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汕方言中“孥”與“囝”的對比研究

［摘 要］潮汕方言中“孥”“囝”二字均有表示“孩子”的意思，常合為“孥囝”一詞用于日常表達，但二者在讀音、歷史源起以及單獨成詞、作構詞語素等實際用法中存在歷史悠久性、地域特色性、口語化傾向、情感內涵、虛化程度等多方面的差異。通過對兩個字的對比分析，將潮汕方言的特點及語言發展的普遍規律以小見大地展現出來。

［關" 鍵" 詞］潮汕方言；孥；囝 ；實詞虛化

一、引言

粵東閩南方言俗稱潮汕方言，是閩南次方言的一種，又稱潮汕話、潮州話、汕頭話。潮汕方言歷史悠久，其萌芽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是由古吳越語、楚語、中原共同語、古臺語（古代南方土著民族百越族所使用的語言）等多種語言接觸交融而形成的一個方言群，其中保留了大量古語詞，是古代漢語的“活化石”。現有的潮汕方言詞不僅是古代漢語沉積的產物，隨著時間發展，潮汕方言也在運用過程中不斷演變，形成獨特的方言特色，成為現今全國最古遠、最特殊的方言之一。

本文要討論的是潮汕方言中表“孩子”義的“孥”“囝”二字，主要比較這兩個字的歷史源頭和在現代潮汕話中的具體用法差異。通過“孥”“囝”二字的追根溯源和詞義用法比較，既可以明晰這兩個潮汕方言詞的異同，同時也有助于更加深刻地體會潮汕方言的悠久歷史，進而深入地了解該方言的詞匯和語法內涵。

二、研究方法

（一）數據來源

本文收集潮汕方言中“孥”和“囝”兩字的使用數據主要來源于潮汕話書面語料資料和相關研究的文獻資料，主要資料有林倫倫《潮汕方言歷時研究》等，同時借助研究者本人的潮汕話方言背景對口語語料進行補充。

（二）分析方法

通過古籍文獻資料的整合對比其歷史發展源流，對所得語料進行語義對比和語用分析，同時在語義解讀中融入社會語言學分析以補充辨析兩個相近意義的字詞在日常運用中情感偏向上的細微差異。

三、“孥”和“囝”的比較分析

（一）讀音與源起

1.孥

潮音文讀［nu55］，白讀［nou55］。該字最早可以追溯到先秦時期：《詩經·小雅·常棣》有“宜爾室家，樂爾妻孥”；戰國時期《國語·越語上》中有言：“若以越國之罪為不可赦也，將焚宗廟，系妻孥，沈金玉于江，有帶甲五千人將以致死，乃必有偶”。南朝時期《后漢書·光武帝紀上》有“諸將見尋邑兵盛，反走，馳入昆陽，皆惶怖，憂念妻孥，欲散歸諸城”；五代后晉《舊唐書·辛替否傳》（“畜妻養孥，非無私愛”）及宋代秦觀詩《贈張淺道》（“攜三尺琴，笑別妻與孥”）也有類似用法。總結古文獻中的表達，“孥”的用法主要是表孩子義，常與“妻”并列出現。明代王鏊《姑蘇志·風俗》記載：“呼小兒曰孥兒，孥，子孫也。”《廣雅·模韻》記：“孥，妻孥，《書》傳云：‘孥，子也。’乃都切。”潮汕話“孥”常與“囝”相搭配構成意義與“孥兒”相近的詞“孥囝”，也常與“阿”前綴構成“阿孥”（也寫作“阿奴”），也可單用，都表示孩子的意思。“孥”在潮汕方言中的讀音和意義皆與古書記載相契合，可見潮汕方言詞“孥”是先秦中原古漢語的沉積結果之一，歷史更為悠久。

2.囝

潮音。“囝”的出現較“孥”字晚，現有對其記載可追溯到唐朝。唐代顧況《囝》詩云：“囝生閩方，閩吏得之。”自注云：“閩俗呼子為囝。”除了顧況之外，據《四部叢刊》語料庫，“囝”入詩文的在唐代僅張光弼詩集2例，宋之后有楊萬里、陸游、劉克莊等詩中共19例，這些詩人大多在閩地居留過，對于“閩人呼兒曰囝”接觸較多，由此可得古來“囝”的說法更多見于閩語區。在上古時代用“子”可稱男亦稱女，男、女不分，閩語的“囝”沿襲了這種用法習慣，兼用表“兒女”之義。清朝時《集韻》記：“囝，九件切，音蹇。閩人呼兒曰囝。”現代“囝”字仍通行于各地閩語；在現代漢語方言中，只有閩方言有“囝”字的使用，并且在后世的發展中閩南地區的“囝”字語法化為后綴的現象最為典型和徹底。［3］可見，相對于“孥”而言，“囝”的地域性更加突出。

（二）“孥”與“囝”單獨成詞時的比較

“孥”“囝”是成詞語素，都可單獨成詞。作為獨立的詞語使用時，二者的意義相同，都表示“兒女”的意思。常見用法有以下三種：

1.與物主代詞連用，在口語對話中作主語

我孥考著汕頭金中。（我的孩子考上了汕頭市金山中學。）

2.表示口語對話中的稱呼，后多接“啊”，一般帶有勸誡或責備意味

孥啊，假別字掠無蟛蜞①。（孩子啊，假裝識字就抓不到蟛蜞。）

父母直接跟子女的對話中一般用“孥”而不用“囝”，“囝”多表示與他人對話時對自己孩子的稱呼，見“我囝喝著暑，我來買蓮花峰茶丸。”

3.與指示代詞“個”連用作句子主語

個囝考著大學，父姨也有名色②。（孩子考上大學，父母臉上有光。）

結合具體語境，該例句中的“個”是泛指，沒有特指“這個”或“那個”的含義。

“孥”字多用在口語對話中，一般沒有這種帶指示代詞在普通陳述句中作主語的用法。

綜合以上用法，可歸納“孥”和“囝”單獨成詞時的主要差異有二：“孥”多用于日常口語交流，在較為正式的場合或書面表達中較少使用；相比之下，“囝”使用范圍更廣，既可在口語表達出現，也可以做正式表達。另外，“孥”情感較強烈，不同語境下可以表達自豪、親昵、訓誡等情感意蘊，且“孥”相較“囝”所表達的“孩子”義與父母的關系更加密切，通常隱含強調孩子與父母的親情（附屬）關系的意味。

（三）“孥”與“囝”作構詞語素時的比較

1.“孥”“囝”組合成詞——“孥囝”

“孥囝”是潮汕話中對“孩子”最常用的表達，它既可以看作合成詞，即“孥”“囝”都作詞根；也可以分析為派生詞，其中“孥”為詞根，“囝”為詞綴。

個孥囝過孬，著個讓③二句。（這小孩太調皮，要教訓他幾句。）

孥囝膽細，孬四散咄④伊。（小孩膽子小，不要隨便斥責他。）

2.“孥”作詞根

“孥”作詞根時所組成的詞常用的有兩個：“孥囝”和“阿孥”。

（1）“孥囝”見上

（2）“阿孥”

“阿孥”的意義與“孥”單獨成詞無異，都是孩子的意思，前綴“阿”無實際意義。南北朝時也稱兒子為“阿奴”，現今潮汕話中保留了這一表達。“阿”前綴是在南方方言中普遍存在的從漢魏六朝時保留下來的古語詞，關于其歷史源頭學界有不同的觀點。王力先生認為：“詞頭‘阿’字最初用作疑問代詞‘誰’的詞頭（阿誰），而‘阿誰’可能是從‘伊誰’變來的。‘伊誰’在《詩經》里已經出現了。”［1］李新魁先生認為：“這個‘阿’事實上是來自苗語：‘阿’這個詞頭大概是古臺語各種語言所具有的，它首先被吸收到南方的漢語方言中，然后在魏晉時期傳到北方話，并且進入書面語言。”［2］不管是來自先秦漢語還是古臺語，“阿”作為名詞前綴自古就有是不爭的事實，可能是作為一個開口度較大的音節而用作詞頭以便呼應。

伊阿孥考著大學。（他孩子考上大學了。）

潮汕方言歌謠中用“阿孥”表示“孩子”義的使用頻率很高，其口語化特點可見一斑。

3.“囝”作詞綴

閩語的眾多次方言中，閩南方言的“囝”用作后綴最為典型、語法化更徹底［3］。潮汕方言里“囝”作詞綴的表達十分豐富，主要可歸納為以下7個含義：

（1）表示年紀小的

孥囝（小孩兒）、丈夫囝（男孩）、珠娘囝（女孩）、后生囝（小伙子）……

（2）用于兩種親屬稱謂的合稱詞后面，有時帶有親昵色彩的附加意義

這種稱謂名詞所指的通常是較年輕的人，但也可用于年紀大的人。［4］

翁姐囝（小兩口）、姊妹囝（姐妹倆/姐妹幾個）、兄弟囝（兄弟倆/兄弟幾個）……

（3）從年紀小引申指動物、事物小

雨囝（小雨）、雞囝（小雞）、刀囝（小刀）、空囝（小孔）、路囝（小路）……

這里與“囝”組合的詞根既可以是自然物，也可以是人工物；既可以是生命體，也可以是無生命的物品。

（4）用在時間名詞后表示某一段較短的時間

日晝囝（中午一小段時間）、下旰囝（下午某段時間）、冥昏囝/冥暗囝（傍晚這一會兒）……

（5）用在數量結構后

構成表示數量少、時間短、體積小或程度淺的量詞短語，其中數量結構的數詞通常可以省略，常作定（狀）語，有時也可作主語。

一叢囝（一小棵）、一滴囝（一丁點兒）、二粒囝（沒幾顆）、一困囝（一小會兒）……

需要補充的是，量詞后加“囝”構成的這類短語，可以與高度抽象且有限定作用的名詞性詞語“物”結合，構成量名結構的名詞性詞組獨立性更高，有時可單獨成句使用，表示感嘆。

滴囝物（這一點兒東西）、段囝物（這么一小段〈路〉）、困囝物（這么一小會兒〈時間〉）……

通過例句“我愛來駛車。”——“段囝物！勿①卡奢侈。”（我要去開車。——這么一小段路〈還要開車〉！不要太奢侈了。）可以看到“囝”在這種用法中帶有較強的感情表達色彩。

（6）帶有色彩地表示某一類人

“囝”是兒子的意思，引申指小輩，由于傳統“父尊子卑”的觀念，“囝”便被賦予輕蔑、貶義的色彩義。

痞囝（痞子）、戲囝（演戲的人）、骹囝（狗腿子/跟班）……

“囝”作后綴構成貶稱詞的構詞法比較靈活。“囝”字前面的語素一般在1～2字不等，詞根詞性可以是形容詞性語素，如“痞囝”，也可以是名詞性語素，“戲囝”，還可以是動詞性語素，如“拍鐵囝”（打鐵的人）等。

值得一提的是，汕頭話也用“不吉利的詞+囝”的結構構成詈語。在傳統尊大心理的影響下，“囝”字從“兒女”義引申出帶有低賤卑微的意味，罵詈者欲求打擊別人來抬高自己［5］，就會稱罵詈對象為“囝”，把對方貶低為自己的晚輩，以對方長輩的姿態進行壓制。這種詈語中不吉利的詞也有多種表達方式，主要有對對方長輩的詛咒（“死父”“哭父”②）、對對方壽命的詛咒（“早死”“短命”）、死亡方式（“著瘟”“吐血”）、死后命運（“無好”）幾類［6］。這樣運用不吉利的詞語詛咒對方同時貶低對方，雙重作用下形成一種語言暴力，達到辱罵、壓制他人的效果。這種結構的詈語在汕頭地區常用的有“死父囝”“短命囝”“吐血囝”等。

有時候責罵小孩或親近的人也會用這種結構的表達，不過這種用法通常帶有親昵的色彩，如“白仁囝”（傻孩子）。

（7）進一步虛化，只起音節的作用，沒有實際意義

熏囝（煙卷）、布囝（土布）

“囝”字語法化的過程也是意義抽象化的過程。從詞根虛化成后綴的過程中，其意義由孩子義引申到年紀小，再由年紀小引申到體積小、數量小、時間短、程度淺等含義，甚至被賦予更加抽象的色彩意義，從最初的喜愛義逐漸往反向義輕蔑、貶義延伸。以小見大，可見語言發展過程中字詞的語法意義和詞匯意義的延伸是相輔相成的。

綜合以上，可以歸納“孥”“囝”二字作語素時的最主要差異是二者虛化程度不同：“孥”虛化程度低，多作詞根，沒有作詞綴的用法；“囝”作詞綴的表達十分豐富，虛化程度呈現逐步增強的趨勢。

四、結語

“孥”和“囝”在潮汕方言中雖同表孩子義，且在日常生活中常連用，但追溯其源可發現二者的歷史脈絡不盡相同，具有參差性，蘊含的方言特色性也有強弱之分。以小見大，可以看出潮汕方言具有很強的豐富性，既有保留較多古代漢語的成分，也有自己豐富的表達特色，堪稱漢語的“活化石”。就二字用法進行比較，在單獨成詞時“孥”較“囝”口語性更強，感情色彩更強烈；作構詞語素時“孥”只作詞根，“囝”多作詞素且表達更豐富。綜合可得，“孥”字實指含義更強，獨立性較大，“囝”字在語言發展過程中虛化程度更高。另外，從“囝”字的詞綴用法分析中，不僅可以看到潮汕方言中豐富的特色表達，還可窺見語言發展過程中詞匯意義與語法意義的拓展是相互促進、同步發展的規律。

本文僅從“孥”“囝”二字切入尚有如此值得探究的規律與內涵，可見潮汕方言具有極高的價值。但本研究仍存在分析方法選擇不夠科學系統、語料數量和輻射地區有限等不足，有待從更加全面宏觀的專業視角對潮汕方言中的其他表達進行系統化深入分析。

參考文獻：

［1］" 王力. 漢語語法史 ［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9.

［2］ 李新魁. 廣東的方言 ［M］. 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

［3］ 李如龍. 閩語的“囝”及其語法化 ［J］. 南開語言學刊，2005（2）：1-8，154.

［4］ 林倫倫. 潮汕方言歷時研究 ［M］. 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5：162.

［5］ 陳偉武. 罵詈行為與漢語詈詞探論［J］. 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4）：114-123.

［6］ 陳文羿. 淺談汕頭話“死亡”類詈語 ［J］. 青年文學家， 2010（17）： 175-176.

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注釋：

①“假別字掠無蟛蜞”是潮汕俗語，比喻書呆子耽于書里的道理，前怕狼后怕虎，辦不成事。別，潮音［pak4］，認識。

②名色，潮音，名譽、榮譽。

③讓，潮音，斥責。

④咄，潮音，大聲呵斥。

注釋：

①原字為左右結構的字“勿愛”。

②哭父，為父親哭喪，引申為對方說話不中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