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發永

1
我的腳是母親心中揮之不去的痛。以前獨自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母親時不時就說起我的腳。
在母親的口中,那時我皮膚白皙,額頭飽滿,目光明亮,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孩子。到了周歲左右剛剛會牽著大人的手站立的時候,突然發了一次高燒,后來就站不起來,就成了現在這樣子。母親反復念叨,她當時真的不知道,不知道為什么。她還問過奶奶,奶奶說小孩剛生完病沒力氣,過一陣子就好了。說著說著,母親就眼眶潮紅,不停地擦眼淚。
母親說的“這樣子”,是指我的腳現在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樣。因為我的腳,母親常常自責,母親覺得,也許是她的不知道,耽誤了我的病情;如果她早一點知道,早一點治療,也許就不會這樣。母親揪心,她的腳不好的兒子,今后在這偏僻的鄉野如何生活?
20世紀60年代,小兒麻痹癥,即脊髓灰質炎肆虐成風,每年都有幾萬個孩子被感染,有很多人因此而雙腿癱瘓。那時經常看見有人拖著一條殘腿在路上爬行,一路塵土飛揚。我“這樣子”,已是不幸中的萬幸。至于母親所說的我小時候帥氣好看,應該不是過頭話。弟弟小我兩歲,皮膚白凈,雙眼皮,鼻梁高挺,是個可愛的娃娃。記得那時候,跟弟弟一起出去,經常聽見大人說,這兩個小孩真好看。有的說哥哥好看,有的說弟弟好看,有時還因此起了爭執。
剛開始,我的兩只腳都軟塌塌的,沒有力氣。母親用一個大木桶,每一天都把我泡在熱水里。有一天傍晚,我的一只腳像被誰吹了一口熱氣,突然動了起來,我用這只腳撐著,扶著桶沿從水里站了起來。那一刻,夕陽金色的光芒正映照在我的臉上,我破圍而出,輝煌而倔強;那一刻,石破天驚,母親喜極而泣,滿臉淚水,不停地在說,我的兒站起來了,站起來了……
世界把路還給了我,但永遠崎嶇搖晃。我的兩只腳也被分成截然不同的左腳與右腳。左腳健壯有力,營養充足,像哥哥,右腳瘦小軟弱,面黃肌瘦,像弟弟。苦命的孩子懂事早。兄弟倆從小就知道相扶相攜,相依為命。站著時,左腳在暗中用勁,撐起全部的身子,右腳很努力但也只能做做樣子。走路時,左腳先邁步,右腳緊隨其后,左腳大步右腳小步。如果右腳打滑,有左腳出手相扶,往往會化險為夷;要是左腳打滑,那就大禍臨頭,右腳一定驚嚇得慘叫一聲,一身泥塵,鼻青臉腫。雖然右腳如此不堪,但如果沒有右腳呢?左腳知道,他也將寸步難行。一母所生,骨血相連,折斷骨頭還連著筋。左右腳誰也離不開誰,一對難兄難弟,哥哥護佑著弟弟,弟弟依附著哥哥。
別看我現在行走遲緩,當時一樣可以奔跑。跑動時,左腳跑兩步,右腳跟一步,看起來不像是跑,更像是跳躍著前行,身子搖晃厲害,樣子奇怪。但那時年齡小,身子輕,心思簡單,一心只在奔跑上,更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里是不是可笑。鄉村古老的街巷,風吹樹搖,星星布滿天空,一個少年面容純真,混沌未開,身有殘疾,心中依然激流奔涌,奔跑如飛,快樂如風。
但因為右腳缺少力氣,摔倒不可避免。最嚴重的一次,我快速爬上家中的閣樓,在樓梯頂松開一只手,轉過身向地上的大人揮手,腳一滑,從空中墜落。我摔在地上人事不省,也可以說,那一瞬間,我已被摔出了這個世界。大人慌了手腳,不知聽了誰的建議,用金戒指煮了一碗水給我灌下。沒過多久,我悠悠醒來。這當然不是金戒指的功效,金是重金屬,煮過的水還有一定的危害。喝一口熱水,吐出一口氣,我又活過來了。是呀,來一趟人間不容易,塵世還有那么多的事情沒做,我怎么能草草離場?這次摔落的后遺癥,是此后好幾年,我經常在夢中一腳踩空,驚呼一聲,從夢中摔到床上。
為了給我治腳,大人也是費盡了心機。當時因為臺海局勢緊張,有一支連隊就駐扎在村外靠海的山上,部隊里有一個會針灸的軍醫,心地善良,免費給當地的兒麻小孩治療。父母每天都抱著我上山。扎針時,很多小孩哇哇大哭,而我從不哼叫一聲。有時候也覺得疼,但就是不肯哭出來。后來在醫院埋羊腸線的時候,我不知為何,卻用力掙扎哭叫。幾個大人按住我的身子與腳,醫生在腳上動手術,記得當時我并不覺得怎么痛,可我為什么會哭喊?也許,我只是不愿意被人按壓著,下意識要抗爭什么。母親說,當時她在門外,聽到我的喊叫,心都快裂了。
少年不知愁滋味。腳雖然不好,但絲毫不影響我的淘氣與頑劣。人家挑著一擔井水從路邊走過,我可以出其不意將手伸進他的桶里,劃一下迅疾跑開;忍著疼,把手伸進荊棘扎成的籬笆,將別人的瓜苗拔掉,然后吹著口哨一身輕松地離開;組織一群熊孩子,埋伏在街角,等一個瘋子走近,突然齊聲大喊“瘋子,瘋子”,引得瘋子到處追趕……有一次,不知打了誰家的孩子,他的父母上門問罪,討要說法。母親很少打小孩,那可能是不多的一次。我被脫光衣褲,門口站著許多圍觀的人。母親的本意是打幾下,我哭叫認錯,給人家一個交代。沒想到她的孩子這么犟,這么不懂母親的心,竟然脖子一梗,牙一咬,任細細的竹條噼里啪啦落在身上,不吭不哈,橫眉冷對,還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最后,母親打不下去了,自己把自己打痛,哭了起來。
上房揭瓦,下河摸魚,曾經的我,是街坊鄰居口中出了名的壞與調皮,但上學之后,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似的,又成了大人口中的好孩子。
2
進了校門,見到書,我才知道,書本里打開的天地才是我的最愛。書不夠看,就找哥哥姐姐的課本看。在班級里領讀和上臺演算難題那是經常的事,更少不了受表揚和拿獎狀。有一次受表彰,因領獎臺太高,校長下來牽著我上去,全場都是羨慕的眼光。那時的念書條件不但簡陋還很艱辛,一路磕碰念到高中參加高考,命運突然露出它的猙獰面孔:因為腳的問題體檢不合格,被強行按下了暫停鍵,靜默了兩年。至今想來,依然心有余悸,百感交集。
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學校連教室都騰不出,每個小小的人兒都自帶小小的凳子,在一塊小小的空地上上課。風從空曠的海邊吹來,吹著這些小小的祖國的花朵。小學5年多次搬遷,有宮廟也有部隊廢棄的營房。初中在當地念,但初中不叫中學,而叫小學戴帽班。也就是說,達不到辦中學的條件,但為了讓學生有書可念,因地制宜因陋就簡在小學的頭上戴上初中的帽子。老師也就地取材,從小學老師里找,沒有物理老師,就讓一個平常撥弄收音機的小學老師頂上。一位剛走出師范學校的學生直接教我們畢業班的政治,因為毫無教學經驗,中考政治全班沒有一個人及格。
高中還在島上,但離家很遠。平常住校,但基本每周都要回來,背一個星期的口糧,“半肩行李半肩書”,而交通工具就是自己長短不一的兩只腳。漫漫路途,蹣跚行走,那時不知道多羨慕那些能夠騎著單車上學的同學。返校大多數是周日,有時為了在家里多住一個晚上,就推遲到周一。周一要趕到學校上課,就要起得很早。迷迷糊糊中,聽見幾聲咳嗽、隱隱約約的鍋碗聲,我知道,母親已摸黑早早開始忙碌了。平常都吃地瓜米,而這時,母親會從貧窮的生活里掏出特別的愛,從淺淺的米缸里舀出一碗米,早早把米浸軟,再加上蟶干、蝦仁、花生或者其他小魚,一大碗咸米飯就會在朦朧的燈光下,裊裊地飄著香味……多少年了,這種咸米飯的味道,還一直在我的身子里繚繞,像一種拂之不去的愁緒。
走出家門,天才放出一點亮光,剛剛可以看清腳下的路。為了節省一點時間,我基本都是從云龍嶺走。云龍嶺不高,但逶迤崎嶇草木茂盛,從山腳望過去,數不清的臺階連綿通向看不見的地方,像不可知的未來叩問著你的勇氣。氣喘吁吁翻越到山頂,這時,一輪旭日剛剛浮出海面,回頭一看,朝霞滿天,炊煙四起,雞鳴聲時斷時續,猶如一幅有聲音的畫卷。歇一口氣,疲累消去一半,有時,會迎風再吼上一兩首高亢的歌曲,一種“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的豪邁心情就涌上心頭。從家里到中學到底要走多久,現在已記不清。前幾天,通過高德地圖得知,云龍村與瑯岐中學道路距離10公里多,步行近2個小時。這個距離和時間,現在回想起來不可想象,但當時只覺得要走很久,有時候走到腿腳酸軟,還好那時年輕,睡一覺就緩過來了。
大大超過錄取線而連續落選,這對于一個腳有殘疾的農村孩子來說,是一種怎樣的身心打擊,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恐怕很難理解。1981年落選,1982年再次落選,1982年下半年我完全絕望,扔掉課本,把自己關在家里,獨自一人在憂傷的河里浮沉。
無書可讀,萬念俱灰,剛好一頭撞進了古詩詞。遇見一本《李白詩集》,跟著悲憤的詩人一起念:“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遇見葬花的林黛玉,她未開口,我已淚流滿面:“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似乎林黛玉不是在葬花,而是扛著一把小鋤,正把我的青春一寸寸埋葬。
白天絕望,而夢里經常收到錄取通知書。在夢中,自己也會懷疑,還會對自己說,這一次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夢中欣喜若狂,醒來徒添傷悲。低頭走路,時常流淚,笑著笑著會戛然停住,沒來由地傷感,就像心中懸著一塊巨大的石頭,隨時隨地砸得我心慌。我想那一段時間一定是得了抑郁癥,不過當時的人似乎沒有抑郁癥一說。這種巨大的心理陰影隔了好多年才慢慢消除。
時間來到1983年。書念不了了,那就學一門手藝吧,自己養活自己。在二三月份,經人介紹,給一個在福州修理家用電器的師傅寫信要向他學藝,他回信說同意收我,但最近很忙,過一段再來。4月底,有幾個還在中學里補習的同學到我家,說5月份是總復習,你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去學校復習,蠻去再考一次看看。我想想也是,用一個多月的時間,到學校溫書迎考。
考試沒有懸念,我又一次勝出。據那一年的福州電視臺報道,我是1983年福州市中專考試第一名。第一名的考生落在一個偏遠的島上,家鄉激起了一陣小小的歡呼。第一批第二批的錄取結束了,沒有我的名字,不出意料,今年又要重蹈覆轍。我無望地等待著命運給我的再一次宣判。
意外隨著一輛輪椅出現。因患血管瘤導致高位截癱的張海迪身殘志堅的故事感動了中國,《中國青年報》發表了《是顆流星,就要把光留給人間》的專題報道,張海迪被譽為“80年代新雷峰”和“當代保爾”。鄧小平親筆題詞:“學習張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紀律的共產主義新人!”張海迪頑強不屈的輪椅終于讓1983年的體檢標準后退了一步。我以福州市第一名的成績被最后一批的福州商業學校錄取。命運踹了我一腳,又把我抱在懷里。
那兩年的經歷,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我不敢這么想。落選的那兩年,除了讓我早早地體會到生命的蒼涼、疼痛與無力,也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人間太多的暖意。那么多的老師為我奔走呼號,那么多的人向我伸出了援手;年邁的父親到處奔波,母親不管多么憂傷,在她兒子的面前總是一副笑臉……多年之后我也做過假設,如果把落選的經歷從我的生命中抽掉,會有什么不同?生命的外延估計差不多,但內涵和厚度肯定不一樣。兩年的顛簸起落,它讓我擁有一顆豐富敏感的心。悲傷會落淚,喜悅也會眼眶潮濕;知道跌倒要爬起,咬一咬牙,一個坎就過去了;學會伸手拉別人一把,懂得生命卑微如一粒微塵,而幸福需要深深的感恩。感激那兩年給我的精神財富,但沒有勇氣重來一回。
3
“待你長發及腰,萬里江山正好”。那一年的秋天,天空藍得格外干凈,福新路還沒有拓寬,路兩旁的木麻黃雖然已在城里生活多年,還保持一張素樸的面孔,像我老家的親人。單位大院里出現一個女孩,戴著一副大得出奇的寬邊眼鏡,挎著一個帶子很長的書包,像從民國時期過來的學生。她今年大學畢業剛考上研究生,因那年的政策規定,到基層鍛煉一年。此前我們互不相識,但很快我們就在人群中認出了彼此。這個人后來成了我的妻子。妻子說,我一直覺得在哪里見過你,一直記得你那一雙明亮的眼,記得你那一張神采飛揚的臉。我的說法是:我們是兩個前世走散的親人,一個山高,一個水遠,相隔千里之遙,我慢下來,等著與你在人間重逢。
一切都是那么輕松自然。我不說海枯,她也不說石爛,僅僅相對而坐,心中就開滿了鮮花。有一天,不知是誰提議,我們去看場電影吧。那個年代,談戀愛看電影是一種時尚。選一個晚上,我們懷著一種激動的心情來到電影院,想度過一個浪漫的夜晚。
對于一對戀愛中的人來說,看什么電影并不重要,關鍵是兩個人來到了電影院。我們選擇了一部外國電影。電影能夠從國外進口到國內,質量應該不會錯,而且,那時候國門剛打開不久,外國常常就意味著先進文化。剛開始,我們都聚精會神地在看,都不想給對方落下沒文化的印象。看了一陣子,我實在搞不清楚幾個外國佬在銀屏里演什么,堅持不住,困了。沒想到,妻子也困了。我們相視一笑,互相依偎著,不再裝什么文化人,讓戀愛中看的唯一一部電影像一個夢的小插曲,在我們兩個人的瞌睡中迷迷糊糊地過去了。
回來的路上,自行車也似乎有了情緒,突然爆胎了。那個晚上,我牽著自行車,妻子跟在身邊,一路從電影院走到家,走到腿腳酸軟,走到我們兩個人都醒悟過來:不要去趕什么時髦,只有適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妻子念的是文學專業,工作后轉做行政工作,文學是她心中未完成的夢。前一段,妻子聽說我要將詩歌結集出版,表現出很大的熱情,有一天非常認真地問我:有沒有將寫她的幾首詩放在書里?
托爾斯泰說:“每個人都會有缺陷,就像被上帝咬過的蘋果,有的人缺陷比較大,正是因為上帝特別喜愛他的芬芳。”紅塵萬丈,眾生似海,我渺如一粒塵灰,上帝特意選擇也好,漫不經心也好,反正上帝的這一口讓我成為一個另類的人——站立不穩、力不從心、搖搖晃晃……我一生的奮斗與努力,都在修補這個“缺口”,讓這個“缺口”沒那么顯眼與丑陋,讓我看起來跟其他人沒什么兩樣。至于妻子,我相信,是上天派過來幫忙一起修補“缺口”的人。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