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閨閣女子的日常配飾,團扇與女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自班婕妤作《怨歌行》后,團扇可見于各個朝代女性作家的詩詞作品中。與男性作家相比,女性作家的團扇詩詞數量雖少,但往往“感于哀樂,緣事而發”,所表達的感情真摯而豐富,是了解幾千年來閨閣女性情感和生活的重要途徑。因而,團扇不僅是文學作品中見棄婦女的象征或“悲情”的代名詞,更是一個具有更加豐富的情感內涵的文化符號,它與女性的生活緊密相連,成為她們表情達意的媒介,有著跨越時空的藝術魅力。
【關鍵詞】團扇;團扇詩詞;班婕妤;女性作家;情感內涵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5-005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5.015
作為一種實用的日常器物,扇子在中華民族的歷史中淵源已久。幾千年來,隨著扇子的普遍使用,它“逐漸從一種功能符號演變為文化符號”,具有了豐富的文化含義和民族印記。崔豹《古今注》曰:“五明扇舜作也……漢公卿士大夫皆得用之,晉非乘輿不得用也”“雉尾扇起于殷室……周制以為王后夫人之車服?!庇纱丝梢?,不同種類的扇子有不同的適用人群,因而往往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如提起羽扇,就會令人想起素輿葛巾的諸葛亮式文臣 ; 若說折扇,腦中浮現的則是瀟灑不羈的江南才子。這些形制各異的扇子,因為使用主體的差異,被注入了不同的文化內涵,成為了固定的文化符號,極大地影響了古往今來的文學創作。其中團扇作為女子必不可少的日常用物,千百年來寄托著無數女性的喜怒哀樂,有著豐富的情感內涵。
一、團扇與女性
“團扇”又名“紈扇”“宮扇”,通常以竹木為骨,以絹、紗等絲織品為扇面,上繪或繡一些寓意美好的圖案,下以墜飾,制作十分精美。所謂“團”即“圓也”,團扇往往形似一輪滿月,寓意團圓、如意,因而漢時也稱“合歡扇”。沈從文在《扇子史話》一書中指出,“紈扇”相傳和班婕妤的《怨歌行》有關,但實際上它具體產生的時間仍未可知。早在西漢就有用絲織品制作紈扇的先例,及至魏晉南北朝,關于團扇的記載逐漸多了起來,但其真正流行,實在唐宋兩代。
作為中國古代女性重要的配飾,閨閣女子的日常生活離不開團扇。據包銘新統計,“《中國歷代人物畫經典》所選作品中有19副畫面中可見執紈扇仕女形象”,紈扇與女子關系之密切可見一斑。
至于團扇之功用,除基本的消暑招涼、蔽日障塵外,女兒們亦用它撲蝶驅蟲以作閨中消遣。南朝梁宗懔《荊楚歲時記》即載,二月時節長安士女撲蝶為戲,清汪灝《廣群芳譜》亦引《誠齋詩話》云,開封地區花朝節有舉行撲蝶會的習俗。歷代詩文多有描寫少女用團扇撲蝶的場面,如宋人王沂孫《鎖窗寒·春思》有“撲蝶花陰,怕看題詩團扇”二句,《紅樓夢》里寶釵撲蝶的一幕更是中國古典文學畫廊里最美的仕女圖之一;對歌女舞女來說,扇子兼為表演時的重要道具。武元衡《摩訶池宴》云:“秾李雪開歌扇掩,綠楊風動舞腰回?!薄缎∩皆~》中更有絕妙好句“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這些手持團扇的舞女是如此惹人愛憐,轉圜間舞姿嫵媚婉轉,扇子半遮半掩間訴說著欲語還休的情誼,引人遐思。她們將團扇的便娟精致和女子柔情似水的美麗結合得恰到好處。
此外,團扇也是維持閨中禮儀的名流雅器。唐人王建《調笑令》曰:“團扇,團扇,美人病來遮面?!惫艜r扇子又有“便面”“障面”的別稱,便是取其遮掩之功能。對深閨女子來說,團扇是必不可少的配飾,她們常常用團扇遮面以回避他人或整理儀容、遮掩表情。這種半遮半掩的矜持和羞澀,有助于構成傳統儒家文化規約之下理想的女性形象。自魏晉起,團扇甚至成了婚禮上必不可少的道具。南北朝時期,民間嫁娶的“掩扇”婚俗已廣為流行。唐在承續前代“掩扇”風俗的基礎上,將之發展為“卻扇”,并成為固定的婚禮程序,甚至出現了以之為題的詩歌,如李商隱《代董秀才卻扇》、黃滔《去扇》等。
紈扇既與女子有如此密切的關系,時間既久,它也就成為了美麗閨閣女子的表情達意的媒介,千百年來寄托著無數女性或哀怨或希冀等種種情感。更進一步,團扇甚至與女性的命運相連,成為古代詩文創作中常見的符號,承載著復雜的情感因素和文化內涵。
二、班婕妤與《怨歌行》
若談及團扇背后的文化內涵,繞不開班婕妤。她是第一個吟詠團扇的女詩人,其《怨歌行》又名《怨詩》《團扇歌》,見錄于《文選》《玉臺新詠》和《樂府詩集》,對后世影響極大。
班婕妤出身名門,是左曹越騎校尉班況的女兒,班彪的姑母,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貌美而有文才。《漢書·外戚傳》載其:“始為少使,俄而大幸,為婕妤。”盛寵之下,皇帝甚至欲與之同輦出游,但她委婉地拒絕了,并勸諫此事非明君所為。成帝雖然接納了她的意見,但如此賢德并沒有讓她的寵愛更加長久。趙氏姐妹入宮后,班婕妤不僅被冷落,甚至一度為趙氏姐妹誣陷與許皇后一道祝詛后宮。僥幸逃過一劫后,班婕妤心灰意冷,因而上書求退居長信宮以奉養太后。據徐陵《玉臺新詠》和郭茂倩《樂府詩集》,《怨歌行》正是作于此時,歌曰: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智锕澲粒瑳鲲j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p>
該詩共分為三層,情感從揚到抑。明謝榛《四溟詩話》評曰:“班姬托扇以寫怨”,此詩托物寄情,無一字不在詠扇,卻又無一字不在詠我。作者一開始先描繪團扇的材質和外觀:它由齊地所產的精美、名貴的絹布所制,顏色如霜雪般潔白,其上繪有合歡圖案,形狀團團如同一輪滿月。這紈扇就如同初入宮廷的作者一樣,純潔美麗、德才兼備?!昂蠚g”二字則意味著作者對如滿月般圓滿無缺愛情的期盼;中間二句作為過渡段勾勒出了作者與君王相得時的美好場景:紈扇被置于君王袖中,出入相伴、形影不離,輕輕搖動間為其送來習習涼風;然而如此恩愛不得長久,隨著秋天的到來,團扇也被扔在了篋笥中不再被使用。此末四句感情急轉直下,作者已按捺不住內心壓抑的情感,從以扇自比轉為直抒胸臆。聰慧如班婕妤,也許早在還沒有被疏遠時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的命運。“常恐”二字體現出了她在君王盛寵之下,無時無刻不戰戰兢兢、謹慎惶恐的心情。她害怕秋天的到來,但涼風依然驅散了炎熱。此處一“奪”字,“渲染出不可抵御的力量”。作為一個一身榮辱皆系于皇帝一人的深宮女子,即便再渴望美滿的愛情,也無法阻止帝王的喜新厭舊。最終,正如被棄于篋笥中的團扇,詩人亦被冷落,懷著極其絕望的心情退居長信宮,往日的恩情也就中道而斷。再回憶起往昔種種,她愈是懷念過去的美好,就愈是難以忍受現在冷宮掃玉階的痛苦。而在團扇今昔的強烈對比之中,飽含著作者對無法掌控自己命運的嘆息,和對君王幽微綿長的怨恨。
鐘嶸對班婕妤極為贊賞,甚至將其與李陵并列為百年間唯二的兩位五言詩人。對班氏之《怨歌行》,評價亦高,認為其“詞旨清捷,怨深文綺,得匹婦之致”。誠然,該詩詞句幽婉,字字血淚,然其動人之處更在于其所揭示的女性之悲劇的普遍性和深刻性。首先,這種如團扇一般,身如飄萍、得失榮辱皆系于他人的悲劇性人生,是傳統男權社會中萬千女子的共同命運。她們被迫依附于男性,成為其所有物,而一旦被拋棄,她們也就失去了人生價值,乃至性命;其次,班氏詠團扇之精美,同時亦是對自我價值的認識,是一種覺醒的生命意識。“班姬辭輦”之事體現出了她對于人生價值的追求,即她希望成為符合道德標準的賢德之妃,助成帝成為一個明君。然而,身為昏聵的帝王和無情的丈夫,成帝的態度是可以預見的。正與《林蘭香》中燕夢卿的悲劇一樣,當“她們”愈按照社會道德的要求對自我進行規約,以期實現作為女性的人生價值之時,這種愿望愈不可能實現。其根本原因在于,在男權社會中,女性本身即為從屬于男性的“第二性”,其自我價值更是從根本上被否定的存在。
進而言之,“賢而見遠”的悲劇更是一種普遍的人生體驗。幾千年來,“士不遇”是中國文學創作永恒的主題。當懷才不遇的士人讀至秋扇之見捐,不能不有所感慨。因而,《怨歌行》才能具有跨越時空、震撼人心的力量。而團扇,作為班氏托喻自我之符號,與其生平相結合,也就有了永恒的藝術魅力,成為詩詞中的常見意象。
三、女性作家的團扇詩詞創作
千古誰解婕妤心?解之者宜乎眾矣。作為閨閣女子的日常用物,歷代女性作家的文學創作都不乏有團扇的身影。一把小小的扇子,承載著千年來無數女性的喜怒哀樂,也讓后人得以一窺她們內心情感世界的一角。經不完全統計,歷代女作家所作有關團扇之詩詞如下:
上表可見,自漢迄清,女性作家所創作的有關團扇的詩詞雖數量并不多,然而卻具有時代上的連續性。從內容上來說,自班婕妤后,團扇在詩詞創作中大致延續了《怨歌行》中其所喻指的兩種含義。一是以“合歡”表達對美好愛情的期盼,如疑為王獻之愛妾桃葉所作的《團扇歌》,以扇傳情,以求“相憶莫相忘”;而更多的是取其“秋扇見捐”之意,表達見棄的擔憂或悲傷。如婢女謝芳姿,因與王珉相戀被發現后受女主人鞭撻,歌曰“白團扇,憔悴非昔容,羞與郎相見”。此所謂“為郎憔悴卻羞郎”,一“羞”字,滿懷著女詩人渴望以最好的面貌與愛人相見的真摯感情,但未免亦有“色衰而愛馳”的擔憂,可謂細膩地摹寫出了女子陷入愛情時的復雜心態。桃葉以團扇遮面,言己“憔悴無復理,羞與郎相見”二句,與謝詩之意相同。此外,據清《歷朝名媛詩詞》,桃葉似亦作“團扇薄不搖,窈窕搖蒲葵”,是為見棄之悲音。唐代宮廷女子的生活是凄涼和悲哀的,她們對班婕妤的痛苦可謂感同身受。天寶年間佚名宮人的《題洛苑梧葉上》是無數宮女對自己如同秋扇一般不幸命運的悲鳴。即便是貴為太宗妃子的徐惠,亦曾托班婕妤事抒發自己被冷落的哀怨和憤怒。劉云《婕妤怨》更是認為自己尚且不如秋扇,畢竟“秋扇尚有時,妾身永微賤”,怨恨的矛頭直指“君王”。南宋女詞人韓玉父,丈夫去外地做官,經久不歸,杳無音信。一句“莫把團扇雙鸞隔”,飽含著多少不安與期待。詞中憤恨、期盼、無奈等種種感情交織,可謂心酸至極,幾令人不忍卒讀。對于丈夫殉明的商景蘭來說,中秋夜在湖上泛舟飲酒是令人憂傷的。此時此刻,這位孤獨、堅韌的才女也不禁發出“人間亦有孀娥怨,難寫班昭泣扇情”的悲嘆。幾千年來,“秋扇”之所以為女性作家所反復吟詠,蓋因這是她們、更是無數女性悲劇人生的形象化表現。
唐宋以還,團扇在女作家的筆下有了更加豐富的情感內涵。一些作家以團扇展現閨中生活的閑適,如葉小鸞的《臨江仙·端午》和陳嘉的《菩薩蠻·閨中四時詞》。小鸞寫端午,篇首借初夏新裁之團扇點名時令,筆觸漸及閨房內外富有節日氣氛的裝飾,可見少女生活的富足、閑適。陳嘉筆下在夏日午后因天氣炎熱而汗濕羅衣,不忍拋開紈扇的仕女形象,更是寫盡了深閨女子的慵懶嬌態。哪怕是歷經易代坎坷最終才得以歸隱山水的朱中楣,也不免在雨后登上避暑臺的傍晚有了“晚妝才罷試齊紈”的閑適情趣;然而團扇有時也與憂愁聯系在一起。草木零落的秋天總是令敏感多愁的女詩人感到惆悵,夏用冬藏的團扇更加深了這種悲傷的情緒。李佩金在愁緒無端的秋天夜晚不由想起了被棄用的紈扇,陳奇芳感秋風則思“漢宮藏扇者”;還有的女性作家在詩詞中以團扇作妙用。薛濤別出心裁地以團扇喻明月,章有湘取團扇如滿月之團圓意,以譬姐妹的團聚。最特別的當屬鮑之芬的《踏莎行》,她從自己日常所做的補衣這樣的家務活入手,將團扇與裘衣對比,鼓勵丈夫不同物品各有得用之時,只要不墮其志,“年年熨帖綻重縫”,則“牛衣未必長貧賤”。全詞語言質樸,感情真摯,讀來十分親切。
四、結語
應當指出的是,團扇作為一個文學意象,其形成與男性作家的文學創作是密不可分的。今存以團扇為題或應用團扇意象的詩詞,男性作家的作品數量遠超女性作家,且藝術水平往往較高。他們或擬班作,或代其語,抑或用其典,在反復的吟詠中,團扇與班婕妤的事跡相結合,逐漸固化為見棄女子的象征;進一步而言,自屈原《離騷》開創香草美人的文學傳統起,士人普遍存在著一種“妾婦自擬”的特殊心態。從這個角度看待男性作家的詠團扇詩,則其詠扇之夏用冬藏,未嘗不是詠士之不遇,團扇意象也因此得到了進一步的拓展。
然而,即便是最敏感細膩的男性作家,也無法完全摹寫出女性真實的內心世界和情感體驗。與男性作家相比,女性作家的團扇詩詞數量稀少,藝術成就也并非特高。但正是通過這些為數不多的作品,后世之人才得以直接地了解幾千年來閨閣女性的情感和生活,而不必借助于男性他者的敘述。這些敏感多情的閨閣女子,將自己對美好愛情的期盼,被拋棄的痛苦,以及深閨生活的愉快和憂愁等種種情緒,都附著在日常輕輕揮舞的一把小小團扇之上,使它有了跨越時空的魅力。而團扇,也不再僅僅是男性作家筆下見棄女子的象征或“悲情”的代名詞,而是具有更加的豐富情感內涵的文化符號,承載著無數女性的所思所感。扇子來去之間,是一個女子或顰或笑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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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夢琦,女,香港大學中文學院研究生,主修中國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