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王》是中國散文名篇,也是中學語文的教學名篇。作者楊絳在文末表露出的“愧怍”歷來為人們解讀。回憶性散文中兩個“我”形成對比;老王形象的“丑化”凸顯作者深深的自省;“常坐三輪”與“不敢乘三輪”的矛盾隱藏著“我”的“害怕”。“愧怍”是作者多年反思的結果,也是理性的行為。
關鍵詞:《老王》;回憶性散文;愧怍
《老王》這篇短小的散文,所選事件算不上新穎,其“愧怍”吸引眾多名師解讀的秘妙究竟在哪里?本文將契合《老王》回憶性散文的文體特質,探討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的表現及作用,咀嚼老王形象是否被“丑化”,探析“常坐三輪”與“不敢乘三輪”的矛盾,從而探原作者楊絳的“愧作”之因。
一、契合文體——兩個“我”的表現與作用
《老王》是一篇回憶性散文,作者回憶了自己與老王的交往過程。解讀回憶性散文一般是重點解決作者的情感問題,但是在《老王》一文中,作者楊絳在文中最后一句明確了自己的感情——愧怍,因此本文重點解決的不只是作者的情感,更重要的是作者為什么“愧怍”。回憶性散文屬于敘事性散文,但,與敘事性散文最大的差別是回憶性散文存在著雙重敘述視角——過去的“我”與現在的“我”。作者將最真摯的情感蘊含在回憶往昔真實的人和事中,在這個過程中會出現兩個不同時間的“我”:過去的“我”和回憶主體現在的“我”。作者在《老王》一文里主要回憶了兩個人物,一個是“我”,一個是“老王”,這也是文章中兩個主要的行為主體,作者將自己的情感蘊含在“我”與“老王”交往的事件中。其次,文章共有兩條線索——過去的“我”看老王與現在的“我”看老王,這兩條線一顯一隱,相互交叉、相互融合、相互對比,構成了解讀這一篇回憶性散文的障礙。
1.過去的“我”看老王
過去的“我”也就是事件發生時候的“我”,過去的“我”對老王其實并沒有很“深情”,只是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對老王的了解更多是從別人嘴里聽說的,文中作者對老王的描述也是對聽說的言語進行了客觀的描述。這一點,在《老王》一文中前半部分有所體現。“有人說,這老光棍大約年輕時候不老實,害了什么惡病,瞎掉一只眼。”“有人說”與“大約”兩個詞值得深入探討,“有人說”表明作者并沒有明確是誰說的,也不確定真實性,“大約”一詞就說明了這些可能是不真實的。此外,“老光棍”這一稱呼與作者對老王的稱呼有所不同,“老光棍”是別人對老王的稱呼,“老王”則是“我”對他的稱呼。兩個不同的稱呼相互對比,反映出不同的人對老王不同的態度。“我”與其他人明顯是不同的,“我”對老王該是尊重的。老王瞎眼的原因也是“有人說”的,“他也許是從小營養不良而瞎了一眼,也許是得了惡病”。“我”面對老王瞎了一只眼發出的感受是“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更深的不幸是精神上的不幸,是被人排斥的不幸。表現出了過去的“我”對老王的同情。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反正同時不幸,而后者該是更深的不幸”一句與文章結尾處“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相呼應,兩處同時提到“不幸”,結合回憶性散文的特點,“不幸”也體現了現在的“我”對老王的同情。過去的“我”對老王其實是有點冷漠的,閱讀至此,不禁發出疑問:為什么明知道老王瞎了一只眼,卻不問原因呢?作者在文中有意提到是自己的女兒給了老王一種藥,為什么自己的女兒都在關心老王眼睛,自己卻沒有任何的反應呢?但是,結合回憶性散文的特點,也有可能是作者刻意不提自己的反應,以襯托出自己的冷漠,進而體現作者對自己的批判。
典型事件的選取是回憶性散文的一大特點。《老王》一文中,作者敘述了“送冰”“送病”和“送香油雞蛋”三件典型事件,其中“送香油雞蛋”事件是作者詳細描寫的部分,特殊的描寫蘊含著作者特殊的意圖。作者在“送香油雞蛋”事件中,表現與平常的極其不一樣。作者在這一部分的描寫也是很細致的。“我強笑說:‘老王,這么新鮮的大雞蛋,都給我們吃?”老王帶著一副病態來到“我”家送雞蛋時,“我”是吃驚的,面對來送雞蛋的、帶著病的老王,“我”也只能“強笑”。老王來送香油雞蛋的過程,“我”都是很驚訝的,以顯示出不夠熱情。而當老王離開了,作者才慢慢回過神來,“等到聽不見腳步聲,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沒請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為什么會害怕呢?倘若是害怕得糊涂,怎么能將老王的形象觀察得如此細致?這部分的內容主要是作者回憶的,在字里行間融入了現在的“我”的情思。
在選文中,對于老王來“我”這兒的第二天就死了,作者只用了“我沒再多問”五個字來形容當時的自己,是“不敢問”嗎?僅僅五個字的冷漠渲染出了“我”的絕情。“但不知為什么,每次想起老王,總覺得心上不安。”從同情到不安,漸漸加深的情感,進而漸漸形成現在的“我”看老王的情感。值得關注的是,教材選文對原文是有刪改的,如果結合原文分析,這里并不能顯示出作者的絕情。
2.現在的“我”看老王
回憶主體現在的“我”在回憶時是增加了自己的情思在文字里面的。過去的“我”并不明白為什么老王病入膏肓還給“我”送香油和雞蛋的,而且也沒有很在意這件事。“我記不清是十個還是二十個,因為在我的記憶里多得數不完。我也記不起他是怎么說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們的。”而當“我”現在回憶起來才知道老王“送”雞蛋的意思很明確,并不是要錢的,但過去的“我”并沒有領悟到這點,他來表示感謝,我卻依舊用錢去“侮辱”他。此時的“我”對老王充滿著懷念與感激,同時也隱含著“我”對老王的絲絲歉意和對自己的絲絲“懊悔”。
“愧怍”是“我”一直在反思的結果,作者對自己充滿了反省、批判,甚至是折磨。“幾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那是一個幸運的人對一個不幸者的愧怍。”這是“幾年過去了”的感受,是“我”與老王建立了強關系后的感受,過去的“我”覺得自己和老王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朋友,而經過多年的思考后,覺得老王與“我”的關系并不只是朋友。現在的“我”看老王是對當時的“我”的感受再感受,作者將對自我的反思、批判融入回憶中。回憶過去的事件看似平淡,短小的敘述看似冷漠,實則蘊藏著作者強烈的自我批判。“不安”是感性的,是過去的“我”的感受;“愧怍”則是理性的,是現在的“我”的感受。
二、老王形象是否被“丑化”
回憶性散文中,特別的寫法蘊含特別的情感。作者豐富而細膩的人生經驗是通過有個性化的語句章法表現出來的。《老王》一文中,作者刻畫了一位極其“丑”的老王,是作者有意為之嗎?文中平淡而顯張力的語言值得咀嚼。
“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田螺眼’,瞎的。”在上海話中,“田螺眼”是指大而圓的眼睛。老王的另一只眼明明是瞎的,作者為什么要說是“田螺眼”呢?為什么不直接說“老王只有一只眼,另一只是瞎的”?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筆下的“田螺眼”是帶引號的,明顯是有意為之的。一只眼睛大而圓給人的感覺是很神奇的,可怕的是,這只大而圓的眼睛是瞎的,是沒有了神氣的,怎么不叫人害怕?這是文中作者刻畫老王的第一“丑”。
此外,作者在文中第八自然段細致刻畫了老王來“我”家時的“丑”態。“直僵僵地鑲嵌在門框里”,其中,“直僵僵”一詞值得玩味。作者在這里所寫的“直僵僵”究竟指的是什么呢?通常而言,“直僵僵”是指僵硬挺直的姿態。那為什么老王是“直僵僵”的?老王不是病了只能托老李來傳話嗎?怎么現在在“我”面前還能“直僵僵”呢?細讀文本,就會發現是因為老王已經病得仿佛無法動彈了,只能一直保持著直立,“那直僵僵的身體好像不能坐,稍一彎曲就會散成一堆骨頭”。老王的身體是“直僵僵”的,面色則是“死灰”的,作者從臉色上則進一步描寫了老王的病態。細細品味,就會發現老王的形象其實就是死相。這樣的細節顯然是現在的“我”刻意描寫的,個性化的語言顯然融入了現在的“我”的情思的。
面對老王的病態,“我”并沒有過多的關心,反而還帶著點開玩笑的語氣,不怎么當回事。“說得可笑些,他簡直像棺材里倒出來的,就像我想象里的僵尸,骷髏上繃著一層枯黃的干皮,打上一棍就會散成一堆骨頭。”這一“笑”到底是什么樣的笑呢?苦笑?嘲笑?作者難道真的不關心老王嗎?難道作者是有意將老王刻畫得如此“丑”的嗎?結合作者寫作時對過往的人和事之感受來分析,作者是在“審丑”。作者面對老王的“死相”是絕情的、冷漠的,對老王“死相”的刻畫,是“愧怍”之情照射下的“有意為之”,老王形象越“丑”,“我”的“愧怍”挖得越“深”。越過“冷漠”乃至“調笑”的語言,直見楊絳文筆的辛辣,以及對自己的毫不留情。形象刻畫,表面無情的背后,正是作者深深的自省;辛辣語言的背后,正是作者深深的“愧怍”。
三、“常坐”到“不敢乘”的矛盾
回憶性散文是作者對過去的人和事的回憶,因此,解讀回憶性散文要還原到當時的歷史背景,知人論世,橫向比較,即結合作者同一時期的作品進行比較,以此加深對這一篇的理解。文學作品中的反復處、矛盾處等地方是作者有意為之處,也應是讀者反復品讀處。
文中矛盾處蘊含著作者的特殊用意。文中第一段總共兩句話,21個字,為作者的“愧怍”之情蓄勢。“我常坐老王的三輪。他蹬,我坐。”為什么還要交代“他蹬,我坐”呢?這四字看似多余,實則暗示“我”與老王地位的不平等,老王只是一個雇傭,“我”與老王只是所謂的“主雇關系”。而文章第六段“我自己不敢乘三輪,擠公共汽車到醫院門口等待。”為什么作者“不敢”乘三輪呢?“我”不是“常坐老王的三輪”的嗎?這里看似矛盾,實則不然。作者在這一段開頭就交代了一個關鍵點時間點“文化大革命”;全文作者共兩次明確交代了時間,這是其中一次。楊絳在害怕什么?這里需要知人論世,結合楊絳的另一篇文章《丙午丁未年紀事——烏云與金邊》,我們可以找到答案。“文化大革命”開始后,作為知識分子的楊絳和錢鐘書都被打成“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是“牛鬼蛇神”中的一種,他們的地位極其低下。被社會批判的“牛鬼蛇神”怎么敢光明正大地乘坐老百姓的三輪呢?
因此,楊絳害怕的并不是三輪本身,而是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可能遇到的生活甚至是生存的危機。如果當時她光明正大地坐老王的三輪,群眾看到的,很可能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勞動百姓在拼命地蹬三輪,而車上悠然坐著一個帶著假發的“牛鬼蛇神”。這不正是知識分子“剝削”勞動人民的典型畫面嗎?那該是何等的罪惡。一旦被揭發,接下來將會是怎樣的呢?也許是呵斥、謾罵,也許是毆打乃至發展為更大規模、更長時間的批斗。這,才是楊絳“不敢”乘三輪的真正原因。“不敢”二字的背后,隱藏著的是當時整個社會的真實情態。
由“常坐”三輪到“不敢坐”三輪的轉變,實則是作者愧怍的真實寫照。“不敢”乘三輪是被動的無奈,也是作者對于自己在這種被動的情況下不敢反抗的自我反思。不敢乘坐三輪,不敢與老王有過深的交往,這些一次又一次的“不敢”造就了一次又一次的反思,也就造就了作者深深的“愧怍”。
四、結語
《老王》一文中,老王對“我”的熱情與“我”對老王的冷漠形成鮮明的對比。在文章的絕大多處,楊絳總是在試圖與老王保持一定的距離,總是用“錢”去償還老王的“情”,總是在用一種看似“熱情”的方式“無情”地拒絕著什么。她到底要拒絕什么呢?結合“文化大革命”的時代背景,楊絳所害怕的是成為“帶有感情的人”,因為她只是“牛鬼蛇神”,她深切明白,在那個時代,她與別人之間的情感羈絆會帶來無法承受的傷害。她和她的家人無法承受,老王也無法承受。楊絳所要“拒絕”的也正是這個。她不是不可以像親人一樣對待老王,是她不敢那樣做。與其說楊絳是在拒絕著老王,不如說她是在保護著老王,也保護著自己。
如果說“不敢乘三輪”是一種被動的無奈,為的是避免社會的惡意攻擊;那么“害怕得糊涂了”則是一種主動的拒絕,為的是避免與普通老百姓產生過多過深的關系。這些“害怕”,不管是“被動的無奈”,還是“主動的拒絕”,反正同是不幸,而后者則該是更深的不幸。此外,這些“害怕”并非只存在于楊絳一個人的身上,在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身上幾乎都有所表現。如此看來,“害怕”所反映出來的是一個時代的混亂,那是一個逼迫人“拒絕”“情”的時代。
綜上所述,楊絳的“愧怍”絕不僅僅是因為“錢”對“情”的“侮辱”,而是因為她的“愧怍”是“幾年過去了才漸漸明白的”,是多年以來一直在反思的結果,是一種理性的行為。因此,楊絳的“愧怍”本質上是一個知識分子的逃避畏縮在一個底層老百姓的真摯善良面前所表現出的自慚形穢。
阮穎欣,佛山科學技術學院人文與教育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