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創作階段,《文心雕龍》以情論詩,把人的情感視為詩歌的第一要素。《明詩》篇稱:“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劉勰概括詩歌的產生及功能,認為詩歌生于情感對外物的回應,是對情感的抒發。《詮賦》篇稱“睹物興情”“情以物興”,《神思》“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物色》篇“情以物遷”,均表明由感物激起情感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不應受到外力的限制和束縛。
進入創作階段后,對于情感的表達,不存在一種絕對自然、毫無約束的情況。就主觀而言,創作主體的狀態復雜多變,“有時似若不思,妙手偶得;有時偶一觸發,天機駿通;又有時再三苦思,經久方通”,不可能如之前那般自然天成。從客觀來說,作品本身就存在字數、句法、篇章等文體結構方面的限制和要求,作者理應采取必要的手段,加以修改、調整、潤色,“除了作家創作個性這種主觀因素外,還有客觀因素存在,要求作者順應體裁本身所需要的風格”。對此,劉勰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入興貴閑”,意謂以規范化的形式,將所興之情合理納入文章體制。
“入興貴閑”這個短語出自《物色》篇:“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不少“龍學”研究者認為,“入興貴閑”的閑指的是“虛靜”。也就是說,把“入”當成進入,把“興”釋作感物起情,并得出“閑”是“虛靜”的結論。諸家所言不無道理,但不等于就此排除了其他解釋的可能。
關于“入”字,清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稱:
入,內也。……《秦策》:“入其社稷之臣于秦。”注:“入,納也。”《吳語》:“其臣箴諫以不入。”注:“受也。”《廣雅·釋詁三》:“入,得也。”
除了指進入外,入還有采納、接受、獲得一類的用法,這在《文心雕龍》中不乏相關例證。《辨騷》篇講:“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句中的入、得兩字意義相通,指接受、獲得。
由此可知,《文心雕龍》中的入有納入、接納的用法,“入興”可以解釋成把“興”納入某一事物中去。“興”按照贊語“情往似贈,興來如答”的解釋,前者猶言情感的向外投放,表現為主動、施動,在文中指“感物”;“興來如答”,指主體為外物觸動所興之情,呈被動、受動之象,并引起詩人的聯想與想象。“情往似贈,興來如答”,意謂詩人感物、聯類的這一過程。
“夫物之感人無窮”(《禮記·樂記》),所生之“興”相應的表現為“無窮”,也就是不受限制,無法計量。而(物色的)感召只是“情以物遷”“情往似贈”之開始,“辭以情發”“興來如答”則是進入創作過程。為了把這些“不窮”之“興”,合理納入文章的整體框架中去,創作者要統籌安排、合理取舍、適度采擇。《神思》篇中段文字談到作者的感物興情,及其在作品中的實際體現,二者之間的差距問題:“夫神思方運,萬涂競萌,規矩虛位,刻鏤無形。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將與風云而并驅矣。方其搦翰,氣倍辭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一開始,作者的情意滿溢于山海之間,似有吞吐八荒、風云并驅之才氣,這也是《物色》篇所言感物聯類之“情往興來”;一俟付諸筆墨,無形轉為有形,受到“規矩”的約束,結果是“半折心始”,“猶言僅乃得半耳”。作品最終能體現出來的作家情意,比最初減少了一半。
在這種闡釋語境下,“入興貴閑”的閑不宜解釋成“虛靜”。《說文解字·門部》:“閑,闌也,從門中有木。”張舜微《約注》:“今俗猶多以木為櫳檻,形制甚小,施門限上,所以隔別內外,防小兒、家畜之任意出入,蓋闌之遺意。”從上述材料看,閑本指安置于門上的柵欄,用來阻止人和動物的隨意出入。《論語·子張》子夏曰:“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漢孔安國注:“閑,猶法也。”朱駿聲指出,這是閑字的轉注用法,其仍保留了限制出入的意思。因此,“‘閑’字訓作法度即進而可指景物特點應屬勝解”。
《雜文》篇稱“文小易周,思閑可贍”,這兩句話可謂互文見義:前句先論作品結構,闡述有利于作者構思的狀況;后句先談思緒須有規范,并引導出創作內容充實的作品,構成了與前句的對立。《樂府》篇“閑于增損古辭”,解釋時應考慮文學演進的一般規律。就宏觀而言,古代詩歌的發展脈絡,基本上是從少變多,由二言、三言向四言、五言,至六言、七言演進。就微觀而論,古辭普遍字數少,想要對其加以減損,同時不妨礙詩歌意旨的表達,并且聲合宮商、唇吻流利,可謂難上加難,也就不大可能對其加以刪減。這也是劉勰講“多者則宜減之,明貴約也”,避“少者”而不談的深層原因。
《物色》篇尚有“詩人麗則而約言”之說,本于揚雄《法言·吾子》篇的“詩人之賦麗以則”。《吾子》篇的“詩”指的是《詩經》,劉勰沿襲了揚雄的觀點,“詩”的所指也是《詩經》。“麗則而約言”,所謂的“則”即規則、法度,有限制、約束的功能,“約”即簡約、簡練,此二者被統攝于《詩經》上,并同“閑”“簡”構成隱性聯系。明曹學佺眉評:“‘是以四序’四句,此風雅也。”曹氏的“是以四序”,即“是以四序紛回,而入興貴閑;物色雖繁,而析辭尚簡”,他的“風雅”代指《詩經》。“則”“約”品質為《詩經》所具,劉勰推崇的“閑”“簡”之美皆屬《詩經》,“‘簡’字指簡約,與‘閑’字對”,二者自然要形成對應關系。
從《物色》篇所述內容上看,“此篇分三段。首段泛論外境與內心關系之切,中分二節:初四時動物,次節序感人。次段引證明文家體物之流變。中分四節:初引《詩》為證,中包二層:一詮理,二引證。次引楚《騷》,次引漢賦。由《詩》至賦,已有由簡趨繁之勢。終論體物所忌,實為繁蕪,文意已逗下段近世文人之失矣。三段因近世文人風尚,專工體物,為之太過,遂成繁蕪,乃暢論體物之理。中分二節:初論近世風尚,次明體物之理,中包三層:一貴能推陳出新,二貴能體會真切,三貴得江山之助”。
當時文風趨于繁蕪,而這在一些描寫景物的筆觸細致的詩賦中尤為嚴重,所以劉勰的批判矛頭主要還是指向繁的一面。《物色》篇主要針對的是文學表現上的“繁蕪”,即“模山范水,字必魚貫”,“辭人麗淫而繁句”,“巧言切狀,如印之印泥,不加雕削,而曲寫毫芥”:這既是對物色不加采擇的全面呈現,也是對文辭不予節制的濫用。基于這樣的問題意識,文中崇尚的“閑”與“簡”,其意義落實于“繁蕪”的對立面,亦即約束、規范與簡約、簡練的層面上,這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在《禮記·禮器》篇中,所用的禮器被分為以多、大、高、文為貴,和以少、小、下、素為貴兩個系列。《物色》篇“四序紛回”的語境中,回指四季的回環往復,紛有紛亂之意,這里主要指數字上的不能窮盡;這個短語是說,四季的延續循環往復,無始無終,其呈現出無限擴張的態勢,屬于多、大、高、文的系列。與“紛回”對言的“閑”,應表現為內斂收束,字義為限制、法則,具體指有所限制、加以規范,屬于少、小、下、素的系列。而且,《物色》篇稱,《詩經》的景物描寫收“以少總多”之效:少與入興貴閑、析辭尚簡相呼應,多與四序紛回、物色雖繁相呼應,亦符合禮器的分類原則。
《宗經》篇有《詩經》“裁興”之說,什么是裁?劉勰在《詔策》篇講:“制者,裁也。”按《說文解字·衣部》:“裁,制衣也。”段玉裁注:“《刀部》:‘制者,裁也。’二字為轉注……裁者,衣之始也。”所謂的裁,指的是對屬于原料范疇的布匹加以剪裁,以合衣物的尺度、規制,起到了規范化的效用。《詩經》的“裁興”,意謂將感物起興之情適度裁剪節制,使其納入詩歌的體制。
綜上所述,《物色》篇“入興貴閑”:入,指的是納入、接受;興,即觸興致情,指作者感物興起之情;閑,指限制、法則,具有規范化的審美追求。從事創作時,作者以閑為貴,取舍奪裁,以規范的形式,將所興之情合理納入文章的整體之中。“‘閑’是法度,一年四季的景色雖然多變,但寫到文章去要有規則”。這也正如蘇珊·朗格所言,“發泄情感的規律是自身的規律,不是藝術的規律”,“純粹的自我表現不需要藝術形式”,“發泄著強烈的感情”“尤為不為創作所需要”。
《文心雕龍》一書用駢文寫成,在麗辭、對偶方面有很高的技巧,兼之文本內部各篇前后關聯,必須作通盤考慮,才能得出全面正確的結論。總之,《物色》篇的“入興貴閑”,主要是在討論創作階段的調理情感,以便將其納入文章體制,而不是前創作階段的感物興情。《雜文》篇所言“夫文小易周,思閑可贍”,是綜合作品體制、作者構思而論,涵蓋了主客觀兩方面的因素,只是因為駢文語言的表達較為凝練,其潛藏的意蘊未能引起后人足夠的思考。對于《樂府》篇的“閑”字語例,可適度調整視角,重新加以闡釋,使其在語意的表達、文脈的梳通方面更為順暢。
《文心雕龍》的“閑”字語例,有時會使用特殊用法,而不是常見用法。對于它們具體所指的探討,應結合兩方面進行思考:一,“質文代變”的文學史觀;二,返質救弊,這一命題所包蘊的多重意旨。《時序》篇稱:“時運交移,質文代變,古今情理,如可言乎?”劉勰以《詩經》為分界線,稱其“文勝其質”,視為文學典范,認可商周的發展新變。在質文關系的語境中,《詩經》相較于前代作品,無疑是華美、華麗的,屬于文學表現上的文;相較于后代侈艷、夸麗的文學新變,《詩經》的文是適度的、有節制的。《詩經》因為這一特性,被劉勰盛贊為“麗則而約言”“文麗而不淫”,足以垂范后世,體現出質文相兼、斟酌取用的文學理念。由此引申而來的“入興貴閑”原則,展現出來的情感表達有節制,行文謹守法度的特征,正是針對物色表現繁蕪提出的矯治之法。至于說,《樂府》篇所言“古辭”,本身就字數不多,應屬《通變》篇“淳而質”“質而辨”的序列;對于它的修改,可謂做加法易,做減法難。因此之故,后代的文學改造活動以簡約為貴,是為了限制文學新變所帶來的過度增飾,屬于返質歸本、矯偏救弊的行為。
(作者單位: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基金項目: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劃項目“經學視域下的《文心雕龍》寫作理論范疇研究[編號:2020CWX02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