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傷凄涼的情調

［摘 要］姜夔的自度曲《凄涼犯》因其是姜夔首創之詞調，因而對于研究姜夔詞的傳播接受具有特殊意義。以《凄涼犯》歷代同調詞為研究對象，分析這一詞調在歷代的創作情況，闡釋《凄涼犯》同調詞創作的描寫對象、文化背景以及情感意蘊。將《凄涼犯》同調詞分為三大類，分別是羈旅行役詞、詠物詞、悼亡詞，在各類體裁下列舉具有代表性的詞作進行論述。

［關" 鍵" 詞］姜夔；《凄涼犯》；同調詞

姜夔《凄涼犯》詞云：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游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系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后約。①

這首詞作于合肥，合肥是當時的宋金交戰前線，且合肥曾一度被金朝所占，故詞序中有“荒煙野草，不勝凄黯”之感，凄黯一詞也交代了此詞創作時的情感。詞上片是對邊城秋天蕭條肅殺景象的感嘆，下片將繁華熱鬧的西湖與破敗的合肥進行比較，在追憶舊游西湖的快樂的同時，哀嘆當下羈旅邊城，故人斷絕，煢然一生的凄涼境況。

后代的同調詞根據姜夔原詞確立的主題申發創作，詞風大多哀怨悲涼，題材上可分為以下幾類：

一、羈旅行役詞

姜夔《凄涼犯》詞作于秋天，秋天“自然環境的凄涼險惡、節序物候的遷逝瞬變，都凸顯出行旅置身異域之中無主無依的生命漂泊感”②。因此后代以《凄涼犯》為題的羈旅行役詞常常借著悲秋的情感體驗展開書寫，如張炎《凄涼犯·過鄰家見故園有感》：

西風暗翦荷衣碎，柔絲不解重緝?；臒煍嗥?，晴暉歷亂，半江搖碧。悠悠望極，忍獨聽、秋聲漸急。更憐他、蕭條柳髪，相與動秋色。

老態今如此，猶自留連，醉筇游屐。不堪瘦影，渺天涯、盡成行客。因甚忘歸，謾吹裂、山陽夜笛。夢三十六陂流水去未得。③

據《山中白云詞箋證》記載，該詞寫于大德二年（1298年），張炎由四明暫歸杭州時，此時年已五十歲，望見破敗的故園，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詞的上片“西風暗翦荷衣碎，柔絲不解重緝”化用“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句，將荷葉比作衣服，在秋風的摧殘下破敗凋落，無法復原，第二句由近及遠，水岸邊升起炊煙，夕陽殘照下，江面澄碧，在這種闊大的意境下，詞人登高望遠，感嘆秋天肅殺無情。

下片由寫景轉入寫心，“老態今如此”數句勾勒出漂泊在外無枝可依的孤老者形象，“山陽夜笛”用向秀聞山陽笛作《思舊賦》的典故，表達了對故園以及故人的思念?！叭榱魉被猛醢彩额}西太一宮壁》中“三十六陂流水，白頭想見江南”的詩意，象征了詞人記憶中優美的故園風景和曾經的快樂生活，然而往事不堪回首，羈旅在外已久，記憶已漸漸消退，以至于故園的景象連在夢中也已經構建不出來了。

張炎的這首《凄涼犯》主題根據姜夔原詞中“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游在否？”句予以申發，既表現了羈旅漂泊之苦，也表達了對往昔生活的追念，詞風上，則學習了姜夔詞以清空疏宕的語言抒發哀怨之情的寫法。區別是，如果說姜夔原詞還表現出一點文人的風雅情調的話，張炎詞則因為親身經歷了時代動蕩、家道中落，完全轉為凄厲悲壯了。

與張炎《凄涼犯·過鄰家見故園有感》創作環境類似的有屈大均的一首《凄涼犯》：

馬嘶不出。邊風起、聲含一片悲篥。白榆葉盡，黃榆又落，總成蕭瑟。長城已失，但千里、龍沙沒膝?？酂o人、綿羊空白，燒取作朝食。

來往陰山下，笑接閼氏，醉聽兜勒。蔡姬在否，剩胡笳、曲傳多拍。暫返云中，待祠天、還來作客。恨邊長、出塞入塞少羽翼。①

與一般的羈旅行役詞所抒發的孤獨悲涼感不同。詞的上片先是借由悲篥之哀音渲染悲涼氛圍，而后從細處落筆，榆樹樹葉接連落盡，體現了秋天萬物凋零的蕭瑟肅殺。隨即詞境轉入闊大，“長城已失”句中的長城指趙長城，這二句將現在對于長城的印象和長城的歷史勾連起來，意在表示千年以來，長城一帶一片荒涼、毫無生機，只有綿延千里的沙漠仍飛揚著塵土。上片最后一句則由寫景轉入對生活場景的描繪：此地荒涼無人，只能抓住綿羊當作食物，插入這樣一個片段的好處是一方面避免了過多的景物描寫導致單調，另一方面使詞很有紀實感。

詞的下片借由一系列典故勾連起邊塞的一系列記憶。閼氏是漢代匈奴單于、諸王妻的統稱，岳飛有《送紫巖張先生北伐》詩云“馬踐閼氏血，旗梟可汗頭”，兜勒是胡地音樂的一種，蔡姬即東漢蔡文姬，曾被胡人所掠，作有《胡笳十八拍》，這里的三個典故想要表達北方荒涼的景象并沒有讓詞人心生退意，反而是要在這里恣意地享受人生，這種心態與一般的羈旅行役詞不同，體現了屈大均的豪情壯意。詞的末句“恨邊長、出塞入塞，少羽翼”表面上是在感嘆邊塞遼闊，需要借著羽翼才能出入，實際上包含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意思，“羽翼”象征能夠平定邊塞的英雄人物，“少羽翼”則意味著當下缺少這樣的人物來實現恢復明室的大計。這首詞充分體現了詞人昂揚進取的精神，氣勢雄壯、格調迥異。

二、詠物詞

詠物詞也是《凄涼犯》同調詞創作的一大主題，姜夔《凄涼犯》原詞描寫的是秋天的景物，后代《凄涼犯》同調詞所詠之物也大多與秋天有關，其中有寒柝、枕頭、秋燕、桂花、洛緯、秋草、秋柳、秋風、月亮、木芙蓉、落葉等。

《全清詞·順康卷》中有六首詠寒柝詞十分引人注目，詠此物的靈感來源于尤侗的《凄涼犯·寒更》詞，后經陳維崧首唱，才屢有唱和之作。寒柝是寒夜打更的木梆聲，唐代歐陽詹有“虛牖傳寒柝，孤燈照絕編”的詩句，詠此物一般抒發飄零在外的孤獨情緒，如陳維崧的《凄涼犯·寒柝》：

一星星火紅猶在，更闌空館才覺。甚地勾欄，那條京瓦，暗嗚腷脯。墻根市角，風遲到、一城郭索。終不然、啼蛅吊月，或是夜絲絡。

此際無衣子，冷巷閑坊，睡何曾著。敲時和夢，似徐拋、零星珠雹。陡觸霜威，愁殺是、此身寒薄。砉崩騰、柝聲四起山月落。②

此詞以描摹周遭環境和刻畫心境為主。詞的上片“甚地勾欄，那條京瓦，暗嗚腷脯”以及“終不然、啼蛅吊月，或是夜絲絡”是以動襯靜，突出深夜的寂靜和詞人的孤獨，也是借其他種種聲音來為柝聲的出現鋪墊。下片，“此際無衣子，冷巷閑坊，睡何曾著”先是交代詞人的窮困凄涼，而在這種境況下聽到柝聲傳來，“敲時和夢，似徐拋、零星珠雹”更是進一步增添了孤獨寂寥之感。結句以景結情，伴隨著柝聲四起，山上的月亮也漸漸落下，暗示著詞人在孤獨中久久無法入眠，含不盡之意于言外。

《全清詞》中有兩首用《凄涼犯》調詠枕的詞，分別是李符的《凄涼犯·為友人詠枕》和龔翔麟的《凄涼犯·為質叔詠枕》。這兩首詞意境密實，用語華麗，情意深微婉約，情意上代思婦抒情，表達了年輕女子思念情人的情緒，與姜夔《凄涼犯》原詞呈現出了不同的面貌。如“浙西六家”李符所作：

翠針繡罷，吳綾窄、蝶棲并蒂花蕊。碎搓碧艾，玉織裝就，采絲縫細。蘭閨密意，愿長是、羅緯并倚。又誰知、雙鸞輕別，抱向客窗睡。

暗墜釵梁處，燈照孤眠，不堪重記。郁金油涴，剩桃鬢、舊痕香膩。一半紅棱，慣留待、人來夢里。怨樓角、月斜曉箭又驚起。③

此詞前五句先鋪敘枕頭制作精美，枕頭縫制的材料是翠針、吳綾、碧艾，枕頭上繡上蝴蝶棲息并蒂花蕊的圖案，象征了女子對于愛情的渴望?！疤m閨密意”句由詠枕轉向了寫人，“愿長是、羅緯并倚”表達了女子希望與情人共枕的愿望，“雙鸞輕別，報向客窗睡”則意謂情人已經遠去。詞的下片著力刻畫與情人分別后女子獨枕時的孤獨哀怨，“暗墜釵梁處”寫女子獨睡的情景，需注意到，這時候詞雖由詠物轉向寫人，但仍是圍繞枕頭展開書寫?！坝艚鹩蜎稹笔侵刚眍^上的金色裝飾，上面留下了女子秀美的頭發，仍飄散著香氣。而枕頭的另一邊，女子刻意空出“一半紅稜，慣留待、人來夢里”，期待情人能進入自己的夢鄉。詞的末句以景結情，將哀怨和思念之情熔鑄進拂曉中的月亮上。這首詞哀怨婉轉，雖寫艷情但又沒有沾染俗粉氣，體現了浙西派的創作特色。

三、悼亡詞

悼亡詞是《凄涼犯》同調詞創作的一大主題，《全清詞·順康卷》及《全清詞·雍乾卷》中，有12首《凄涼犯》詞，明確在詞序中表達悼亡之意。姜夔原詞中并未涉及悼亡的含義，出現這些悼亡詞是因為《凄涼犯》一調抒發的是凄涼悲傷的情緒，與悼亡詞的情感基調有相吻合的部分。《凄涼犯》悼亡詞的對象既有亡妻，也有友人、親人，甚至有憑吊先賢英烈和悼念故國的作品。如屈大均所作《凄涼犯·再吊榆林忠義》：

榆溪彌彌，榆臺下、潛流塞外千里。風沙亂攪，渾河同濁，劍花難洗。牛羊飲水，帶人血，胭脂淡紫。念當年，延綏將士，三萬委泥滓。

憑吊駝山下，酹酒黃狐，莫穿蒿里。淚痕濕處，教無窮、白楊花死。更恨叢祠，與飛將、而今未祀。問秦弓、可尚在否在媚子。①

榆林鎮為明邊防九鎮之一，據計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九“榆林諸將殉義”條：“（崇禎十六年）十一月十二日壬寅，李自成發金數萬，招榆林諸將，以大寇繼之，……（中略）自成怒，十五日乙巳，賊四面環攻，城上強弩疊射，賊死尸山積，更發大炮擊之。賊稍卻。十六日丙午，賊攻寧夏，鎮兵逆戰三勝之，殺賊精銳數千。自成歸西安，益發兵攻寧夏，陷榆林，守道都任合門自縊，原任總兵尤世威舉家百口，付之烈焰，自揮刀突戰，死街心，原任總兵侯世祿……（中略）皆不屈死。時諸將各率所部巷戰，殺賊千計，賊大至，殺傷殆盡，無一降者。合城婦女俱自盡。諸將死事者數百人，而鄉紳死難，則有誥封副都御史朱嘗德等?！雹?/p>

詞的上片一方面描寫榆林邊塞壯闊荒涼的景象：“風沙亂攪，渾河同濁，劍花難洗”，“牛羊飲水，帶人血，胭脂淡紫”；另一方面描寫當年那場戰斗的悲壯慘烈：“念當年，延綏將士，三萬委泥滓?！毕缕磅泣S狐，莫穿蒿里”渲染了憑吊時悲壯、肅穆、荒涼的氛圍，“淚痕濕處，教無窮、白楊花死”二句構思可謂精妙，在悲壯肅穆的氛圍中，突然插入了白楊花，似乎是增添了一點生機和艷麗，然而“淚痕”卻使“白楊花死”，這一點點生機隨即又立刻消融在黃沙白骨之中，真是凄婉動人。詞的結句，“秦弓”一詞出自《九歌·國殤》：“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庇么说湟话惚硎臼乃缊髧膲阎荆缶娫~中多有“秦弓”意象，如《西山口攢宮三首》：“此日六軍猶縞素，報仇應解奮秦弓。”《廣州北郊作》：“鬼伯不驚魂魄毅，沙場往日共秦弓?！薄堕L亭怨慢》：“且莫吊沙場，收拾秦弓歸去?！边@些意象都意在表示要繼承先烈的精神，實現恢復明室的理想。這首詞蒼涼悲壯，句句擲地有聲，蘊含著一股氣壯山河的強大氣勢，有著屈大均詞的獨特魅力，在以幽怨深婉為主的《凄涼犯》同調詞中，可謂是杰作。

像屈大均這樣風格的詞，只有在時代動蕩的背景下才有可能出現，在和平年代，憑吊的對象更多是妻子和友人，其風格則是情深義重、哀婉動人。乾隆年間詞人張塤作有十二首《凄涼犯·悼亡》詞，以組詞的方式悼念亡妻?，F列舉其中第一首悼亡詞如下：

七年新婦，為人好、誰非贊不容口。聰明婉娩，賣珠補袴，采薪裁繡。何曾能彀，有一日，眉頭不皺。到今朝、酬勞奠酒。半滴豈消受。

止以京師去，南浦分離，夕陽時候。相思萬種，為功名、遂將伊付。那道河清，已離俟、鴛鴦長壽。只黃泉、怎得與你，一處走。③

詞中追悔曾經為了功名與妻子分離，以至于現在只能“酬勞奠酒，半滴豈消受”，結句“只黃泉、怎得與你，一處走”雖平白如話，但一往情深，有很強的感染力。

四、結束語

姜夔《凄涼犯》詞以秋天萬物衰颯的景象為描寫對象，確立了凄涼悲傷的情感基調。后代的《凄涼犯》同調詞根據姜夔詞所確立的主題申發創造，形成了羈旅行役詞、詠物詞、悼亡詞三個基本主題，創作時也多以秋天的景物為描寫對象，抒發悲涼的情感?；蛟S是因為詞調中“凄涼”二字限定了這一詞調創作的情感范圍，《凄涼犯》同調詞沒有出現與原調立意差異太大的作品。

作者簡介：

楊逸飛，溫州大學2021級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作者單位：溫州大學

注釋：

①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第41頁。

②程磊：《羈旅山水與家園體驗——論羈旅行役詩中家園感呈現的意象形態研究之一》，海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47頁。

③唐圭璋：《全宋詞》，中華書局，1999，第4400-4401頁。

注釋：

①屈大均著、陳永正箋：《屈大均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第127頁。

②張宏生：《全清詞·順康卷》，中華書局，2002，第4010頁。

③張宏生：《全清詞·順康卷》，中華書局，2002，第7529頁。

注釋：

①張宏生：《全清詞·順康卷》，中華書局，2002，第5683頁。

②計六奇：《明季北略》，中華書局，1984，第371-372頁。

③張宏生：《全清詞·雍乾卷》，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第49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