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毅琨
近幾年來,漢語字母詞隨著網絡的快速發展,其數量不斷膨脹,隨處可見。“YYDS”作為2021年度十大網絡用語之一,一經公布便引發了眾多討論。“YYDS”原先是電競用語,隨著中國電子競技的成績越來越好,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電競圈層,圈層邊界松動,這一圈層用語開始“出圈”。“YYSD”的“出圈”警醒我們:網絡語境下未經規范的漢語字母詞大量衍生,且顯示出侵入全民語言系統的趨勢。這一趨勢為我們重新反思和解構漢語字母詞提供了現實契機。
20世紀90年代到21世紀初,學界對漢語字母詞在名稱、定義、產生原因、規范措施、語言歸屬和入典與否等一系列問題上已經有過大量探討。筆者在此著重以在網絡語境中誕生的漢語字母詞為研究對象,對這一類字母詞的異化現象和規范問題進行反思。
首先要提出的問題是,這類由漢語音節首字母縮寫而成的詞或短語該如何稱呼?如何區別它與字母詞?劉涌泉將它叫作“漢語字母詞或中文字母詞”[1]。郭伏良稱為“漢語拼音簡縮詞”[2]。胡明楊認為應該叫作“漢語字母詞/語”[3]。鐘志平(2006)將它歸入“來自漢語詞語的字母詞”中的第一類[4]。付妮妮(2007)都將其認定為“漢語字母詞”[5]。
筆者認為,“YYDS”稱為漢語字母詞是簡便且明確的。這類詞與字母詞是上下位關系,既有聯系又有區別。聯系在于:第一,漢語字母詞的仍然是使用西文字母作為記錄符號,符合字母詞的定義;第二,雖然這類詞和字母詞的原式不僅有詞,還包含著比詞大的語言單位,但是一旦以字母形式進入語流則必須看作一個整體,不能再次拆分,所以為了方便稱說可以勉強稱其為“詞”。這類詞不僅來自于漢語拼音簡縮,而且在漢語語境中使用,為漢語母語者所接受,因此,稱其為“漢語字母詞”可以標示其最顯著的區別特征。
隨著“YYDS”被大眾熱議,這一類誕生于狹小語境中的詞便暴露在社會語境中,其異化的特點自然在一眾規范化的詞語中突顯出來。
“YYDS”的縮寫異化具體表現在用西文字母簡縮漢語音節。漢語字母詞都具有拼音表達式和漢字表達式,從其拼音式與概念的聯結關系上可以看出這類詞語縮寫形式的異化方式。如圖1:

圖1 YYDS音義分析
如圖1所示,拼音表達式并非先轉化成漢字式后再和語言中的音義結合單位相聯系,而是和漢字表達式一樣,率先記錄漢語音節,然后和語言中的音義結合單位相聯系。從作為記錄語言的手段來看,拼音表達式和漢字表達式屬于同一層次,拼音表達式不需要轉化成漢字表達式后再理解其義。漢語字母詞體現了字母詞從縮寫英文單詞到縮寫漢語音節,從縮寫單詞音讀到縮寫音節音讀的變化,以至于在漢語中異化出了以西文字母作為漢語記錄符號的異化形式。
但是,必須注意的是網絡流行語中還存在著一部分“形似”漢語字母詞的一些詞語。如果不仔細分辨,很容易混淆(見表1)。

表1 部分字母詞語言歸屬辨析
表1中,僅有“YYDS”和“HSK”是本文提及的漢語字母詞。這些詞雖然在形式上都以西文字母為基本構成材料,但其形成機制和所記錄的語言各有不同,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后面三類詞語,因為它們所記錄的語言并非漢語,所以它們與拼音縮寫式詞語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決不能與拼音縮寫式詞語混淆。“U1S1”算不算漢語字母詞呢?筆者認為它可能是縮寫形式異化的另一條路徑:數字諧聲與字母簡縮并舉。諧聲的自由度比簡縮的自由度來得低,因此,可以預見這一類數字諧聲的詞并不會大量涌現,目前常見的僅有“U1S1”。
漢語字母詞所對應的原式具有多樣性,這是其又一異化表征。這種多樣性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漢語字母詞的拼音式和漢字式并不完全等價,二是漢語字母詞的拼音式與漢字式在語法單位歸屬上相背離。
漢語字母詞的拼音式可以對應多個漢字式,表義并不確定。從記錄符號本身來看,拼音縮寫式詞語使用的是異于漢字的西文字母,在記錄、表達漢語上遠不如漢字精確。從記錄內容來看,拼音式是漢語音節的縮寫,直接記錄的僅是部分漢語音節,而漢字式所使用的記錄符號是漢字,不僅記錄了完整的漢語音節,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意義范疇。從符號解碼的角度來看,漢語字母詞必須還原其漢語音節才能為聽者所理解,這是一個解碼的過程。但在這個至關重要的解碼過程中,因為記錄符號形式與意義的約定俗成,造成了解碼的困難。例如“YYDS”既可以與漢語音節“永遠的神”相聯結,也可以與“有一點事”“一衣帶水”等一系列詞語的音節相聯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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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語字母詞中有很大一部分在音讀上已然固化,其內部不具有停頓標記,而這恰恰是詞的語音形式[6]。例如“YYDS”“HSK”。通過對其內部構成成分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這類詞語以詞的固定形式“異常”地表達著短語或句子。拼音式由于是整體漢語音節的縮寫,一旦拆分,其構成成分之間的關系就會松散從而造成成分意義的變動,這一點與其表義的不確定性有著密切的聯系。例如,“HSK”本指向漢語水平考試,不論是拆分成“H”“S”“K”還是“HS”和“K”抑或是其他的片段形式,其構成成分所具有意義將會發生巨大的變化,甚至無法確定構成成分的形式指向哪一個意義。因此可以說,拼音式是不可拆分的,其構成成分之間具有極大的穩固性。反觀漢字式,其構成成分是可拆分的(如果不是一個詞),成分之間并不具有一經組合就無法變動的穩固性而具有一定的離析性。例如,“HSK”的漢字式“漢語水平考試”可以拆分成“漢語”“水平”“考試”,拆分后構成成分的意義并不會發生劇烈的變動,而是基本維持著拆分前的意義。這并非孤例,試比較表2:

表2 部分字母詞拆分辨析表
如表2所示,語言中大于等于詞的單位都可以轉寫成漢語字母詞。從語音上看,“YYDS”“HSK”“RMB”屬于同一類別,這類拼音縮寫式詞語可以直接使用西文字母來讀音;“AWSL”“XSWL”“SSFD”屬于同一類別,這類拼音縮寫式詞語因為使用范圍狹窄、使用頻率較低,所以仍然只能使用漢語拼音讀音。
關于字母詞的規范,學界有過許多討論,特別是在字母詞“入典”以后。但是,對于漢語字母詞的規范還并未十分深入。上文所言及的異化分析已經讓我們清楚這類詞的語言特性,針對這些語言特性我們可以更好地探求其規范措施。
1.語言規范的本體動機
以“YYDS”為代表的漢語字母詞已經在形、音兩個方面上發生異化,這迫使我們從語言本體的純凈性來規范漢語字母詞。“從語言的事實出發,我們把字母詞語視同漢語詞語”[7],其中漢語字母詞更加經常地在漢語語境中使用,那么異化現象的發生就相當于漢語的一部分詞匯正在逐漸異化。這種趨勢是可以預見的,如果不加以規范,其異化的范圍會越來越大。首先,異化的縮寫方式會造成語言系統的毀損。縮寫漢語音節是漢語字母詞最為基本的造詞方法。這種造詞法作為一種規律不光貫穿于那些已顯化了的漢語字母詞之中,而且依托異化的縮寫方式能將所有的、任意的漢語詞匯轉寫成漢語字母詞。其次,表義的異化造成交際困難。漢語字母詞拼音式和漢字式的不對等造成了理解上的巨大障礙,圈層之外的人無法從“YYDS”中理解到“永遠的神”這一含義。因此,如果在社會交際中使用漢語字母詞會造成言者和聽者的交流障礙,語言的交際功能將受到破壞。
2.語言規范的社會動機
漢語字母詞的規范具有社會動機。表義的模糊性帶來了漢語字母詞使用的隱蔽性,使其可以輕松逃避網絡監管,例如,處于飯圈文化中的網民為了逃避網絡監管常常將自己迷戀的明星用漢語字母詞來代替。語言使用一旦逃避監管,便會滋生一系列不法內容的傳播,對于網絡環境乃至社會環境而言都是一種污染。
語言規范要有原則,不能在沒有原則的情況下依據主觀性對語言系統這一棵大樹隨意修剪。鄒韶華認為“語言規范的原則可以大別為二,一個是理性原則,一個是習性原則”,而且理性原則是習性原則的下位原則[8]。李鐵范提出了針對網絡語言的柔性規范原則和多層次規范原則[9]。下面將從這四大原則入手,闡明其在漢語字母詞規范問題中的具體應用。
1.習性原則
習性原則包括了任意性、客觀性和可行性三大特性,始終強調語言規范是出于人們的語用習慣。語用頻率作為語用習慣的一個量化指標成為語言規范的一個重要考量。依據習性原則,高頻使用的漢語字母詞“YYDS”似乎是可以被語言系統接受。但是,語言中存在著許多“積非成是”的語言現象,這些語言現象無一不是依據語用頻率扎根于語言系統中。因此,不能僅僅將語用頻率作為“YYDS”這一類漢語字母詞的規范考量。但是,我們仍然可以依據其習性原則中的可行性特點,從本體、語體、對象以及時段來統籌考慮漢語字母詞的規范。
2.理性原則
理性原則包括簡明性、類推性和保守性,始終強調語言規范要依據學理。簡明性要求語言簡潔明了,剔除多余、重復的成分。類推性要求總結出漢語規律來指導漢語規范的實踐。保守性則指出語言中需要規范的成分往往是新詞新語,這就要求利用類推以古律今、以舊律新。
3.柔性原則
語言規范并非語言取締,語言規范的目的在于凈化語言系統,從另一方面來說語言規范也是為了賦予新詞新語融入語言系統的合理性。對此,漢語字母詞適用柔性規范原則最重要的一點原因就是它誕生于漢語語境之中,雖然它存在著許多異質的地方,但作為漢語表達的一種新形式,我們應當寬容與規訓并存。
4.多層次原則
多層次原則指出了網民的構成存在著新舊、老少等不同層次以及職業、身份的差異,這些在語言規范時都應當被考量。不同的語用主體處于不同的社會圈層之中,圈層性同樣是漢語字母詞的特性之一,因此,針對不同圈層需要采取不同的規范策略。
綜上所述,對于漢語字母詞的規范,我們可以從理性原則和習性原則以及柔性原則和多層次原則出發,對于其中異化的部分進行修正,以期使其回歸到正確的發展道路。
我們明確了漢語字母詞的異化特點、規范動機以及規范原則之后,可以更好地提出一些具體的規范措施。對語言本體而言,詞形、詞音和詞義是詞的三個主要組成部分,是規范的主要對象。從語言外部上看,語用主體和語言文化是規范的次要對象。我們不妨從這兩個維度、五個對象入手,對漢語字母詞提出一些系統性的規范措施。
1.語言內部的規范
詞形方面,最為突出的是漢語字母詞的書寫符號問題。西文字母作為漢語的記錄符號是否規范?能否將其視作漢語系統中的一員?要怎么縮寫算規范?第一,允許在某些語境中使用西文字母來記錄漢語詞匯。語言的記錄符號并不能作為語言歸屬的判別標準,“文字的書寫形式并不能決定一個詞語的性質”[10]。日、韓借用漢字表示日語和韓語,歐洲許多民族也都借用拉丁字母來表示自己的語言。那么,漢語是不是也可以借用西文字母來表示漢語呢?這不單單是一個語言問題,同時也是一個國家戰略問題。利用簡縮后的漢語字母詞,我們可以更好地向國際輸出漢語以及漢文化。在全球漢語學習者中,“HSK”指向“漢語水平考試”已然固化。那么,這是否說明了以西文字母作為中介來記錄部分漢語詞匯并向國際傳播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漢語國際化途徑呢?第二,不能認定所有漢語字母詞完全是漢語系統中的一員。“當一個字母詞語的讀音是漢語語音系統中的音,其意義又能為我們理解時,我們沒有理由不承認它是漢語詞語。”但是,漢語字母詞誕生的時間短,使用范圍狹小,大部分詞無法承擔正常的社會交際功能,與日、韓借用漢字的情況不完全相同,因此,我們仍然需要暫時將其邊緣化并監測漢語字母詞的發展動態。第三,單音節詞不簡縮,雙音節或多音節詞簡縮時保留各音節的第一個音位。前文談及漢語字母詞還有一類是由詞組或短語簡縮而來的,對于這一類來源的詞,僅能保留詞組或短語中每一個詞的第一個音位。
讀音方面,有的人認為要按西文字母的讀音來讀,有的人則認為要按漢語拼音的發音來讀,還有的人認為要特地為這類字母制定一套規范的音讀系統[11]。筆者認為無論是按西文音讀或是按漢語拼音亦或是制定音讀系統都不是一個十分妥當的解決方案。第一,完全按照西文音讀也仍然會受到漢語聲調的影響。例如“YYDS”的“D”一般人都是讀為去聲。因此,用漢語拼音去注字母,常常要加上聲調,如果沒有聲調這就意味著被注音的音節是輕聲,這顯然不符合漢語母語者的發音實際。一個漢語字母詞一般包含兩到四個字母,如果都沒有聲調或念輕聲,這是多么奇怪的音讀。第二,漢語字母詞雖然是通過簡縮漢語拼音而產生的,但不能按漢語拼音的發音來讀字母。如果完全按照漢語拼音的發音來讀,那么零聲母后的“Y”念齊齒呼的[i]呢?還是念撮口呼的[y]呢?“YYDS”便是一例。第三,以趨近而非等同西文字母音讀的方式用漢語拼音來為西文字母注音,這顯然會造成音讀上的差異,甚至會出現一些突破現代漢語聲韻配合規律的現象。例如“Q”讀“kiu”,而在漢語的語音演變中舌根音[kh]在[i]介音前已經腭化為[tch]。那么,如何在音讀上規范漢語字母詞呢?這需要依據習性原則來區分言者、聽者以及語體的不同。在國際交流中,無論是言者還是聽者都具有較高的英文水平,加之英文語境本身就契合西文字母,因此,完全按照西文字母的發音來讀漢語字母詞是合理的。在中文語境中,我們要拋棄其簡縮式的音讀,還原成原式的完整音讀。在口語中我們要避免把“國標”讀成“GB”,把“永遠的神”讀成“YYDS”。因為在口語中,無論是完整的漢語拼音,或是西文字母,都是以音節為單位,在發音時并不存在省力。那么依據理性原則,我們可以將語音系統中的贅音部分刪除,保持系統整體的簡明。
詞義方面,從語用和成員兩個角度,我們可以很好地解決漢語字母詞詞義模糊的問題。付妮妮(2007)認為“一詞一音一形”是最為基本的簡縮原則和規范原則。漢語字母詞由于其表義的模糊性,在造詞時顯然無法遵守這一原則。那么,我們僅能從語用的角度入手,要求人們在書面語中使用漢語字母詞時要拼音式和漢字式并舉。例如在文章的開頭或結尾標注拼音式所對應的漢字式,或在第一次使用拼音式時用小括號備注其漢字式。可是,哪些詞可以簡縮成漢語字母詞呢?筆者認為,被簡縮的詞必須符合以下三大條件之一。第一,對外交流中使用范圍廣的漢語特有詞匯;第二,語用頻率高,且漢字式較為復雜的專業術語;第三,通用性強且指向性明確,由國家強制力推行的詞語。在這三大條件之外,我們也要明確哪些詞需要取締。第一,漢字式已經十分簡便且明確的漢語字母詞需要取締;第二,由于網絡上某些敏感詞匯為逃避監管而臨時簡縮形成的漢語字母詞需要取締;第三,拼音式和漢字式的語言單位歸屬嚴重失衡的漢語字母詞需要取締。
2.語言外部的規范
漢語字母詞反映了青年亞文化在言語體系中對主導文化的反抗[12]。這種反抗是溫和的、非暴力的,因此,主導文化可以通過“柔性規訓”亞文化以達到語言規范的目的。其一,放棄對誕生于網絡語境中的漢語字母詞進行解碼,消解該類詞的編碼合理性,令其回歸至原有的圈層文化之中。其二,主導文化的輸出機構——主流媒體,應摒棄誕生于網絡語境中且未經規范的異形詞語。其三,主導文化的教育機構——學校,應當加強對語言文字的規范化教育。在網絡世界中存在著許多不同層次的語用主體,這些語用主體依據職位、身份、地位、學識水平的不同相互疊置。那么,對不同的語用主體自然需要提出不同的語言規范要求,這是合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原則。特別是對于那些具有巨大網絡傳播力、影響力的單位或個人,要避免使用漢語字母詞,在必須使用的情況下也要遵循前文所談及的形、音、義三大方面的標準。
從“異形”出發,在具體分析以“YYDS”為代表的漢語字母詞之后,發現其語用主體、應用語境、詞匯發生無不植根于漢語,但是其形義又呈現出不同于漢語的異化特點。針對其異化特點,我們從主體和社會兩個方面闡明了漢語字母詞的規范動機,闡明了規范漢語字母詞時需要遵守的理性原則、習性原則、柔性原則以及多層次原則,從語言內部、語言外部兩個角度提出了規范漢語字母詞的具體措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