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伴把人生慢慢走下去

去年秋天我驅車去了趟山西臨汾，在汾河邊住了一晚。汾水湯湯在大地上日夜奔流，孕育出一片靈秀的煙火。那里的人們開朗熱情，透著一股昂揚蓬勃的生命力。臨汾是青年作家劉云芳的故鄉，那片黃土地散發出的氣息與她給我的印象很相合。

近些年劉云芳的父母身體不太好，常患病住院。每次她都要長途奔波回山西，一天24小時陪護在病房里。“在不同的病房，我伺候病中的父母，抽空寫一些文字。其實這些疲憊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時常生出的絕望感，和兩個兒子想我時產生的那種撕扯感。”可以看出，沉重的生活有時讓劉云芳透不過氣來；但或許這也是她無法繞開的一場精神修行。

劉云芳是個認真的生活者。有的青年作家作品還沒寫幾個，就認定自己天眷獨得，一味指手畫腳怨天尤人。劉云芳不是這樣，她熱愛生活，敬畏生活，信奉一份耕耘一份收獲。她認真地做妻子，和丈夫一起精心經營自己的家庭，親手一磚一瓦搭建起一個結實溫暖的家。認真地做母親，細心照料，耐心陪伴，養育兩個兒子。她還認真地做女兒，在父母需要的時候，立馬奔到他們身邊排憂解難，是年老父母的保護神。認真的態度，讓劉云芳付出了多于常人的體力、心力，品嚼了多于常人的疲憊與困苦。同時，也讓她在生活中發現了常人熟視無睹的許多秘密。

劉云芳也是個真誠的寫作者。在新作《釀蜜者》中，她誠實地坦露了自己內心的虛弱與糾扯，形成一股很強的閱讀沖擊力。要知道，真實才是作家的必殺技。世上兜售的所謂寫作秘籍，大都如魯迅所說是騙子騙人錢財的玩意兒。唐山到臨汾，相隔近兩千里，劉云芳一次又一次來回奔波。父母的病總不見起色，年幼的孩子讓她牽掛不舍。《釀蜜者》中，劉云芳沒有掩飾自己的內心感受，而是誠實地寫出心底的惶亂與疼痛。“夜晚，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父親。我哄他去鍛煉身體，但父親卻一動不動。除了吃飯，很難有什么能讓他有動力。我也常常生出無力感，支撐不下去的時候，就躲到衛生間，給千里之外的丈夫打電話，或者，一個人對著鏡子深呼吸。”天下的父母一樣，都是一副肉身，誰也逃不開自然的鐵律，都會遭遇病痛侵襲，都會一天天老去。所有的難過其實都是兒女心底對父母的那份深長愛意。

越是沉悶的地方，越需要光的照亮。釀蜜者丑姨是來醫院陪老伴兒的，不識字，卻渾身散發著微光。丑姨很要強。結婚后她帶著丈夫栽果樹，養蜜蜂。他們不怕苦不怕累，一天天不停地折騰，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丑姨熱情好客。“你要喝蜂蜜水嗎？父親搖頭，但她還是拿走了父親的水杯。我看見透明的瓶子里頓時傾下一掛黃而黏稠的瀑布來。”她的熱情分享，讓沉重壓抑的病房飄起一層甜意，變得輕松了許多。丑姨不記仇。辛苦放蜂的路上，一個陌生人喝過她的蜂蜜水后，卻趁黑夜偷走了她一多半的蜂箱。丑姨懊惱了好一陣子。但是再見到陌生人，她還是會忍不住送上一碗蜂蜜水。“總不能因為遇到過一回壞人，把全世界的人都當作壞人吧。”丑姨這個不識字的女人高明。人不應該因噎廢食，拒絕一切陌生人。

云芳稱丑姨為釀蜜者，既是指她的職業，也是指她的精神。丑姨喜歡追著花香牧蜂，喜歡把心中的蜜分享給身邊的人。“不多會兒，丑姨跟老伴兒也做康復回來了，她忽然把我的身體扶直，說，那樣對身體不好，你得多疼自己。說著，她竟然幫我揉起了肩，我感受著來自她掌心的溫熱，一開始還不自在，漸漸便覺得整個身心都得到了放松。”云芳對丑姨的書寫是一份值得記住的文學檔案。它忠實地記錄了一位普通的鄉村婦女，一位開朗樂觀、堅韌勇敢的釀蜜者。她像一只蜜蜂，用自己的勞動溫暖了自己的生活，也溫暖了身邊的人。溫暖了善良的人，也溫暖了負義的人。她讓善良的人增添力量去邁過溝坎，也給負義者留下足夠的時間。

丑姨的故事引發深深的思考。她既是平凡的，又是了不起的。丑姨沒有做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卻把愛的火種投進了周圍人的心里。她“喚醒”了父親，讓他重生起活下去的勇氣。“在那間出租屋，父親常會提起丑姨老兩口兒，羨慕他們比自己大很多歲，還能在田地里奔忙。有時候，他也會長嘆，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這是個好問題。每個人心里都會有自己的希望。“母親從不追問，她用僅能活動的那只左手吃力地抱著拖把，在水泥地上努力擦拭著，只見地面上出現一條條粗線，接著，這些線把整個水泥地填滿……母親坐下來休息，臉上露出頗有成就感的笑容。”我們確實應該像母親那樣，不管發生了什么，都不氣餒；像丑姨那樣，做一個釀蜜者，各自努力，相互照拂，相伴著把人生慢慢走下去。

（司敬雪，評論家，現居石家莊。）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