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籽琦 趙娥
【摘要】畢飛宇步入文壇以來一直被歸入先鋒小說作家、新生代作家等脈流,直至《哺乳期的女人》于1996年在《作家》雜志發(fā)表,畢飛宇開始貼近現實。在現實主義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將自己獨特的人生經歷熔鑄其中,對“文革”這一特殊歷史時期傾注思考、對世紀末城鄉(xiāng)沖突下的人、對21世紀以來的巨變給予關注。在三十余年的創(chuàng)作中,畢飛宇筆下塑造了各種各樣的人物形象,有“文革”期間的下鄉(xiāng)知青、進城謀生的青年男女、刑滿釋放的勞改犯、夾縫中生存的盲人群體等,無論是富貴閑人還是底層打工者,老人還是小孩,男人或是女人,健全人還是殘疾人,他們在生活中都或多或少被孤獨情緒所浸染。
【關鍵詞】孤獨;人物形象;現實主義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4)15-003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5.010
20世紀90年代初,畢飛宇在先鋒小說的退潮期初登文壇,其小說關注人生、思考人性,憑借精巧的構思和深刻的意蘊在當代文壇占領一席之地,直到今天他的作品也一直受到評論界的廣泛關注。孤獨是文學母題,畢飛宇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關注人類普遍的孤獨心理,塑造了大量孤獨者形象,探尋孤獨者們的精神世界,展現出他對當代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深入思考。
一、困境中掙扎的都市異鄉(xiāng)人
畢飛宇的小說中塑造了大量都市異鄉(xiāng)人形象,這類人物往往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逃離故土,漂泊異鄉(xiāng),他們懷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渴望能夠在城市中獲得身份認同感以及幸福感,從農村鄉(xiāng)鎮(zhèn)依靠親情、婚姻或高考的途徑進入城市之中,在空間上逐步擺脫了鄉(xiāng)下人的身份,以為可以在大城市中求得一席安穩(wěn)生存之地,卻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冷酷的現實無情擊垮,只能在陌生的城市中艱難的求存,漂泊流浪成為基本存在方式。
面對金錢和欲望所構筑的城市,女性的沉淪迅速又簡單。《睡覺》中的小美本來是一名學習幼兒教育的大學生,卻在欲望的籠罩下逐步沉淪為妓女,后來“嫁”入東郊別墅,被比她大二十歲的富商包養(yǎng)。這位富商已有妻室,因為妻子生育了三個女兒后不愿意再繼續(xù)生產,在傳統(tǒng)封建思想影響下的他包養(yǎng)小美的目的就是生兒子。在這個別墅小區(qū)內,所有男主人的身份都是缺席的,他們有自己的生意以及家庭,這個別墅對于他們而言只是臨時的停靠點。住在這里的大部分都是像小美一樣年輕貌美的女孩子,她們一邊出賣自己的肉體,享受著金錢帶給自己的快樂,一邊承擔著傳宗接代的功能。盡管在經濟上她們已經得到滿足,而心靈上的孤獨是無法避免的。因為生活孤獨無聊,小美不得不借養(yǎng)狗、調戲年輕男子來打發(fā)時間。在小美的世界里,她所做的只有等待,等待富商的到來,等待富商金錢的到來,這種物質化的感情在都市文學中十分常見,女性人物往往淪為錢色交易的產物。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上過大學的知識分子,這類青年男女他們通過高考進入城市,擺脫了鄉(xiāng)下人的身份,卻在城市的欲望中逐漸迷失自我。如《生活邊緣》中二十二歲的小蘇和夏末。
在對漂泊都市的異鄉(xiāng)人這一群體進行敘寫時,畢飛宇敏銳地察覺到時代巨變帶給人性的沖擊。21世紀以來,隨著城市化進程的不斷加劇,城市猶如一張巨大的網,將年輕男女吸納其中,“金錢的地位取代了過去政治權利的地位而變成社會與生活中最有力的價值尺度和調節(jié)手段。人們的生活習慣、觀念和情感完全被更新了。物質欲望及其被滿足成了社會生活的主流”[1]。過去人類在權力的支配下生存,如今金錢成為人類的價值追求,民間俗語“有錢能使鬼推磨”“笑貧不笑娼”等恰如其分地印證了“金錢至上”這一原則。農村偏僻而落后,容不下青年人的夢想,也沒有能夠讓夢想生根發(fā)芽的土壤,有許多像小美、小蘇一樣的年輕男女想方設法千方百計逃離鄉(xiāng)村故土,最初的他們或許只是為了理想或生存,希望能夠在城市中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卻沒有發(fā)現自己早已在城市中的喧囂繁華中逐漸迷失。金錢、物質、欲望,這些屬于城市的標志無一不成為他們的價值取向,驅使著他們?yōu)榱藵M足自身的需要而不懈努力。但當生活中一切都以這些成為衡量標尺和人生追求時,個體就會被強大的金錢物質欲望所籠罩,永不知足,逐步導致正常的人性觀念被扭曲,道德變的可有可無,必然會在錯誤價值觀的引領下走向孤獨,這種孤獨是物質世界被滿足后精神的空虛,是自我被放逐后對未來人生的迷茫。
二、“文革”時期的下鄉(xiāng)知青
“文革”作為中國歷史上特殊的一段時期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許多作家都將其作為書寫對象,涌現了一批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對“文革”十年進行重新審視的文學類型。畢飛宇獨辟蹊徑,他將筆觸伸向“文革”時期鄉(xiāng)村世界日常生活中的人和事,在平緩的敘述中道出隱隱的哀傷,尤其是對下鄉(xiāng)知青在鄉(xiāng)村世界中的生存給予了關注。
在以知青為對象的作品中,畢飛宇沒有選擇“知青作家”的角度,而是在農村世界的背景下,從農民的角度出發(fā)講述文革故事。面對“文革”,大部分被下放者都選擇沉默不語,而最終他們大都難逃孤獨的悲劇命運。
《地球上的王家莊》是畢飛宇“文革”敘事的扛鼎之作,他從兒童視角出發(fā)敘述了權力統(tǒng)治下的王家莊世界以及知識分子的尷尬境遇。故事中的“我”年僅八歲,每天的任務就是給大隊部放鴨子,在烏金蕩的水中“我”過得自由自在,無憂無慮。但一張地圖的出現引發(fā)了“我”和整個王家莊村民的思考,“我”為了尋找答案帶著鴨子出走尋找大西洋,結局以丟失鴨子、“我”受到大隊部的懲罰而告終。小說敘述平緩而簡單,父親這一形象別具意味。在父親心中,王家莊是權力規(guī)制下的世界,面對權力以及權力統(tǒng)治下愚昧的庸眾們,父親的種種行為被冠以神經病的稱號,他的興趣在天上,在無盡的黑夜之中。父親明白自己無法融入王家莊的世界,試圖用異于常人的行為將自己與王家莊劃清界限。當“我”渴望從父親那里得到關于世界的答案時,他卻拒絕和“我”講地球上的事。在“我”為探索世界而丟失大隊部的鴨子后,父親不僅給了“我”一記耳光,還向王家莊宣告“我”也是一個神經病。父親在王家莊是孤獨的,同時他也理解“我”探索未知的孤獨,但這樣的行徑在王家莊世界里不被理解,因此神經病這一稱號理所應當,這不僅是“我”和父親異于常人的稱號,同時也是我們二人在特殊時代下的保護傘。
在中國傳統(tǒng)封建社會里,知識分子始終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己任,他們作為具有政治意義的符號承擔著相應的社會政治功能。而在“文革”時期,社會秩序被破壞,知識與理性蕩然無存,許多知識分子被派到鄉(xiāng)下進行改造,他們內心世界是孤獨的。面對這樣一個特殊年代,畢飛宇以其敏銳的觀察力和知識分子所特有的社會責任感對知識分子的心靈世界進行書寫。面對鄉(xiāng)村世界中蒙昧的民眾,他們很難繼續(xù)履行自己教書育人的職責與使命,時常還會面臨來自孩子們的人身攻擊,常常被置于危險的境地。因為他們所堅守的知識理性與啟蒙改造是不被理解的,有的知識分子甚至被村民認為是異類、神經病,最后只能成為一個孤獨的沉默者。
三、男權文化下的依附者
在中國歷史上,“五四”時期就已經提倡女性個性解放和自由獨立,到了新中國成立以后的發(fā)展建設時期更是高喊“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然而在眾多作家筆下,女性人物仍然依附于男權文化之下,畢飛宇也不例外。“玉米”三部曲是其女性人物塑造的最為成功的作品之一,作品中的三位代表女性玉米、玉秀、玉秧分別對應著王家莊、斷橋鎮(zhèn)以及城市,但無論身處哪里,這三位女性都共同處于男性的統(tǒng)治之下,祈求在對男性的依附之中獲得權力,最終都以孤獨的悲劇收場,令人不勝唏噓。
玉米作為村支書王連方的大女兒,在母親施桂芳生下小八子之后較早地承擔了家庭中母親這一形象,并從母親手中接管了持家的權力。因為是長女,又是支書女兒,玉米在村中的形象是孤獨而高傲的,在婚嫁上一般男子高攀不上,而彭國梁的出現給了玉米少女的悸動。他是一名飛行員,無論是在玉米心中還是對整個王家莊來說,玉米和彭國梁的結合都是完美的。但父親王連方的撤職成為玉米生活的巨大轉折點,玉秀和玉穗被強奸,彭國梁寄來分手信,王家在村中的地位和實力大不如前。玉米感到了危險,繼而演化成對權力的極度渴望。而作為女人,她想到的唯一辦法就是婚姻,出賣自己以重獲家族的振興,于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了中年喪妻但又手握重權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郭家興。在對權力的向往中,玉米儼然已經丟失了自我,或者說已經將個人的榮辱拋之腦后。但是,無論是依靠王連方的權勢,還是彭國梁未婚妻的身份,抑或是郭家興的填房,玉米從始至終想要達到的目標都需要依靠男性才能完成,而每一次希冀的落空都使她更加堅定了權力的重要性。
女性獨立經歷了一條艱難而曲折的道路。在中國社會中,男尊女卑的父權文化傳統(tǒng)延續(xù)了幾千年,他們內心深處以“男權”文化為中心的思想根深蒂固。“五四”時期隨著西方思想的傳入促使中國女性開始思考并爭取自己的社會地位,女性“離家出走”行動風靡一時,但魯迅的“娜拉走后怎樣”將女性獨立這一問題上升到更為深層的經濟層面,他反對女性不負責任的出走行為,反對不計后果的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婦女能頂半邊天”的口號更是倡導男女平等。20世紀60年代以來,西方女權主義運動大力提倡男女平等,要求女性平等地享有參政、就業(yè)、生育等涉及女性利益的各種權利。20世紀80年代隨著世界范圍內的女性主義思想傳播,也極大地促進了我國女性意識的覺醒,中國女性文學也呈現出繼“五四”以來的第二次熱潮,涌現了一批如張潔、王安憶、陳染、林白等女性作家。在這一道路上,外界影響是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女性自身獨立意識的覺醒。另外,畢飛宇對于鄉(xiāng)村女性的關注也可以看出封建傳統(tǒng)思想在鄉(xiāng)村中的延續(xù),盡管一直在提思想解放,但在一些偏僻落后地區(qū)傳統(tǒng)的“男尊女卑”以及“女性貞潔觀”思想仍然占據主流,作家對這類女性角色傾注了極大的同情和關注。
四、無所依附的特殊群體
在畢飛宇的作品中,除了將關注點放在現實世界中的普通群體所感受到的孤獨外,他還將目光投射于那些被正常社會所遮蔽的一群人,因為與現實世界之間存在疏離感,他們的心靈比起常人而言更加孤獨。最具代表性的是《推拿》中對盲人世界的展示,顯現出其對于生活的細心以及人文關懷精神。
《推拿》中塑造了一個徹底的盲人世界,因為與健全人不同,他們自身身體上的缺陷導致在生活中處處不便,所以他們的生活極具規(guī)律性,一旦規(guī)律被打破,他們就會陷入被動的局面。面對生活中的一切,他們常常缺乏安全感,尤其在與健全人的交往之中,他們往往處于弱勢地位,推拿中心的“羊肉事件”就證明了這一點。在健全人的生活圈子中,他們將自己隔絕起來,因為融不進,也就不去強行融入。在黑暗的世界中,他們的心就變成了眼睛,盡管很多事情他們看不到,但可以依靠心靈去感受,心與心的體貼交換成為他們結成好伙伴的媒介,因此盲人群體之間比較團結。在沙宗琪推拿中心的這一批盲人工作者,他們的生活并不算窘迫,在集體宿舍中他們一起吃飯一起上下班,生活也算是充滿歡聲笑語,但個體的煩惱與孤獨總會在歡聲笑語之后凸顯出來。王大夫在面臨自己不爭氣的弟弟和縱容偏愛弟弟的父母時,他無能為力,甚至怨恨自己的殘疾:如果不是自己雙目失明,父母又怎會再要一個孩子,在這樣家庭中長大的盲人王大夫,父母把愛都給了健全卻無用的弟弟。盡管自己奮發(fā)圖強自食其力,但為了父母,卻仍舊要為弟弟的一切而勞心勞力,甚至差點兒搭上自己的性命,他的成長經歷孤獨而無助。是小孔的出現給了他愛,給了他生存的動力,但小孔的內心亦是孤獨的。面對父母在婚姻上“不能找全盲”的要求,小孔偏偏找了全盲的王大夫并且深深地愛上了他,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他。小孔無法向父母開口,只能每天用兩部手機維持著與父母的聯系。除了王大夫和小孔之外,沙復明對“美”的執(zhí)著讓他陷入孤獨,都紅對尊嚴的看重令她孤獨離去,小馬對“時間”的癡迷使他沉浸在孤獨之中無法自拔等等。
文學作品源于生活,是對現實世界中社會生活的反映,殘疾人群體生活在健全人世界所遮蔽下的一個角落,對于殘疾人生活和內在的關注展現出作家所具有的人文關懷意識。畢飛宇所塑造的一些殘疾人形象大多來源于他生活中的殘疾人朋友們,因為曾經在盲校做過老師,工作以后也常常和盲人群體打交道,所以作為一名作家,他對殘疾人群體傾注了自己的善良和熱忱。《推拿》中的盲人世界正是畢飛宇從現實取材,在推拿中心他做出了自己的思考,“門內和門外是有區(qū)別的:門內很在意尊嚴,門外則不那么在意。我感到我抓住了什么東西,也許我夸張了,我就覺得我抓住了一個時代的問題,也許還是一個社會的問題”[2]。事實上,畢飛宇沒有夸張,殘疾人群體的確是我們這個社會在飛速發(fā)展的過程中所忽略掉的一部分,《推拿》獲得茅盾文學獎也正是因為它將人們的目光引入了都市生活中的一個偏僻角落,在這里有一群游離于正常社會之外的盲人,他們在這個社會中艱難地摸索著,尤其是面對轉型期的社會巨變,他們的生活和心理也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沖擊。殘疾人在身體上本就異于常人,因為這些身體上的差異導致他們從心底有著深深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感經過發(fā)酵就會變成強烈的自尊心。作為社會邊緣者的存在,《推拿》的另一重意義在于小說關注的這一群體正是由鄉(xiāng)入城的農民求存史,呈現的是鄉(xiāng)民進城語系中的特例,他們有自己的交往范圍和生存世界,一旦打破了這個界限自尊心就會受到挑戰(zhàn),因此他們寧愿將自己封閉起來,在這種孤獨中獲得安全感。
周國平在《愛與孤獨》一文中寫道:“孤獨是人的宿命,它基于這樣一個事實:我們每個人都是這世界上一個旋生旋滅的偶然存在,從無中來,又要回到無中去,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夠改變我們的這個命運。”[3]人總是孤單地來到人間,孤單地走向死亡,由生至死,這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自然定律。誠然,畢飛宇的孤獨書寫有其自身意義價值所在,尤其是在當下這個社會,他對于現實情況的冷靜敘述具有獨特的現實意義,在呼喚我們關注殘疾人群體以及“空巢老人、孩子、婦女”的社會問題上也體現出當代知識分子所特有的人文關懷意識以及社會責任感。對于現實生活中的社會問題,畢飛宇常常將這些將尖銳的矛盾在作品中暴露出來,而從不寫“怎么辦”的問題,事實上是他無法解決也無法求證的問題。
參考文獻:
[1]李書磊.都市的遷徙[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
1993:14.
[2]畢飛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332.
[3]周國平.愛與孤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126.
作者簡介:
魏籽琦,女,漢族,陜西銅川人,碩士研究生學歷,陜西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及高職教育。
趙娥,女,漢族,陜西渭南人,碩士研究生學歷,陜西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語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