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高逸云

“砰”的一聲，蘇鐘毓的腦子一震，頭狠狠撞在了靠墊上。身體在巨大晃動后被安全帶拉住了。蘇鐘毓睜開眼睛，前面的車已經(jīng)走遠(yuǎn)，道路出現(xiàn)了一片空白。那只受傷的白蝴蝶扭動著掙扎了一下，扇動起翅膀飛走了，在擋風(fēng)玻璃上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白色痕跡。蘇鐘毓本能地緩緩松了剎車。車逐漸向前移動起來時她才意識到，剛剛被追尾了。

“什么情況？”旁邊的徐建凱喊了起來。徐建凱當(dāng)時正在用手機開視頻會，等他反應(yīng)過來，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他感覺頭和腰都被狠狠撞了一下，不知道腰斷了沒有?！笆裁辞闆r？”徐建凱看前面的道路并沒有異常，又問了一句，這句聲音比前一句大得多。

他們是回去辦離婚的，在哪兒開始還在哪兒結(jié)束。結(jié)婚證在老家的房子里，回去還有些雜事要辦?，F(xiàn)在他們在高速公路上撞車了，還不知道有多嚴(yán)重。兩個人都被嚇得不輕，愣在車上?！斑诉诉恕?，車窗被人用力敲擊，是后車上下來的人。力氣挺大，謝天謝地，沒死人。徐建凱趕緊按下雙閃按鈕，把副駕駛的門開了個小縫，轉(zhuǎn)過身從小縫往后看，確保后方無來車后從副駕駛座上下車。

“你們怎么開車的？”后車上下來的是一個身穿墨綠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胸口部位有個小而精致的馬球刺繡。下身穿原色牛仔褲和運動鞋，腰間系著一條菲拉格慕的皮帶，挺體面的人。徐建凱趕緊繞到車后，看到追尾他們的是一輛沃爾沃SUV，前臉已經(jīng)塌了。他們寶藍(lán)色奔馳轎車的屁股也全凹了進(jìn)去。

徐建凱連忙打招呼。那人顯然氣得不輕，沒有理他，打開車門拿出一包藍(lán)色愛喜站在路邊點了起來。那人點煙的時候，徐建凱注意到了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徐建凱想到自己擁有婚姻的時候從沒戴過戒指，他覺得戴著不方便，也沒有場合戴。蘇鐘毓一開始無所謂，后來要徐建凱補了她一個戒指，徐建凱欣然同意。蘇鐘毓自己買了個藍(lán)寶石戒指，徐建凱給她轉(zhuǎn)了賬。蘇鐘毓買完戒指后也沒怎么戴，同樣因為戴著不方便，并且沒場合戴。徐建凱又繞到沃爾沃后面，發(fā)現(xiàn)三腳架已經(jīng)放好了，車燈跳著雙閃。這時候蘇鐘毓也緩過神下了車，兩輛車在車道上閃著燈，三個人站在路邊等待救援。

徐建凱湊到蘇鐘毓耳邊，問剛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蘇鐘毓說：“一只蝴蝶?！?/p>

這是一條國道，道路兩旁種著香樟樹。初夏的天氣，蝴蝶多了起來。它們在馬路中間飛舞，它們的白色在天空和道路的白色背景上不容易分辨，有的撞向飛馳而過的車輛，在擋風(fēng)玻璃上留下一塊塊白色痕跡。

兩人還是只要了一間房間。其實徐建凱離婚的態(tài)度并不特別堅定，他的離婚念頭主要源于蘇鐘毓的情緒垃圾。蘇鐘毓和他是同事，都在大廠工作。蘇鐘毓在財務(wù)部門，徐建凱在研發(fā)部門。徐建凱一路從小地方奮斗到名校研究生再到如今的局面，自己是珍惜的。蘇鐘毓讀的大學(xué)雖不是top級別的名校，但也不錯，她本科畢業(yè)就直接工作了。蘇鐘毓出生在一個南方省會城市，得到這一切要比徐建凱容易得多?！拔一?0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毙旖▌P說出這句話時，有一點點悲哀，但風(fēng)一吹就過去了。蘇鐘毓的情緒垃圾基本源于工作，蘇鐘毓恨死這份工作了，進(jìn)而連徐建凱一起恨了。徐建凱是這么認(rèn)為的，誰讓他們是同事呢？徐建凱工作干得越出色，蘇鐘毓就越恨他，誰讓他這么維護(hù)單位呢？徐建凱996工作之余還要聽蘇鐘毓抱怨。辦公室明里暗里爭斗，單位亂七八糟的規(guī)定要求。蘇鐘毓似乎在單位天天受氣，回來全撒在徐建凱身上。一開始徐建凱還試圖安慰她、開導(dǎo)她，后來發(fā)現(xiàn)沒用，她就是想撒氣。徐建凱就跟她一起罵，也沒用，因為他不可能去單位動刀子，蘇鐘毓反而說他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徐建凱已經(jīng)認(rèn)清事實了，她就是想撒氣。蘇鐘毓為什么不辭職呢？蘇鐘毓當(dāng)然不能辭職，不得不承認(rèn)，這份工作給了她社會價值?！按髲S正式編”的屬性讓她在相親市場有了底氣，在瑜伽館里有了底氣，可能在未來的媽媽群里也有了底氣。她憎恨這個處境，而這恰恰是她最大的資本。徐建凱只是碰巧出現(xiàn)在她旁邊的一個情緒垃圾桶。但是垃圾桶也有滿的時候。

蘇鐘毓離婚的態(tài)度堅定一些，理由卻不太明確。她只是想把一些東西清理出去，比如工作，再比如徐建凱。從戀愛到結(jié)婚，徐建凱并沒有給她帶來過多大的愉悅，無論是心理上還是身體上。徐建凱在任何時候、任何事情上都表現(xiàn)得勤勤懇懇，包括和她在床上的時候，這讓蘇鐘毓覺得沒有太大意思。

這是沿途的一個縣城，人傷得不重，車子送修了。蘇鐘毓抽出房卡在門上靠了靠，嘀的一聲，門打開了。老式招待所的陳舊氣息撲鼻而來。房卡插進(jìn)取電槽，屋里的黃色燈光和電視同時亮了起來。進(jìn)門右手邊小吧臺上放著免費礦泉水、速溶咖啡和一些收費物品。床上鋪著白色床單，床頭柜上放著遙控器和一盒印有夸張圖文的避孕套。吃完外賣后剛過8點，這時候睡覺有點早。如果在家里，這時候兩人應(yīng)該在各自刷手機或者看電視?？墒沁b控器和避孕套放在一起，好像每拿一次遙控器都要和避孕套打個招呼。這次住酒店屬于節(jié)外生枝，服務(wù)員給了他們大床房，他們也沒有拒絕，穩(wěn)妥起見，離婚前還是維持在家里的狀態(tài)。但酒店的大床和家里的大床不一樣，酒店的主題就是大床。在酒店的大床上刷手機，好像有點不尊重對方的意思。這時候不尊重對方，就是不尊重這段婚姻，就是好聚不好散。徐建凱幾次想去拆開那盒避孕套，征求蘇鐘毓的意見。這種事，總歸要男方開口。不過這樣做太冒險，萬一蘇鐘毓誤解了怎么辦？那比各自刷手機糟糕一萬倍。

徐建凱在房間里來回踱步，想找點話題或找點事干。他走到小吧臺看了看，問蘇鐘毓喝不喝咖啡。蘇鐘毓正在刷朋友圈，眼睛抬都沒抬，說：“這個點喝什么咖啡？”徐建凱弄巧成拙了一次。蘇鐘毓睡眠差他是知道的。徐建凱站著沒動，從速溶咖啡往旁邊一一看過去，襪子、內(nèi)褲、毛巾、男性清洗液、女性清洗液、撲克牌。撲克牌上貼著“5元”標(biāo)簽。他問蘇鐘毓：“打牌嗎？”

蘇鐘毓眼睛依然沒抬，問他：“打什么？”

徐建凱見有余地，便說：“小貓釣魚、爭上游、24點，隨便打什么?！?/p>

蘇鐘毓過了幾秒鐘說：“好?！?/p>

徐建凱總算給了這個晚上一個交代。

徐建凱把書桌前的單人椅搬到茶幾對面，自己坐在單人椅上。蘇鐘毓把雙腿盤進(jìn)沙發(fā)里。蘇鐘毓把腿盤進(jìn)沙發(fā)時，徐建凱看到了她大腿外側(cè)那條肉蟲子一樣的長疤。徐建凱想起蘇鐘毓之前經(jīng)歷過一場大車禍，他突然覺得白天的時候?qū)μK鐘毓太兇了。

他們選擇了爭上游，一種小時候常玩的游戲。這個游戲其實并不公平，拿到大王的人的贏面大很多。不過游戲的目的達(dá)到了，他們的心情好了起來。

幾圈牌打下來，蘇鐘毓問徐建凱：“你藏過牌嗎？”

徐建凱問她什么叫藏牌。蘇鐘毓說她小時候和蘇鐘靈打爭上游，每次都能摸到大王。因為她把大王藏在第四張，然后讓蘇鐘靈先摸牌。

徐建凱聽蘇鐘毓談起了蘇鐘靈，便抬起頭看向了她的臉。她的臉在客房黃色的燈光下，顯現(xiàn)出老照片般的顆粒感，這種黃色的光像把思念寫在了她的臉上。蘇鐘靈是蘇鐘毓的雙胞胎妹妹，在那場車禍里喪生了。蘇鐘毓保留了蘇鐘靈的大部分遺物，東西很雜，筆記本、發(fā)卡、少女時期的內(nèi)衣、喝水的杯子、繡了一半的十字繡、日記本、明星畫冊……一開始蘇鐘毓用一個木箱保存它們，但是時間長了會轉(zhuǎn)潮。蘇鐘毓干脆買了個防潮箱，最大的尺寸，攝影發(fā)燒友用來儲存鏡頭的那種。徐建凱有時覺得，跟蘇鐘靈比起來，自己在蘇鐘毓心中的地位輕如鴻毛。

徐建凱問蘇鐘毓，這么多次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嗎？蘇鐘毓說蘇鐘靈那個智商怎么會發(fā)現(xiàn)，只會把牌一扔說不玩了。說起這段往事時，蘇鐘毓的嘴角微微上揚。

徐建凱走出一串“順子”，3、4、5、6、7。蘇鐘毓用7、8、9、10、J壓了過去。

“再告訴你一個笑話，”蘇鐘毓在沙發(fā)上挪了挪屁股說，“有一次蘇鐘靈嘴上說‘34567，實際上出了三個3帶一對5?！?/p>

徐建凱說：“口誤吧?！?/p>

蘇鐘毓把牌放在茶幾上，迅速用手腕上的皮筋把頭發(fā)往脖子后面一扎，笑著說，才不是口誤，當(dāng)時她手上有34567，蘇鐘靈肯定看到她的牌了。

徐建凱也笑了。他們又開始了新的一局，徐建凱整理手里的牌時說了一句：“你妹妹身子弱。”蘇鐘毓把手里的牌歸攏在一起握著，倚在沙發(fā)背上看向徐建凱。茶幾上方有一盞吊燈，剛好打亮了徐建凱的腦門，使他的發(fā)際線顯得更高了一些。他的眼珠盯著手里的牌不停轉(zhuǎn)動。蘇鐘毓想：如果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是蘇鐘靈，徐建凱一定也會這樣弱弱地幫蘇鐘毓說一句話的。

蘇鐘毓告訴過徐建凱，蘇鐘靈在出生時嗆了羊水后肺炎引發(fā)感染，差點送命。出院后，鐘梅的奶只夠一個孩子吃。鐘梅思來想去把吃母乳的機會給了蘇鐘靈，把蘇鐘毓送去了外婆家。蘇鐘毓3歲以前都生活在外婆家。

爭上游無非就那幾種局面，主要看牌。打久了也覺得無聊，沒什么新意。蘇鐘毓說要不換一種玩法。

徐建凱抬起頭，左手握著牌，右手還保持著捻牌的姿勢。

蘇鐘毓把手上的牌歸攏在一起，從沙發(fā)上坐直了，兩條腿放到了沙發(fā)下面。她向徐建凱伸出一只手說：“把牌給我。”

徐建凱把牌歸攏在一起遞給蘇鐘毓。蘇鐘毓把一整副牌拿在手里快速捻起來，捻牌的時候她要徐建凱打電話問前臺借一個開瓶器。“開瓶酒吧，我給你講個故事?！彼f。車子被拖走前，他們從后備廂里把兩瓶年份葡萄酒拿了下來。這兩瓶酒是蘇鐘毓收的，并沒有明確的用處。徐建凱不懂酒，只知道不便宜。

蘇鐘毓找出五張牌一字排開放在茶幾上，分別是黑桃J、Q、K和小王、大王?！斑^來選一張。”她對徐建凱說。

徐建凱回到單人椅坐下，推了一下眼鏡，俯身看著茶幾上的牌，像在挑選一件商品。他的手在每張牌的上空停留一會兒，最終降落在小王上。他看了一眼蘇鐘毓，把小王推到蘇鐘毓面前。

蘇鐘毓拿起小王說了聲“好”，又隨手拿起了躺著的大王。她兩只手捏著兩張牌舉在自己的下巴下面，問徐建凱：“小王像不像大王的遺像？”

徐建凱感覺自己打了個寒戰(zhàn)，他注意到蘇鐘毓的下巴有一些痘印，被粉底蓋住了。她的牙齒在燈光下顯得很黃，也不特別整齊，嘴唇上還有一些殘留的口紅痕跡。她抖了抖右手的大王說：“這個是我。”又抖了抖左手的小王說：“這個是蘇鐘靈?！?/p>

徐建凱想起來，蘇鐘毓說過，蘇鐘靈在的時候兩人彼此嫌棄得要命，蘇鐘靈去世后蘇鐘毓感覺自己像死掉了一半。這可能就是雙胞胎彼此的牽連和感應(yīng)，普通人感受不到。這時候蘇鐘毓又盤腿縮在了沙發(fā)上。徐建凱發(fā)現(xiàn)蘇鐘毓在一個很暗的位置，燈光只能照到她的下半張臉。“人死不能復(fù)生，但活著的人還是要往前看?！毙旖▌P說。

蘇鐘毓3歲時被從外婆家接回了家里，從此姐妹倆形影不離。蘇鐘毓內(nèi)向一些，成績一直比蘇鐘靈好。她似乎從小就有做姐姐的覺悟。在外界看來，她們是一個整體，總被打包帶出門，買東西、上學(xué)、站在舞臺的對稱位置表演節(jié)目。

“我是想念她，不過是從她去世之后開始的。”蘇鐘毓停下了牌。徐建凱看到那張殘留口紅的嘴出現(xiàn)了明顯上揚，“在她沒死前，我一直希望她死掉?！?/p>

徐建凱很震驚，這是蘇鐘毓第一次說這樣的話。這時候門鈴響了，兩人都沒有說話，聽門外的動靜。很快蘇鐘毓就反應(yīng)過來了，說開瓶器到了。徐建凱起身去開門。當(dāng)他把葡萄酒拿到茶幾上時，瞥見了那張彩色的大王，他突然覺得那個joker的笑和此刻的蘇鐘毓很像。

“她肯定也一直希望我死掉。”徐建凱開酒時，蘇鐘毓說。

“不要亂說。”徐建凱邊把開瓶器往酒塞里轉(zhuǎn)，邊打斷她。

只有喝水用的玻璃杯，徐建凱往兩只杯子里各倒了大約四分之一杯酒。他端起自己的杯子，示意蘇鐘毓碰一下，蘇鐘毓說等一會兒，讓酒醒一下。

“我跟你說過，雙胞胎是有心靈感應(yīng)的。”蘇鐘毓說，“我不會說錯。我知道蘇鐘靈也去找過于耀明，并且和他睡了?！碧K鐘毓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確信。她拿起玻璃杯晃了晃，又放在了茶幾上，她的臉又在燈光下了。

“你怎么知道？”徐建凱問。

“我都說了，有心靈感應(yīng)。你想，一個是我男朋友，一個是我妹妹，我能不知道？”蘇鐘毓又停下了，嘴角又上揚了起來。

徐建凱沒有過問過蘇鐘毓的感情經(jīng)歷，實際上他并不愿意聽。但是蘇鐘毓時不時提到于耀明，她高中時年輕的家教物理老師，也是她的第一個男朋友。那時候蘇鐘毓的物理成績?nèi)嗟谝?，誰物理考試超過了她，尤其是女生，她就要像戰(zhàn)勝敵人那樣戰(zhàn)勝他們。這個時候徐建凱覺得于耀明真不是人，他終于在心里徹底把于耀明按在地上了。他長舒一口氣說：“真是人渣?！?/p>

“沒錯，所以蘇鐘靈代我接受了懲罰。”這時蘇鐘毓把杯子端起來，把一小口酒吸入口腔，酒液順著舌頭兩側(cè)滑向喉嚨?！澳阋溃覀兪请p胞胎，誰都不可以得到額外的愛。她嫉妒我，憑什么只有她孤獨呢？”

徐建凱也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他想辯解兩句，又并不存在需要辯解的東西。他把茶幾上剩下的幾張牌挪動了一下，說：“這些牌什么意思？”

蘇鐘毓說：“先把蘇鐘靈說完，她去找于耀明可能是因為被我發(fā)現(xiàn)了一件事。”

“什么事？”徐建凱問。

蘇鐘毓喝了一大口酒，酒精很快感染到了她的眼角和面頰。她說：“我撞見了她自慰?！?/p>

蘇鐘毓用兩根手指把Q和K移出了隊列，要徐建凱再選一張。

徐建凱說：“老K?！毙旖▌P給兩人加了些酒，他感覺今天的酒不是喝進(jìn)了胃里，而是喝進(jìn)了血管。他感覺這些酒在他的血管里流動。

“King，”蘇鐘毓說，“爸?！?/p>

徐建凱剛認(rèn)識蘇鐘毓時，蘇訊就只有一只膀子，說是早年在廠里被機器壓斷了。蘇訊是讀過大學(xué)的，和徐建凱一樣是寒門出身。在這個家里，蘇訊的話雖然不多，但徐建凱把老丈人和自己歸為一類人，從心底和他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

“算了，我還是兩個放在一起講吧?！碧K鐘毓又拿起了那張Q，Queen。她突然發(fā)現(xiàn)，脫離了鐘梅，蘇訊好像沒啥可說的。父親給她的記憶總是依附于母親的，在她們姐妹倆為爭奪母親打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父親表現(xiàn)出了絕對的公平。她曾經(jīng)想過，如果退而求其次，得到一些父親的偏愛，也是幸福的。但是父親總是絕對公平。

鐘梅無疑是家里的獨裁者。鐘梅的父親鐘海德，20世紀(jì)50年代的大學(xué)生，曾是機械廠的廠長，出了事坐了幾年牢。鐘海德有三個孩子，鐘梅是家里的老二。鐘海德出事的時候，大女兒已經(jīng)出嫁了，鐘梅剛進(jìn)機械廠工作，兒子上高中。鐘梅是三個孩子里成績最好的一個，一心要考大學(xué)，不過第一年沒考上。鐘梅在機械廠的工作并不忙，坐辦公室。她邊上班邊復(fù)習(xí)，準(zhǔn)備第二年再考。鐘海德進(jìn)去以后，鐘梅被調(diào)到了車間里，開始三班倒。鐘梅第二年的考試成績還沒有第一年好，后來就不考了。

鐘海德出事后，蘇訊是唯一一個對鐘梅態(tài)度沒有太大變化的人。蘇訊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在機械廠里做技術(shù)工作。當(dāng)時全廠的本科生只有四個，蘇訊是其中一個。鐘梅結(jié)婚時什么都沒要，只在結(jié)婚當(dāng)晚對蘇訊說了一句話：“你爭取盡快當(dāng)上總工?！?/p>

“如果爸爸膀子沒斷，我們家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也不會被送去外婆家?！碧K鐘毓說。

徐建凱問蘇鐘毓是不是還記得3歲前的事情，蘇鐘毓說不記得，只記得回來后和蘇鐘靈天天打架。可能3歲前的蘇鐘靈有一種是獨生女的錯覺。徐建凱也不是獨生子，但他突然覺得蘇鐘毓她們的境遇比自己慘多了，她們甚至不是家里唯一的老大老二老三。蘇鐘毓說她們從小有一種默契，因為所有東西都是一樣的，所以如果自己的弄臟了或者弄壞了，就會趁對方不注意把對方的換過來。而吃虧的那方也不會告狀，從小鐘梅就告訴她們，沒有證據(jù)的事情就不要反抗。蘇鐘毓示意徐建凱加酒，他們已經(jīng)喝了差不多半瓶了。

蘇鐘毓說，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她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很親密，“是那種不加防備的親密，你懂吧？”因為高考徹底把她們分開了，她們各自走上了自己的路。

蘇鐘毓考上了不錯的大學(xué)，蘇鐘靈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是無論如何，有一個孩子考上了，對于鐘梅和蘇訊來說就不是顆粒無收。就像買了一沓彩票，有一張中獎了就算中獎了。蘇鐘毓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收到后，全家傳閱了一遍，最后交到鐘梅手里。鐘梅從上到下確認(rèn)了每一個字后，把它鎖進(jìn)了床頭柜抽屜。蘇訊和鐘梅在家里擺了兩桌酒席，來慶祝他們的孩子考上大學(xué)。那是蘇鐘毓最得意的一天，在她們從小到大不計其數(shù)的爭奪中，這一次蘇鐘靈徹底輸了。鐘梅終于表現(xiàn)出一種榮耀，而這份榮耀只與自己有關(guān)。所有人都是為自己而來。那天蘇鐘靈還是和她成對出現(xiàn)，卻只是一個陪同出現(xiàn)的影子。蘇鐘靈仿佛在那充滿祝福的熱鬧里消失了。

蘇鐘毓喝酒的頻率加快了，她每喝一口，徐建凱就跟著喝一口。她只有拿杯子的時候臉會暴露在燈光下，徐建凱發(fā)現(xiàn)她的脖子有些紅，可能是自己用指甲撓過的痕跡。

“如果我死了，你會如何想念我？”蘇鐘毓突然這樣問徐建凱。

這個時候徐建凱已經(jīng)很困了，酒精在他的血液里翻滾，讓他仿佛周身浸泡在一種奇特的氣體中。認(rèn)識蘇鐘毓以后，徐建凱時常會收到這類靈魂考問，他很難回答準(zhǔn)確，也不敢輕易作答。他倚在單人椅上，兩腿分開，雙手交叉，做出思考狀。

“你會想念我嗎？”蘇鐘毓點了一下手機屏幕，降低了問題的難度。晚上11點58分。

“會?！毙旖▌P說。

“會傷心嗎？”蘇鐘毓又問，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徐建凱。

“會非常傷心?！毙旖▌P看著她，仿佛在說一個諾言。

蘇鐘毓又一次把腿放到沙發(fā)下面，把自己探向了徐建凱。她的兩只手握成拳頭抵在胸前，整個頭幾乎到了吊燈下面?！斑@個問題我知道所有人的答案，就缺一個你的?，F(xiàn)在我知道你的答案了。”蘇鐘毓的聲音很輕，好像旁邊還有別的人?！爸x謝?！碧K鐘毓說。

“你對其他人也問這種問題？”徐建凱問。

“謝謝你會傷心?！碧K鐘毓輕輕地說。

徐建凱覺得這個時候應(yīng)該抱一抱蘇鐘毓。結(jié)婚以來，他好像沒有告訴過蘇鐘毓自己愛她。他愛她嗎？他思考起這個問題。他愛她。他很快有了答案。鐘梅喜歡他，因為他是名校畢業(yè)，蘇鐘毓嫁給他，可能也因為他是名校畢業(yè)。那么蘇鐘毓愛他嗎？也愛。他那么像她的父親。

蘇鐘毓從沙發(fā)上滑下來，蹲在了沙發(fā)和茶幾之間。兩只手捧起了杯子，好像杯子里不是酒，而是一杯奶茶?！斑@么多年，我一直想問我媽媽一個問題：為什么在那場車禍里，那么堅定地認(rèn)定死去的是蘇鐘靈？”

徐建凱一時沒聽明白，他從椅背上直起后背。蘇鐘毓又往他這邊湊了一點，俯在茶幾上。燈光跑到了她的后腦勺上，她的臉又變暗了。她用幾乎是氣聲的聲音說：“出葬前，我和父母一起去了派出所，親眼看見自己的身份證被剪掉一個角。”

徐建凱不自覺地蹬了一下地面，和椅子一起往后滑動了幾步。他瞪大了眼睛，此時他的眼睛里已經(jīng)布滿了紅血絲。他問：“什么意思？死的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我遲早要問。那天從派出所出來后，我能看出他們也是來和另一個女兒告別。”

“等等，車禍?zhǔn)鞘裁磿r候來著？”徐建凱問。

“大一的國慶節(jié)。傷好之后，我去了姐姐的大學(xué)，接手了蘇鐘毓的后半段人生。”

徐建凱突然意識到，哪有什么心靈感應(yīng)，除非她們是一個人。

“你為什么不告訴他們呢？”徐建凱把椅子挪回茶幾邊。

“蘇鐘靈在高考的慶功宴上已經(jīng)消失了一次，在那場車禍里徹底消失了?！泵媲暗奶K鐘毓說。

“你不要騙我，你說的是真的嗎？”徐建凱突然笑起來，他意識到這可能只是蘇鐘毓編的一個故事。

“有的是有的不是?！泵媲暗奶K鐘毓說。

“哪里不是真的？”徐建凱問。

“我小時候身子弱，媽媽以為我活不了，她的奶只夠一個孩子吃，她選擇了把那個健康的孩子留在身邊，喂她母乳。3歲以前，我確實生活在外婆家?！?/p>

徐建凱又看到了那張大王，他繞過茶幾，把面前的女人抱入懷里。他的手在她的后腦勺上摸了摸，弄散了她束在腦后的頭發(fā)，在她耳邊說：“大王死了，小王就是大王。”

女人說：“我想辭職離開，我好像住在別人的房子里用別人的物品。”

“不管怎么樣，你離開我會傷心?！蹦腥税阉У酶o。

女人從男人的懷里鉆出來，把剩下的酒倒進(jìn)了兩人的杯子里?！澳阆嘈盼艺f的嗎？”她問他。

“如果你希望我相信?！蹦腥苏f。

“沒有證據(jù)?！迸苏f。

“并不重要?！蹦腥苏f。

女人拿起杯子，里面的紅色液體看上去像黑色。她仔細(xì)回憶著那輛在白色日光下朝她們飛馳而來的汽車。她被人推了一下，旁邊那個身體飛了出去。白色裙子揚起，像一只翩飛的白色蝴蝶。當(dāng)她再一次睜開眼睛，那個身體已經(jīng)倒在了血泊里。周圍圍滿了人。白色連衣裙上出現(xiàn)了一片紅色湖泊，她在紅色湖泊里又一次閉上了眼睛。

女人一口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酒，起身把杯子放在茶幾上，拿起那張代表騎士的J（Jack），放進(jìn)了徐建凱深藍(lán)色格子襯衣的口袋。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