的問題。

林春銀說，這個我知道，我們許佳有文化。

許佳說，你跟他胡扯什么呀，這個東西越描越黑。

許鎮說，讀書人要有擔當啊。

許佳說，擔當什么，我沒擔當嗎？

林春銀說，你滾一邊去，真不是你的，你也不用慌張。許鎮，我們繼續。

許佳說，你跟我談論這些，就是對我的侮辱。

許鎮說，真相大白之后，就不是侮辱了。

許鎮和許佳兩個人在拉拉扯扯，林春銀轉頭“啪啪”兩下，又是對著許佳打了兩巴掌，然后對許鎮說，許鎮，你回去吧，許佳他沒這個膽，春天也不是那種人，就算許佳我信不過，春天我也絕對信得過。

許鎮看了看林春銀，沒有辦法，許佳老婆都認為他們沒有事，他自己的懷疑也就沒了基礎，于是悶悶不樂，失望地回去了。

在深圳上班的黃人野回來了，許鎮已經三年沒見過他了，這次看到黃人野，發現長成了一個帥小伙。他看著看著，自然而然想起自己當年坐在家門口，黃人野來找他借錢，春天替他解圍的事。于是他開始懷疑，會不會是黃人野的？

時間過去了這么久，事件的緣由和起因，許鎮差不多忘記了，現在重新分析，覺得找他借錢的黃人野，不是真借錢，而是通過借錢來跟春天調戲。他想起春天拿著掃把打他，他也不跑，真有互相調戲的成分存在。這個春天，如果平時嚴肅點，黃人野也不可能敢在她面前這樣調皮搗蛋。

許鎮想到這里，在一個傍晚，二話不說就敲開了黃人野的家門。

黃人野開門，看到是許鎮，趕緊要關起門來。來不及了，被許鎮用手一把推開。

黃人野知道許鎮最近的事，逢人就要人去認老七、老八親兒子，搞得村里人心惶惶，男同志緊張，女家屬更緊張！誰也不愿意家里多了幾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出來。

許哥，你以前來我家都是好事，這次來我家可不是好事，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對天發誓行嗎？

許鎮還是老調重彈那一句，你發什么誓啊？我也不生氣！

我正在相親，請你不要來我家破壞我的名聲，影響我的心情！

許鎮問，你怕什么？

不是怕，這個事情一說就代表著恥辱。你如果不信，改天我可以滴血認親。你不是要取證嗎？我有勇氣做。

這個滴血認親到底準不準，誰也說不清楚。許鎮很認真的樣子回答。

黃人野回答，傳了幾千年的東西能不準嗎？

許鎮說，好好好，算我相信你，我這次來，主要是想讓你幫我分析分析。

黃人野舒了一口氣，才回答，如果這樣，我很樂意。

把能懷疑的都懷疑了一遍沒有結果后，許鎮接下來完全變回一個正常的人。許鎮不是喜歡折騰的人，只是春天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敢于把這種事情公開，他發現公開懷疑幾個人也有好處，至少代表他看淡了這種事情，把事情正常化了，就不會再有人偷偷摸摸地嘲笑他綠帽子的事。

許鎮還明白了一個道理，就算老七、老八是鄉親們中某個男人的孩子，也沒有哪個男人敢出來認，認了還怎么做人？那是要背上道德的枷鎖，不要說家里人容不下，社會的輿論、鄉親們的鄙視，都會讓他在蟳埔村難以立足，更不要說做人了，所以根本不會有人傻到出來承認。

許鎮不再折騰后，鄉親們也舒了一口氣。

鄉親們更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男人怕被懷疑，女人也怕這種事情，萬一發生在自己家，豈不是多了兩個不是自己生的孩子？所以，基本上沒有人愿意去討論許鎮的家事，還特地交代家里的小孩，不許到處胡說。見了許鎮，要禮貌地叫一聲叔叔，見了他家的孩子老七、老八，要積極地和他們玩，要對他們特別好，多分給他們零食吃，特別不能罵他們是野孩子，誰罵誰回家挨板子。

從此往后，蟳埔的鄉親們對許鎮一家關照有加。熱心的鄉親們看他家孩子多，且沒有一個女主人，還特地幫許鎮介紹了兩個異性相親，只可惜不知什么原因，都沒有成功。

許鎮也沒有再給老七、老八找親爹，而是一心一意地賺錢，出海打魚、養家，對人彬彬有禮，從此日子回歸了平凡。

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一年年長大，許鎮確實說到做到，他待老七、老八比親生的都還好。他放話出去，只要老七、老八還在他家一天，他就不會讓孩子們受一點點委屈。

許鎮都做到了。

8

十幾年后，孩子們都長大了。鄉親們越看越不對勁，這老七、老八和50多歲的許鎮，明顯是一個模型刻出來的。

于是，春天的那一封信，變成了謎一樣的東西。

對于春天，鄉親們非常肯定、確定這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好女人，那封信的出現，就變成了很詭異的事件。春天為什么要留下這樣的一封信？有仇嗎？鄉親們通過回憶，發現他們夫妻恩愛，從沒紅過臉，除了春天出事時，許鎮沒有把她救上來的仇——可是這個也不能成立，因為這封信是春天出事之前一年留下的，所以不存在仇恨。討論來討論去，春天的信，真成為了一個謎。

究竟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是許鎮的一塊心病。

有一年，老八的媳婦要生孩子了，被送到醫院。許鎮也陪著兒子和幾個媳婦，還有幾個侄女，一起推了一輛板車把老八的老婆推到了醫院。因為許鎮聽說，最近醫院進了一款新研制的可以做親子鑒定的機器。他和老七、老八商量，說想了卻一樁心愿。老七對老爸這個未了的心愿很不理解，笑著對許鎮說，老爸，不管我和老八是不是你親生的，我們這一輩子都待你如親爸，孝順你到老。

許鎮說，不是怕你們不孝順，說實話，這十幾年來，要是查出你們是我親生的，我還適應不了呢！ 我早已把你們兩個人，當成不是我親生的孩子在養。

老七、老八同時好奇，問，為什么？

我問你們，我待你們如何？我沒有對不起你們吧？

如親生的一樣，沒有對不起我們。

把你們當成不是親生的，我的心里就不會對你們老媽那么愧疚，我把你們養大，可以功過相抵。我想做親子鑒定，是我一直不相信你們老媽的那封信是真的，可是她自己這樣說，所以我想借用科學的手段確定一下，還你們老媽一個清白。

老七、老八同意了老爸要做親子鑒定的想法。

親子鑒定結果出來之后，老七、老八一看，驚喜萬分，竟然都是親生的！老八都興奮到忘記了自己的老婆還在待產，和老七一路追到老爸那里，同時叫道，是親生的，我們是親生的！

許鎮緊緊盯著鑒定書，沒有表情。

老八補充，叫著，我們是親生的，親生的！我們不是野孩子！

許鎮看了很久，很平靜地來了一句，會不會出錯了？

不會的，現在做親子鑒定的人很少。老七解釋。

老八一臉疑惑，問，是親生的不好嗎？你怎么不高興呢？

老七也奇怪，說，對呀，你好像很想我們不是親生的。

許鎮這時才緩緩地說，老八，你趕緊回醫院吧，你忘了你媳婦還在待產呢。

我還真給忘了，我趕緊回去。老八說完轉頭回醫院。

許鎮拿著親子鑒定書，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認真看了看老七，我不該懷疑你們，其實你們還是挺像我的。

是，我不明白我媽干嗎要那樣說，我媽究竟是為什么呢？

許鎮說，你也回家吧，我想到海邊走走，去看看你媽。

許鎮拿著親子鑒定書，轉身向海邊走去。

春天，你怎么能這么玩我？你這是玩了我一輩子，我在波瀾詭異的環境里，起伏不定地過著這下半輩子。在海邊，許鎮“嗚嗚”地哭個不停，眼淚嘩嘩。許鎮對著大海自言自語著，春天，你這么玩我不要緊，可是老七、老八，人家在惶恐不安中長大，沒有一天不提心吊膽，沒有一天是快樂的。你為什么要這樣做？如果孩子真不是我親生的也就算了，最后還偏偏是親生的。春天，你是個狠人啊！你狠起來連自己的清白都不顧，你這是為了什么呀？

你沒有對不起我，反而是我對不起你了。我原以為，我們是可以扯平的，今生互不相欠了，可是從現在起，我又要開始愧疚了。你從來都不是壞人，卻裝得比誰都壞，我真希望你這個人像你這顆心一樣，可是沒有，你折騰了你兒子大半輩子。春天，真的如你心意了嗎？

許鎮“嗚嗚”地哭個不停，他跪在海邊，有太多的想法，也不知是對是錯。春天在他的眼里，熟悉又陌生。

就這樣一直到黃昏，漲潮了，潮水漫過他的膝蓋。一個13歲的小女孩跑了過來，這是老三的女兒來報喜，她大老遠叫著，爺爺，八嬸生了。

生男生女？

生了一個小妹妹。

哦！很好。

爺爺，小妹妹應該叫什么名字？

如心，就叫許如心吧。

許鎮看著海平面，看著看著，浪花一朵朵向他撲來，他好像看到春天的音容笑貌。

春天，春天，是你嗎？親子鑒定書在許鎮的手上脫落，他一步一步向浪花，向大海走去……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