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彬是一個冷心腸的青年。他除了每天在局里辦事,和同事們說幾句公事上的話,以及房東程姥姥替他端飯的時候,也說幾句照例的應酬話,此外就不開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沒有交際,凡帶一點生氣的東西,他都不愛,屋里連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冷陰陰的如同山洞一般。
程姥姥總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個人。她端進飯去,有時便站在一邊,絮絮叨叨地和他說話。她問上幾十句,何彬偶然答應幾句說:“人和人,和宇宙,和萬物的聚合,都不過如同演劇一般……與其互相牽連,不如互相遺棄。而且尼采說得好,愛和憐憫都是惡……”
這一夜他忽然醒了。聽得對面樓下凄慘地呻吟著,這痛苦的聲音,斷斷續續的。他雖然毫不動心,卻也攪得他一夜睡不著。他想起了許多幼年的事情—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腦子累極了,極力地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只管奔湊了來。
他聽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兒也黑了,臉色也慘白了,他每天還是機械似的做他的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腦子里,憑空添了一個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問程姥姥對面樓下的病人是誰?程姥姥一面驚訝著,一面說:“那是廚房里跑街的孩子祿兒,不知道為什么把腿摔壞了,自己買塊膏藥貼上了,還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這孩子真可憐,今年才十二
歲呢……”
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沒有聽見似的,自己走到門邊。程姥姥也住了口,端起碗
來,剛要出門,何彬慢慢地從袋里拿出一張鈔票來,遞給程姥姥說:“給那祿兒罷,叫他請大夫治一治。”說完了,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數目,不禁愕然,何先生也會動起慈悲念頭來,這真是破天荒的事情呵!
呻吟的聲音,漸漸地輕了,月兒也漸漸地缺了。何彬還是朦朦朧朧的—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腦子累極了,竭力地想擯絕這些思想,無奈這些事只管奔湊了來。
程姥姥帶著祿兒幾次來叩他的門,要跟他道謝。他好像忘記了似的,冷冷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看,又搖了搖頭,仍去看他的書。祿兒仰著黑胖的臉,在門外張著,幾乎要哭了出來。
這一天晚飯的時候,何彬告訴程姥姥說他要調到別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請她將房租飯錢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覺得很失意,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連忙和他道喜。他略略地點一點頭,便回身去收拾他的書籍。
他覺得很疲倦,一會兒便睡下了,忽然聽得自己的門鈕動了幾下,接著又聽見似乎有人用手推的樣子。他不言不動,只靜靜地臥著,一會兒也便渺無聲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關著門忙了一天,忽然想起繩子忘了買了。慢慢地開了門,只見人影兒一閃,再看時,祿兒在對面門后藏著呢。他躊躇著四圍看了一看,一個人都沒有,便喚:“祿兒,你替我買幾根繩子來。”
祿兒趑趄地走過來,歡天喜地地接了錢,如飛走下樓去。
不一會兒,祿兒跑得通紅的臉,喘息著走上來,一只手拿著繩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微微露著一兩點金黃色的星兒。
他遞過了繩子,仰著頭似乎要說話。何彬卻不理會,拿著繩子自己走進去了。
他忙著都收拾好了。微微的風,吹揚著他額前的短發,也漸漸地將他扇進夢里去。星光中間,緩緩地走進一個白衣的婦女,走近了,清香隨將過來,目光里充滿了愛。
“母親呵,別走,別走!……”十幾年來隱藏起來的愛的神情,又呈露在何彬的臉上;十幾年來不見點滴的淚兒,珍珠般散落了下來。
微微地睜開眼,四面的白壁。剛動了一動,忽然覺得有一個小人兒,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臨到門口,還回過小臉兒來,望了一望。他是深夜的病人—是祿兒。
何彬竭力地坐起來。那邊捆好了的書籍上面,放著一籃金黃色的花兒,花籃底下還壓著一張紙:
我也不知道怎樣可以報先生的恩德。這籃子里的花,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是我自己種的,倒是香得很,我最愛它。我想先生也必是愛它。
我想先生一定是不要的。然而我有一個母親,她因為愛我的緣故,也很感激先生。先生有母親么?她一定是愛先生的。這樣我的母親和先生的母親是好朋友了。所以先生必要收母親的朋友的兒子的東西。
祿兒叩上
何彬看完了,捧著花兒,回到床前,什么定力都盡了,不禁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
清香還在,母親走了!窗內窗外,互相輝映的,只有月光,星光,淚光。
早晨程姥姥進來的時候,車也來了,箱子也都搬下去了。何彬淚痕滿面,靜默無聲地謝了謝程姥姥,提著一籃的花兒,遂從此上車
走了。
祿兒站在程姥姥的旁邊。屋里空洞洞的,床上卻放著一張紙,寫著:
小朋友祿兒:
我先要深深地向你謝罪,我的恩德,就是我的罪惡。你說你要報答我,我還不知道我應當怎樣地報答你呢!
你深夜的呻吟,使我想起了許多的往事。頭一件就是我的母親,她的愛可以使我止水似的感情,重新蕩漾起來。我這十幾年來,錯認了世界是虛空的,人生是無意識的,愛和憐憫都是惡德。上帝呵!這是什么念頭呵!
你送給我那一籃花之先,我母親已經先來了。她帶了你的愛來感動我。而這時伴著我的,只有悔罪的淚光,半弦的月光,燦爛的星光。我要用一縷柔絲,將淚珠兒穿起,系在弦月的兩端,摘下滿天的星兒來盛在弦月的圓凹里,不也是一籃金黃色的花兒么?只有這一籃花配送給你!
小朋友,再見!再見!世界上的兒子和兒子都是好朋友,我們永遠是牽連著呵!
何彬草
“他送給我的那一籃花兒呢?”祿兒仰著黑胖的臉兒,呆呆地望著天上。
(來源:北京燕山出版社《冰心精選集》,有改動)
深度解讀
以母愛與童真喚醒虛無的“超人”
《超人》創作于1921年,正值“五四運動”落潮期,面對北洋軍閥政府的分崩離析,許多青年學生信仰落空,從積極救世轉為悲觀厭世,成為“問題青年”,終日沉溺于尼采的“超人哲學”,用表面的超脫冷漠麻痹自己。《超人》的主人公何彬正是這樣一位自我封閉的青年,他認為人與人之間“與其互相牽連,不如互相遺棄”,“愛和憐憫都是惡”。
病中祿兒痛苦的呻吟打破了他封閉的世界,他想起了“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對愛與美的眷戀讓他對祿兒起了惻隱之心,拿錢給祿兒治病。憨厚可愛的祿兒沒有被何彬的冷漠嚇退,再三用行動表達自己的感激。在矛盾與迷茫中,何彬內心對愛的渴望不停滋長。最終,祿兒那封情真意切的信讓他心底的愛徹底被喚醒。作者以母愛和童真為經緯,將“超人哲學”轉化為“愛的哲學”,嘗試喚醒這些青年的“新的活力”。
/技法課堂/
暗示的含蓄之美
所謂“暗示”,指不直接說出自己的創作意圖,而是通過某種途徑間接地表達。這種創作手法不直不露、寓意深遠,使讀者在含蓄、委婉的藝術氛圍中,自然而然地領略到作品意圖。
《超人》甫一開始,便用“一朵花,一根草,都沒有”的房間,暗示主人公何彬空洞、封閉、孤寂的內心。“慈愛的母親,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等意象象征著愛與美,何彬從“想擯絕這些思想”到呼喊“母親呵,別走,別走!”的一系列舉動,暗示了他內心情感的變化。小說名為《超人》,通篇卻無“超人”二字,文中也沒有直接贊美母愛與童真,皆是通過暗示的手法讓讀者思而得之。暗示手法在《超人》中的妙用,使文章在藝術上呈現出一種細膩、含蓄、詩意的風格特征,達到了曲徑通幽、言近旨遠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