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正在沖擊甚至重塑學校教育生態,“人工智能+教育”成為未來教育發展的必然趨勢。在人工智能的深度影響下,知識朝著軟化、暗化和整全化的趨勢發展。學習方式由“搜索”轉向“對話”,并進一步助推學生的深度學習。教學目標步步升級,物態化教育現場也面臨著解構。在人工智能時代,“超真實”經驗遮蔽了身體感知覺經驗,教師成為一個倫理身份模糊不清的虛擬節點,師生交往逐步弱化。而傳統的普通教育學原理也將面臨對教育經驗方式的解釋框架的全面失效。應對人工智能教育倫理危機必須從工具性思維走向共生性思維,直面教育生態變革,通過重構教師社會身份、重塑教學實踐方式、重設教育倫理規范、重建教育理論基礎,主動構建“人工智能+教育”的多元圖景。
關鍵詞:ChatGPT;生成式人工智能;大型語言模型;人工智能+教育;教育倫理危機
中圖分類號:G434" " "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3-8454(2024)02-0081-10
DOI:10.3969/j.issn.1673-8454.2024.02.008
作者簡介:何昌旺,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碩士研究生(浙江寧波 315211);熊和平,寧波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教授,博士(浙江寧波 315211)
基金項目:2023年寧波大學高級別人文社會科學培育項目“‘人—技術’共在視域下的詩性教學研究”(編號:XPYQ23007)
ChatGPT具有超強算力和處于不斷更新的算法,已經對學校教育產生巨大影響。例如,有學生用其完成作業、代寫論文,以至于有學校不惜對其發布禁令。任何新事物的誕生都會帶來一波社會“應激反應”,新興技術不會因此停滯不前。雖然ChatGPT所呈現的思考力,是基于數據模型和人類反饋學習帶來的語言分析能力,只能在人為設定的范圍內,進行答案生成而不能產生頓悟性或者靈覺性知識,但人工智能技術及其相關產品的相互聯結,勢必影響整個教育生態。基于此,本文將探討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究竟會給學校教育帶來哪些方面、何種程度的影響,及其教育倫理層面的危機表現和應對。
一、ChatGPT對學校教育的深度影響
學校教育是以師生活動為主體,以教育內容為中介,師生共同構成的教育活動。傳統的普通教育學通常圍繞知識觀、學習觀、教學觀來進行理論建構,而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教師、學生及二者的關系層面將對教育理論與實踐產生深度影響。
(一)知識觀
1.從硬知識到軟知識
硬知識和軟知識的劃分標準是知識結構、內容和價值上的穩定性[1]。從這一劃分標準上看,硬知識是指那些相對穩定的實體性知識;軟知識則是指那些相對不穩定的抽象性知識。人工智能通過介入知識的生產過程,從知識的生產方式上,將知識的形態由“硬”轉向“軟”。ChatGPT作為一個語言分析模型,其生成信息的基礎是大數據,通過將人類的語言轉化為機器通用語言(二進制)實現數據的輸入與生產,在數據的基礎之上進行語言分析,即通過語義關聯和言語組織進行信息的提取和重組,從而生成答案。由于機器程序的推理機制是概率推理而不是概念推理,換言之,其答案是基于算法背景下生成的大概率正確答案,因此這一語言分析過程不具備確定性,所生成的答案也不具備唯一性。可見,人工智能技術通過超量數據與超強算力處理信息、生成知識,知識不再是記錄在書本上互不聯通的靜態確定性知識,其結構向動態流轉的不確定方向轉變。
2.從明知識到暗知識
“明”和“暗”是一組相對概念,是從認識論角度出發按照知識對于人類的可知程度來劃分的知識類型。按照《現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知識屬于認識的范疇,是人類認識活動長期積淀的智慧。不管是經驗主義知識觀還是實體主義知識觀,抑或后現代知識觀等,都是在人類可知范圍內探討“知識是什么”。而在人工智能時代,明知識之外出現了暗知識。一方面,人工智能所生產出來的知識已經不再局限于人類可知范圍內。人工智能時代的機器程序不但可以通過模仿人腦演化明知識,更重要的是它能學習既無法被人類感知又不能表達的暗知識。[2]另一方面,正如我們并不能明晰ChatGPT到底是如何進行“排列組合”,將數據轉化為知識,人工智能通過“黑箱”算法和機器程序的深度學習,使得知識生產過程與方式也變得不透明。
3.從碎片知識到整全知識
隨著互聯網及其相關技術的發展,知識的載體得到廣泛延展。知識生產主體也由權威性學術團體轉向互聯網所有用戶,再轉向人工智能與人機協同團體。與結構化的固態知識形式相比,賽博空間背景下以超鏈接為基礎的多模態知識組織形式將知識打碎且散落在各處。海量尚未結構化的知識以指數增長速度在網絡上更新迭代,知識的碎片化已經成為學術界的共識。但在智能時代,知識已經開始呈現整全化趨勢。ChatGPT的答案生成依賴于其龐大且不斷擴充的數據庫。盡管由于數據來源的限制和優化技術的阻礙,數據的總量和更新速度仍有待提高,但在GPT向AGI發展的過程中,建立實時更新的“超級數據庫”已成為可能。在此基礎上,所有散落在賽博空間的碎片知識都將被吸納其中并形成整全知識,經由智能知識生產系統自動進行結構化與系統化,從而重塑知識的樣態與生產方式。
(二)學習觀
1.由“搜索”轉向“對話”
學習方式隨著技術的發展而同步更新。在互聯網時代,搜索引擎通過根據檢索信息迅速呈現相關內容提高人們搜集信息的速度,主動搜索已經替代傳統的低效率資料查閱,而成為當代學習者的主流學習方式。ChatGPT已將搜索學習轉為對話學習。作為一款聊天機器人,它不會如搜索引擎一般,將所有可檢索的信息不加篩選地一并呈現在學習者眼前,使其不得不進行答案比較與抉擇,而是回歸古老的蘇格拉底或孔子式的問答方式呈現信息。對話式學習要求學生具備問題意識。學生對問題精準度和完整度的不斷斟酌與修正,將鍛煉他們的思考能力,并在持續發問、組織知識的過程中培養創造力。在可預計的將來,人工智能技術將帶來學習方式的更大變革,比ChatGPT更懂學生的“智能私教”能在答案的生成機制中融合學情因素,為每個學生提供個性化反饋,踐行因“材”施教,助推深度學習。
2.虛擬經驗助推深度學習
深度學習的定義是“在教師的引領下,學生圍繞著具有挑戰性的學習主題,全身心積極參與、體驗、獲得有發展意義的學習過程”。[3]人工智能教育通過打破現實世界的邊界以及創設虛擬環境,將學生帶入元宇宙空間。元宇宙通過技術設備消解由于時間延遲和空間阻隔造成的限制,使師生在虛擬空間中形成鏡像自我,用虛擬身份進行教育活動,重塑教育現場,在沉浸式環境中產生具身體驗。教育元宇宙所塑造的虛擬環境不僅能夠模擬現實世界,還能夠進行跨時空回溯與預測。一方面,師生可以通過模擬技術進行時空回溯。例如,歷史課可以直接將學生代入真實場景,經歷人物故事,又或者回到先前課堂重歷學習體驗。另一方面,教師還可以進行預測性模擬。例如,在項目式學習中,對項目后續發展的各種可能性進行分析,為決策提供參考。
開放的元宇宙教育課堂突破以視覺為主導的單維度知識傳遞方式,通過對現實的模擬調動學習者的多重感官,使其在學習活動中充分感知。產生交互體驗。基于對學習活動的標準性、可控性模擬,學生在虛擬環境中所獲得的虛擬經驗,能夠比真實經驗更加具體且深入。學生的虛擬經驗具有現實經驗所不具備的可重復性,可以加強其深度體驗。而且,模擬技術能夠將學生的感覺和知覺可視化,通過數據分析針對性地加強某一方面的體驗,將學生全身心調入到學習活動中,產生沉浸式認知。
(三)教學觀
1.教學目標的升級
從口口相傳到書本閱讀再到電子數據庫查閱,知識載體的更新迭代弱化了人類記憶力的重要性。ChatGPT宣告“即學即用”時代的到來,人們將大量知識與技能外包給人工智能技術,判定無知的標準已經從“沒有知識”變為“沒有智慧”。傳統教育強調的掌握“基本知識”“基本技能”的“雙基”教學目標已不再重要,取而代之的是批判性思維、創造性、解決問題的能力、適應環境等高階能力。蘇格拉底的“知識即美德”、培根的“知識就是力量”等經典命題已然改寫。掌握與運用知識固然重要,但懷疑知識正確性的批判能力、知道何時何地以及如何選用知識的應用能力、在急速變化環境中互動發展的適應能力,以及在挫折與困難面前重頭再來的勇氣和綜合分析的評估能力更具優勢。人工智能技術正在塑造一個以人機互動網絡為基礎的智能社會,沒有智能特質和適應性的人將被信息社會排斥。面對人工智能的人性化發展,教學的目標在于:在保證自身的自我意識前提下,積極培育以智能技術為“武裝”的、適應復雜“人—機”關系的智能社會之“新人類”。
2.教學現場的解構
人工智能技術通過數據的實時更新和信息的實時傳遞,帶來一種冠以“光速”的教育。光速教育將解構傳統教育的在場方式和時空格局,教育場所的“泛在化”使教育現象的發生無所不在。這里的“無場所”并不等于教育沒有實施場所,而是將在同一時間建構一個學生共在的大環境。教育活動可以在數個不定場所同時發生,同一教育內容可以瞬間傳遞,創造與每一個學生的教學互動。在虛擬世界中,教室變為“可移動”的教學地點,將其帶到不同的場所,如森林、海洋、博物館、地鐵等。這種虛擬的聚集帶來虛擬的接近性經驗,是不再需要人們相互之間具體在場的直接性經驗。[4]其內在邏輯是學生應該在教育活動中與他人實時交流,而不是坐在依序整齊排列的教室固定座位上觀看、傾聽和記錄。人工智能教育真正達成了當代人本主義倡導的非指導性教學式的教育目的。例如,ChatGPT通過聊天來進行教育,傳統教育所限定的教育場所和教學形式(教師教—學生學)讓位于“無教室”和“無教學”。 在人工智能技術的支持下,學生和教師不必集中于教室進行教育活動,而是在一種虛擬的網絡節點上匯聚。已完成的學習任務將在節點上被提交,并以光速時效完成接收、分析和評價,而呈現在教師眼前的不僅僅是原始材料本身,更附著實時更新的透明化學情報告。教學信息管理中心將會取代教務辦公室,教師得以從繁雜事務中脫身,更好地投入知識更新與創造的純粹教學事務中去。
二、ChatGPT帶來的教育倫理危機
人工智能對教育產生的深度影響是智能技術賦能教育的必然結果,與此同時也帶來諸多倫理危機。目前,學界對教育倫理危機的討論可以分為內部危機和外部危機。在內部危機上,師生間倫理交往的轉型成為學界關注的中心。教師的“不在場”使教師變成一個數據節點與網絡符號,他們的倫理身份變得模糊不清。多數學者認為,教育的智能化趨勢對師生關系產生負面效應,在挫傷教師權威性的同時危及師生信任關系。在外部危機方面,傳統普通教育學原理將面臨對教育經驗方式解釋框架全面失效的問題。教育學狹義化為教育技術學,并且“教育經驗的過度數據化會導致教育喪失靈性”。[5]這主要源于教育的直覺智慧很難在二進制的數據化程式中呈現,教育場景中的詩性表達與靈性頓悟面臨喪失的危險。
(一)師生關系的危機
1.師生教學關系弱化
ChatGPT的思考力類似于人類大腦神經元的鏈接,其在模仿人類智能上已經有了一定的“人性”特質。區別于以往帶有明顯機器僵硬話語風格的聊天機器人,ChatGPT的語言表達能夠體現出其對上下文語境的推理,以及對聊天者提問意圖的估算。從這種人性化特質中,可以窺探未來人工智能與人類的無障礙交流,在教育領域則體現為機器化師生的“人性”化溝通。此時,人工智能教師作為一種擁有超全知識儲備與超強數據處理能力的全能型教師,將會極大地消解傳統教師由專業知識所賦予的權威與聲望。人工智能教師促成實體化教師的消失,主要表現為三個方面:首先,人工智能教師更懂學生。它可以通過學生數據的實時采集與分析,生成動態精準的學情。其次,人工智能教師更能取信于學生。它以海量知識作為“背書”增強了自身的可信度,在重復技能的精準性以及勞動精力的持續性上也具有壓倒性優勢。[6]最后,人工智能教師更會教學生。它可以借助虛擬現實、人工智能、腦機接口等技術,打造超真實的虛擬學習世界。教師角色已內隱于教學環境之中,通過角色扮演、事件模擬等為學生打造深度的交互體驗。
2.師生身份關系模糊化
在人工智能時代,傳統教師和學生的身份定位邊界在逐漸模糊化。一方面,智能機器既是教師也是學生。如果說傳統教師的作用是“傳道授業解惑”,那么人工智能時代機器也具備了教師身份。ChatGPT不只是回答問題的工具,更是學生的“智能私教”。而在人類成為人工智能教育對象的同時,人工智能也成為需要受教育的學生。盡管ChatGPT已經能夠模仿人類的部分智能,但其人性化特質仍待發展。ChatGPT的可訓練特征可以拓展學生的身份范圍,這使得智能時代的教育從思考如何在教育領域最優化使用人工智能技術,轉向如何通過教育人工智能使其真正適配人類智能發展。另一方面,傳統教師也在學生化。由于人工智能技術加速并可能徹底改變知識生命周期[7],知識正以加速度的節奏進行更新迭代而不是堆積式累加。在這樣一個“學習”追不上“創造”的時代,教師必須學會駕馭技術,將智能技術融入教學,時刻自我進化、自我超越。
3.師生交往關系虛擬化
智能技術的發展改變了人與人之間交往的方式。“教學是以人際互動為基礎的,離開師生互動,言傳身教根本無從發生。”[8]但隨著人工智能技術及相關教育產品不斷融入學校教育場景,“人—機”交往方式成為主流途徑,沖擊著教師與學生之間的交往方式。由于學生對人工智能產品的依賴性使用,課業問題及課程作業都從求助教師轉向求助私人“智能助教”,從而減少并虛擬化師生交往。“人—機”交往缺乏情感交融。過度的“人—機”交往會導致師生情感的疏離,降低師生間交流的親密度,使教學變成一項沒有溫情的事業。人工智能承擔知識教學任務,使得教師能夠從繁瑣而重復的日常教學任務中脫身,轉向立德樹人的“育人”任務上,但同時也削減了具有育人價值的以知識教學為主的師生交往方式。沒有“傳授知識”這一中介,師生間的情感交流也將“束之高閣”。情感的缺位將引發師生之間的信任危機。良好的師生關系有賴于信任關系的建構,而人工智能技術對教育生態的全面侵蝕,在不斷虛擬師生“在場性”交往的同時,也虛擬了師生間的關系。在教育技術的裹挾下,教師恐會成為智能教學的補充,屈居從屬地位。
(二)經驗方式的危機
科學哲學主導人類技術發展必然促成人工智能的出現與更迭。技術作為人類智能的延伸和創造,體現了人通過創造技術實現自身的認識與控制,而人工智能則是這種主動控制的發展形式。人工智能始終以對人類智能的萬能模擬作為終極目標,這種智能模擬將身體排斥在外并不斷貶低身體的實在論價值。取代身體感知覺經驗的將會是結合身體和精神的“超真實”經驗。
1.遮蔽身體的感知覺經驗
遮蔽身體是人工智能的發展傾向,也是人類在智能時代面臨的最大危機。技術在對身心合一狀態的割裂上體現為兩個層次:首先是通過發展人類替代性技能從而遮蔽身體的第一層次,即身體的實在性,集中表現為作為實物存在的機器取代人類的部分勞動;其次是作為虛擬存在的觀念技術已經開始模仿人類精神事務,進而達到遮蔽人的精神生命的第二層次。一方面,當身體的感知覺都在元宇宙中由虛擬世界所模擬,就分割了人對自然萬物的身體感觸。高度仿真的虛擬經驗替代真實經驗而占據主導地位,人們在虛擬世界中分化出多重“自我”,既非現實自我的復刻也非他者形象的直接嵌套,而是遮蔽于身體之上的“靈魂”的運行。另一方面,當感知世界這一身體功能遭到貶值時,身體也就失去了不可替代性,以身體為基礎的感知覺經驗必將讓位于虛擬經驗的“閉門造車”。
2.“超真實”經驗
元宇宙是“一個平行于現實世界,又獨立于現實世界的虛擬空間,是映射現實世界的在線虛擬世界,是越來越真實的數字虛擬世界”[9]。雖然虛擬世界是對現實生活的復刻,但其本身已經超越現實生活并由此激發出多種可能性,用馬丁·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的話說就是“去蔽”。由智能技術所建構的虛擬世界有其真實存在的一面,主體在虛擬世界中能夠得到一種虛擬經驗,這種經驗是超現實的感性存在。通過感官刺激的模擬,虛擬經驗已經能夠成為現實經驗的替代品。人在現實生活中沒有條件或能力獲取的經驗都可以在虛擬世界中實現,例如,在地理課上,學生可以“穿越”到數百年前感受前朝古都鮮活的人文景觀與地理風貌。不僅如此,虛擬經驗的可重復和可操作性還拓展了人類經驗維度,進而拓寬了人類認識維度。在虛擬世界中,我們可以通過各種參數的調試改變從現實復刻的物理環境,創造可設置的虛擬環境,拓展人類經驗的范圍。從刺激人的大腦神經層面來看,虛擬經驗具有現實經驗所不可比擬的優越性,成為“超真實”經驗。在元宇宙中,“超真實”經驗取代現實經驗成為人認識世界的主流途徑。
(三)理論方式的危機
如果說,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帶來教學經驗方式的重大轉型,那么對于經驗方式探討及研究的理論話語結構及其方式也將面臨相應的轉型。由人腦神經科學理論為基礎的人工智能教育學將全面取代普通教育學,教育學的話語體系不得不面臨轉換。在基礎教育教師身份弱化之后,從事教育研究的教授將面臨事業危機,即一批以研究教育學為志業的研究者將面臨失業或被迫轉型。教育實踐方式的轉變,促使教育倫理觀念轉變,對于教育實踐倫理的理論解釋框架也將發生相應轉變。教育倫理危機在理論層面上表現為理論范疇危機和理論基礎危機兩個方面。
1.理論范疇的危機
教育活動源于知識傳遞的需要,教育活動的專門化孵化出學校。教師、學生、教育影響作為學校教育的三大要素,隨學校教育的制度化而得到地位確立。但在人工智能教育時代,傳統教育的理論范疇正面臨結構性危機。
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使教育活動逃離了教育現場,教育不僅看不見“人”,甚至也不及“物”。教育現場的物化影響被教育程序與指令所替代,教育現場本身被人工智能解構。虛擬互動取代現實互動,成為主要互動方式。實體性的教育環境也隨之消解,基于人工智能的教育活動現場并非發生在教室,而是虛擬教育互動中。傳統依托人員聚集和設施布置建立起來的空間布局,必然讓位給虛擬教育帶來的“無教室”和“無學校”,在特定空間內發生的教育活動將讓位于遠程監控的即時教育。從知識的傳遞方式上來看,腦機接口(BCI)這一新型人機交互技術將徹底顛覆傳統的講授式教學法,這將大大提高知識傳遞的效率。學生通過“腦機”或“腦腦”的雙向互動,在虛擬世界中進行具身性探究式學習。從教師角度看,更高效率的“人—機”教學通過瓦解教師主體身份導致師生共生關系斷裂,“尊師重道”觀念蕩然無存。從學生角度看,在元宇宙中既可以直接運行各種預設“學習包”進行學習,也可以在自由虛擬活動中獲取知識、培養能力。這一過程真正實現個性化自主學習。從教育內容上看,虛擬世界框架內的知識,通過多元信息媒體的互動自主生成和持續流轉,形成自身的特有結構。這不需要以現實為依托,是普通教育學規定性體系所不能夠覆蓋的。從教學方式上看,電子化課程以即時性超鏈接的形式“漂浮”在虛擬教育系統中,供人隨時取用。通過信息的遠程控制和虛擬化身的相遇進行教育活動。教育活動可以在數個不定場所同時發生,同一教育內容可以瞬間傳遞,創造與每一個學生的教學互動。從教學組織形式上看,人工智能技術為個性化教育提供支持,消解了班級授課制存在的必要性。班級授課制是一種基于提升教學效率和加強教學管理而存在的集體性教學組織形式,存在固有局限性。這些局限性包括無法真正因材施教、弱化學生主體地位、抑制學生創造性等。人工智能技術實時采集數據并進行分析,為個性化學習提供支持,使學生能夠根據自身情況調整學習方案,在學習資源、學習方式、學習評價上都做到個性化。從教育評價上看,通過數據實時更新和信息實時傳遞而實現的光速教育評價,已經消除因時間延遲和空間阻隔造成的限制。學生的學情和教育評價數據,可以通過區塊鏈等技術轉換成能夠進行價值交換的虛擬通行碼,教育評價得以貫穿教育教學全過程,顛覆傳統以卷面分數為標準的評價方式。
2.理論基礎的危機
教育活動的展開以學生的學習活動為基礎,解釋學習行為是教育理論的出發點。自約翰·弗里德里希·赫爾巴特(Johann Friedrich Herbart)在19世紀初將科學心理學作為普通教育學的理論基礎以來,心理學的相關知識一直用于解釋教育情境中的學習行為以及一系列心理現象。人們認為心理學領域足以為教育提供科學的學習理論,并將心理學研究成果用于改進教學方法以提升教學效果。學習行為的解釋有行為主義和認知主義兩條基本路徑,前者從學生的外顯行為推測心理機制,后者則將計算機學習移植至人類學習。且不用說“從行為推測心理”本身就是缺乏根基的論證過程,計算機原理也并非可靠的教育理論基礎。認知心理學深受計算機科學的影響,如工作記憶的概念就起源于計算機領域。然而這種將計算機學習套用于人類學習的方式實際是本末倒置,將教育學置于程序主義的理論基礎之上。學習行為的解釋需從大腦的工作機制為原點,因此教育理論必須轉向腦神經科學。腦神經科學可以幫助人們更好地了解人類大腦的運作方式,進而從根本上解釋人類的學習行為。例如,我們可以通過研究大腦中的神經元如何相互作用,來了解人類如何處理信息和記憶。以腦神經科學為基礎的人工智能教育學,將全面取代普通教育學,建構新的教育話語體系。
如果說,傳統教育的理論前提是學生具有可塑性和差異性,那么在以腦神經科學為基礎的人工智能教育學視角下,這正是由大腦神經的可塑性和差異性所決定的。學習不僅僅是知識的獲取和技能的培養,其更深層的根基是大腦新神經連接的發展。大腦神經網絡的架構方式在機器算法學習中的應用證明了這一觀點。例如,類似ChatGPT的生成式人工智能以人工神經網絡為算法載體,在“監督學習”“強化學習”等人工訓練中表現出超強學習力。神經元連接之間的工作機制被視作學習活動發生的生理基礎,如海馬體是已知在學習中發揮核心作用的大腦區域。已有研究揭示影響大腦學習行為的因素,如睡眠、壓力、情感等[10],探討學習背后的神經科學基礎。然而,無論是否處于教學活動中,大腦神經元之間的工作機制從不中斷[11],如果通過一系列神經科學技術改變大腦皮層結構成為可能,那么就可以促進學生學習。大腦神經網絡的發育規律和工作機理,可以幫助教育理論工作者理解思維、智力、創造力等神經科學基礎,并設計出有助于智力和創新能力發展的智能教育模式。
三、教育倫理危機的應對
目前,學界對人工智能的態度是將技術視作工具來探討其價值,這就引出積極和消極的兩種態度。積極態度是將技術視作人的延伸,并通過操縱技術來改造自然以體現人類作為實踐主體的生命意志;消極態度是唯恐對本受制于人手的技術脫離控制,并通過復制人類智能從而威脅人類主體地位。以上兩種基于工具向度的看法都屬于競爭性思維,將人和技術看作非此即彼的對手。從工具主義視角來看,人工智能的發展必將帶來人類主體價值被否定的危險。只有摒棄工具性思維才能回到身體感知覺與藝術創造相統一的狀態,競爭性思維的反面是共生性思維,即主客體交融的協同發展。對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人工智能教育倫理危機的應對,關乎未來“人工智能+教育”圖景。從工具性思維轉向共生性思維,直面教育生態變革,是人工智能教育的發展路徑。謹慎對待技術樂觀主義,避免技術悲觀主義,規避教育適應的技術邏輯,遵循技術應用的教育邏輯是應循路徑。
(一)重構教師社會身份
教師作為一個基于教育活動專門化所建構的社會身份概念,在人工智能時代面臨弱化甚至消失的危機。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持續發展,社會對教師的角色期待上寄托了培養具備全球競爭力人才的殷切期望。因此,需要推動教師身份的轉向,使其向“人工智能+教育”的智能化階段發展。
一方面,教師需要加快自身觀念與技術更新的步伐,突出其在教育活動中的主體性與創造性。教師在保證自身教學自主性的基礎之上,需加快學習人工智能在教育領域的使用和管理,更加積極地投身于教育實踐。人工智能技術滲透教學設計、實施的全過程,未來教育的智慧性工作離不開智能技術支撐。這意味著教師需要不斷提升自身信息素養和技術能力,強化智能技術應用能力,在適應人機協同工作模式的同時,發揮其促進學生知識習得與智慧生成的正向價值導向。[12]另一方面,教師需要重新進行自我定位。人工智能將取代傳統教師承擔的學情分析、知識傳遞、教育評價等重復性任務,教師的育人功能將會凸顯。教師自身固然需要熟練掌握智能技術,更要真正勝任人工智能無法完成的工作。必須積極關注機器所不能量化的學生情感、態度、價值觀,發揮人工智能所不能替代的德育價值,即培育學生具有區別于人工智能的正確價值觀、必備品格、關鍵能力,回歸育人本質。教師可以監控人工智能對學生的全方位數據化過程,克服學生學習機械化、主體地位弱化等背離育人初衷的危機。人工智能提供的個性化學習離不開學生的自主抉擇,而持有未成型價值觀念的學生,在海量電子學習資源面前難以做出明智的選擇,這就亟需教師以道德為準繩,培養學生明辨是非、自主抉擇的能力。
(二)重塑教學實踐方式
人工智能時代,應在教育數字化轉型背景下重塑教學實踐方式。傳統時空固定、穩定連續的知識傳遞活動,以“教師教—學生學”為主要教學實踐方式。這種“人—人”交互模式必須重塑為“人—機—人”數字化智能信息交互模式。“人—機—人”意味著教師和學生要與人工智能共同協作,完成創造性任務。一方面,積極擁抱智能技術,創設沉浸式虛擬教學環境。例如,教師可以利用虛擬現實、增強現實等技術創設的虛擬環境,將扁平的教學內容立體化,進而深化學生學習體驗。另一方面,建立和管理超級數據庫,實現精準教學。超級數據庫的特點是實時更新與跨域融合。跨域融合是指將課程資源、學生數據、教師數據跨領域整合。實時采集學生數據并進行針對性分析,生成每一位學生的全方位動態學情。依托超級數據庫,形成學生的學習調控系統,合理調試學習進度、選擇學習方式、調度學習資源、配備學習設備等,達到海量資源整合基礎上的“最優化教學”。
(三)重設教育倫理規范
人工智能技術與教育融合創新發展的趨勢不可避免,其倫理風險也在教育領域不斷凸顯。為了創造一種人機協同發展的和諧共生關系,需要重新設定教育倫理規范。倫理規范是一體兩面的綜合體,其內在結構為倫理秩序,外在則表現為倫理規約。無論是內在的倫理秩序還是外在的倫理規約,都需要用消極倫理來明確“禁為”的邊界,用積極倫理來指示“應為”的內容。[13]倫理規范的目標并不僅僅是列出一系列法律條約來限制人工智能,更重要的是不斷調整“人工智能+教育”的發展方向,使其能夠維護教育的育人初心,成為未來教育獲得最大發展空間的保證[14]。就當前的情況來看,人工智能在教育領域的應用表現出覆蓋面窄、應用率低、地域差異等問題,現階段更適合采用積極倫理為主、消極倫理為輔的綜合倫理觀,由此出發建構教育倫理規范。教育的關鍵問題是正確應對實際發生的教育活動,因此必須結合教育實際,促進教育倫理規范的構建。一方面要培養教師智能倫理反思的能力,使教師能夠保持自身主體性地位,在人機協同的過程中把握倫理尺度,識別和避免算法依賴、算法歧視、算法替代等問題。另一方面,需要在教師教育方面開設人工智能倫理課程,加強教師的信息甄別能力、自我反思能力和人機溝通能力,引導學生合理地“與機共舞”。
(四)重建教育理論基礎
普通教育學建立在以實在論為基礎的現代主義之上,深受科學主義主導的啟蒙思想影響。現代教育的初衷是培養理性、自由而全面發展的人,然而在現代主義框架內并未實現理性的烏托邦。從意識形態上審視教育,現代主義對真理、本質等確定性的追求在教育中則體現在教育目的的未來性、教育過程的封閉性和教育結果的同一性上。所有與教育相關的要素被整合起來形成一種教育的現代結構,結構中的每一要素按照既定路線朝著遙遠的確定性目的努力,培養抽象且同質化的人。面對人工智能技術對教育生態的沖擊,教育理論框架必須適應智能化的潮流,更新傳統觀念,開拓理論視野。作為一種文化實體的后現代主義思想在解構現代主義哲學基礎的同時,也為教育理論基礎提供新的土壤。[15]以建設性的態度看待后現代主義教育,以動態生成的思維方式重建智能時代的教育理論基礎。人工智能時代的教育更強調開放與創造、否定中心與等級、重視差異與多元化、注重培養人的探索與創新精神。教育目的的制定則由確定性美好藍圖轉化為情境生成性的自適應體系,教育過程由線性發展的封閉程序轉化為多維動態的探究和創造,教育關系由主客二元的對立結構轉化為尊重差異性前提下的平等對話與相互理解。
綜上所述,無論對于ChatGPT等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持消極抵制的態度,還是積極擁抱的態度,它已然對于全球化的學校教育產生深度影響。建立在現代主義哲學基礎之上的教育倫理秩序也發生了巨大變化,知識觀、學習觀、教學觀、師生觀、時空觀等都隨之產生深遠影響。唯有在教師社會身份、教育倫理規范、教學實踐方式、教育理論方式等方面做出科學有效的改變或重建,才能展望并創造人工智能與教育可持續發展關系的和諧圖景。
參考文獻:
[1]王竹立.新知識觀:重塑面向智能時代的教與學[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9,37(5):38-55.
[2]王維嘉.暗知識:機器認知如何顛覆商業和社會[J].杭州(周刊),2019(30):58.
[3]張鵬,郭恩澤.指向“深度學習”的教學策略研究[J].教育科學研究,2017(9):54-58.
[4]張一兵.遠程登錄中的新地緣政治——維利里奧的《解放的速度》解讀[J].求是學刊,2018,45(3):20-31.
[5]王曉敏,劉嬋娟.人工智能賦能教育的倫理省思[J].江蘇社會科學,2023(2):68-77.
[6]徐興子.人工智能時代教師專業身份認同的挑戰與突圍[J].教育科學研究,2023(4):19-25.
[7]杜華,顧小清.人工智能促進知識理解:以概念轉變為目標的實證研究[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22,40(9):67-77.
[8]高曉文,于偉.教師情感勞動初探[J].教育研究,2018,39(3):94-102.
[9]趙國棟,易歡歡,邢杰,等.元宇宙[J].商學院,2021(12):120.
[10]THOMAS M, ANSARI D, KNOWLAND V. Annual research review: educational neuroscience: progress and prospects[J]. Journal of child psychologyamp;psychiatry, 2019,60(4):477-492.
[11]ALIBIGLOO H P, ALIPOOR J A. Critical study on the researches about the application of neurothecnology in education[J]. Authorea preprints, 2023.
[12]史蒂芬·沃森,喬納森·羅米,文森特·連恩,等.ChatGPT與社會、教育和技術的糾纏進化——基于系統論視角[J].中國教育信息化,2023,29(9):12-20.
[13]謝娟.人工智能與教育融合創新之倫理內涵及實現路徑[J].中國遠程教育,2023,43(2):1-8.
[14]韋恩·霍姆斯,孫夢,袁莉.人工智能與教育:本質探析和未來挑戰[J].中國教育信息化,2023,29(2):16-26.
[15]王惠穎.后現代對于現代教育的批判及其當代價值[J].教育科學探索,2022,40(3):46-51.
Educational Ethical Crisis of ChatGPT/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Its Response
Changwang HE, Heping XIONG
(College of Teacher Education, Ningbo University, Ningbo 315211, Zhejiang)
Abstract: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echnology represented by ChatGPT is impacting and even reshaping the ecology of school educati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 education” has become an inevitable trend in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education. Under the deep influenc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knowledge is developing towards softening, darkening and integration. Learning methods are shifting from “searching” to “dialogue”, further boosting students’ deep learning. Teaching objectives are being upgraded step by step, and the materialization of educational scenes is also facing deconstruction. In the era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super-real” experience obscures bodily perceptual experience, and teachers become virtual nodes with blurred ethical identities, gradually weaken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eachers and students. Meanwhile, traditional principles of general pedagogy will also face a comprehensive failure of the explanatory framework for the way of educational experience. To address the ethical crisis i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education, it is necessary to shift from instrumental thinking to symbiotic thinking, face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education ecosystem, and actively construct a diverse landscap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 education” by reconstructing the social identity of teachers, reshaping teaching practice methods, resetting educational ethical norms, and rebuilding the theoretical foundation of education.
Keywords: ChatGPT; 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Large language models;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 education; Ethical crisis of education
編輯:王曉明" "校對:李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