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米夏埃爾·科爾哈斯》是德國著名作家克萊斯特的中篇小說,小說講述了馬販子科爾哈斯由于遭受容克貴族的不公對待,遂而用暴力伸張正義,最后被處死的故事。作品中蘊含著大量的矛盾沖突:主人公科爾哈斯性格上正直與殘暴的沖突,吉卜賽女人的神秘紙條與社會司法制度的沖突以及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克萊斯特把自己對現實世界的思考投射于作品人物上,其作品也影射現實環境的混亂與危機。
【關鍵詞】沖突;法制;現實;理想;克萊斯特
【中圖分類號】I106.4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05-003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05.010
一、引言
海因里希·馮·克萊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是德國戲劇家、小說家,1777年出生于奧得河畔法蘭克福的沒落貴族。17歲時,克萊斯特入伍當兵,后因不滿軍營中的盲目服從與機械操練而辭去職務。1801年,他開始文學創作生涯,短短十年為后世留下八部戲劇、八部中短篇小說以及若干書信及散文作品。其生前郁郁不得志,未能得到認可;晚期生活窘困,靠姐姐救濟。1811年克萊斯特與其患癌女友舉槍自殺于柏林近郊,年僅三十四歲,他的作品在生前無人問津,死后才獲得重視。
《米夏埃爾·科爾哈斯》是克萊斯特的一篇中篇小說,發表于1810年,取材自中世紀的民間編年紀事,作品有事實依據。科爾哈斯的人物形象取自于一位名叫漢斯·科哈澤(Hans Kohlhase)的販馬商人。1532年10月,他在前往薩克森的途中被領主馮·札舒維茲(von Zaschwitz)扣留兩匹馬當作通行費用,在薩克森法庭調解未能成功的情況下,科哈澤怒而焚燒領主的房子,于1540年被捕獲并判處死刑。本文重點聚焦于充斥在作品《米夏埃爾·科爾哈斯》中三組矛盾沖突,以下將逐一進行具體解讀。
二、正直與殘暴的沖突
16世紀中葉,勃蘭登堡販馬商人米夏埃爾·科爾哈斯與妻兒生活于哈韋爾河河畔,他教育孩子們敬畏上帝、勤勞、忠實,并且以身作則,生活規矩,正直為人,樂善好施,是“良民楷模”。
在一次到鄰國薩克森市場販馬的行途中,科爾哈斯被一根橫木攔截于薩克森邊界,通過一番交流,得知需要一份官方通牒。科爾哈斯雖心有疑惑,但他此時還是試圖通過溫和的手段——給予一定的錢財或求情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但當這些方法均嘗試無果后,他選擇了遵從容克的要求,即留下兩匹良種黑馬作為抵押。因為他內心認為,或許是由于養馬業的不斷繁榮,薩克森官方或許真的出臺了這樣一項舉措。從此可以看出,科爾哈斯起初是正直且愿意遵守法則的。當他到達德累斯頓,并得知所謂的通關文牒只是無中生有,雖然內心不悅,但也未打算再深究原委。可當他回到城堡打算憑借開具的書面證明索回原先滯留在此的黑馬時,他看到原先毛發油亮、健壯的黑馬現已經被折磨得瘦弱不堪,其仆人被驅逐出城堡,再加上城堡主的強詞奪理,其心情就轉向盛怒。但在此種情況下,科爾哈斯仍強壓怒火,冷靜思考,心中的正義感仍占上風。他留下馬匹,打算回家詢問事情的來龍去脈后,再去法院狀告,以讓事情得以更公正的解決。他滿懷正義感,不僅要為自身的受辱申請賠償,還要為未來的同行者創造安全的環境。
在向法庭申訴的過程中,由于上層人員互相包庇、袒護,導致案件無法得到正常的審理。他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黑白顛倒,破壞秩序的人能夠高高在上、毫發無損,而遵守秩序者的呼聲卻被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忽視,甚至還被官方定義為可惡的好斗之徒。充滿正義感的科爾哈斯一步步地被逼著放棄了正規的法律途徑,采取暴力手段以使自己的訴求得以滿足。而在此過程中,與正直相矛盾的殘暴屬性便從科爾哈斯的身上凸顯出來。他決定拿起暴力武器,捍衛自己的武力自衛權,他最先帶領一支七人的小隊伍,沖向特隆卡容克的城堡縱火,將整座城堡燒為灰燼,搜刮了城堡里的財物,屠殺了城堡里的城堡主及其妻兒,以及其他仆人。他草擬了《科爾哈斯通令》,告誡每個居民禁止窩藏特隆卡容克,否則將燒毀他們的一切財產,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隨著隊伍的不斷壯大,在尋找容克的過程中,科爾哈斯也變得愈發殘暴。他多次深夜縱火,燒毀了一大批房子、教堂、學校,幾乎所有郊外的谷倉都未能幸免于難,甚至連郡府大樓都變成了廢墟,殘害了眾多無辜的民眾。直到馬丁·路德出面“調解”,他都在不斷延續種種殘暴行為,到處燒殺搶掠,多次擊敗派來鎮壓的軍隊,致使整個都城陷入混亂與恐怖的境地。他還用君權神授的觀點來粉飾自己的暴行,自稱為“大天使米歇爾的地方執行官”[1],而事實上其更像是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科爾哈斯不斷施加暴行的行為因為馬丁·路德的布告而停止,他放下武器,停止縱火,并解除武裝、遣散隊伍。因為他相信馬丁·路德的話,相信博士能幫助自己用和平的手段匡扶正義。在得到官方“赦免”后,他遣散隊伍,并給予他們一定的錢財與禮物,還把在復仇過程中繳獲的武器與金錢上繳給地方政府。四處縱火的殘暴者又轉變了,流露出他正直溫暖的一面。
三、神秘與法制的沖突
作品中真正給科爾哈斯帶來極大幫助的是一個帶有神秘主義色彩的紙條。這起偶然事件發生于科爾哈斯被押送柏林的七個月前,在抓捕特隆卡容克的途中,有一次他在市場上圍觀正在占卜的吉卜賽女人,那個吉卜賽女人一看到科爾哈斯便突然起身走向他,把這張小紙條遞交到他手上。科爾哈斯通過這位吉卜賽老婦的囑咐得知,這張紙條是能救命的護身符。并且這張紙條上承載了三個關鍵信息——薩克森最后一位攝政者的姓名、亡國的年份以及奪權者的姓名。同樣神秘且碰巧的是,當薩克森選帝候派人去拿到紙條時,其在柏林街頭隨機喊來的拾荒老婦人竟恰巧就是這個神秘莫測的吉卜賽女人,而她的真實意圖是要告誡科爾哈斯,有人要用借口騙取紙條,千萬不能把紙條交出去。在行刑那天,科爾哈斯又得到了吉卜賽女人的消息,稱薩克森選帝候已在現場。這張紙條本能讓科爾哈斯在薩克森選帝候那里換取自由與性命,但科爾哈斯不愿這樣做,他不相信選帝候的為人,認為會再一次受到欺騙,很有可能會在上交紙條之后仍是一無所獲。這張神秘字條讓科爾哈斯最后占據了很大的主動權,至少他讓把自己送上斷頭臺的薩克森選帝候痛苦不堪,捍衛了內心正義天平的平衡。
為了抓到特隆卡容克以實現復仇目的,科爾哈斯起義后不斷地殺人放火。在馬丁·路德的勸誡下,科爾哈斯停止了暴行。馬丁·路德譴責他的行為,但他對天賦權力進行了闡釋,他認為自己被人類社會逐出懷抱,是被逐出了集體的人;法律若拒絕保護公民,公民就可以拿起自我保護的棍棒。科爾哈斯的辯護有兩個思想來源:一是在中世紀,在得不到獨立法庭時,武力自衛被視為是實現正義的合法手段;其二是受到現代啟蒙思想影響,特別英國哲學家約翰·洛克的思想。洛克在《政府論》中寫道:“國家權力是受人民委托來實現某種目的的,那它就必然要受那個目的的限制,當這一目的顯然被忽略或遭受打擊時,委托必然被取消,權力又回到當初授權的人民手中,人們又可以重新把它授予最能保衛自己安全的人。當政府已經開始禍害人民,統治者的惡意已昭然若揭,或他們的企圖已為大部分人民所發覺時,人民就將被迫揭竿而起,推翻他們的統治了。當立法機關被變更時,當握有最高執行權的人玩忽和放棄職責,當立法機關或君主在行動上違背他們的委托,人民的這種最高權力就能體現出來,政府就將解體。”[1]對和平合法解決案件抱有積極態度的科爾哈斯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即官方給予赦免以及重新調查審理案子只是一番假裝公正的說辭,實際上科爾哈斯遭到官方軟禁。在此種情況下,科爾哈斯只能選擇再一次采取暴力手段,打算和納格施密特聯手,擺脫官方的控制。而這恰好陷入了薩克森方設下的圈套,坐實了科爾哈斯大逆不道的罪名,最終科爾哈斯的案子交由神圣羅馬帝國的皇帝處理。公正執法在小說結尾得以實現,但這和解的結局是欺騙性的,國家不是按照公正意識行事,而是迫于暴力威脅才行使法律,表現了違法行為迫使法制重建的荒誕[2]。
科爾哈斯最初信任法律,且持著君主本人是公正的、會對臣民負責的觀點,所以他想方設法將訴訟呈遞更高一級的司法機構,以期案子能夠被公正對待,但狀子由于特隆卡家族與司法系統的裙帶關系一再遭到種種阻礙,無法被正常受理。在封建制度統治下,作為一個平民,必須聽從統治者的安排,任由統治者擺布。可他忘記了統治者的兇殘,忘記了他們從來就是相互包庇的[3]。正規的法律途徑已然無法走通,科爾哈斯對公正的法律系統以及公正的執法者的期望成為泡影。科爾哈斯對統治者選帝侯的信賴從一開始就類似宗教意義上的尊重:“我知道,主子本身是公正的。”德語中的“主子”和基督教中的救世主都是一個詞,這樣,克萊斯特的潛臺詞就是:雖然主子和主本身是公正的,但主的信徒以及主子的臣仆毫無公正可言。國家機器中只有最高層是公正的,這是遠遠不夠的[4]。它還要貫徹司法制度的公平性以及法律對秩序的維護作用。人治的關鍵是治國依人的意志和權力,其前提是人的聰明才智和人的靈活變通;法治的關鍵是治國依法,其前提是法律的理性和恒定的標準[5]。所以當手握決定權的君主無法實現公平正義且法律本身是滯后有漏洞的,科爾哈斯的結局注定是灰色的。
四、理想與現實的沖突
科爾哈斯的妻子利絲貝特決定代替丈夫向選帝候遞交請愿書,理想情況是通過君主周圍的人成功向君主本人呈遞請愿書,事情得以公正解決。而實際情況卻是妻子身負重傷而歸,不久之后便撒手人寰。科爾哈斯發誓,要向世人證明,妻子并非喪命于不義之舉,特隆卡容克勾結其他司法系統的相關人員是非正義的,他必須伸張正義。而現實卻將他推入了不義之舉的深淵——到處燒殺劫掠,殘害了許多無辜人民的生命與財產。這個國度的法律無法對百姓加以保護,無法給科爾哈斯提供公平的解決方法,所以在面對自身權益遭到侵害、在世道混亂的情況下,他只能采取非正義的方法與暴力手段來對抗黑暗的現實,進而走到了正義的另一面,偏離了理性的道路。他沒有看透,其實真正該追責的是腐敗的司法制度,而并非僅僅特隆卡容克本人。理想情況的自我拯救卻導致了最終的自我毀滅,當初的受害者變成了如今的施暴者。
理想與現實的沖突在薩克森選帝候也有所體現,他窮極一切辦法,試圖得到那張掌握著薩克森王朝未來命運的機密紙條。當他得知科爾哈斯正是紙條的持有者,一度陷入昏迷,身體健康狀況陡降,本對科爾哈斯案子占據主動的位置,現在處于被動位置。對于薩克森選帝候而言,他心中充滿對未知的無限恐懼,紙條使他陷入了被科爾哈斯控制的尷尬情況,精神上遭受著痛苦不堪的折磨。這一意義重大的紙條支配、奴役著選帝候的活動,他不得不逆轉對科爾哈斯的態度,千方百計地延長科爾哈斯的生命。于是他先后致信神圣羅馬帝國皇帝與勃蘭登堡選帝候,表示希望撤回對科爾哈斯的訴訟,但都遭到了拒絕;多次派人私下奪取預言紙條無果后,在科爾哈斯行刑那天,他親自到場,其意圖便是等科爾哈斯一被埋進土里,他便派人挖出匣子,拿走秘密紙條。而現實情況讓薩克森選帝候的理想構圖幻滅,科爾哈斯卻把紙條吞進肚子后赴死,把這個秘密變成了未解之謎。
此外,作品也包含著克萊斯特本人生活時代的現實與理想。1789年的法國大革命推翻了歐洲歷史上長達十多世紀的封建等級社會。拿破侖上臺后,率領軍隊與歐洲其他國家展開戰爭。1801年,拿破侖把萊茵河左岸的德國領土劃歸法國,廢除了帝國境內三百多個諸侯國中的112個。1806年,在耶拿戰役中,普魯士對法國潰敗,拿破侖進而占領了普魯士的柏林以及其他重要城市。普魯士被迫割地賠款,銳減軍隊,損失了將近大半的國土面積,國家處于動蕩的風雨飄搖中。普魯士的弊端在戰敗后暴露無遺,人們開始在此等危急存亡之時思考該如何拯救這樣一個被異族統治的國家。因此改革是勢在必行的,從1806年起,普魯士一批政治家發起廣泛的改革運動,意在把普魯士建設成一個適應新環境的現代國家。盡管這場運動是一個革新的嘗試,對后來的德國歷史有著深遠的意義,但是改革的動機并非來自本國內部、來自社會下層的變革要求,并不是國內的形勢發展到了要求變革的階段;恰恰相反,改革的動力是來自外部的壓力,在外部的強大壓力下,在國家民族的危亡之際,有識之士欲挽救國家衰亡而做出的不得已舉措,含有濃烈的救亡色彩[6]。克萊斯特就是生存在世紀之交這樣一個政治與社會動蕩的時代。支離破碎的現實激發了他的愛國熱情以及對獨立、自由的向往,并促使他對社會弊端、改革的必要性和方向等進行思索。他反對法國,反對拿破侖的侵略,希望建立一個統一的德意志國家。在文學創作上,克萊斯特把對破碎現實的思考投射到作品人物身上,在虛構的作品中影射現實環境下的混亂與危機。主人公科爾哈斯或許就寄托著作者對現實的思考,對社會無序的反抗,一直被掩蓋的社會弊端必須被發現并改變。
五、結語
克萊斯特這部作品中的套句隨處可見,展現了克萊斯特獨具特色的語言表達手法。克萊斯特完全沒有控制過自己的語言,他轉彎抹角,為了使其堅固而把句子粗暴地拉長又纏繞,他(這個永遠夸張的人)經常把句子拉得如此之長,以至于人們幾乎找不到它的結尾。但他永遠只是對單個的句子有能力和耐心,整段句子從來不能匯成富有音樂性的河流,他的激情只是時而噴濺、時而冒泡、時而翻涌、時而嘶嘶作響[7]。這個作品與其他許多浪漫派作家一樣取材中古,但克萊斯特并未美化中古,他在現實主義的描寫中揭露了中古封建社會,中古時期的德國決不像有些浪漫派作家所想的那樣,是一個和諧寧靜、田園牧歌式的詩意盎然的社會,而是真誠的感情(如科爾哈斯的正義感)到處碰壁的社會[8]。
作品《米夏埃爾·科爾哈斯》充斥著各種矛盾沖突且又結合現實,他試圖引起讀者對現實狀況的關注,并使大家思考該如何面對這個危機重重的時代,這反映了克萊斯特本人思想進步的一面。故事結尾科爾哈斯得知特隆卡容克被判處兩年徒刑,他覺得自己在人世間最大的愿望已經達成,這說明科爾哈斯的揭竿而起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私仇,而并非對抗落后腐朽的封建制度。這樣的結局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克萊斯特對封建階級批判的不徹底性,這與他出身于貴族家庭有很大的關系。他的其他作品有呼吁各個聯邦應該一致對外,實現把法國從國土驅逐的目的,然而他的呼吁有一定的局限性,因為他把希望寄托在封建階級身上,希望通過他們來趕走侵略者,而忽略了廣大人民的力量。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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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朱穎,南昌航空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