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再千年

佬成

歷史上，古田縣屬于閩都傳統十邑，距福州路程不足100公里，往來便捷，我自然去過多次。經常吃那里的特色菌菇、水蜜桃等可口蔬菜和甜香水果；游覽過滿目湖光山色的翠屏湖，在碧波蕩漾的水里暢游了一回，還落宿一夜湖心島傳教士遺留的歐式別墅。尤其記得，陪同的當地朋友一次次地嘮叨過，湖底下浸泡著一座千年古城。20年前的我，對此無感。筑壩建造一座如此之大的人工湖，淹沒掉一些地方那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一次為庫區專題而去，與當地移民工作者、移民親歷者茶話座談，談著說著，那些年屆古稀的老人漸漸眼眶潮紅、嗓音哽咽。在坂中移民館的電視屏幕上，目睹一位老者面對攝像機鏡頭回憶少年往事，老淚縱橫，竟泣不成聲。強烈的代入感，讓人心里的憂傷情緒像火山噴發時的火山灰一樣，遮天蔽日地彌漫起來：古田溪水電站的建設不尋常！

油然想起年輕時讀過的《告別馬焦拉》，那是蘇聯作家拉斯普京寫的中篇小說。西伯利亞安加拉河下游將建造水電站大壩，馬焦拉村準備遷出的居民對故土的依依不舍，情感深摯，讓人動容。

一朝告別生于斯長于斯的故園，背井離鄉，是人類揮之不去的恒久鄉愁。

60多年前，在這塊土地上，新中國筑壩攔河建造水電站，形成福建省最大的人工湖，衍就了一場全省規模最大的庫區移民。為了新中國的經濟建設，古田人民付出了巨大犧牲，歷史將永遠銘記。

古田溪發源于閩東鷲峰山脈中平均海拔800米的屏南縣，河床陡峭落差大，水量豐沛，建水電站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新中國成立伊始，作為全國兩個首批水電建設工程之一，開發古田溪水電資源已經被提上議事日程，列入國家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點工程項目，項目代號為“101”。國家出于絕對安全考慮，還將水電站露天廠房設計改為地下隱藏式廠房，由此成就了中國第一座地下水電站。鮮為人知的是，當年古田溪水電站的建成，標志著中國水電事業發展的新水平，還為中國水電工程建設積累了許多難得的寶貴經驗。回溯歷史，1961年至1999年間，多位黨和國家領導人蒞臨古田縣視察，足見其規格之高、建設規模之大，在中國的經濟建設中占有多么舉足輕重的地位。

古田溪水庫壩高72米，蓄水高程382米，淹沒掉一座千年古城和周邊的69個村（居），良田近4萬畝，移民搬遷4.3萬人，計劃新建縣城和35個庫區后靠新村。庫區群眾除隨城、后靠和縣域內異地安置外，還向南平、建陽、建甌、順昌、邵武、武夷山、沙縣、將樂、屏南等縣市外遷。時值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國家財力有限。當年規定每個移民的補償標準，從1500元直接壓到了240元，古田人民承受了很大的生產生活困難。由于涉及面太廣，直到30多年后，庫區歷史遺留問題的分階段處理才告一段落。

古田老縣城叫玉城，始建于宋代。當年采取“多快好省”的棄城措施，短時間內古田人民舍小家顧大家，忍痛割舍，告別祖祖輩輩生息的家園。為此，古田人民付出了所有。千年古城的山川錦繡、人文薈萃和歷史厚重，那些養育了古田人民千年的田疇沃土，那些先輩們的勤勞智慧留下的文化，那些古廟、古寺、古塔、古橋、古井、古書院、古牌坊、古廊橋、古民居……統統浸沒于水下，永遠定格在了古田人的記憶里。

在中國，塔作為一種形高頂尖的建筑形態，源自印度佛教，在其后的流變中，逐漸本土化、世俗化，形成中國建筑的傳統風格。這種景觀建筑體量高大，非常醒目，往往成為一個縣域的地標性建筑物。

古城共有4座古塔，下塔仔、雙塔并連石塔、下峰塔和吉祥塔。前兩座知名度不高，遷城時被拆除，取石他用。下峰塔最為高大，空心八角磚木結構，聳立于古城南部的六保山上，游人登塔頂可眺望全城，屬于古城的醒目標志?？箲饡r期，日本侵略者的飛機曾多次轟炸古城。1953年，敗退臺灣的蔣介石叫囂反攻大陸，古田溪水電站一期工程半坑亭廠房還遭到過國民黨飛機機槍掃射。為防患于未然，在攔河筑壩之前，政府痛下決心取舍，將水位淹不到的下峰塔先行炸毀。

這讓我想起一件往事。20世紀70年代初，我在閩西一座邊城讀小學四年級。一個星期六下午，學校組織義務勞動，讓大家去縣城邊搬運拆下的古塔的磚塊。說是北邊的蘇修亡我之心不死，為防敵機識別轟炸，不能有一個縣城的醒目標志物存在。多年以后，那碩大青磚沉甸甸的感覺恍若在手，遺憾永存于心，對古城下峰塔的湮滅感同身受。推而廣之，可見民族危難之際，人民生命比那些文化遺產更要緊。

萬幸的是，這座千年古城保留了水線下唯一的古建筑——吉祥塔。顧名思義，吉祥就是好運、祥瑞的象征。吉祥塔護佑了古城近千年，它還將一如既往地喚起古田人的記憶，圓古田人故土情結的夢想，讓濃郁鄉愁有了實實在在的寄托。

地方志里說，宋代有法師看好玉城中心三保后街的一塊風水寶地，先建吉祥寺。都說有寺必有塔，一座不起眼的小塔隨后拔地而起，取名吉祥塔。吉祥寺門前還有一口吉祥井，井水清澈，終年恒溫，周圍百姓都爭相于此取水，據說飲用了這里的水，人會變得聰慧有靈氣，還可以延年益壽。

20世紀30年代，吉祥塔曾被確定為福建省十大名塔之一，因其在全國宋代石塔中別具一格，具有頗高的文物價值和藝術價值。1958年，省里審慎行事，派出文物專家到古田縣再次做了實地摸底調查。古城搬遷前，經福建省人民政府核定，吉祥塔被定為省級文物保護單位。同時，國家文物管理委員會指示古田城建部門要保護好這一千年古跡，原形原貌遷移他處，并從移民搬遷款中撥出2.8萬元，作為搬遷的專項經費。

吉祥塔塔基寬7.7米，塔身高25米，共9層。其塔基為八角須彌底座，雕刻有8尊武神。塔身為樓閣式實心石構，二至九層逐層縮小，每層都設有佛龕，內雕佛座，其下部有石雕欄桿。塔面還浮雕有多種花草蟲魚、飛禽走獸等，每面轉角均設有石雕柱。塔頂安置了一個小的九層石剎，石剎間有8條鐵鏈與檐角相連，古樸精巧。整個塔身造型奇特，工藝精湛考究。

這是古城的一件大事。拆塔前慎之又慎，省城三位建塔專家和30多位技術人員對塔身外形進行了全方位拍攝，準確測量塔身各部位，逐一記錄下石件尺寸，并按層次順序，用紅色漆對每塊塔石進行編號。為了確保萬無一失，甚至依照塔身原型，按比例縮小制作了一個木質模型。萬事皆妥后才逐層拆下，塔石按編號排列碼放。當拆到第五層時，發現塔身腹內還有半截石塔，藏著一尊身高20厘米的銅質觀音佛像，以及陶瓷罐裝著的古銅錢等物品。經請示省文物管委會，塔腹內的物品移交縣文化館登記造冊，作為文物陳列，半截舊塔拆下來的石料，則成為遷建的塔身基礎。

文物專家推測，元大德和明成化年間，吉祥塔兩度重修時，不是修補原塔，而是在原塔的外圍重新加蓋，把精巧的舊塔包入塔心，這就形成比原塔更為高大的外塔。

塔是一座城市的標志，必須立地顯眼，進城時觸目可及。距離古城9千米的新城松臺山是城建部門規劃的園林區，吉祥塔搬遷于此十分理想。當年，松臺山上山無路，車輛不能到達山頂，所有塔石用汽車運到山腳，再依靠人力一塊塊抬至山頂。吉祥塔原型異地遷移，文物風貌秋毫無損，開創了中國大型文物搬遷和保護成功先例。這件事，還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的十大成果之一。

還有讓人欣慰的后續，這座情系古城人濃郁鄉愁的地標性建筑，也移居到了海外。2004年，在馬來西亞詩巫，古田籍僑胞設計一座公園時，專程回故鄉尋找到吉祥塔這個標志。按其外形和尺寸，在中國制造完畢，一塊塊塔石再千里迢迢運到當地組裝。全部重量350噸，塔高27.5米，創下馬來西亞最高實心塔紀錄。這讓人夢縈魂牽的故鄉之塔，撫慰了古田籍海外游子的赤子之心。

新城拔地而起，古城上潴水成湖。對故鄉的執著與守望，三代人的堅韌與付出，古田因此打破縣域發展瓶頸，獲得了另外一種生機和靈動。翠屏湖與周邊防護林的擴大，漸漸形成濕潤的區域性小氣候、小環境，開山種果，植菌栽菇，淡水養殖……新業態長足發展，為新城注入了全新生機，縣域內形成一個個銀耳專業村、菌菇專業村和水果專業村，業興民富，一派新氣象，便有了中國食用菌之都、中國水果之鄉的美譽。

在古田人的心里，吉祥塔無疑是一條隱形的紅絲帶，它牽連著水底的鄉愁，也護佑著它的子民開啟了下一個簇新的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