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
在福建中部的林莽山巒間,藏著一個風景明麗卻又有些寂然無聲的湖泊——古田翠屏湖。1958年修建古田溪水電站時筑壩而成的翠屏湖,因背靠玉田八景之一“翠屏朝雨”的翠屏山,又因元末明初古田籍著名詩文家、經學家張以寧自號“翠屏山人”,得名翠屏湖。翠屏湖自是不如“淡妝濃抹總相宜”的西湖那樣赫赫有名,也不似洞庭湖那般“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可是,若你覓得一些時間,來到翠屏湖尋幽探秘,你的心底定會為其別致之美所激蕩,更會為其前塵往事所震動。
翠屏湖群山環繞,湖中點綴著36個島嶼,山如屏障,水似明鏡,湖光山色,山水輝映,一派清麗秀美恬淡的景象。晨曦初現或者太陽隱于云后時,湖面波瀾不驚,近看湖水清如碧玉,遠望山峰連綿起伏,水山天一色,氤氳著深深淺淺層次分明的淡藍,空中不時有一行白鷺飛過,讓人宛如身處一幅清淺淡雅的水墨畫中,心生無限安寧與平靜。設若有一葉扁舟,孤身一人披著蓑衣戴著斗笠,不亦自得其樂?頗讓人心起“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的向往。若是煙雨霏霏時,雨水輕敲湖面,泛起一湖漣漪,想來應是更加迷蒙空靈,那可真如宋代古田知縣李堪贊“翠屏朝雨”美景時所云“一段丹青誰解寫,畫家惟有米元暉”。待至日升中天,陽光毫無掛礙地照射在湖面上,激起金光點點,是一群金色的小魚在歡欣雀躍,還是唐三藏的錦斕袈裟懸于水面呢?一片燦爛。
湖畔后壟島上站立的是溪山書院新址。溪山書院原建于古田舊城東北郊兩溪交匯處,慶元年間,朱熹為避黨禁之禍,曾在此講學,溪山書院因此而聲名大噪。朱熹尤喜劍溪勝景,為書院題匾“溪山第一”,嵌于書院正門門楣上。1958年興建古田溪水庫時,溪山書院和匾石刻一起沉入湖底,實乃憾事!古田后人感念朱熹,懷想溪山書院,于50年后在離舊址不遠處重建書院。書院巍然立于山頂,雖已不復當年古風,仍然讓人心下頓生莊嚴敬畏之感。登上書院三樓,憑欄遠眺,湖面風光盡收眼底,又是另一番景象。欄前樹木掩映,郁郁蔥蔥,屋宇嚴整。山下湖水,近為樹木、石階、房屋、對峙的島嶼所阻隔,遠為如青綠屏障連綿不絕的山峰所環繞,湖面雖不再顯得那么開闊,但是蜿蜒有致,反倒增添了許多隔而不隔、界而未界的縱深感和層次感。如今的溪山書院自然不再有講學的功能,院內收藏的是一些名家書畫作品,而陳列的古田舊城沙盤讓觀者撫今追昔,別有驚嘆感慨。
古城淹沒后,翠屏湖畔僅存的舊跡是當時所處地勢較高的極樂寺。它始建于唐天寶元年(742),幾經損毀重建,20世紀30年代初又毀于火,后由古田籍愛國高僧、中國佛教協會第一任會長圓瑛法師以及胡震居士等募捐重建。圓瑛法師曾在此住持并題寫“得到此中真極樂,不知何處是西天”,其佛法之宏大,智慧之精深由此可見一斑,于我儕而言,亦有諸多啟迪。至今這一聯仍鐫于寺門,與趙樸初的兩幅題字,還有三尊古銅佛像、玉釋迦佛共同成為鎮寺之寶。極樂寺在近年得到重修擴建之后,寺內殿堂巍峨恢宏,莊嚴古樸,錯落有致,寺外依山傍水,地勢開闊,而充盈其中的是圓瑛法師愛國愛教維護和平的情懷、弘法利生無私利眾的大愛、撫孤護難扶危救困的悲憫、果敢無畏臨危不懼的精神。寺中的圓瑛法師紀念堂回顧了他的一生,讓后人見其菩薩心腸,為之敬仰為之深思。步出寺門,已近黃昏,回望中,看到秋日西落的太陽越過山頭,越過樹梢,溫和地灑落在極樂寺朱紅的飛檐上,是祥和莊重的光芒,此中誠然有“極樂”。
漫步翠屏湖畔,你業已從不同的角度感受到了她優美的風姿,不妨再泛舟湖上,更加貼近她,探尋她更多的故事。翠屏湖的游船小巧雅致,頗具古代畫舫的風格,不似一些游湖的船只那樣大而充滿現代氣息且嘈雜。你可以安靜而從容地融入眼前的美景,一任思緒隨著游船激起的碧波白浪飄揚。坐在船上,湖水觸手可及,似翠絲帶,似青羅裙。湖中小島林立,島上草木蔥蘢,碧如新洗,這滿屏滿眼的綠清澈動人,誠可以蕩滌雜念充注生氣。二樓甲板上,微倚欄桿,清風拂面。自湖中望湖畔,四周風光移步換形,徐徐而來,又悄然退后。當此時刻,你當然知道移動的其實是游船和船上的人,岸邊的一切兀自獨立靜止著??墒羌僖允甓昴酥涟倌旮卣撉?,還有什么能是靜止不動的呢?
是啊,你何嘗想到這水波不驚、平靜優美的湖水下竟沉睡了一座千年古城?遙想1958年,在百廢待興的新中國成立初期,為了建立古田溪水電站以支援國家發展,古田舊城以及69個村(居)、近4萬畝良田被淹沒,4.3萬古田人不得不背井離鄉移居他處,古田人民為此可謂做出了莫大的貢獻??墒牵缃襁@已成為一段為外人所罕知的歷史。你一定聽說過三峽工程,聽說過一些三峽移民的故事,可是于翠屏湖的往事,作為外鄉人的你,哪怕是作為古田近鄰的你卻可能一無所知。古田溪水電站固然與三峽工程的宏大無可比擬,所涉及的區域與移民人口規模也是遠不及三峽,但是,這牽扯其中的每個人的輾轉艱辛以及遠離家園的疼痛卻是一樣的。一項偉大的事業,背后總是凝聚了無數的汗水。
與當年的移民親歷者、移民工作者交談,讓人不禁屢屢淚目。當年,古田人民或遷往倉促建立的新城,或往后村退靠,或往外遷移至建陽、順昌等地。他們拖兒帶女,攜老扶幼,扛著鍋碗瓢盆,趕著雞鴨豬羊,帶上一切家當,去往陌生的土地建立新的家園。缺少良田,住房擁擠,水土不服,生計困難,凡此種種,是他們要面臨的困境。而對故園之思念該是其中最難以排遣的苦楚,尤其是對于長者來說,故土所淹沒的地方是他們魂牽夢縈的方向。如今時過境遷,個中的種種艱辛與無數細節自是難以再向外人一一說道,但是我們通過親身經歷者的只言片語想象當年的場景,依然不能不為之動容。
寒梅傲雪,勁草迎風,讓人欣慰的是,陣痛之后迎來的是繁榮,艱難處總是隱含著勃勃生機。沒有了良田,古田的土地上培育出了燦爛的木耳之花,古田成為全國知名的“菌菇之鄉”;有了湖水的氤氳,古田的水果品種豐富,甘甜多汁,香氣撲鼻。歲月沒有辜負他們曾經所付出的艱辛。有朋友是古田移居順昌人的后代,她說,家里的長輩經常說“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時代”。我相信他們的感嘆是由衷的。一個人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確實依存于他所處的環境,誠如賈雷德·戴蒙德在《槍炮、病菌與鋼鐵》中得出的結論,在人類社會的起點,自然資源豐富的區域天然地贏在了起跑線上,具有更加有利的優勢創造燦爛的文明。而在社會文明高度發展的今天,我們周遭的環境當然已經遠不再局限于自然資源,個人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休戚相關不是一句空話。
世事萬物似乎無所不變,斗轉星移間滄海桑田,但總有一些東西抵御了時間的侵蝕而長存下來;世事萬物似乎又無所改變,人世間的悲歡離合永遠在重復上演,但總有一些東西穿越歷史的迷霧向我們走來,比如那值得被記憶被書寫的過去,比如那訴諸文字的生生不息的思想,比如那無形無體卻又真實凝聚的精神。由此,我們擁有了一些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