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
(濱州醫學院,山東煙臺 264003)
“中”是不偏不倚,是恪守中道,是喜怒哀樂之未發,是天下之大本;“和”是和諧與調和,是事物發展、存在的最佳狀態,是發而皆中節,是天下之大道;“中和”是世間萬物的理想存在狀態,“中”是達到“和”的最優法,從“中”到“和”是華夏民族生存智慧和價值取向的呈現;“致中和”是“萬物育焉”“天地位焉”的前提。中醫是孕育、發展于華夏傳統的文化的獨立醫學體系,其診療觀、健康觀、養生觀、生命觀、疾病觀等無不受“致中和”等華夏傳統文化的影響。因此,如何理解“致中和”思想之于中醫診療觀的影響,并將其運用于中醫診療實踐中,是當代中醫必須深思的重要課題之一。
“中和”這一概念最早出現于《周禮·大司樂》,后孔子將中庸之道等豐富內涵融會其中,形成人之身和心、民族和國家、個人和社會、人和人、人和自然等五個方面的中和觀點,使其成為儒家學派的核心思想;西漢時期,提出“大一統”,使儒家思想成為顯學的儒家代言人董仲舒也提出:“能以中和理天下者,其德大盛”[1]。中和,這一事物多樣性協調與統一的狀態,是天道運行的最優狀態,是萬物化生、宇宙生成、倫理道德、自然社會等多方面的最優呈現,是一種包涵人生、社會、自然統一體系的最高規則;致中和,達到這一狀態便是萬物自然生長發育,天地各得其所,自然界自然形成一種最優的動態平衡。
“致中和”是一種在空間、時間軸上的動態穩定和趨向,是不偏不倚,是調和折中。西漢以后,儒家思想更多地作為一種統治階級的權術和解決社會矛盾的法度存在,其雖具有極大的欺騙性和虛偽性,但卻有調和矛盾的折中觀點及更深刻的意義。第一,中和之理是驗于己身,是法于自然。中和思想是俯察仰觀后得到的結果,認為客觀自然是一個充滿矛盾和差異,但處于動態平衡中的和諧整體,中和之道充斥其中[2]。第二,中和之用,是和諧統一,是執兩用中。對于客觀存在的對立兩端,孔子在認知方面,提出從其兩方探尋“中和”結果的正確辦法;在應用方面,提出關注矛盾雙方的對立統一,使其伴隨著空間和時間的變化在相互交感和對立中實現和諧統一的辦法。第三,中和之態,是動態平衡,是消長盈虧。自孔子開始,面對矛盾斗爭,儒學家都主張以“和”為貴、避免矛盾加劇的辦法。
中醫是中華人民在兩千年中與各類疾病斗爭的經驗和哲學總結,是樸素的辨證法。就廣義而言,中醫并非單單的醫學手段,中醫更是一種文化體系,是一門探究防病治病規律、人體病理和生理的科學;是中醫學相關防病治病和有關人體生命的理論,是中醫學理論形成過程的社會歷史文化印記、社會文化背景及其中蘊含文化特征和人文價值的體現;中醫診療的目的不僅在于治病救人,更在于研究中醫學思維方式、人文精神、哲學思想、文化功能和價值理念,研究形成中醫理論體系的社會文化背景[3],研究中醫形成發展的整體規律,從而優化中醫治療方式和成果。
“中醫”之所以是“中醫”,不是因為它是生長于中原大地、傳承于中華民族的醫術,也不是相對于“西醫”的醫術。“中醫”的“中”是“持中守一而醫百病”,是尚中之“中”,是中和之“中”,是不陽燥不陰虛陰陽平衡的“中”;
“中”是無不及和無過,是不偏不倚,是中行中道中正,是喜怒哀樂之未發,是天下之大本,與儒家“致中和”同出一脈。
而中醫的最高境界是致中和,以和為重,以平為期,其“陰平陽秘”、“陰陽相合”的生理機制是儒家“致中和”的最佳呈現。此外,儒家過猶不及、恰到好處、不偏不倚的“中和”觀與“內經”的基礎觀點相契合;中醫理論的關鍵基礎“天人合一”[4],強調中庸平和,順應自然,人和自然和諧相處。
日月運行、寒極生熱、冬去春來是自然界的普遍規律,都在特定規則內消長變化;而人也應如是,才能維持生命的動態平衡和生命存在的理想狀態。
“和”是世間萬物最好的狀態。“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誠”是荀子的見解。《淮南子》中亦云“陰陽和合,而生萬物?!倍说纳眢w是由氣血津液、經絡、臟腑等組成的有機體,經絡、臟腑、氣血、陰陽等在人的身體內相互協調、各司其職,才可確保身體的健康運轉。因此,中醫學一般借“和”描述身體健康無病的狀態?!皟韧庹{和,邪不能害”是《素問·生氣通天論》的觀點;“寒溫和”、“志意和”、“衛氣和”、“血和”后“人常平”是《靈樞·本臟》的觀點;以“胃氣因和”“陰陽自 和”為疾病痊愈之契是《傷寒論》的觀點。另外,健康的必要前提是天人和諧,“和”是健康的表現,“失和”“不和”則為疾病的根由[5]?!端貑枴分醒浴皻庀嗟脛t和,不相得則病”,又言“血氣不和,百病乃變化而生”。疾病病機復雜多樣,但究其本質,不過因天人關系、陰陽、經絡、臟腑、氣血等不協調而發生。因此,“不和”“失和”精準囊括了疾病的基礎病理,調節“失和”,讓身體達到“和”的狀態是治療疾病的第一任務。
中醫診療是指憑借四診明細“不和”的形式和種類,借助療法和藥物之便,調理人體偏頗,使其恢復“和”的狀態。由此可知,“和”是中醫的治療目標?!跋涛队啃篂殛帯薄八峥嘤啃篂殛帯薄暗稘B泄為陽”“辛甘發散為陽”是《素問》的觀點。由此可知,藥物各有其偏性,機體偏頗為疾病,而中醫診療的實質在于借藥性之偏調和人體之偏。
“疏其血氣,令其調達,而致和平”“謹察陰陽所在而調之,以平為期”是《素問》的觀點,以“和”為調氣血、調陰陽的目的;“有余者祛之,以歸于平”“不足者補之[6],以復其正”是《醫醇賸義》對諸多“內傷外感”疾病提出的“和法”,彰顯中醫診療的精神本質是“和”,所有治法治則的指歸和目標是“和”。燥者濡之、勞者溫之、驚者平之、寒者熱之、留者攻之、逸者行之、堅者削之、損者溫之、熱者寒之、散者收之、客者除之、急者緩之、結者散之等“中醫糾偏療法”都以“和”為目標?!昂椭x則一,而和之法變化無窮”是清朝程國彭的觀點,補而和者、兼攻而和者、燥而和者、清而和者、兼表而和者、溫而和者、潤而和者、消而和者等,無不證明斂散潤燥、溫清消補等多種療法都不離“和”的范疇,因此,“和”是中醫診療的基礎精神和治法治則的綱領。
“過猶不及”“中立而不倚,強哉矯”、“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等無不表明“中”是儒家學派的核心思想;“無過無不及之名”“不偏不倚”是朱子對“中”的注解。中醫的“中”則點明中醫診療應以“適中”為原則,即在所有診療活動中以病患的體制和病情為參考[7],以不過、不急為原則,以糾偏為目標,在全面、合理、動態地考慮下選擇合適的藥物方劑和診療辦法,從而獲得恰到好處的診療結果。機體“失和”則疾病多,若診療不急則無法觸動病情,易藥輕病重,難以奏效;若治療太過,易引發變癥;因此,中醫診療需以“糾偏致和”為宗旨,以切中病情、取效為法,恪守中道,無不及,不太過。此外,所有中醫療法都屬于糾偏,其本質為“以偏治偏”,診療得當則可救偏補弊,使機體復“和”;診療不當則可能造成“醫過”“藥邪”,導致機體偏頗。病情加重?!靶《局尾?,十去其八”“大毒治病,十去其六”“無毒治病,十去其九”“常毒治病,十去其七”是《素問》對適度診療的闡述,并提出“無致邪,無失正”與“無盛盛,無虛虛”“無使過之,傷其正也”等診療原則。補、汗、消、吐、清、下、清、問等都需把握分寸,不及或太過,用之不當都能傷正,故寒而勿凝、吐而勿緩、汗而勿傷、補而勿滯、下而勿損、和而勿泛、溫而勿燥、消而勿乏,是現代著名中醫蒲輔周的經驗之談。漢朝張仲景在《傷寒論》中以“若服汗出病差,停后服,不必盡劑”注桂枝湯方等,呈現其在方劑煎服和遣方用藥方中融貫的適度思想,關注“中病即止”,預防過用傷正的診療思想。清朝吳又可提出“虛回六七,慎勿再服;邪退六七,宜急補之;原邪尚在,宜急下之”的瘟疫診療辦法,體現補、攻適度的診療原則。就臨床治療結果而言,所有診療辦法都存在優缺點,比如,補益藥雖可促進和調動人體機能,補人體不足,但也存在助邪、留邪、礙邪的弊端;攻邪藥雖可攻除邪氣,促進人體經絡暢通、邪氣流通,但都存在損正之患。因此,中醫診療應以適中為原則,以“和”為目的,在攻補兩方均留些許余地,使攻不傷正、補不礙邪,從而趨利避害,降低藥物之偏產生的消極影響,實現診療目標。
方劑是中醫診療最常見的辦法,方劑的組成要素藥物有涼、溫、熱、寒之別,藥物性能有動靜、開闔、斂散、潤燥、剛柔之異,作用趨勢有沉、浮、降、升之分。在組方用藥的時候必須以“法隨證立”“方從法出”,以在動靜、剛柔、開闔、寒溫、升降、潤燥等方面實現“中和”狀態為前提協調藥物配伍。然而此處的“中”并非是兩種診療趨勢的居中不偏和對等,是以患者為立足點,在不同病理階段,以精準把握病勢、病情為前提找準病患的“平衡點”,并以此為依據組方用藥。好的方劑必須在動靜、升降、寒溫、斂散、補泄等方面兼顧不偏,如固經丸以椿皮、黃柏、黃岑止血涼血,加少許香附,以止留瘀防血,闔中有開;陽和湯在肉桂、麻黃、白芥子等通滯散寒剛燥之藥加入熟地黃柔養精血,動中寓靜、剛柔并濟;同時,小青龍湯、濟川煎、麥門冬湯、溫經湯等方劑都是在“中和”理念指導下遣藥配方的典型代表。在復雜病機診治中確保藥物性能“中和”不偏十分關鍵。在中醫臨床診療中,部分病患的病機十分復雜,存在多種病機癥狀,且如氣虛肝郁、陰虛濕阻、寒熱錯雜等病機相抵牾、相矛盾的情況十分常見,若偏執于一端,缺乏全面考慮,極易造成舊疾去、又添新病,導致病情復雜化。由此可知,“中和”作為指導思想之于組方用藥的重要性。因此,在方劑配伍中需以“中和”為準則,從而努力實現動靜、剛柔、寒溫、開闔、潤燥、斂散、升降的和諧平衡,確保方劑配伍在診療過程中充分發揮其價值。
“學而優則仕”的入世思想是儒家門人的樸實價值觀;“醫以活人為務,與吾儒道最切近”是元朝戴良的認識。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經世致用的理念與中醫藥的社會功能相近?!安粸榱枷?,便為良醫”,在古代社會,醫生與丞相的地位、功能等相差甚遠,但其服務社會、拯救眾生的目的是一脈相傳的,因此,大部分儒家學子將成為良醫作為僅次于成為良相的價值追求。儒與醫的結合,產生了一個綿延悠久、規模龐大的儒醫團體。明朝王肯堂、李時珍、南宋許叔微、北宋朱肱等眾多儒士抖音仕途坎坷,無法實現治國救民的政治理想投身杏林,以另一種方式救民。
“孝道”是儒家基礎的倫理道德準則,“仁”是儒家道德的最高標準,“致中和”是儒家的最高境界和理想。醫學是一種“活人之術”,博愛濟世是中醫與生俱來的特征和使命,被譽為“仁術”。自古以來,歷代中醫在數千年的實踐中以治病施藥踐行仁義思想,在行醫過程中實現泛愛百姓、忠君、敬長、事親的目標。醫孝合一、知醫為孝的中醫思想基礎與儒家奉親養老的仁孝觀一脈相承。如清朝吳塘、明朝王倫、唐朝王燾等孝子、忠臣、名醫最初學醫的初衷不過是實時關注君親的健康。忠以事君、孝以事親的儒家思想促使諸多儒士踏上醫道。儒家濟世施仁、積極入世、行孝盡忠的思想促使儒士踏入懸壺濟世的道路,為中醫的發展提供了充分的人才。而深受儒家“致中和”思想影響的儒士,將其融貫于中醫診療中,提出新的診療方案,并將其應用于人才培養中,最終使“致中和”從儒士的最高境界成為中醫診療的最高境界。此外,在現代中醫教學中,教育者客觀理解“致中和”思想,并將其靈活運用于中醫教學和人才培養中,可助力中醫學學生深度理解專業知識,建構正確的中醫思維和診療觀,提高其學習信心和熱情,為其未來專業發展和臨床實踐奠基。
作為儒家六經之首的《周易》,與中醫淵源深遠,一直有醫得《易》之用、《易》具醫之理、醫易同源、醫源于易之說,直到明朝張介賓等組件基于義理象數的醫易學派,為中醫提供了太極象數的思維模型和取象比類的思維辦法。中醫學基于此模型,建構了君臣佐使的方劑配伍模式,邪正盛衰、陰陽失調的病理模式,調和陰陽的治療模式、臟象經絡生理模式,六經辨證、八綱辨證的診斷模式等,從而建構中醫理論體系的基礎框架。醫學家們把醫學從整體上納入儒學系統中國,并在養生防病、診治、病理、生理等諸多具體問題上引儒論醫。比如:依托包含人生、社會、自然統一形同的整體法則“致中和”思想和華夏傳統文化,構成一套以陰陽學生為關鍵說理工具的理論體系,提出“陰平陽秘”“陰陽和”的生理機制。陽密是一種陽密充足強盛閉密的最優狀態,陰平是一種陰氣充足和平的最優狀態。陽氣閉密、陰氣和平,則精神之用日益治是王冰對“陰平陽秘”的解釋。陽氣和陰氣在各自最佳的基礎上互相交感,諧和為用,“陽者衛外而為固”“陰者藏精而起亟”后使整體的最佳穩態——“致中和”成為現實。故中醫陰平陽秘穩態理論是受“致中和”思想的影響形成的,中醫趨穩態機制理論框架的建構受“致中和”的交感思想的影響,中醫最佳有序動態生命觀受“致中和”用中思想的影響形成;中醫天人和諧的穩態理論受“致中和”發育天地思想的影響形成。儒家理學有關二五化生萬物、陽變陰合生五行、太極靜動陰陽等思想詮釋了人類個體生命的演化、起始和實質所在問題,中醫學家受此影響,紛紛著書立說,推動醫學領域的百家爭鳴和學術理論的深層發展;中醫學家受理學天理人欲、道心人心等有關思想的影響發出“節欲”等養生建議。另外,有關人的壽夭修短、養生養德、先天后天等問題的研究都以儒理為依據??偠灾?,言醫必引儒,中醫呈現濃厚的儒學色彩,中醫理論體系的備受儒學影響。而中醫診療觀的影響必受中醫理論的影響。換言之,中醫理論是“致中和”思想影響中醫診療觀的路徑之一。
尚中道、貴和諧的“致中和思想”是儒家文化的一種基礎精神,關注人和人間的和諧,“和”是人際關系的基礎訴求和最佳秩序,其基礎精神是建構人和人互相信任、尊重的關系,醫患關系亦如是。孫思邈借仲景遺訓揭露并抨擊“世無良醫”的現實,提出大夫的診療水平和缺乏對大夫的信任是民眾生成消極和懼怯心理的關鍵因素?;诖?,孫思邈根據對儒家“致中和”思想的基礎領會,將其融入醫患關系中,提出以“修己安人”為根本,以“和”為歸結,以“中”為度,提高治療成效,實現救世濟民遠大目標,彰顯其崇高的職業精神、博大寬宏的胸懷、精密理性的思維和崇高的職業精神,同時,闡釋中國倫理的治人之道、待人之道、為人之道,將傳統醫德——濟世救人、心懷仁愛總結為大醫精誠,精是基于勤求古訓、博及醫源、博采眾方、恒心不倦的仁愛救人,誠是儒家道德修養辦法及憑借修養可到達的道德境界。這一理念在當時的社會背景雖不具備推廣性,但亦具備一定積極性。在建設和諧社會、以人為本,受“致中和”思想影響的中醫職業道德將煥發新鮮活力,啟迪熏陶中醫從業者及醫學生,助力其成為專業能力強、品德崇高的醫務工作者,推動醫學社會學的發展。
一言以蔽之,“致中和”是中醫治療原則、治療目標、用藥準則等形成發展的指導思想,是中醫學術體系的關鍵構成,貫穿中醫體系的方方面面。因此,伴隨著現代醫學的發展,中醫必須立足時代醫療訴求,深度探究影響中醫思維模式的“致中和”思想的科學內涵,及其與中醫的關聯,并以此為切入點,深度探究“致中和”思想之于中醫發展的優勢和劣勢、之于中醫診療觀的積極影響和消極影響,從而擯棄其缺陷,以其優勢為切入點,有機結合現代醫療思想,轉變診療觀念,調整治療方式,為中醫注入新鮮活力,從而維護國民的身體健康,推動中醫的健康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