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
初聞丁香,源于戴望舒的《雨巷》,詩里的意境打動了我。落雨的小巷,撐著油紙傘的詩人,心里結著愁怨的姑娘。詩人有著怎樣一雙慧眼,能夠看穿姑娘的內心呢?我的糾結在這一點上。細思,此為詩人的主觀意愿,是內心的渴盼,性情的寄寓。詩人深受晚唐五代婉約詩詞的熏陶,用象征性的意象營建抒情空間,傳達內心情感,這才在意識里出現了一個容貌如丁香花、內心有著丁香般惆悵的姑娘。她既是詩人的內心情愫,又是審美對象。然而,她轉瞬即逝,若風掠過,像夢飄逝。至此,詩人在遺憾、悵惘中結束了審美想象。
年輕時讀戴望舒的文字,那般喜愛,字字句句熨帖入心,不由得自己抄寫全文,貼于床頭,伴我入夢。夜半夢醒,句句輕聲吟誦,復甜蜜入睡。
境由心造,美好與惡劣是由心境的快樂與否而決定的,不同的心境可以有不同的感受,這很正常。我欣喜的是,戴望舒怎么會渴望雨巷里出現一個丁香般的姑娘呢?他的這個意象,讓丁香這種植物,具備了人性的內涵,也是對丁香花的很高贊賞。
丁香是古老的植物,在長江以北的栽培史約一千四百年了,野生史當然更為漫長。它可以長到四五米高,細枝小葉,花開四月,紫色或白色,花瓣纖細,含羞柔弱,像極了氣質憂郁、溫柔典雅的女性。戴望舒以它為理想的女性化身,是再合適不過了。
丁香入詩,為古詩人之喜好。李璟、李商隱、杜甫、牛嶠、尹鶚、錢惟演、馮延巳、王十朋等人的丁香詩,以“結愁”“柔弱”“凄涼”“傷離”“腸斷”為主題詞,為丁香花賦予了傷感的基調。李璟的“丁香空結雨中愁”,也許是觸動戴望舒寫作《雨巷》的契機。國人此種以花寓情的文化情結,使得丁香落下百結、情客的別名,《鏡花緣》將它列為花卉十二友之一。
丁香入畫,清雅素淡,悅人耳目,可解煩躁勞累,怡心養(yǎng)性,看過八大山人的《丁香花圖》,跋語寥寥數語:“仿包山畫法。”花疏葉淡,秀逸清潤,筆從心出,豁然見性。
丁香屬入世之物,樸實可愛,入人心境,家院養(yǎng)有一盆,葉不大,花不艷。月圓之夜,縷縷輕風,捧杯清茶,矮凳坐下,聞其清香,賞其花葉,心里念叨著:就這樣吧,只要入世,不要出塵。
每種草木,都在歲月的沉淀中被賦予了不可取代的文化內涵。丁香,尤其合乎國人之性情,低調不張揚,含蓄不外露。
杜鵑
最早知道與杜鵑有關的詩句是白居易《琵琶行》的那句“杜鵑啼血猿哀鳴”。白居易有兩首題為《詠杜鵑》的詩篇,筆墨都未在杜鵑花之形色上,意在環(huán)境與心境。在無數古人的筆下,杜鵑鳥排列著滴血的詞語,訴說著凄傷優(yōu)美的故事。
杜甫《春望》有云: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花鳥共生情,最宜入詩句。
花兒為什么盛開?鳥兒為什么唱歌?人不懂,花懂,鳥也懂。
杜鵑花與鳥的情緣,源于一個凄美的故事。周朝末期,有國曰蜀,國君名杜宇。其在任上時,楚國荊州有一位名為鱉靈的人,死后尸體逆流而上,經蜀地奇跡般生還。杜宇以為他是上天派來蜀國的使者,于是封鱉靈為宰相,請他治理蜀地洪水。鱉靈功成,杜宇退位讓賢,隱居深山。春暖艷陽,一只嘴角鮮紅如血的鳥兒發(fā)出“子規(guī)”的音律,鳴叫得正歡,百姓認為此鳥是杜宇的化身。此刻,山野開滿鮮紅的花朵,人們以杜鵑花名之。
故事雖為虛構,但構思切合民情民意,權且當真。
寓意美,花也美。團團簇簇姹紫嫣紅,單純熱烈的紅,清新脫俗的紫,千姿百態(tài),風姿綽約,處處嫣然,朵朵漣漪。
“花中西施”,此為對杜鵑的最高贊賞。畫家自然不肯放過這形神皆備的植物,吳門畫派現代花鳥畫大家張辛稼對杜鵑研究尤深,欣賞過他的五幅杜鵑花作,用墨蒼勁,設色明麗,意境清新。繼張辛稼之后吳門畫派現代花鳥畫領軍人物張繼馨的杜鵑畫,則為杜鵑設置了更為廣闊的山水背景,筆墨雄健酣暢,不失清秀溫潤。
杜鵑花,尤其適宜于寬闊的背景,譬如綿亙于井岡山十七峰峰脊的十里杜鵑花長廊。受古詩人的影響,無論花與鳥,杜鵑在我的意念里都是一種憂傷的植物,適宜抒發(fā)人類憂郁的情感。可是當我徜徉于井岡山杜鵑花的長廊中,才發(fā)現它似血氣方剛的少年熱烈奔放,又像情竇初開的少女,眼眸中傳遞出內心的柔情。
正是仲春,雨霽初晴,山色旖旎,青草蔥蘢,在崖壁上、山林間、溝谷畔,株株高大茂盛的杜鵑花,或者紫紅,或者雪白,在山間灼灼盛開,涂抹著群山的色彩。感覺里,自己正行走于唐詩宋詞蘊藏的意境中。我見過的杜鵑大多是以灌木的形態(tài)展現在山坡,而井岡山的杜鵑卻是喬木型,最高的十多米,腰圍一米左右,花朵五角形,大如碗口,小若紐扣,有的一棵樹上開著幾種顏色的花。一座山同時擁有眾多杜鵑品種——猴頭杜鵑、井岡山杜鵑、鹿角杜鵑、紅毛杜鵑、小葉杜鵑、江西杜鵑,品種不同,花期不同,從四月開到五月,一座山宛然斑斕的杜鵑世界。
走著走著,眼前一晃,一朵花仿佛剛剛盛開,微風在花上晃悠,像靜靜流逝的時光。坐在花下,一世不想離開。
此生,一定要養(yǎng)盆杜鵑花,期盼引來杜鵑鳥,靜心聆聽杜鵑鳥啼。
人間難得閑情時,蒔花弄草最相宜。
紫葉酢漿草
紫葉酢漿草長得怪,沒有主莖,葉子和花全部從土里出來,葉呈倒三角形,宛若蝴蝶,奇特別致,葉色深紫,一枝三片,晝如蝴蝶,又像傘開,夜間閉合,花莖細長,花若漏斗,五角花瓣,倒卵形狀,花色粉白。對這種奇特的植物,我心生歡喜。
紫葉酢漿草名字不起眼,仿佛窮人家孩子的名字,但它命硬,無須人呵護,也會在野外蓬勃生長。野生的植物,難入詩人畫家之眼,自古以來幾乎沒有哪個留下名聲的文人為它留痕,但它有自己的個性。此類花草,也值得我尊敬。
如盆栽,將種球埋進土壤,澆透水,十天左右葉片出土,數日后開花。此情景在一位朋友家見過,他將開花的紫葉酢漿草置于窗前花架之上,窗簾展開,它隨光線扭動身姿,開開合合。朋友見我目不轉睛地瞧著,笑著說等養(yǎng)得再壯實些,分些枝葉給我。這是去年冬的事情了,之后朋友全家出游了十天,沒開暖氣,回家后那盆紫葉酢漿草凍死了。朋友雖也心疼,但還在安慰我:“沒事,親戚家有,我再弄盆回來。”
那樣的花草,大概值不了幾個錢,花卉市場竟然沒有,也曾想在野外挖些回來,可就是找不著。資料上說有野生的,旺盛時覆蓋一大片地面,那樣的情景我估計在南方,因為它的原產地在美洲熱帶地區(qū)和非洲南部,想著它不耐寒冷。
紫色的葉片,漫長的花期,葉紫花白,色彩分明,是紫葉酢漿草受人喜愛的另一個原因,從初春一直到寒冬,花不間斷。
紫葉酢漿草可藥可食,可治療尿血、尿路感染、黃疸肝炎等病癥,其果采摘洗凈,入藥可治療感冒發(fā)熱,外用于跌打損傷、蟲蛇咬傷、濕疹。若食用,洗凈葉子泡水飲用,緩解發(fā)燒,且具調血療效。
此等野花,難入文人法眼,無論詩畫,都不見其蹤,令我惋惜。花木各有其美,就紫葉酢漿草而言,花葉自泥土出,這鮮明的個性特征足以讓詩人、畫家找到落墨之點,唐宋的諸多詩詞大家,還有自東晉以來的大畫家顧愷之、韓滉、李唐、任伯年、徐悲鴻、張大千等怎的就漠然視之?這令我聯(lián)想到它傳入華夏大地的時間,再三查閱沒有結論,唯有一句“中國已成功引種”,再無下文。
王安石詠石榴詩中的“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網上有人將它改為“萬紫一片白花來,動人景色不須多”。此二句用于紫葉酢漿草身上,那么貼切。草木動人之處,只需一點,此言妙哉。
雞冠花
若有閑暇,關注一下雞冠花吧,它會給你回報,真的。
雞冠花以其花形命名,夏秋開花,閃亮田野。一片貧瘠的泥土,無人為它施肥澆水,怎么就會生長出如此美麗的花朵?鬢發(fā)漸白,仿佛明白,它是泥土贈予人類的禮物。你也許忙著耕種,也許閑暇散步,你無意看它一眼,但它依然在你的身前身后展露著熱烈的色彩。歡迎或者歡送,都是我意念中雞冠花人性的光輝。
雞冠花擁有諸多好聽的名字,與雞不無關系。雞,是與鄉(xiāng)人情感甚為密切的家禽,一生都不會離開主人的老屋百米遠。它生于田野,陪伴莊稼生長。與那些珍貴的花草相比,雞冠花屬于平民,卻有著美麗的外表,這是它的可愛之處。它花形多樣,球狀、羽狀、矛狀,因花形不同分為掃帚雞冠、面雞冠、鴛鴦雞冠、瓔珞雞冠。它的身上,竟然是一部色彩大全,花色有淡白、淡黃、金黃、淡紅、火紅、紫紅、棕紅、橙紅諸種,莖紅或青白色,葉有深紅、翠綠、黃綠、紅綠,種子是黑色。
尤為可貴的是,雞冠花打破了南北差異的氣候、土壤等諸多外部條件的制約,身影遍布全國,足跡覆蓋中華。在所有的植物里,它有可能是最不講究客觀條件的,“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的古訓,在它身上無法靈驗。
品味雞冠花,不只是一種心情。它經風霜而花色不褪,被人類視為永不褪色的戀情或永恒的愛之象征。在歐美的一些國家,第一次贈給戀人的花,就是火紅的雞冠花。一種泥土里生長的植物,被寓意為愛情,這是它的驕傲。如此,它才高昂起頭顱。
喜歡雞冠花,就想把它養(yǎng)在家里。去年,它花開正盛時,我小心翼翼地挖下一棵,根部帶了大塊土,幾乎連它的絲毫根須都沒有傷到,帶回去種在花盆里,用了生根水、滅菌靈。開始幾天怕它耐不住日曬,給它遮陽,幾天后搬到陽光下,想著應該沒有什么問題,可是幾天后它的花冠就垂落下來,蔫不拉幾的,像是沒吃飽飯的餓漢。我趕緊給它增加營養(yǎng)液,死苗專用特效劑、硫酸亞鐵、日本的活性素都上了,沒用,過了幾天它就氣息奄奄,趴在盆邊了。
恍然大悟,天下植物,生來適宜野外生存。
《道德經》言:道法自然。生命,還是要歸于自然本性。
夾竹桃
不與俗塵沾邊,守著寧靜與孤寂,這就是夾竹桃。
友人老張,惜花喜草,家院長寬都在十多米,養(yǎng)了上百盆花草,光蘭花就有三十多盆,也有十多盆盆景,皆小巧玲瓏,悅目賞心。老張每天的首要工作,是悉心打理自己的花園,它成為他生命與情感的寄托。閑暇時,我常去他家品茶聊天,欣賞花園主人的植物美學。打理一座花園,既是閑情逸致,也是美學修養(yǎng)。
我注意到老張用帶花的瓷盆供養(yǎng)在一塊大青石上的夾竹桃,它的葉長得有點意思,長長的披針形,主脈從葉柄筆直地長到葉尖,眾多支脈則從主脈上生出,橫向排列整齊,葉上有層薄蠟,三葉為一組,環(huán)繞枝條,從同一處向外生長。老張說葉上的薄蠟能讓它抵御嚴寒,越是深秋,香氣愈濃。果然,深秋去的時候,幾米遠它的花香就竄入我的鼻孔,上到樓頂,香氣也會撲上來。俯視,它另有景致,翠綠的屏障上,朵朵花兒天女散花般鑲在其中,紅花繞綠葉,綠葉襯紅花,花雖亂,卻有規(guī)律可循,仿佛天上點點繁星,暗含天理,卻又不可捉摸。
老張笑言:“我喜歡院子四季有花,此刻梅花尚未開放,這夾竹桃給了我面子。”言語間,對它喜不自禁。他又說到晚間的情景,抱壺普洱,品支香煙,坐在竹凳上聞它噴吐的香,寒冷繞身而去。要是有清亮的月光,那就再好不過,坐在它身旁,欣賞它的月容,聆聽它的呼吸,撫摸它的莖葉,身子陶醉于花香,心靈徜徉于寧靜。夜闌人靜的獨自靜坐,是在體驗自我的內心,如此超然自在,非常愉悅。也許某個時刻,靈感會上來,進屋寫下一些文字。
老張與我一樣,閑時也以散文養(yǎng)心。
非常羨慕老張的花園,古羅馬哲人西塞羅有句名言:“如果你擁有一間書房和一個花園,你便擁有所需要的一切了。”老張有書房有花園,而我只有書房。
花園時光,足以令一個人靜影沉璧,靜默時光。
夾竹桃又被稱為柳葉桃、半年紅,皆如女性芳名,后來知道它的原名叫甲子桃,別名柳葉桃、綺麗、枸那、叫出冬,傳說六十年結一次果,果實極為罕見。至于誰又為它起了夾竹桃這個名字,那就成了謎。在我的意識里,這是詩人豐富想象的杰作。
花似桃,葉像竹,照應了它的名字,只是那個動詞“夾”,我一直都沒有弄明白,竹子一樣的身子和桃花一般的花朵,被“夾”在什么地方了呢?
有時,也想為夾竹桃寫點文字,但沒有養(yǎng)過,找不到合適的切入點,只好作罷。
【作者簡介】趙豐,陜西西安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紅豆》《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物。曾獲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絲路散文獎、東方文藝獎、吳伯簫散文獎、柳青文學獎及多種文學期刊年度文學獎等獎項。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