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米
父親在歌唱
每天清晨,父親去河邊練唱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條
河……”
只幾句,反復唱
他認為唱得最好的幾句
卻不知早已在高音區跑調兒
像一盤壞掉的磁帶
卡在時光的播放機里
我嫌棄他:消停點兒吧,世界的噪聲
也不怕被人笑話!
他幾天沒理我
今天我走到對岸,終于可以
放肆地大聲校正他的音調
春天的河水澎湃
風把波瀾推向岸邊
嘩——嘩——仿佛舞臺下響起的掌聲
——大河在鼓掌
越到狹窄處掌聲越熱烈
而河那邊
流水沖刷著一句孤獨的歌詞,蒼老的呼喊
還在向四野尋找腔調
突然間濕了眼眶
——我們為何總是緊抱著各自的孤獨?
現在好了爸爸
我們終于擁有了同一個聽眾
尋找布谷鳥
一個瘦削的人站在河邊
站得久了,路人生出多余的擔心
“布谷,布谷……”這時,對岸肥大的蘆葦叢中
突然傳來布谷的啼叫,仿佛大自然的鬧鐘響了
一聲一聲,瘦削的人終于從夢中醒來
像一根春天的蘆葦,應和著,捻動著尖細的喉嚨
他應該很久沒有這樣叫了吧
——蓋過一切聲音,卻又藏在人群之中
而這一切多像個奇跡。一聲一聲
在他的身體里。沒人能關掉它,因為沒有人找得到它
每天都有一條河在陽臺上流逝
風這個幫兇啊?;ㄔ诓忌巷h,水滴下它們的顏色
——生命里的每次晾曬,都是一次撤退
就算一頭奔跑的小鹿也會褪色
一棵代表常青的松樹也會
陽臺上每天都有一條河在流逝
母親用手指彈奏的河,一次次帶走了青春
而母親喜歡沿河岸散步
花白的頭發,漸和一片蘆花混淆
七十多年,她一直在褪色。像在做游戲。
我唯一的辦法
就是扯著嗓子,一聲又一聲,把她喊出來
流水記
河邊一叢野菊花在風中搖擺
搖得花瓣都落了,像被關在光陰的囚籠里求救
很多事,我們不忘記
它們就不會被釋放
流水流得像個小偷,有些事
不愿想,卻忘不掉。我勸自己:放過它們吧
也放了自己。黃昏時,一只麻鴨在池塘里行駛
像只小火車頭,逆光而來
那速度令人相信,它是去求助的
它已拖不動身后車廂一般龐大的光芒
流水的課堂
河邊跑步,有人敲我后腦勺
仔細尋找,一群驚飛的麻雀踩斷一根枯枝
模仿班主任的教鞭,敲在我頭上。真好啊
這根平凡的木棍
令我人到中年,又進了一次學堂
因計算不出流水的速度,被一只古怪的老麻雀
沿著河沿兒追趕
您瞧,過了這么多年,我還是計算不出
流水的速度
就讓我們沿著河沿兒繼續跑吧
親愛的老麻雀
有一天,我們會越跑越慢
流水也會慢下來
正確答案就在那兒,一塊被流水
一路沖刷的鵝卵石上
影子論
天藍得不像真的,天藍得像大海的影子
河邊的枯柳、斷橋、葦草,正在折疊
身體與影子合二為一
我試著彎腰,一個站立的我
攙起一個跪倒的我
我只想扶起一枝殘荷,沒想索要
一根拐杖
但陽光拍下我的影子,仿佛一根拐杖
支撐著一個人
陽光不停按動快門
遠去的河水,有曝光過度的表情
拍岸的河水結冰了,硬邦邦、白茫茫
一片光打在上面
不像詆毀
也不像贊美
光坐在冰里
就像礁石坐在海里
就像一個固執的人坐在往事里
這個人,他一生都要感謝陽光
是陽光允許藍天
沉下礁石升起云朵。當一個人懷抱石頭
是陽光允許他的影子
像抱著一個柔軟的嬰兒
就這樣想起你
鍋里的水在漲潮,一碗熱抻面端上桌
對面的陜北漢子,正咕嘟咕嘟冒著熱氣
安排青菜去清湯邊垂釣,牛肉和豆腐
是我和你——兩個打得火熱的異鄉人
一根面條,仿佛穿過十三省來陪我
就像孤獨時,一條不知名的河安慰過我
不在碗里,在地圖上
那時它溫暖、自足,熱氣騰騰穿過十三省
仿佛你的消息。我的手指
一直跟著它走了很久
(選自《詩刊》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