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漢琪

“來者何人?俺乃泰山石敢當!膽大的妖狼,竟敢在泰山上攔路吃人,俺豈能容你……”
伴著驚天動地的鑼鼓聲,白色幕布上幾個人影靈活地舞刀弄槍、閃轉騰挪,幕上人影栩栩如生,似有千軍萬馬。配上山東大鼓的唱腔,一出熱鬧的經典泰山皮影戲《石敢當大戰惡狼精》就展現在舞臺上。
目光投向側幕,這排山倒海般的陣仗背后,竟只有一位白發老人,只見他嘴里唱著詞曲、兩只腳操控鑼鼓、手上耍著皮影,額上淌出大顆的汗珠。他渾身是戲,已然進入了忘我狀態。
“一口道盡千古事,雙手揮舞百萬兵”是對皮影戲特點的描述,用在著名皮影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山東省工藝美術大師、泰山皮影第六代傳承人范正安身上更加合適。
泰山皮影戲又稱“人子戲”“挑影子”,誕生于巍峨的泰山腳下,至今已有六百多年歷史,被稱為泰山文化“活化石”,民間自古就有“登泰山不看泰山皮影戲不成游也,不看影戲不知禮義”的諺語。2008年,泰山皮影戲被列入第二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11年又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從8歲與皮影戲結緣,范正安親歷并見證了泰山皮影這70年的歷史。耄耋之年的他,至今仍活躍在舞臺上。作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傳承人,他致力于將泰山皮影戲發揚光大,讓更多人認識和關注這項傳統藝術,讓非遺走進普通人的生活。他堅信,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不能“失真”,要讓老百姓看得見、摸得著。
皮影戲歷史悠久,分布地域廣泛,其起源已不可考,也難有定論。目前關于皮影準確文獻資料的最早時代是北宋,而這恰好印證了范正安口耳相傳的記憶。“宋真宗來泰山封禪時帶來一支皮影戲用于祭祀,祭祀完畢后,為了表達對泰山神的尊敬,宋真宗就將這支皮影戲留在了泰山。此后,皮影在泰山地區落地生根。”
相比其他流派的皮影戲五六個人甚至十幾個人的表演團隊,泰山皮影可以稱為一個人的獨角戲,即皮影界的古老絕活“十不閑”。一個人要操作鼓、大鑼、小鑼、大镲、小镲、木魚、竹板、鴛鴦板八樣樂器,再加上操縱皮影和演唱,故為“十不閑”。“腦中想著詞,口中唱著曲,手里舞著人,腳下敲著鼓,一個人當成十個人用”。“十不閑”這一技藝最終在范正安這一代再現,他也是當前中國唯一完整保留這一絕技的人。
范正安表演的“十不閑”與前人不盡相同。前人的“十不閑”,腳下只有木魚一種樂器,鑼鼓掛在一邊,操作皮影時需要騰出一只手來擊打。“按這種方式表演,皮影動,就沒有鑼鼓聲,有鑼鼓聲,則皮影不能動。”范正安想把樂器全部移到腳上,他先設計好樂器擺放的位置并固定好,再琢磨腳上的操作技法。他一邊想、一邊做、一邊練,經過五年的探索,終于在傳統“十不閑”的基礎上成功改良——樂器都在腳上,手里只需操作皮影。如此,則兼顧了聲音和形象。
一張兩米見方的白色幕布,就是范正安的舞臺。
泰山皮影戲演出劇目極為豐富,尤以《泰山石敢當》系列最為著名。一陣熱鬧的鑼鼓聲,配上范正安的絕活,一場惟妙惟肖、妙趣橫生的皮影戲就呈現在觀眾面前。出其不意的“抖包袱”夾雜著別具風味的泰安方言,石敢當這一懲惡揚善、為民除害的人物形象愈發鮮明。一場引人入勝的演出結束后,觀眾往往還不愿離去,好奇地繞到后臺看看。范正安的演出后臺從來都是開放的,最吸引觀眾的,除了那套用了60多年的鑼鼓樂器,就是那一件件精美的道具——皮影人。
這些皮影戲中的人偶及場景,都是由范正安自己手工雕刻、彩繪而成。說起道具制作,范正安言語間滿含驕傲:“這就是老祖宗留下的好東西。”“用具必不嫌繁,工序必不能省”,他牢記前輩諄諄告誡,嚴格遵循古法,選皮時只用驢皮、羊皮或牛皮,“一般驢皮用來制作神仙人物,牛皮用來制作小妖,羊皮用來制作布景。”每個皮影都需經過選皮、刮曬、陰干之后,再進行畫稿、過稿、雕刻、鏤刻、上色、發汗熨平、綴結合成等幾十道工序,還要進行防腐處理,最后釘桿和調試。為了保證演出時皮影道具的強度,他遵循古訓“雕刻不過八百刀”,即可將皮影刻畫得栩栩如生。
范正安制作的皮影不僅在雕刻方面風格獨特,在繪畫上也十分優美。繪皮時,范正安多采用中國畫中的大寫意手法,造型粗獷,上色時“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使得演出時呈現出的場景更有中國水墨畫的效果,別具一番味道。在人物造型設計上,他大多借鑒泰山民間剪紙和傳統戲曲臉譜,形成了帶有鮮明地域特點的皮影形象。
都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范正安的人生也如一場精彩的戲劇一般。
1945年,范正安出生于泰山腳下一個農民家庭。8歲那年一個夏天的傍晚,他和小伙伴溜進了泰安十二連橋的皮影戲棚中。“這個演皮影的劉玉峰師傅是新來的,他一個人能演整臺戲,可厲害了!”同伴話音未落,《西游記》的開場鑼鼓已經響起,幕布上,各路神仙騰云駕霧、上天入地,把范正安看得目瞪口呆。
從此范正安對皮影戲如癡如醉,常常逃學跑出來看。看一次演出,門票是2分錢,后來漲到5分錢,他常常自己去泰山上采黃芩、靈芝等藥材,洗凈曬干后拿去賣,攢了錢就去看皮影。
為了“蹭”皮影看,范正安想盡了招數,鉆過板凳、在墻上挖過窟窿、在劇場里打掃衛生,甚至還給別人當過孩子,“當時一個大人可以帶一個孩子進,我看到有慈眉善目的爺爺,就求人家帶我進去。”時間長了,劇場里的人都認識他,對他偷偷看戲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范正安不僅“偷看”,還“偷學”。白天在學校里找來薄紙板,有時也去百貨公司撿些鞋盒子,自己試著畫一畫、刻一刻,晚上去劇場邊看邊學,學會了再演給伙伴們看。如此這般看、做、學三年,他在學校和劇場里都出了名。
1958年,泰安成立了曲藝團,要招收新學員,這對酷愛皮影戲的范正安來說是個絕佳的機會。他不顧家人、老師的反對,下定決心要加入曲藝團學皮影。“我是發自內心的熱愛,任誰也拉不回來了。”他從學校退學,開始了和師父劉玉峰朝夕相處的學徒生涯。
拜師后,先學的就是雕刻。當時的皮影多用牛皮制作,牛皮質地堅硬,如不講究刀法,別說刻好,根本刻不動。而且皮影表演中常有激烈打斗的場面,雕刻得過于細膩也容易損壞。練習拙樸、粗獷的刀法,是范正安學藝的第一個難關。他平生第一次刻的皮影人是個一米多高的二郎神,現在還保存在家里。
皮影藝人手上的技能也必須過硬,夾竹竿是初學者必練的基本功。表演多個人物時,竹竿要夾在指縫中,還得根據人物動作前后活動,最多時,一只手要能控制四個人物。“小時候練夾竹竿,很疼啊,只能忍著,一年多才適應。”慢慢適應的過程,其實就是手指逐漸變形的過程。如今,范正安的五個手指是無法并攏的,這也是他勤學苦練的最好見證。
八年學藝時光中,范正安最怕的不是吃苦受累,而是背唱詞。“傳統皮影戲沒有劇本,唱詞全靠師父一句一句教,有時候忘了,問個一兩遍還行,問多了師父就要煩了。我師父脾氣好,沒有罰過我,偶爾有時候不太高興,我就怨自己笨,記不住。”慢慢地,范正安從師父那里學來了幾乎全部技藝,《西游記》《封神榜》《三國演義》《泰山石敢當》等劇目張口就來。
范正安記憶中的第一次登臺,是一次“救場”。演出當天,師父騎自行車到50公里外去拜訪一位皮影老藝人,沒能趕回來,范正安不得不硬著頭皮上場。演出在一個體育場進行,臺下有兩三百位觀眾。“當時一上臺就慌了”,上場沒唱幾句,就被觀眾喝倒彩,從臺上轟下來了。這段很少被他提及的經歷,帶給他很大啟發,“任何一項技藝都不容小覷,必須得認認真真、踏踏實實去學。”為了克服怯場的毛病,從那之后,他經常在家里搭臺,讓左鄰右舍當觀眾。“這樣練了一年多,第二次上臺效果就好多了。”
1965年,20歲的范正安應征入伍,進入廣州空軍演出隊。在部隊,他用皮影表演為戰士們帶去了無數歡樂。復員后,他成為一名專職司機,可業余生活始終沒離開過皮影。每逢朋友家有喜事,他都會應邀表演;單位每年的聯歡,他的皮影也是保留節目。每年算下來,大大小小的演出也有20場。
師父劉玉峰去世后,范正安接過師母保存下來的道具和部分劇本,這時的他默默感受到,作為“十不閑”技藝的第六代傳人,泰山皮影傳承的重擔已然落在了自己肩上。1994年,范正安辦了內退,他重操舊業,一門心思研究皮影,為了泰山皮影的傳承與推廣四處演出。可當時的泰山皮影,一直沒能從蕭條中走出,隨著潮流文化迅速沖擊,它像眾多傳統文化一樣,被漸漸淡忘了。
“我的愿望就一個,不能讓老祖宗留下來的東西在我手里沒了。”范正安希望把這項傳統技藝傳承下去,讓后人還能看到泰山皮影戲。
2006年,泰山皮影戲被列入山東省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08年入選中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這讓范正安看到了曙光。2009年,年過六旬的范正安召回中央美院研究生畢業準備留京當美術老師的兒子范維國,自籌資金在泰安市老縣衙內創辦“泰山皮影研究院”和“弄影軒”小劇場,成立演出團隊。2012年,弄影軒擴大規模,遷至泰山非物質文化遺產展廳。在這里,不僅展演皮影戲,開展公益活動,還瞄準旅游市場,接待游客體驗非遺。
近年來,隨著國家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視和保護,國際非遺文化交流日漸增多,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埃及、南非等二十余個國家都留下了泰山皮影的足跡。
每次出國演出,范正安都想著增加一些創新的元素。比如,制作一些有當地特點的皮影,拉近與當地觀眾的距離。在埃及開羅演出時,他專門制作了當地武士形象和駱駝等動物,皮影人頭上包的頭巾、腳上穿的涼鞋等細節都“讓臺下觀眾沸騰”;在南非的展演中,他現場制作了獅鷲、長頸鹿等有當地特點的皮影,還現場編排了一小段皮影故事,讓南非觀眾大為贊嘆。
2015年,范正安到美國參加文化交流活動。在出發前的一個月,他萌生了用英語進行表演的念頭。這對一個70歲、沒有英語基礎的老人來說難度太大,老伴和孩子都勸他放棄,可范正安那股子學習的勁頭又上來了,他讓正在讀大學的外孫女給他翻譯了《泰山石敢當》的一個片段,并且用漢字標注讀音。他就照著漢字的標注去練,一遍不行再來一遍,甚至晚上說夢話都說的是“洋文”。經過一個月“走火入魔”的訓練,范正安終于將英文版皮影戲牢記于心,在美國的演出也是一炮走紅。
在國外,每當泰山皮影戲受到當地觀眾的歡迎和贊譽,都讓范正安又多了幾分民族自豪感,他將這種榮譽歸功于國家的發展與強大。“我深刻體會到,只有國家富強,傳統文化才讓我們更有自信。”
泰山皮影如何才能更好傳下去?這是范正安近年來一直思考的問題。作為泰山皮影的傳承人,范正安這些年來一直沒有閑下來。得空時,他整理泰山皮影的資料,將腦海中記得的劇目一一記錄下來,有圖有文,方便后人觀摩學習。

皮影戲要想走得長遠需要創新。近年來,范正安除了演出《西游記》《東游記》《泰山石敢當》等傳統劇目以外,還創作了《夸泰山》《快走開!新型冠狀病毒君》《老漢眼中的二十大》等一系列富有時代氣息的劇目。他認為,很多傳統藝術瀕臨失傳,是因為有些表現形式或內容已經跟不上時代,很難吸引年輕人的目光。如果不轉變意識和觀念,傳統藝術將很難讓人們記住和關注。
為了傳承技藝,范正安曾讓兒子辭職來研習皮影。從藝多年,他一直未收徒,直到近些年才開始琢磨收徒弟的事。
要一個人撐起一臺戲,沒有十年的修煉做不到,要能坐得住、熬得住。范正安回憶,當年師父收徒8人,除他之外最長的學了3年,最短的1年,最后只有自己堅持了下來。“想當我的徒弟就一條,真心熱愛皮影。”
如今,范正安還擔任清華大學、北京大學、中國美術學院、山東大學等眾多高校的客座教授,也收了20多個學生、學徒。演出之余,他和兒子還走進校園參與皮影教學,參加各種公益演出,宣傳泰山皮影這門古老的藝術。
“讓泰山皮影有發展的動力,就得讓它跟文化產業結合起來。自己造血,才能養活自己發展自己。”現在,泰山皮影戲不再是范正安一個人的“獨角戲”。泰山皮影研究院也已經成立電子商務、影視制作等多家公司,從事泰山皮影戲的藝術創作、衍生品研制、泰山皮影戲的演出、電子商務、影視制作和餐飲開發等工作。2017年,泰山皮影戲館在北京前門大街掛牌營業。
近年來,國家高度重視非遺保護工作,非遺保護體系日趨完善。范正安時常感慨,泰山皮影實現“老樹發新芽”,是趕上了國家對非遺保護的好時機。
如今,已屆耄耋之年的范正安仍活躍在一線,每月都得表演幾場。他認為,多演一場就能讓泰山皮影戲得到更多傳播,他尤其希望年輕人能夠對之感興趣,喚起人們對中國傳統文化的自信,“人民群眾喜歡,傳統的東西才能夠得到傳承和發展。”
責任編輯 陳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