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托邦的人性狂歡

田縱

【摘要】異類婚戀故事一直是東西方愛情文學中的一類特殊題材，無論是東方的白娘子、妲己、魚妻，還是西方的小美人魚、青蛙王子，歌頌純愛的故事表象下，深層內核均是對人性的深刻探討。2023年上映的烏爾善導演的《封神》電影讓觀眾首次在影視領域將視線放在了亡國角色人性與獸性的拉扯上，也為異類婚戀題材中的角色性格賦予了更為飽滿的精神內核，一改往日影視文學作品中妖怪亂世作惡的扁平化負面形象。在文學領域，網絡小說的繁榮發展與跨界合作，也讓異類婚戀文學題材中的角色在人格構建上做了更多探索，嘗試了更多可能，以適應純文本閱讀、音頻媒體平臺聽書、影視平臺觀看等。本文探討的網絡小說麟潛的《人魚陷落》糅合了神話、歷史、軍事、地理等多種文化元素與社會話題，爆火后被改編為漫畫及廣播劇。小說以傳統異類婚戀母題文學作品中對人性的探索為基底，構建異托邦與現實世界的橋梁，在虛構空間中書寫現實話題。小說在架空領域締造了未來社會的物種體系，塑造了一眾個性鮮明立體、富有人性的非人類形象，并使讀者通過角色代入，在與自己有共同話語的網文空間里，經由作者筆下角色實現對現實世界發聲的滿足，給予讀者一種經由“反叛”和“獨立”所達成的與書中角色的共情體驗及自我成長的爽感體驗。

【關鍵詞】網絡小說；人性；“爽感”；代入感；異托邦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14-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14.001

網絡小說如何通過營造代入感，使讀者入戲架空世界，是幻想類文學作品在追求高效率的快節奏社會中迅速抓住讀者的關鍵。在“娛樂至死”的論斷中，網絡文學作為游離于嚴肅文學和傳統文學之外的年輕產物，被打上“膚淺”“無腦爽文”的標簽，而深刻嚴肅的宏觀母題如若處理不當則易使網絡小說失去低閱讀門檻的優勢，從而影響閱讀流量。如何平衡網絡小說的淺顯與嚴肅文學的深刻，是近年來網絡小說嘗試探索的重要方向。通過構建幻想與現實的橋梁，網文作家們在異托邦的世界里以清晰而淺顯的話語直觀展現自己的價值觀立場，輸出核心理念，使讀者跳過部分思考環節，精準接收作者信息，但又留有一定的斟酌余地，使讀者主動代入劇情，保持小說的互動性。

《人魚陷落》是以異類婚戀與人魚母題為基礎的科幻類異能題材小說，通過超能力、多族群、星際時代等世界觀設定，講述在未來架空世界，主角白楚年作為實驗體，被救離實驗室后以戰術指揮身份攜手人魚族群首領蘭波，帶領特工小隊展開一系列國際任務，并逐步得知研究所的秘密與真相，覆滅非法機構，在此過程中獲得自身成長與突破，最終收獲愛情、友情與家庭的長篇網絡小說。

作者在對軟科幻與硬科幻的融合上做了全新嘗試。小說以高科技、低生活的賽博朋克風格設定聯系了奇幻與現實。故事中生物、地理、軍事、金融商業等設定和時下已知的發展水平存在邏輯上的連貫性，符合大部分普通讀者的閱讀認知層次。大量的專業術語與專業性解析則賦予了小說硬科幻的色彩，使得故事中的每一場戰斗都經得起推敲。主角手握成長本，以一系列任務闖關模式劇情作為故事線索，在對人性、獸性與神性的深刻關照對比下，叩問現實生活中的人性幽微。

作為幻想與現實的融合路徑，這種創作手法和敘事方式可在保留網絡小說基本娛樂消遣功能的基礎上升華作品主題。其對科幻背景下社會、人倫、性別和權力的探討，對自然與環境的關照，均體現了作者的人文關懷。

一、閱讀“爽感”體驗的生成與建構

作為一部包含“熱血”與“爽文”標簽的小說，麟潛的《人魚陷落》顯著區別于傳統男頻架空網文酣暢淋漓的激情成長體驗，而是以一定數量的遺憾和悲傷降低讀者閱讀時的爽感。李中正教授在《網絡文學“爽感”生成體系構建與“爽點”量化研究》中總結網絡文學中的爽點經由“強弱轉換”“物質占有”“暢快宣泄”三種途徑獲得“成就感”和“優越感”[1]。

大量網文作者們通過主角從底層升級打怪歷經險阻后揚名立萬，收獲事業與愛情的模式化敘事使讀者獲得身份認同和愛情圓滿的臆想滿足，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使閱讀群體形成了對閱讀爽點理解的思維定式。而《人魚陷落》的故事敘述卻以并非通篇暢快的閱讀體驗使讀者得到另類滿足。在通俗平敘的語言中，作者通過“代入感”和“情緒傳遞”的交互作用，將角色的思想、經歷與讀者群體設置更多交集，使讀者在身份代入的閱讀過程中體驗成功；并通過主角視角展示時代背景下科技產物作為異類的命運及自我意識和社會的碰撞，探索人性多維世界里的選擇與結果。

該作品充滿戰斗和戰術指揮的描寫，但角色們并不是戰斗視角。讀者經由戰斗場面的描寫刺激感官，但并不通過角色本身的勝利獲得爽感體驗。

戰斗和擊殺并不是小說角色們引以為傲的事，也不是作者塑造大男主能力的手段，更多是在展示不同族群、生物的悲劇命運。主角白楚年的態度更能說明作品的主旨，他對與自己相似處境的實驗生物大都保有一份悲憫之心，對他們有著超脫物種、族群限制的、命運共同體的同情。小說看似輕松幽默的敘述中包含對是非對錯的思考。

主角渴望家庭與安定的想法，映射現代人追求的情緒價值，是對人物自我意識的一種表達。避免了讀者急著把成長本的主角都套進同一個底層奮斗，逆天改命的劇本：想要生存，就需掃清障礙，戰斗升級，傾軋異類。

在本書中，戰斗和計謀是主角們生存的手段，而非是成名的目標。犧牲與傷痛的情節書寫適時遏制讀者快速、連續、超常態的閱讀狀態，使讀者從連續的成功、升級所帶來的快感中抽離。避免以大篇幅低質的動作描寫來強行提升讀者的閱讀體驗和掩蓋情節上的瑕疵。這種原始的殺戮與破壞的快感體驗被打斷的情節設置，是作者對小說節奏的把控，也是作者對角色人性與獸性轉變的伏筆，使科幻世界的書寫更具真實性和表現力。

基于網絡文學的跨時空優勢，作者對現實進行重構，打造出區別于“烏托邦”的反映現實社會心理投射的空間[2]，并通過虛幻情節隱喻現實。

《人魚陷落》一書關于人性問題的探討上，對于此方法的運用可以從兩個維度理解，一是書中角色本身在成長過程中追尋人性的倫理選擇，二是讀者在共情角色過程中代入本身獲得的理解體驗。

二、追求人性之路上的倫理選擇

將兩種以上生物群體置于“生存—猜忌—對抗”的語境下，是時下作者對未來生存環境的思考和對夾雜在種族權力、人性黑暗、利益糾葛之間的復雜情感的思辨。當這些復雜情感被賦予以“實驗體”為代表的“異族”群體時，小說將脫離完全追求低級架空的偽虛無主義，從而通過虛擬角色的成長經歷映射出真實世界的情感需求。在這一過程中，讀者將會通過閱讀中的移情體驗，經由以上兩個維度，達成對人性的思考。

作為一部百萬字級的長篇網絡小說，《人魚陷落》的敘事手法較為特殊，在按照時間順序發展的故事中不停埋下伏筆，鋪墊和伏筆對未來劇情起到推動作用的同時對前劇情起到補充作用，并且前劇情伴隨著主角的成長與價值觀和人性的完善而完善。

在《人魚陷落》中，主角白楚年的技能之一“泯滅”在第六十章首次出現，至一百七十四章中才提到技能機制中的唯一弱點，這里響應第六十章中主角作為白獅化人而不能理解人類世界中的人性選擇。白楚年作為一個19歲的角色，是被強行催生到成熟期的實驗體，按照書中設定誕生于世界上只有6年。其比同齡人的經歷蒼白，既是因為經歷少，也因其過往經歷中僅充斥疼痛和殘酷，所以他的世界觀和人性成分在前期隨著劇情的發展有所搖擺。

白楚年被認為是擁有“敏感”和“人性”特質、共情傾向最明顯的實驗體。作者借由主角之口表述人類對異類、神秘物種和頂尖科技產物既好奇又恐懼、既向往又厭惡的微妙態度，表達對生物實驗的道德譴責。并通過由白獅改造為人形武器的白楚年、由海洋生物魔鬼魚改造成人魚的蘭波兩位人性與獸性共存于一體的主角互相扶持、共進成長的故事線，表現傳統異類戀文學中異類角色“成為人”的重要標志：“去獸性，得人性”[3]。

書中對人性與神性的設定充滿趣味性及諷刺意味，撒旦在教堂講圣經，反派“永生亡靈”的能力是“云上天使”等。

小說意在打破現代網絡文學中此類作品道德化的敘事。與傳統文學作品不同，網絡文學因其及時的信息回饋與強互動性，作者與讀者間的界限被弱化。作者受讀者回饋影響可對劇情及角色及時做出調整，而為了迎合大眾口味，保證連載章節的流量，作者一般不會選擇讓主要正面角色范極端違反原則性的錯誤，或中途推翻已有大批粉絲基礎的知名角色形象設定。

本書中主角白楚年在渴望“成人”的道路上因憤怒情緒引發過殺戮，但此情節符合角色人性獸性存于一體，并作為被邊緣化的存在，于人類社會語境中自我身份拉扯、思想掙扎的設定。其因“心疼”情緒，而非生存環境畸形產生報復心理， 也契合小說中對于異類白楚年“成人”經歷的倫理選擇。

《人魚陷落》《龍族》《斗羅大陸》等，都是在特設宏大世界觀下的異時空文學，現實世界中的各種問題在異世界重構，使人們從虛擬時空中獲得慰藉與期待。立足虛幻，照見現實。

網絡小說所營造的網絡空間并非完全是背離現實用以逃避的“烏托邦”。[2]“無腦爽文”背后的爽點，均是社會心理的投射，抑或是能引起某一特定群體的情感共鳴，使讀者群體產生代入快感。

三、從“移情”到“共情”

一種網絡小說類型是否能大熱，本質上需要看其是否能滿足讀者的現實心理需求。追溯當下網絡小說題材類型，早在古代通俗小說中均有所涉及，如“公案”與“偵探”，“仙俠”與“玄幻”之間均有明顯承襲關系[4]。異類戀題材小說在古代早有范式，如《聊齋志異》中人妖戀、人神戀等。此類文學作品十分突出“意淫”的性質。從古代女妖化身，報恩書生的情節，到當下網絡小說中異類角色們強大、美艷且忠誠的特質，都是滿足不同群體的某種心理欲望。要想使讀者產生共情，必須是直擊內心與深層情緒的存在。作為當代異類戀小說中較為成功的作品之一，《人魚陷落》為女性讀者提供了一種“感情安全感”與“自我實現感”。

產生代入感較流行的解釋是基于“移情”作用。近年來“移情”的敘事美學已與心理學概念交融[5]。這種映像性情緒反應強調主體在類似經歷中的作用，例如孤兒看到其他孤兒會聯想到與其相似的經歷從而產生悲傷情緒。

作為發布在女性向網文論壇長佩文學網上的作品，《人魚陷落》中的女頻文傾向較為明顯，從性別平等話題，到弱勢性別角色崛起或獨當一面的劇情，抑或是兩位主角事業線路上相互信任的愛情觀，都極易使女性讀者對她們明知是虛構的角色產生向往、憐憫的情感經驗[6]，從而產生代入感。根據羅伯特·麥基（Robert McKee）的觀點來看，就是讀者在小說角色內心深處發現某種共通的人性，從而產生“像我”的移情體驗，覺得某個角色很像“我”，因此將自己的成長期待與角色相聯系，通過認同角色的需求與欲望，肯定自己的生活欲望。使讀者站在不同立場，在生存狀態的不同深度中抗爭、追求，擴展自我的人性。[7]

如果說書中白楚年追求人性之路提供的是自我成長、追求社會認同與家庭歸宿的心理期待，那另一主角蘭波的經歷則達成了女性平衡事業與愛情最理想化的成就與社會期待：在愛情中的自我犧牲情節與個體價值的實現。

從西方文學經典異類形象小美人魚到東方故事題材中的狐妖、白蛇形象，女主人公成為人的標志均在于放棄象征獸性的外在特質及一定權利，獲得以自我犧牲為代價，象征人性的人類外在特質，從而實現社會及古代筆者對這類角色的歸屬期盼。而在追求人性之路上自我犧牲式的殉道之舉，則展現了倫理道德中人性至善的觀點，帶有強烈的思想規訓色彩。

《人魚陷落》中蘭波這一形象則打破了此類角色在“得人性”征程上的殉道悲劇傳統。蘭波以絕對的掌控權自由選擇隨時切換人類與海洋領主的身份，而他與白楚年的愛情結局也突破了以往此類角色總要面臨愛情事業擇其一的無奈困局。放棄作為“神明”的神圣性，陷入人類世界并非其無奈之舉，而是在有絕對話語權的境況下兼顧感情線與事業線。斯蒂芬·海納曼（StephenP·Heyne-man）認為，被壓抑的欲望，對于完全的滿足、統一和自我的完整身份渴望依然存在，而這種欲望會尋找機會再現，這種欲望的再現被稱為幻想，而幻想是人類與困難情境協商的手段之一[8]。

網絡小說為釋放欲望提供了途徑，《人魚陷落》中眾多角色的經典成長本、蘭波烏托邦式的大主角光環、每個角色的過往遭遇對未來的影響、反派角色基于社會現狀的無奈選擇，看似套路模式的敘事話語卻提供了非同常規的情節走向，通過角色代入使讀者現實中被壓抑的人性欲望得到釋放與滿足。

四、結語

盡管小說努力嘗試在以輕松淺顯的方式探討一些深刻的社會問題，但還是不免有被同質化的現象，反派以一半人口換取世界平衡的滅世思維流于俗套，沒有提供新的網文思路。使讀者在作者建構的異托邦中接收看似與現實價值觀立場相背離的價值理念，實則依舊處于作者建立的話語體系之下。其次大量繁雜的各專業領域知識、亞文化元素、時代文學元素題材（喪尸、密室等）與社會矛盾話題（性別、環境、種族等），融于同一個邏輯還未嚴密完善的世界觀中，導致小說的邏輯線和劇情控制上都略顯雜亂。

但是作者對于大多數角色形象的塑造立體，能夠巧妙體現道德人性與原始獸性在同一角色身上的微妙氣質。良好的文筆也使得小說情節畫面感較強，使得讀者可以更多集中注意力在角色本身和戰斗等場景上，從而忽視行文中細小的邏輯差錯等。從以上角度來看，小說在探索現實與幻想融合、平衡通俗與深刻中，保有了網絡文學本身所具有的優勢。且小說立足幻想空間，映照現實社會，以異類成長探討人性幽微的創作手法，為網絡文學經典化創作發展提供了新的思路，開辟了更廣闊的空間。

參考文獻：

[1]李中正.網絡文學“爽感”生成體系構建與“爽點”量化研究[J].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評論，2021，（5）.

[2]李倩.異托邦的游戲狂歡——論網絡小說的游戲特質[J].現代鹽化工·科學與文化，2019，（5）：144-146.

[3]張欣.“白娘子”和“美人魚”的斯芬克斯之謎與倫理選擇[J].外國文學研究，2018，40（03）：110-119.

[4]王言明.通俗文學、亞文化與資本游戲：近年網絡小說發展的三個面向[J].文化創新比較研究，2021，（30）：55-57.

[5]周興杰.網絡小說閱讀的“代入感”心理機制、配置系統[J].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2）：138-142.

[6]章輝.當代西方“虛構的悖論”的三種解決途徑[J]. 外國文學研究，2019，（41）.

[7]羅伯特·麥基.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M].周鐵東譯.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142-143.

[8]斯蒂芬·海納曼.“我將在你身邊” ——粉絲、幻想和埃爾維斯的形象[A]//賀玉高譯.陶東風.粉絲文化讀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154-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