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質主義還是存在主義？

羅譞

[摘 要] 隨著拉埃爾·耶吉《異化》一書的問世，以及關于互聯網社會中“人機關系”“數字鴻溝”“數字勞動”等新問題的廣泛討論，異化理論所具有的社會批判潛能又得以被重新發現。大批國內外學者開始重拾“異化”這一理論武器，對當下的數字社會現實展開批判性思考。然而，伴隨異化理論復興而來的是一場關于“如何判定異化”的路徑之爭。盡管異化理論在闡釋和批判當下的新社會語境時依舊蘊含著巨大的理論潛力，但要想激發這一潛力，就需要對兩條路徑重新整合，探尋異化理論本身所具有的方法論潛能，明晰兩條路徑分別適用的問題域。異化理論的兩條路徑在問題意識的起點和方法論支點上保持了高度一致，前者訴諸倫理，后者落腳于關系，由此，一套“圍繞現存社會關系展開倫理批判”的方法論內核便得以成形。

[關鍵詞] 異化；本質主義；存在主義；倫理學

[DOI編號] 10.14180/j.cnki.1004-0544.2024.02.005

[中圖分類號] B0891?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 ? ? ?[文章編號] 1004-0544（2024）02-0034-08

長期以來，“異化”一直是哲學社會科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被廣泛應用于各類社會批判理論之中。尤其是進入20世紀之后，伴隨著現代工業文明的高度發展而來的各類生態問題、社會問題直接激發了眾多學者對自然與社會的反思和關注。其中以西方馬克思主義、東歐新馬克思主義學者為代表的大批學人開始重拾異化理論，展開對現代工業社會的總體性批判，并取得了豐碩的成果。然而時間行至20世紀80年代，隨著政治上馬克思主義運動在全球層面的日漸式微和學理上后現代主義對宏大敘事的消解，異化理論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沒落[1]（p103-109）。由此，作為一種社會批判路徑的異化概念一并陷入沉寂。

近年來，隨著拉埃爾·耶吉（Rahel Jaeggi）對異化理論的重新發現，以及關于互聯網社會中“人機關系”“數字鴻溝”“數字勞動”等新問題的廣泛討論，異化理論所具有的社會批判潛能又得以被重新發現，大批國內外學者開始重拾“異化”這一理論武器，對當下的數字社會現實展開批判性思考。但現有研究或是固守馬克思“異化勞動”的理論窠臼而不愿翻新，或是流于主觀臆測，將任何不符合自身標準的現象通通指認為異化。這便呼吁我們重整異化理論的內核，從各位思想家對異化理論的闡述中發掘其共通旨意，并規范其展開批判的方法路徑，從而使“異化”這一“舊概念”能夠在這個紛繁蕪雜的“新社會”中重新發揮批判價值。

一、原點之爭：異化的兩條路徑

自盧梭以來，異化問題一直是近代哲學社會科學中的一個重要議題。此后，經馬克思的闡發，以及盧卡奇在馬克思基礎上展開的補充性思考，異化（物化）理論日漸成為西方社會批判領域中的重要理論。此后，存在主義哲學、法蘭克福學派、文化研究學者們不斷強調與發展異化理論，使之逐漸成為當代左派學者進行社會診斷與批判的鋒利的理論武器。學者們在討論“什么是異化”“人類社會面臨著怎樣的異化”“異化的具體表現形式”等問題時，根據其研究視野的不同，給出了各不相同的答案。其中，馬克思以經濟為出發點，指出了人（包括勞動者與資本家）在資本主義社會所遭遇的各種生存困境，批判了資本主義的經濟結構給人帶來的異化。盧卡奇在討論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時依舊貫徹了馬克思經濟還原論的總體思路，并在此基礎上展示了用異化理論探討社會與文化的可能性。受盧卡奇的啟發，以阿倫特、弗洛姆、阿爾都塞等人為代表的政治異化觀和以鮑德里亞、哈貝馬斯等人為代表的文化異化觀開始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大放異彩。此外，隨著工業技術文明的持續進步，有關科學技術與人類之間關系的討論也逐漸成為20世紀哲學社會科學領域的一個重要問題。由此，海德格爾、馬爾庫塞、阿格爾等人的科技異化觀又成為20世紀下半葉社會批判領域的一個重要議題。

然而，當代異化理論批判路徑的殊異并不影響其批判前提與批判方法的統一性。事實上，在數百年來關于異化的各類闡釋中，批判得以展開的邏輯原點只有兩個：一是源自德國古典哲學，被馬克思、盧卡奇、馬爾庫塞等人發揚光大的本質主義路徑；二是源自克爾凱郭爾、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被耶吉、羅薩所推崇的存在主義路徑。下面具體展開說明。

自盧梭起，人們對社會異化的判斷一直堅持著本質主義的方法論取向，主張在判斷事物是否被異化時，需要先確定其本質，然后再將現象與本質進行比對。如若二者發生疏離，便意味著事物變為了一個異己性的存在，異化便由此發生，而克服異化的方法便是尋回事物在發展過程中失落的本質。這一方法路徑在其發展過程中明顯受到了傳統形而上學，尤其是德國古典哲學的深刻影響。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對人的四種異化形式的闡述中就提到，勞動作為人類所特有的一種行為活動，能夠幫助人類完成改造世界、實現自我發展的目標，因此勞動是人的本質。然而在私有制的條件下，勞動不再能夠幫人發現自我生存的價值與意義，而是退化為一種單純為了糊口的生存手段，因此在這個意義上，人類的勞動變成了勞作，人也與自己的勞動產品、勞動行為、人的類本質以及他人之間產生了異化[2]。在這里，一方面，早年受青年黑格爾派影響的經歷讓馬克思保有著強烈的批判意識，并嘗試借費爾巴哈的唯物主義和人本主義態度對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展開批判，主張從感性的、關系性的路徑而非概念化的思辨邏輯路徑去思考人的本質；另一方面，他不可避免地繼續受到德國古典哲學傳統所確立的本質主義問題域的影響，緊扣“人的本質是什么”這一問題展開追問，在批駁了黑格爾的“人的本質等于自我意識”這一判斷之后，給出了“人的本質是勞動”這一論斷。深受馬克思影響的盧卡奇在分析資本主義社會病灶時同樣表現出了強烈的本質主義思維傾向，他指出：“商品結構的本質已被多次強調指出過。它的基礎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獲得物的性質，并從而獲得一種‘幽靈般的對象性，這種對象性以其嚴格的、仿佛十全十美和合理的自律性掩蓋著它的基本本質，即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所有痕跡。”[3]（p143-144）這一思路又進一步影響到了諸多學者：馬爾庫塞認為，現代科學技術因背離了“使人擺脫勞作”的本質而產生了異化[4]（p130）；鮑德里亞認為，現代社會中人的消費行為背離了追求“使用價值”的本質，從而陷入了一場對能指的無限追求的游戲之中[5]（p5）；哈貝馬斯和霍耐特則認為，社會的本質是交往與合作，而晚期資本主義社會工具理性的盛行則讓這一本質受到了遮蔽。

然而進入21世紀之后，法蘭克福學派第三代核心人物霍耐特的兩位高徒——拉埃爾·耶吉與哈特穆特·羅薩開始公開質疑本質主義路徑的合理性，并開辟出了一條存在主義路徑。耶吉在其《異化》（Alienation）一書中指出，傳統的本質主義異化觀始終無法克服的一個問題就是“描述性”與“規范性”的問題。具體來說，當我們指出“社會、人、技術不應當如現在這樣存在”時，我們始終無法解釋，為什么現有的現象不符合其本質，以及所謂的應然的事物本質是否合法。因此耶吉主張，我們在判斷社會是否遭受異化時，不應繼續秉持本質主義的思路，去預設一個先驗的、完滿的本質，而應當從關系的角度出發，關注個體與世界之間是否建立了一種有機聯系，從而讓自己能夠實現對世界、對自己生活的“占有”。如果個體感到無法占有、掌控生活，那就意味著自我與世界之間形成了一種“無關系的關系”，而這便意味著人與世界發生了異化[6]?？梢钥吹?，耶吉對異化的理解已經突破了傳統形而上學的思路，開始從對某種外在的“規范性標準”的執著追求中脫離出來，轉而采用現象學的本質直觀方法去發現和闡釋異化，這一思路明顯受到了海德格爾關于此在的“在世之沉淪”的闡述的影響。相較于耶吉，羅薩關于異化的表述表現出了更為明顯的“海德格爾風格”：“異化指出了自我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的一種深層的、結構性的扭曲，亦即一種主體處于、‘坐落于世界當中的方式遭到了扭曲?！盵7]（p117）因此，對于羅薩來說，異化其實是這樣一種狀態：主體明明被允諾了享有某種自由和權利，在不存在直接的外部壓迫的情況下自己的合理愿望與目標卻無法實現。而在這種狀態下，我們可能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而無法“贊同”和“認可”我們的最終行動，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發生了異化?？梢钥闯?，同耶吉一樣，羅薩同樣認為在判斷是否遭受異化時，我們應當放棄對于本質的執著追尋，重新將人的主觀感受作為異化的標準。在某種程度上，耶吉和羅薩在異化概念方面的存在主義式轉向有助于在當下這個被“后現代邏輯”統治的世界中為批判理論打開一條新的道路，可以很好地回應后現代社會“宏大敘事”消解之后，人們的斗爭應當從哪里展開的問題。在當下民族主義、女性主義、小眾流行文化盛行的背景之下，這一異化觀可以幫助人們展開迅速的反思與批判，以便重新思考應當如何建立一種健康的、合理的人與社會的關系。

總而言之，異化理論的本質主義路徑與存在主義路徑之爭所討論的核心問題其實是異化的判斷依據是什么，本質主義路徑訴諸“理念世界的審判”，而存在主義路徑則訴諸“生活世界的直觀”。這一分歧的根源一方面來自近代以來西方思想界內部的激變，另一方面來自后現代社會以來西方社會的快速變遷所帶來的人類生存經驗層面的斷裂①。然而，異化理論畢竟不是形而上學，它縱然面臨著方法論上的重大轉向，但其內在的人本主義理想卻是一以貫之的，因此這便給兩條路徑的交匯提供了潛在的可能。

①這一點在羅薩關于加速社會中“五種異化”的論述中得到了充分表現。

二、人本主義：兩條路徑的共通內核

耶吉和羅薩背棄了異化理論的本質主義路徑，認為“傳統的異化理論對人的主體性作出了沒有根據的假設”[8]（p126-143）。這種做法在提供出新的理論可能性的同時也導致我們深陷客觀主義和家長主義泥潭。事實上，在今天的世界中異化現象“既存在于社會結構之中，也存在于個體的主觀經驗之中，其中后者是前者的一種自然屬性”[1]。研究對象的多樣化的現實呼喚著多元方法路徑的介入，對于兩種路徑非此即彼的選擇本就是不必要的。事實上，本質主義異化觀與存在主義異化觀并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除了在判斷異化的方法上有所區別之外，兩者的邏輯起點完全一致，都秉持著一種人本主義的立場，堅持對可能的“人類的美好生活”進行不斷追求。這一人本主義立場貫穿了整個異化理論的發展脈絡，不論是在盧卡奇、馬爾庫塞那里，還是在耶吉、羅薩那里，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倫理追求都貫穿始終。不論是馬克思“人的對象化的本質力量以感性的、異己的、有用的對象的形式，以異化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2]的辨析，還是馬爾庫塞“野蠻寓于人性之中，奴役寓于自由之中”[4]（p130）的警示，抑或是耶吉“只有在一個我可以自我決定、自我認同的世界中，我才可以真正實現自主”[6]的表述，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到一種對自由自主的共同倫理追求，跨越百年的異化理論在這一點上呈現出了高度的“家族相似性”。事實上，“所有批判理論都強調統治（或壓抑）和解放（或擺脫壓抑） 的辯證法。也就是說，批判理論發展成一種實踐（理論上反思的社會實踐），把解放置于理論自身之上”[9]（p10）。因此，兩類異化理論之所以能在這一問題上達成一致，完全是由依托社會批判理論而生的異化概念本身的理論旨趣所決定的。

具體來說，自馬克思將異化概念引入社會批判領域開始，關于異化的討論便脫離了黑格爾的思辨游戲的范疇，轉而開始關注現代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壓迫和不平等問題?！爱惢边@一概念不再像黑格爾哲學那樣，指向一個事物內生的否定性動力，而是指向外在的、實存的否定性關系。在馬克思這里，人的異化是由于人與勞動對象、與他人的關系發生了改變而產生的，而異化的結果則是人經濟上被剝削、政治上不自由，這樣的生活顯然稱不上是幸福的。由此可見，這一批判有著明顯的倫理學取向。盧卡奇同樣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普遍獲得一種物的性質，導致“我們被束縛在一個徹底合理化了的系統之中。對于處在該系統中的每個個體來說， 只有被不斷重復著的自我客體化的過程， 沒有黑格爾意義上的自由”[10]（p10）。這毫無疑問仍是一種對社會制度合法性的倫理拷問。如果說馬克思和盧卡奇的異化（物化）理論是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展開的對人的生存境遇的倫理觀照的話，那么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當代異化理論便是從現代性本身所蘊含的倫理性危機出發的對人的生存境遇的倫理觀照。耶吉在論述批判理論的價值時指出：“資本主義的特定的罪惡不在于它的不公平性和不道德性，而在于其倫理性缺陷（在黑格爾的意義上），即是說，作為一種倫理關系它是無法令人滿意的?！盵11]羅薩在其著作《新異化的誕生》一書中更是將“倫理批判”直接視作構建其批判理論大綱的一個關鍵維度。不難發現，對人類美好生活的倫理追求成為跨越不同時代的異化理論的共同內核，從而為異化理論提供了充足的合法性基礎。

正如Gavin Rae所言，“異化”這一概念從始至終都建立在一種規范性的本體論基礎上，其在幫助人類界定什么是好生活這件事上有著重要作用[12]（p21-36），倫理的內核是異化理論傳統中一以貫之的核心。因此，當我們討論異化問題時，這種倫理取向必須得到重視與堅持。除此之外，由于倫理問題必然關涉主體與外部世界的各類關系，包括主體間的關系、主體與物質世界的關系、主體與社會的關系等諸多方面，這就決定了當我們在討論異化問題時，必然要對主體當下所寄寓其中的關系展開規范性評判。如此一來，規范性的要求（倫理）和可供分析的對象（關系）便作為異化理論的兩個要素被確定了下來，這便為釋放異化理論的方法論潛能奠定了基礎。

三、異化理論的方法論潛能

由上可知，在異化理論方面，對于“倫理”和“關系”兩個要素的選取和強調并不是任意的，而是基于二者所蘊含的方法論潛能。事實上，對“倫理”與“關系”進行思考可以幫助我們對自身、社會、生活世界展開更加深入、更具批判性的觀照，從而為進一步的社會診斷鋪平道路。

（一）倫理：異化理論問題意識的起點

具體來說，作為規范性要求的“倫理”的方法論意義在于：其區別于當下通行的經驗主義的社會關注視角，將看待問題的角度從“是什么”的描述性問題轉向了“應當如何”的規范性問題，可以為研究者提供嶄新的問題意識。例如，在對勞動異化的分析中，我們可以提出這樣的問題：勞動明明是人類生存于世必不可少的活動，人類歷史也是由勞動所創造的，那為何當下的勞動給人帶來的只有無盡的痛苦？而在對于交往異化的分析中，我們的問題則變成了：人類從來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人只有通過交往，達成合作和理解才能保證人類社會的有序長存，那為什么今天我們的交往不僅無法促進彼此間的理解與團結，反而帶來了紛爭和痛苦？因此，倫理的起點意味著這樣一種問題意識：某種客觀存在的現實在何種意義上是不合理的、不能被我們所接受的。與此相應，異化理論的目標就是將這種不合理指認出來，對其展開分析與批判。所以，這種倫理取向在這里給我們提供的是這樣一個邏輯起點，它要求我們發現自己，乃至人類不幸福的現狀，并對其展開質疑，追問造成這一現狀的原因。從這個層面上講，倫理意識正是異化理論問題意識的根源所在。

（二）關系：異化理論的方法論支點

如果說對于我們日常生活的反身性倫理性思考能夠幫助我們建立有關異化理論的問題意識，那么對于生活中各種關系的考察則形成了異化理論的路徑方法。具體來說，“關系”的方法論意義有二：第一，關系問題本身所內蘊的倫理價值為異化理論的批判性進路指明了前進的方向；第二，我們在理解“關系”的方式上同理解“異化”的方式有著極高的相似性。

首先，“關系”和“異化”在倫理的維度上具有一致的價值訴求，從“關系”的角度入手是異化問題研究的內在要求。在社會科學研究的視域中，人是一種社會性的動物?！叭说谋举|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13]（p135）人的一切社會活動都是與他人打交道的過程，而正是在此過程中，人與人之間便建立了各種各樣或顯或隱的社會關系。按照符號互動論的觀點，哪怕人沒有與他人發生直接交流，人也會在自我意識中建立某種自己同自己，甚至自己同他人的關系想象，通過自我傳播的方式來重構自己的社會角色。從這個意義上講，人只要進入包含他人的世界之中，就已經同他人建立了某種社會關系。而任何一種社會關系都必然內含著一種倫理的價值意蘊在其中[14]（p38-43），這種倫理意蘊既包括人對社會的倫理渴望，也包括社會對人的倫理要求，并動態呈現為一種主體間的雙向倫理承諾——自由、尊重、平等，簡言之就是對作為獨立個體的他者的無條件承認，這正是人類社會得以維持穩定運轉的基礎。因此，每當我們去考察一種社會關系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會包含倫理層面的評判。于是，“異化”作為一種否定性的評判路徑得以順利介入，去探究人的人格尊嚴是如何被忽視、被扭曲、被利用的，由此便產生了各種不同的異化理論進路。這些理論進路的共通點便是，它們都試圖闡明某種人身處其中而不自知的社會關系，如資本主義的生產關系、科技與人的關系、被倒置的符號價值與使用價值的關系、無關系的關系，并以此為基礎展開一種倫理性考察。在各種異化理論中，對于“關系”的倫理考察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如果說“倫理”的出發點構成了異化研究的合法性根基，那么對“關系”的考察就形成了讓研究得以順利開展的方法論支點。

其次，“關系”研究在邏輯與經驗層面的雙重價值為異化理論兩條進路的彌合打下了基礎?？档略诜治鋈祟愃塬@得的知識類別時指出，人類可獲得的知識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完全不依賴于任何經驗所發生的知識”，即“純粹知識”；另一種是“后天的，即通過經驗才可能的知識”[15]（p2），也就是“經驗性知識”。其中，前者的獲得依托于純粹理性，而后者的獲得則依托于先驗統覺。就這點而言，“關系”與“知識”有著高度的相似性，我們對于“關系”的把握同樣需要依托于人的這兩種能力。它是一種既可以通過理性的邏輯推演去獲得，又可以通過人的直觀能力去把握的存在。這種相似性保證了它既可以在先驗的層面上為異化的本質主義路徑提供方法論上的合法性，又可以在經驗的層面上為異化的存在主義路徑給予方法論層面的支撐。具體來說，同康德將人類的知識分為“純粹知識”和“經驗性知識”一樣，我們對于“關系”也可以進行類似的區分：一種是在事物內部，為事物所固有，并反映事物之特性的純粹邏輯形式（如因果關系），這種“聯系是客觀的，即聯系是事物本身所固有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16]（p92）；另一種則是外在于人的，人與人之間、人與客觀實存（如技術、社會組織、社會規則）之間的聯系。不同于以純粹邏輯形式存在的客觀關系，人與人之間、人與客觀實存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動態關系，是處在不斷發展變化之中的，與人的意志和行為密切相關的交互性存在。它既承載著個體的自由意志，又依托于整體的社會規范，是人的能動性與社會性的直接表征。對于第一種關系，我們僅可以通過邏輯形式對其進行演繹式說明①；對于第二種關系，我們就需要通過人的主觀經驗對其進行歸納式抽象。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說對某種關系實現了總體性把握。

可以看到，對“關系”進行把握的兩條路徑同當下異化理論的兩條批判進路完全吻合，其中前者暗合了傳統異化理論中的本質主義方法論進路，而后者則可以與新異化理論中的存在主義方法論（耶吉稱之為“生活形式批判”[17]）呼應。因此，從“關系”的角度出發來對異化問題進行考察，不僅是倫理性的問題意識直接要求的結果，同時也是二者學理上高度的同構性之下的必然選擇。

①所有訴諸形而上學的，試圖對事物的本質進行說明的嘗試所遵循的均是這種純粹思辨式的邏輯演繹思路。

（三）作為方法論的“異化”

在以倫理為起點，以關系為支點的方法論基礎得以確立之后，接下來需要闡明的便是這一方法論在解決具體問題時的適用性問題。作為一種批判性理論，異化理論是以倫理分析為起點，以關系考察為手段而展開的，它首先需要判斷當下的社會是否存在某種結構性問題，并對其中的種種關系進行考察，找出問題的根源并給出解決方案。在這個過程中，對于各種關系的考察無疑是整個研究的核心所在。也正是在這里，異化理論的兩條路徑方法迎來了直接交鋒：哪些問題適合使用本質主義的方法？對于哪些問題來說存在主義的路徑才是更優解？如果這些問題能夠得到解決，那么異化理論的方法論奠基便可宣告完成，而要想解決這些問題，就要對兩條路徑的方法論前提進行再次審視。

異化理論的本質主義路徑明顯受到了倫理學中至善論傳統的影響，主張在人類經驗性的日常生活之外有某種獨立于個體感知的“客觀善”或者說“本質善”。這種“客觀善”有其內在的價值，而與人的主觀情感判斷無關。因此，當我們說某一種生活是好生活的時候，其含義是這種生活內在地符合了某種先驗的善的標準，因而是有價值的。至善論對于客觀善的強調一方面自然源于形而上的思辨旨趣，但更多的時候則源于一種希望抵達美好生活的目的論追求。這種美好生活因其內在價值的絕對性與外在目的的超越性而獲得了倫理意義上的合法性。將生活現實同客觀善以及由此衍生的最終目的進行比對，找到事物的存在與事物價值的有機關系的斷裂處，進而探尋當下社會的問題所在，便成為異化理論的本質主義路徑的方法論基礎。那么，本質主義的異化論可被應用于哪些領域呢？?？怂乖谡撌霰举|主義路徑的合法性時曾指出：“本質作為所有社會的內在特征是能夠被敘述清楚的，它具有先驗的重要性?！盵18]（p141）可見，在福克斯這里，對于社會本質的探索是可能的，因為社會是由人所創造的，建立在明確的目的論基礎上，并以社會契約的形式保障了所有人在經濟、政治和文化方面所應當具有的權利。在這里，我們通過對“社會”這一存在的目的論考察，重新明確了其在倫理層面的意義，從而把握到了其本質屬性。不同于對人的本質的分析，對社會本質的分析并不存在休謨難題中的“是與應當”的問題，社會（尤其是現代社會）自形成之初就建立在人的自主建構的基礎之上，反映了社會大眾為了達到某種“善”的倫理目的而達成的一致意見。它以經濟層面財產權的保障為基礎，以一致的文化意義為表現，以正義的政府為保障，在全體公民的合意下建構出了社會的本質。由此，它就成為一個以文化層面的尊重、經濟層面的正義和政治層面的自由平等為表現，以全體公民內在的有機團結為本源的松散的人類組織。當我們不再用本質主義的思路去探尋那些外在于人的自然存在的本質（如人的本質），而是轉而將這一思路運用于那些因人的實踐活動而產生，但同時又外在于人的一般人造物（如社會、組織、科技等）時，耶吉所批評的獨斷論的問題便不復存在了?？档略缭凇秾嵺`理性批判》中就曾指出：“一切質料的實踐原則本身全都具有同一種類型，并隸屬于自愛或自身幸福這一普遍原則之下。”[19]（p26）因此，在涉及人在實踐活動中所必需用到的質料，以及經由人的實踐活動才得以存在的一般人造物時，從目的論的角度出發，以提高人類幸福為原則對其本質予以分析便是可能且合理的。原因很簡單，這些一般人造物在被創造之初必然蘊含著某種良善目的。同時，在其被創造而生的過程中，人的實踐活動（如藝術品的創作、科技產品的研發、社會解放運動等）滲入其中，因此它本身就是一個既包含工具理性性質，又包含價值理性意義的復合性存在，在其本質中早已蘊含了“善”的目的。當我們對這種由人創造的客觀實在進行本質分析時，必然要將倫理維度加入其中，否則這種分析便是不完整的。

如果說本質主義路徑為我們分析“一般人造物的異化”提供了方法保障，那么存在主義路徑便為我們從自身的主觀感受出發，去理解“自我與生活世界的關系”提供了方法論保障。不同于本質主義路徑的至善論傳統，在存在主義路徑中可以明顯看到現象學倫理學的影子：異化理論的存在主義路徑強調將異化理解為一種“人的不自在的存在狀態”，或者用羅薩的話來說，是一種“我們所做的事（即便是我們自愿做的事）并不是我們真的想做的事的狀態”[7]（p127）。這一表述與薩特所說的“一種具體的道德”以及舍勒的“意向性感受”概念存在著諸多內在關聯。在薩特看來，“道德不應該被別人規定，也不應該由外在力量來決定；道德只能是出自個人存在的內在需要，歸根結底只能由道德主體個人來決定”[20]。判斷一個行為是否道德不能再依靠傳統倫理學的形而上學定義，而是需要每一個體結合自己的生存語境來加以確定?！八ㄋ_特）更傾向于結合個人的生存環境及其面臨的實際問題，來討論由具體生存環境所產生的具體道德，從而把倫理問題當成每個人處世生存所不可避免要遭遇的實際問題。”[20]舍勒也認為，價值本身“形成了一個先驗的事實領域”[21]，對道德和倫理的把握完全可以來自感性直觀的“意欲”，因為“在意向性感受活動這種情感直觀中，美丑、貴賤、好壞等這些價值不再是作為事物的屬性被給予，而是作為一種獨立的事實本身被給予”[21]。因此，我們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感性直觀活動對我們所面對的現實生活進行價值判斷，這種不以某種先驗的善的原則為標準的價值判斷不僅是可行的，而且是可信的。由此，耶吉和羅薩所主張的從日常生活的語境和人的主觀感受出發，探討自我與外部世界之間的關系的異化判定方法便具備了合理性。簡單來說，存在主義異化論要求我們以個人的經驗和體驗為出發點，對一種不舒適、不自在的生活現實作出分析，去探討我們與周遭世界的關系為何變得如此畸形，以及這種關系又是如何讓我們越來越遠離好生活的。這便構成了存在主義異化觀的方法論基礎。同現象學的倫理學一樣，存在主義異化觀拋棄了從宏大視角入手觀察社會、批判社會的路徑，轉而從每個人的日常生活入手，以個體的感受作為異化判定的唯一準則。當然，正如Evans所批評的那樣，存在主義異化觀“始終未能就個體負面感知背后的社會性、結構性因素給出讓人滿意的答案”[8]，這是這一路徑的先天缺陷。但是如果我們轉換思路，不再將存在主義的異化觀視作批判的終點，而是將之視作方法的起點，這就意味著個體的感性直觀可以成為診斷社會的結構性陌異乃至斷裂的邏輯起點，在一定程度上克服了本質主義路徑中的獨斷論缺陷，并為后續展開的總體性社會批判打開了通道。此外，這也使同樣以現象學方法為基底的民族志、詮釋學、訪談法等社會科學研究方法涉入異化理論領域研究成為可能。我們可以通過讓個體說出對自己生活中種種關系的感受，實現對當下社會語境中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的總體性和倫理性把握，從中尋找到共同性的、結構性的社會癥結，并據此展開新的社會批判。這無疑會釋放異化理論在當代社會的理論潛能，為異化理論提供新的發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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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羅雨澤

Essentialism or Existentialism： A Rediscovery of the Methodological Potential of the Theory of Alienation

Luo Xuan

[Abstract] With the publication of Alienation by Rahel Jaeggi， and the extensive discussion on new issues such as “human-computer relationship”， “digital divide” and “digital labor” in the Internet society，the theory of alienations potential of social criticism has also been rediscovered. A large number of domestic and foreign scholars have begun to take up the theoretical weapon of “alienation” again and carry out their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current digital society. However， a debate over “how to identify alienation” has also begun with the revival of the theory. Although the theory of alienation still contains enormous theoretical potential in explaining and criticizing the new social context of the present time，in order to release its potential as a critical theory， it is necessary to reintegrate the two paradigms of the theory of alienation， explore the methodological potential of the theory， and clarify the problem domains to which the two paradigms are applicable. The two paradigms of the theory of alienation are highly consistent in the evolution of problem consciousness and methodological support on which there are two key words： ethics and relationships. Based on these two words， a kind of social critical theory centered on ethics and relationships has been built up.

[Keywords] alienation; essentialism; existentialism; ethics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傳播主體多元化的群體傳播對網絡行為與社會關系的影響研究”（20&ZD315）；西安外國語大學2023年度校級科研項目“基于‘公共之善的網絡暴力多元協同治理研究”（23XWC07）。

作者簡介：羅譞（1990—），男，博士，西安外國語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