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品讀卡夫卡的《變形記》,深深感到作品中的人物無一不被恐懼籠罩,又無一不在渴望新生,只是那恐懼的緣由有異、渴望的方向有別罷了。在“恐懼—渴望”的交織中,編織出了一幅人性異化的黑色圖景。
[關" 鍵" 詞]《變形記》;恐懼;渴望
《變形記》是卡夫卡短篇小說的代表作。小說講了推銷員格里高爾·薩姆沙一天早晨醒來變成了大甲蟲,他無法起床去上班,心里十分著急。公司秘書主任趕來,在屋外威脅他,如不速去上班,便要將他除名。他掙扎著打開門。真相大白,秘書主任嚇跑,他母親暈倒在地,父親一拳把他打回屋里,鎖上了門。格里高爾喪失了人形,卻保留著人的心理特征。社會和親人都完全拋棄了他,最后他孤獨痛苦地在饑餓中默默死去。
一、在孤獨中“恐懼—渴望”的格里高爾
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一聲“啊,天啊!”包含著多少不安、多少恐懼、多少愁緒。
他恐懼,因突然物化,不能在五點鐘準時趕上那班火車,于是他渴望秘書主任不來。或許要挨老板的罵了,或許又要被扣工錢了。
他恐懼,因變成了甲蟲,喪失了工作的能力,公司老板一定會將他辭退。他因恐懼而乞求,他以保證而求理解,他以恭維而求信任。可無論他怎么哀求,怎么可憐兮兮、甜言蜜語、低三下四,秘書主任的“腳還是像剛給火燒著了”,“噢—”吼著逃跑了。
他恐懼,沒了工作家里人靠誰去養活呢?父母欠老板的債誰去還清呢?送妹妹上音樂學院的諾言又怎么實現呢?于是他渴望老板能理解,給他保留住工作的位置,可這怎么辦才能得到呢?老板能白養活一個變形人物嗎?即使他以前那么地安分守規,即使他以前“只知道操心公事”“不出差就活不下去”地兢兢業業,可眼前他畢竟成了一個變形的、喪失工作能力的、不能為老板賺錢的廢物了!以后恢復了工作能力,那以后再說吧!
他恐懼,自己變了形,成了家丑,家丑外揚了怎么辦?于是他很知趣地將自己鎖在一間小屋里,孤零零、凄然地蜷縮在沙發下,用床單將沙發遮嚴,以至別人看不見這個家丑,包括親人。
他因恐懼自己是一個家丑,于是他不敢弄出聲來驚動外面的人,他不敢爬到窗前去了解外面的世界,他不敢從門縫中張望屋外的人。他想:自己成了家丑已使家人蒙受極大的損失,如果讓外人知道了,更使這體面的家庭雪上加霜!他真是一個全身的“奉獻主義者”,全心的“奉獻主義者”!身形雖物化,心卻昭昭然。
作為有著正常人心境的變形物,他是多么渴望正常人的生活啊!于是他為能從門縫中聽到外面的談話聲而高興,他為能每天看見父母、妹妹而慰藉,他為能在天花板上自由地蕩來蕩去而片刻滿足!
他是多么渴望家人把他當人看待啊!可是自己沒有“奉獻”的價值了。家人又怎能把他視為人呢?父親用手杖無情地把他往屋里趕,使勁地用蘋果砸他的背,他偷偷流淚;母親不敢見更不愿見變形了的親兒子,他獨自傷神;妹妹惡心地把他當動物一樣喂養著,他萬般心碎;傭人把他當作怪物戲弄,他滿腔義憤。
他是多么渴望能去看醫生,恢復人形,回歸人身啊!文中寫道:“以前他對窗口外的醫院特別討厭,因為它擋住了觀察外面世界的視線。可此刻,他特別向往那所醫院。”為什么向往?他是渴望家人能把他送進醫院去看病呀,或是請醫生來治療啊!可這份理所當然的、順理成章的愿望至死也未實現!因為“家丑”怎么能外揚呢?因為看病的錢從何處來呢?也許父母、妹妹只能、只愿想這兩件事吧!
一位把心“奉獻”給家、“奉獻”給父母、“奉獻”給妹妹的變形后的人,是多么渴望得到家人的關愛,外人的同情和理解啊!可誰能理解他,誰又愿意理解他呢?在一個基本上以物質性能量為準則的世界,理解別人常常意味著放棄自己。他追秘書主任,父親不理解;母親和妹妹搬走了他房間的心愛之物(安放鋼鋸和各種工具的柜子、貯藏著小學到大學作業的寫字臺、那幅穿皮大衣的女士的像);他靜靜地欣賞妹妹的琴聲,家人義憤填膺!為了不給父母、妹妹增加精神、經濟負擔,他渴望早點死去,于是十幾天不吃飯,喂養他的妹妹也無動于衷。他終于死了,家里所有人如釋重負,太陽有了溫度,天空有了白云,那般愜意,那般興奮。因為他的死,家中人才有了希望!希望在哪里,在他妹妹——葛蕾特的身上!
二、“恐懼—惡心—渴望”的妹妹葛蕾特
作品中寫道:“只有妹妹和他最親近,他心里有個秘密的計劃,想讓她明年進音樂學院……格里高爾已經痛下決心,準備在圣誕節之夜隆重地宣布這件事。”
“最親近”的妹妹在哥哥變形后又怎樣呢?
首先是恐懼。“妹妹衣服還沒有完全穿好就打開了通往客廳的門,表情緊張地向里面張望。”可見,其對一個變形后的怪物的驚恐懼怕之神態多么逼真!是啊,妹妹怎么能不恐懼呢?哥哥變了形,失去了工作,誰養活我們呢?為將來的生活而恐懼;我還有希望進音樂學院嗎?為自己的前途地位而恐懼;以后父母只得靠我了,我怎么承受得了那樣繁重的勞務呢?為自己的弱小生命恐懼。
而后是惡心。妹妹已純粹把變形的哥哥當作一只動物在“喂養”著。她這樣對待變形后的哥哥:
她給他帶來了許多種食物,全都放在一張舊報紙上,這里有不新鮮的一半腐爛的蔬菜,有昨天晚飯剩下的肉骨頭;一塊兩天前格里高爾準會說吃不得的乳酪……
葛蕾特小姐,這可是你哥哥呀,是和你最親近的哥哥呀!是想送你上音樂學院而拼命掙錢的哥哥呀!是以前供養著你們全家人的哥哥呀!你怎么能把他當豬一樣看待呢?他是生病了呀,你怎么能給他吃豬一樣的食物呢?
妹妹見到變形后的哥哥是多么的惡心啊!她怕弄臟手:“用手里的布把盆子拿走。”“她一進房間就沖到窗前,連房門顧不上關……她仿佛快要窒息了,用雙手匆匆推開窗子,甚至在嚴寒中也要當風站著做深呼吸。”葛蕾特,你為什么這么惡心呢?你為什么不跟哥哥交談,用溫情的話語安慰哥哥呢?你為什么不給他請醫生呢?他可是你最親近的人啊!你不請醫生算了,你不喂養算了,可你為什么要再三傷害你最親近的人呢?你為什么要搬走哥哥最喜愛的東西呢?你為什么要把所有的雜物都扔在哥哥的房間呢?你雖有人形,卻喪失了人性啊!
最后是渴望。妹妹渴望什么呢?她說:“事情不能再這樣拖下去了。對著這個怪物,我沒法開口叫他哥哥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我們一定得把他弄走。”是啊!活著一天,便要吃一天、住一天;活著一天,便要“干擾”我們的生活、工作。可葛蕾特呀,你知道嗎?你最親近的哥哥為了不拖累父母,為了不拖累妹妹,他早想走了,他也早就開始走了。你可知道,你最親愛的哥哥已十幾天禁食了,你最親愛的哥哥已干癟了,你最親愛的哥哥第二天就要和你永別了。你為什么還高吼“他一定得走”呢?哥哥死后為什么“連尸體也不看一眼”?為什么反而還“察覺一絲暖意”?為什么全天“用來休息和閑逛”?為什么你“第一個跳起來,舒展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葛蕾特,你最親近的哥哥死后你真的就可以獲得新生嗎?不,你想錯了!父母不是發現你“成長為一個身材豐滿的美麗少女嗎”?他們不是想“快給你找個好女婿嗎”?因為奉獻的兒子走了,又該奉獻的女兒、女婿了!
三、恐懼—渴望:自我的分裂
《變形記》其實是卡夫卡一本自傳式的小說。卡夫卡從小生活在猶太貧民區,大門正對著一片下層社會的酒館、妓院。他們的房間四壁陰暗、滿屋霉味、過道黑暗,暗淡的燭光像鬼影摩挲。他沒有等來父親的親撫和母親的親吻,等來的常常是夜間老鼠上躥下跳的噪音,有時在床頭爬行,甚至從臉上慢慢爬過的驚魂。這樣的環境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小小的心里就種下了恐懼的種子。
為了生活,父親常常行色匆匆、早出晚歸,襁褓中的卡夫卡很難看到父親的影子。只能聽到咚咚響的腳步聲、粗聲大氣的吼聲,還伴隨著威脅性的罵聲。卡夫卡猶如無人過問、無人關愛的牲口。童年父親給他造成的恐懼,幾乎毀了他的一生。
也許是生活的重壓讓父親暴怒無常,也許是希望兒子改變命運萬般苛嚴,像軍隊訓練士兵,像獵人調教牲口,父親專制到了極點。他的言行是那么可怕:喋喋不休地指責,聲色俱厲地呵斥,拽出來挾到陽臺上的粗暴,繞著桌子的咆哮,橫加指責的無理,不絕于耳的威嚇,誹謗凌辱般的責罵……面對這樣的父親,他能不恐懼嗎?卡夫卡的內心是黑暗的:自卑畏懼、不安膽怯、恐懼內疚、躡手躡腳、毛骨悚然,心理陰暗得如同他生活的房間!母愛呢?他的溫情母愛也缺席了!
母親只是父親商場的貼心幫手,勞動時的繁忙助手,娛樂時的全心陪伴。本該更多屬于孩子的母愛,卻被專橫的父親剝奪,他的渴望也成了深淵般的恐懼。
隨后的恐懼是結核病讓他疲憊不堪,三次婚姻的失敗讓他誠惶誠恐,最后情有所寄時已病入膏肓。格里高爾一個全無的人,特別渴望父愛母愛,渴望病能痊愈,渴望婚姻美滿,他想全部都擁有。越恐懼越渴望,越沒有越想占有,這就是人性的悖論。當這一切都難已調和時,便是自我分裂。
性格決定命運,卡夫卡式憂郁的內在性格,加上外在骯臟、卑俗的環境,天倫之樂的缺位,注定了他的毀滅,他只有到地獄去尋找溫柔!
四、恐懼—渴望:生活的召喚
我懷著難以言喻的復雜心情,目睹了一個人的存在如何被“恐懼——渴望”所滲透。有人正確地指出,現在無數人在生活中“茫然隨波逐流”,與其說是出于恐懼,不如說是出于對美好生活的渴望。
卡夫卡在生活的召喚中也渴望過、奮斗過。他渴望一份社會職業,這很大程度上意味著與家庭的獨立,意味著擺脫父親巨大而沉重的陰影。他渴望經濟獨立,早在實習期間,就暗自在銀行開戶頭存錢;他渴望跨越階層,在那家意大利保險公司謀職時,他曾經滿懷到意大利總部工作的理想,希望從此遠走高飛,為此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還要堅持上意大利語課;他渴望長期穩定的工作,在布拉格工人事故保險公司,他兢兢業業、一絲不茍,深得上司好評,不久便成為該公司長期職員;他渴望投資,在妹夫開辦了石棉工廠,他竟然急切地借錢投資,成為該廠不參與經營的股東,并積極介入有關的事宜;他渴望交往,在很有限的時間中結交朋友、觀看演出、與友旅游、了解社會。在美好的生活呼喊中,他堅持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受到文學的啟迪。在走向生活的過程中,他在積極地規劃人生、默默地奮斗,即使變形后,他都還在恐懼中聆聽美好生活的呼喚。
審視卡夫卡《變形記》中格里高爾和妹妹在孤獨中“恐懼—渴望”的心路歷程,我們可以發現,格里高爾被當作“人”來看待是因為他“有用”,公司要利用他賺錢,家人要靠他的工資謀生,他作為人的價值就在于奉獻自己的勞動和勞動報酬,他與社會和家庭的聯系全在于這種“奉獻”。當他由人變成蟲,不能再有這種“奉獻”的時候便失去價值,被視為負擔和“家丑”,于是公司和家人全都拋棄他,使他在精神折磨和饑餓中死去。死后全家如釋重負,把他作為一具動物尸骨清理出去了事。
人被異化,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異化,人渺小可悲,在《變形記》中達到絕望和不可逆轉的程度。
偉大的藝術和思想大師加繆稱《變形記》是“一部明察秋毫的倫理學的驚人畫卷。”也是人變成動物后所感受的恐懼般的“異化”。然而,那只甲蟲無聲的、非人的心事和語言,那無人理解、無法表述、無法申辯的委屈和痛苦,歸根結底仍然不過是對親情之愛、倫理之愛以及人類之愛的一種夢魂縈繞般的渴望!
送走格里高爾,走出《變形記》,我該恐懼還是該渴望?我無須回答,因為在我的周圍“一切都在深情呼喚我”。
從《變形記》出來,問讀研究生的兒子:“一個人一夜醒來猛然變成了一只甲殼蟲后,其父母妹妹該怎么辦?”兒子毫不猶豫地說:“立即送往醫院,看病。”
我慶幸,兒子還沒被異化。
生活在呼喚美好的新時代。
他們應有新的生活!
參考文獻:
[1]卡夫卡.變形記[M].李文俊,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
[2]林和生.地獄里的溫柔[M].北京:華文出版社,2008.
作者簡介:
范明國(1967—),男,漢族,四川廣元人,本科,高級教師,研究方向:中學語文教學。
作者單位:廣元市昭化區衛子初級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