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行為批評視域下《酒國》菜名翻譯英日對比研究

王顏

極具中國特色的菜肴作為酒桌文化的一部分經常出現在莫言的長篇小說《酒國》中，而其中部分菜名的英譯和日譯由于譯者的處理不同，其譯出效果雖產生了較大差異，但都取得了目標語讀者的認可，成功跨越了文化上的鴻溝。關于英語和日語的對比研究大多為語法或翻譯策略，尚未有學者從譯者行為批評的角度對比研究兩國譯者的行為差異。本文基于譯者行為批評視域下的“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探究不同文化背景下譯者的行為特征，從而探索翻譯與文化傳播的平衡。

中國的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形式多樣的菜肴在滿足人們生理需求的同時，更包含著復雜的文化意義。飲食作為一種非語言的信息傳遞方式，它把人們內在的各種觀念意識和心理狀態加以濃縮，通過特定的食物方式來表達主體的心理愿望和信仰情感。中國飲食文化不僅存在于日常生活中，影視、藝術、文學等領域中也到處充斥著它的身影，其鮮明性與民族性在潛移默化中也促進了不同地域的文化交流與融合。在中國人的飲食觀念中，好的菜名不僅文化意蘊豐富，更是對菜品本身最好的宣傳。因此，上乘的菜名翻譯既要傳達名目繁多的中國菜內容，又不能失其飲食文化的內涵。而中國飲食文化在走向世界的過程中，一直面臨著準確性較差、難以完全傳達文化內涵等問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關于中餐菜名的翻譯研究已取得了很多成果，眾多學者從生態翻譯學、目的論和關聯理論等視角出發，對翻譯原則、基本方法和準確度等方面做了許多研究，其研究成果無疑對推動中國飲食文化走向全世界起到了關鍵作用。但通過閱讀研究，不難發現鮮有文章從“譯者”這一角色出發，聚焦翻譯作為社會活動本身與譯者等意識體的主觀因素和環境等客觀因素的互動性。

為研究不同文化語境下外國譯者對負載中國飲食文化的菜名翻譯的把握，本文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莫言的長篇小說《酒國》中出現的菜名為研究對象，選取美國譯者葛浩文和日本譯者藤井省三的譯本，以“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為檢視工具，從對葛譯本和藤井譯本中菜名翻譯的“求真度”和“務實度”分析出發，探究不同文化背景下譯者的行為特征以及翻譯與文化傳播的平衡，為研究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提供新的視角。

1 譯者行為批評理論與“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

譯者行為批評理論是揚州大學周領順教授所構建的以譯者為中心的翻譯理論。譯者行為批評以譯者為研究對象，從翻譯外和翻譯內探究譯者行為與譯文質量的關系以及譯者身份的變化。該理論突破了針對翻譯策略和方法的傳統翻譯研究，轉而將目光著眼于譯者身份和角色轉化，從社會學角度看待翻譯問題以及譯者屬性。翻譯的外部因素包括翻譯思想、翻譯標準、讀者意識、社會環境等，翻譯的內部因素包括語言文字的轉換、翻譯的方法策略等具體措施。譯者既需要從語言層面服務于原文/作者，又需要從社會層面服務于讀者/社會，因此，譯者身上兼有語言性和社會性兩種屬性，其行為必然會受到這兩種屬性的影響。當譯者傾向于語言層面，其譯文趨向“求真”——譯者為實現務實目標而全部或部分求取原文語言所負載意義真相的行為；當譯者傾向于社會層面，其譯文趨向“務實”——譯者在對原文語言所負載的意義全部或部分求真的基礎上為滿足務實性需要所采取的態度和方法。“求真”與“務實”辯證統一，與譯者行為研究整體所具有的“人本性”一致，體現了其構建者對翻譯學獨特的思考和見解。

“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既是譯者行為研究的具體方法論，也是在翻譯實踐上的實際體現。“求真度”針對文本意義，是語言范疇內的事；“務實度”是就社會需求包括讀者而言的，是文本外的事。簡而言之，求真度和務實度用于評價譯文對原文語言的形式及負載意義的還原程度。“求真”和“務實”并不是割裂的關系，而是一把體現“連續統”的思想的動態平衡的尺，其中“求真”和“務實”分別在兩端，中間存在著一些漸進式的過渡狀態，從左到右分別表述為“求真”“半求真”“半求真半務實”“半務實”“務實”等不同的階段性稱謂。“求真”即譯者使譯文與原文保持著“如影隨形”的關系。“半求真”即對原文的求真度不足，譯者只做到了部分求真。“半求真半務實”即譯者使譯文部分求真于原文，部分務實于讀者。在“半求真半務實”的中間點之后是“半務實”，譯者偏向了“務實”一端，譯文距離原文漸行漸遠。連續統最右的端點是“務實”，譯者通過一些務實性的行為，希冀達到他所期待的務實效果。在連續統評價模式上，還存在最左端的“零求真”和最右端的“超務實”，二者都超出了翻譯的范疇，但譯者如果處理得當，依舊可以取得較好的譯出效果。

2 連續統評價模式下《酒國》菜名翻譯的譯者行為痕跡

例1：粉絲蛋絲拌海米

英譯：shredded eggs and rice noodles with dried shrimp

日譯：春雨に錦糸卵と青物の千切りのあえ物

“粉絲蛋絲拌海米”是一道北方沿海地區的家常菜，做法是將雞蛋打散煎熟后切絲，用水泡發粉絲和海米，將粉絲切段后混合所有食材佐以調味料涼拌。“海米”也稱蝦米或蝦仁，經過加鹽蒸煮、干燥、晾曬、脫殼等工序制成。因為制作方法和食材與本國飲食文化完全不同，故將具有中國特色的菜肴完整呈現于目標語讀者，葛譯本完全求真于原文，并未進行任何省譯或刪改，可劃歸“求真”。藤井譯本中的“青物”指青菜或蔬菜，并無“海米”的含義。“春雨に錦糸卵と青物の千切りのあえ物”意為“將切成細絲的粉絲、雞蛋和蔬菜拌在一起的菜”，由于丟失了一部分原文之真，劃歸“半求真”。在日本，“海米”存在“アミの塩辛”（鹽漬蝦米）的譯法，而“アミの塩辛”為韓國工藝的調味品，由于缺少干燥和脫殼的工序，與我國的“海米”仍存在區別。在日本，“春雨サラダ”（粉絲沙拉）的做法與“粉絲蛋絲拌海米”類似，只是將原材料中的“海米”替換成了“黃瓜”“胡蘿卜”等蔬菜，藤井可能考慮到目標語讀者的接受度，故而進行了替換，方便本國讀者理解。

例2：鴨掌凍

英譯：ducks' feet

日譯：ゼリー狀に煮たアヒルの手先

“鴨掌凍”是一道中、小型宴會或家宴中常見的涼菜，做法是先將鴨掌煮熟并調味，熬煮凍粉（瓊脂）成膠狀與高湯混合，淋在鴨掌上再放入冰箱使其凝固。葛譯本僅僅譯出了這道菜的主體“鴨掌”，并沒有譯出制作工藝，求真度上有所缺失，考慮到歐美國家的飲食文化中并無食用禽類足部的傳統以及使用凍粉的工藝，導致葛在翻譯時對原文細節把握有所缺漏，劃歸“半求真”。藤井譯本“ゼリー狀に煮たアヒルの手先”意為“煮成膠狀的鴨掌”，在譯出原文完整含義的同時增譯出了“煮”這道工序，為降低目標語讀者理解難度而補充了原文沒有的細節，劃歸“半求真半務實”。

例3：王朝干紅

英譯：the grape wine from Mount Tonghua

日譯：通化［吉林省南東部の市］の山葡萄製ワイン

王朝葡萄釀酒有限公司始建于1980年，是中國制造業第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干紅”是該品牌下的一款紅葡萄酒。理論上說，“王朝干紅”英譯和日譯應該為“Dynasty Dried Red Wine”和“王朝ワイン”，但這里葛和藤井分別將其譯為“產自通化山的葡萄酒”和“通化（吉林省東南部城市）的山葡萄制葡萄酒”，二者似乎完全偏離了原文，但實則不然。通化葡萄酒股份有限公司始建于1937年，是中國歷史悠久的葡萄酒生產企業之一。通化葡萄酒多次作為唯一宴會用葡萄酒出現在政協會議、開國大典等重要場合，作為“紅色國酒”名揚海外。這里，兩位譯者不約而同選擇“通化葡萄酒”來指代“王朝干紅”，不僅出于對品牌本身知名度的考量，更是為了務實于讀者。對目標語讀者來說，“王朝”（Dynasty/王朝おうちょう）容易被理解為古代中國封建制度下的“朝廷”“朝代”，為了盡量縮小語義上的偏差，兩位譯者都選擇了“半務實”的方式來處理，雖然丟失了準確性，但不影響目標語讀者對文章的整體把握。

例4：黃燜雞

英譯：a stewed chicken

日譯：アヒルの丸煮

黃燜雞又名香雞煲、濃汁雞煲，屬于魯菜家常菜品，主要食材為雞腿肉，配以青椒、香菇等蔬菜燜制而成。“黃”既可以指所用食材“三黃雞”，也可以指干香菇泡出的黃湯或調味料黃豆醬。葛譯本“a stewed chicken”只譯出了這道菜中“燜”“燉煮”的烹飪方法，但丟失了“黃”這一特色，劃歸“半求真”。藤井譯本“アヒルの丸煮”直譯為“整煮鴨子”，無論主體食材或烹飪方法，都完全脫離了原文，劃歸“超務實”。藤井將《酒國》翻譯成日文并出版的時間為1996年，而查閱黃燜雞的發展史后發現，黃燜雞米飯于2013年在中國國內關注度才一躍而上，成為新的“國民小吃”。2019年，黃燜雞米飯作為人氣料理登陸日本，誕生了“黃燜鶏米飯ファンメンジーミイファン”這一專有名詞，“黃燜雞”直譯為“煮込みチキン”（燉雞）。相較于中國人，日本人更少食用鴨肉料理，“北京ダック”（北京烤鴨）、“アヒルの塩漬け”（鹽水鴨）、“アヒルの燻製”（熏鴨）等特色中華料理使得日本人更容易將“食鴨”文化與中國飲食特色相結合。藤井譯本雖然完全失去了求真度，但考慮到時代所限以及實際譯出效果，仍然實現了中日飲食文化的跨文化交際。

例5：杜康/正宗杜康

英譯：liquor/genuine Du Kang

日譯：酒/正宗の酒瓶

我國古代夏朝國君杜康是釀造秫酒的鼻祖，“杜康”在后世亦成了“酒”的代名詞。盡管傳統杜康酒的釀造技術一度失傳，但在新中國成立后，杜康酒廠在河南洛陽重新組建，使得杜康酒作為一種“白酒”重獲新生。在中華文明五千年的發展歷程中，“杜康”積累了豐厚的文化底蘊，曹操在其《短歌行》中感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時亦在宴會上稱贊“天下美酒，唯有杜康”。葛譯本“liquor/genuine Du Kang”（烈性酒/純正杜康）明確指出了杜康酒的名稱和品種，劃歸“半求真半務實”。而藤井譯本“酒”只譯出了杜康酒的性質，劃歸“務實”；“正宗の酒瓶”則直接脫離了原文，劃歸“超務實”。此處藤井譯本沒有達到很好的交流效果，筆者認為譯成“杜康［旨酒］”或“杜康［河南省特産の名酒］”會更為準確一些。

例6：綠蟻疊嶂（酒名）

英譯：Overlapping Green Ants

日譯：緑蟻の山

“綠蟻疊嶂”為莫言的原創詞，“綠蟻”指新釀的米酒在未濾清時酒面上泛起的綠色細小泡沫，“疊嶂”原本形容山峰連綿不斷，這里暗喻與基酒層層勾兌的十幾種芬芳的藥材。葛直譯為“重疊的綠色螞蟻”，藤井亦直譯為“堆積的綠蟻”，皆可劃歸“求真”。值得一提的是，藤井在此處特意給“緑”注音“りょく”而非“みどり”（綠色），筆者認為這是因為藤井想讓目標語讀者聯想到“緑酒りょくしゅ”（美酒）一詞而做出的調整，盡可能展現出原文所具有的美感。

3 《酒國》中其他菜名的譯者行為度考察

筆者從“求真—務實”譯者行為連續統的角度，選取16個葛譯本和藤井譯本《酒國》中具有中國特色的菜品所表現的求真度和務實度分析整理如下表：

本文所選取的22個例子中，葛譯本的譯者行為特征比例為（四舍五入取小數點后一位）：求真度59.1%、半求真度18.2%、半求真半務實度18.2%、半務實度4.5%；藤井譯本的譯者行為特征比例為：求真度40.9%、半求真度13.6%、半求真半務實度31.8%、半務實度4.5%、超務實度9.1%。除去“半求真半務實度”的中間狀態，葛譯本的譯者求真性行為特征（“求真”“半求真”）為77.3%大于藤井譯本的54.5%，而藤井譯本的譯者務實性行為特征（“超務實”“務實”“半務實”）為13.6%大于葛譯本的4.5%。通過上述數據不難看出，在翻譯具有中國特色的菜名時，葛更關注語言層面，傾向于將未經譯者修飾加工的譯文呈現給目標語讀者；而藤井更多關注社會層面，考慮目標語讀者的接受度，傾向于結合讀者對中國飲食文化已有的認知對譯文進行增改。葛更注重“求真”于原文，著重將中國菜獨具的“異國特色”帶給目標語讀者，而藤井更注重“務實”于讀者和社會的需求，其譯者社會化程度強于葛。

譯者作為意志體個人，兼顧著服務“原文/作者”和“讀者/社會”的雙重責任，不同文化背景的譯者對其責任有所取舍。面對文化差異，兩位譯者首先都關注到了本國讀者的興趣需求，并對譯文做出了具有針對性的改動，充分發揮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主觀能動性。葛注重將充滿“異質感”的中國飲食文化真實地呈現在西方讀者面前，因為美國作為西方國家，與中國存在自然環境、地理條件和物產資源等方面的不同，故而在飲食觀念、飲食內容、烹飪方法、進餐方式和菜品命名上有較大的差異。在面對陌生菜品時，葛傾向于犧牲部分調味或特色上的“真”，將制作工藝和食材本身優先譯出，強調菜品的“實質與內容”。藤井則聚焦更多細節，在確定其目標語讀者能正確理解食材的前提下，傾向于補充更多如烹飪手法、產地等文本外的信息。因為中國和日本雖同處東亞地區，語言與文化的交流源遠流長，但由于地理環境、食物資源和各自歷史演進過程中的諸種差異，進而導致了菜烹調方式、進食方式乃至于飲食禮儀、有關飲食的基本價值觀和審美意識、口味的喜好等諸方面的明顯差異。中國菜烹調精細與應用火候和調味，也是中國菜豐富多彩的一大原因；而日本傳統的烹飪方式較為單一，主要有生吃、蒸煮、燒烤、腌漬等。藤井有時會因注重目標語讀者對菜品的興趣度而犧牲原材料準確程度之“真”，對原文進行一些“創造性調整”；有時也會“望文生義”，使其譯文產生歧義。筆者認為，面對文化差異帶來的“異質感”，譯者應當持有較為中立的態度，不應該為了過分討好目標語讀者而拋開“求真”于原文的責任，在翻譯過程中對“超務實”的運用應當慎之又慎，切不可隨意對原文進行刪改；在服務于讀者和社會的同時，需要把握自己有限的力量并明確自己切合實際的角色定位，圍繞務實目標最大程度發揮自己的作用。

4 結語

本文以莫言小說《酒國》中出現的具有中國特色的菜名為研究對象，借用譯者行為批評理論中“求真—務實”連續統評價模式，通過舉例分析和對比的研究方法，發現美國漢學家譯者葛浩文和日本翻譯家藤井省三在翻譯具體實踐中，出現了“求真”“半求真”“半求真半務實”“半務實”“務實”甚至“超務實”的行為表現，表現出了不同的翻譯傾向和行為特征。二位譯者基于對語境、讀者認知度以及對本國飲食文化的了解，在原文和譯文、作者和讀者之間努力維持翻譯的平衡性，使所譯作品在異域文化中易于得到文化認同感，進而實現跨文化交流。筆者認為，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發揮主觀能動性的同時，需要充分理解本文內具有“文化符號”意義的詞，并注重“異質感”的保留，不能將自己一知半解的內容隨意呈現給目標語讀者；在注重翻譯“信達雅”的同時，譯者還需要考慮在社會層面所肩負的責任，扮演好宣傳者、協調者、策劃者等角色的同時，探索不同程度的“求真”與“務實”行為對文化實際傳播效果的影響，推動中國文化更好地走向全世界。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