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呼倫貝爾英雄史詩的華夏文化思維

［摘 要］呼倫貝爾英雄史詩類型多樣、主題鮮明、情節(jié)曲折，更好地保留了史詩原始形態(tài)。史詩中呈現(xiàn)出的對于人本性的思考、人在群體之中基礎情感的內容、富麗的表達方式，都與華夏文化思維相吻合，展現(xiàn)了華夏民族多元融合的必然性。

［關" 鍵" 詞］呼倫貝爾英雄史詩；現(xiàn)實本位；華夏文化

呼倫貝爾地域遼闊，自然景觀獨特，自古以來是多民族聚居區(qū)，蘊含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這里產生和傳播了大量的英雄史詩，是學界公認的“英雄史詩之鄉(xiāng)”之一，包括巴爾虎史詩、達斡爾史詩、鄂溫克史詩、鄂倫春史詩等多個類別、多種樣態(tài)的史詩。呼倫貝爾英雄史詩的精神理念、思想意義、表達方式等呈現(xiàn)出鮮明的華夏文化思維特征，一定程度上揭示了自古以來中華文化的多元與統(tǒng)一。

一、側重英雄現(xiàn)實本位的理念

呼倫貝爾英雄史詩塑造的英雄形象是神性與人性的結合，英雄力大無窮，具有死而復生的能力，能夠變化無窮，同時又明辨是非，熱愛家鄉(xiāng)，追求幸福生活。神人結合是世界很多地區(qū)史詩英雄的共同形象特征，但呼倫貝爾英雄史詩很少側重英雄與神之間的親緣紐帶關系，英雄盡管經(jīng)常得到神靈或者仙女的幫助，但是英雄并非神靈轉世或者神之子，英雄的一切超能力不是神的賜予，而是在現(xiàn)實中自然獲得的。英雄的本質是人而不是神，他們的英雄戰(zhàn)績是自我拼搏的結果，而非神仙命定。譬如內蒙古師范大學包代弟的文章系統(tǒng)總結了巴爾虎史詩《巴彥寶力德老人》的多個版本。對于英雄巴彥寶力德的出生，異文有多種講法。有父母生育、出生平凡、從石頭出生、自生、父母被神和物預示孩子的出生、被神仙下凡、為求子嗣采取了一些辦法得到孩子、年邁無兒女的夫婦得到了一個孩子等，盡管多數(shù)版本都強調孩子出生不凡，但是都揭示小英雄是世間人，神仙下凡的情節(jié)在19個異文中只出現(xiàn)過兩次。德國瓦·海希西教授指出，蒙古英雄史詩中勇士的出生有四種不同的方式：世間父母生、從石頭里誕生、自然形成和神生。［2］其中神生比例不高，在史詩表達中較為淡化這一點。這和西方、印度等國英雄史詩主人公多被渲染為神之子、神祇后裔是有差異的。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羅摩和兄弟們是印度教主神“毗濕奴”下凡；《摩訶婆羅多》中的般度五子，老大堅戰(zhàn)是正法王“閻摩”降世，次子怖軍是“風神”投生，三子阿周那是“天帝釋因陀羅”降世，最小的雙生子是“雙馬童”降生。英雄們被明確為各類神靈降生人世，強調神性，強調諸神命定。古希臘英雄史詩《伊利亞特》中，希臘聯(lián)軍方面最有名的勇士是海洋女神忒提斯與人間英雄的兒子，統(tǒng)帥阿斯卡拉福斯、亞爾墨諾斯兄弟是戰(zhàn)神阿瑞斯之子，厄勒菲諾耳是戰(zhàn)神的后代，特洛伊英雄埃涅阿斯是愛神阿佛洛狄忒的兒子，其他許多英雄譜系是與希臘眾神有交集的，他們多是神靈的后裔。神子身份使英雄們所做的一切都有神的背后主宰，雖然謳歌了神，但在一定程度上輕忽了人。

呼倫貝爾英雄史詩對于主人公“人本”的強調是華夏文化思維的體現(xiàn)。這在中華文化系統(tǒng)中有鮮明體現(xiàn)。《易經(jīng)》中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指出天是人效法的對象，同時也傳達出天不可能直接摻入現(xiàn)世生活的意味。《詩經(jīng)》中被譽為周民族史詩的《生民》《公劉》《綿》《皇矣》《大明》諸篇，提及周始祖的赫赫功績，始祖?zhèn)兡荞雎牭教斓鄣穆曇簦翘斓鬯x，但一切成果皆在周人辛勞中完成。《生民》等篇記述了周朝壯大的歷程。后稷發(fā)展了農業(yè)，建立了農耕區(qū)。“誕后稷之穡，有相之道。茀厥豐草，種之黃茂。”“實穎實栗，即有邰家室。”公劉帶領百姓進一步擴大了農業(yè)區(qū)，興建了都城。古公亶父帶領百姓遷居周原，辛苦再建了新城。（《綿》）周文王時期，他率領部族徹底打敗犬戎，又進行了伐密滅崇戰(zhàn)爭。“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度其鮮原，居岐之陽，在渭之將。萬邦之方，下民之王。”（《皇矣》）周文王打退敵人侵擾，擴充領土。周武王掌權后，興兵滅商。盡管史詩敘述的時期及征戰(zhàn)事件和許多民族英雄史詩的主題背景極為接近，始祖卻沒有被神化。由此可見，兩千多年前，華夏文化主流就執(zhí)著于事實。漢族英雄史詩《楊家將》等，沒有神的籠罩氣息，具有更多的現(xiàn)實倫理色彩。因此，注重現(xiàn)實、注重人本位是華夏思維的典型特質。

著名史詩研究學者仁欽道爾吉先生指出：“巴爾虎史詩在很大程度上保留著原始蒙古英雄史詩的基本特征。”巴爾虎史詩是呼倫貝爾史詩的重要組成部分，呼倫貝爾其他一些類型史詩也都較好地保留了原始形態(tài)，沒有太多篡改和融入。這些史詩更多地體現(xiàn)了英雄的力量與斗爭，忽視了神對于人間英雄的管控。鄂倫春史詩《布提哈莫日根》里的英雄“不用瞄準就一舉擊中飛雁，闊步奔走中即可生擒公鹿，不攀梯子就能登上高大的肉架，長筒靴塞上幾根靰拉草便騰空飛翔，比燕子還要輕捷神速”。英雄過人的本領皆是自然生成，揭示了鄂倫春人對于現(xiàn)實生活的思考，而不去強調神性思維的解釋。綜上，呼倫貝爾史詩中彰顯的英雄是華夏民族現(xiàn)實理性思維的充分體現(xiàn)。

二、表達對山川故土的深切熱愛之情

呼倫貝爾英雄史詩在情節(jié)的推演中，會抓住一切機會對主人公生活的環(huán)境盡情謳歌和贊美，在緊張激烈的敘事中添加對山川大地的描寫和贊嘆，凸顯了華夏民族對故土的深切熱愛之情。如《紅色勇士谷諾干》寫勇士的處所：“他的家鄉(xiāng)富饒而美麗/他的牧場無邊無際/他的家禽漫山遍野/他的五畜成群結隊。”寫出了對家鄉(xiāng)和幸福生活的熱愛。《孤兒滅魔記》反復吟唱草原的豐美：“在寬闊的大江沿岸/那美麗如畫的草原上/有一個叫——烏樂吉圖的地方/那里有豐美的牧場。”“在高高的興安嶺北面/在美麗如畫的草原/青年們在操練演習/提高本領準備殺敵。”“沿著峭壁/沿著曠野/沿著草灘/沿著峻嶺/沿著山峽/沿著幽谷/沿著泥塘/沿著松林/沿著大路/沿著小徑/沿著江河/沿著沙嶺。”盡管是以緊張的節(jié)奏寫征戰(zhàn)之路，但展現(xiàn)出自然景觀和英雄們的家園胸懷。再如巴爾虎史詩《巴彥寶力德老人》的19個異文中，提到自然景觀和家鄉(xiāng)的超過四分之一，有的版本寫道“山皆是寶貝/水皆是清泉/樹皆是檀木/馬皆是駿美/郎皆是勇士/妻皆是仙女”，歌者以流暢的語言謳歌美麗山川與人民。

自古至今，華夏民族對于家園山河的熱愛是一貫的。《詩經(jīng)》中就有很多吟唱，如：“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國風·衛(wèi)風·竹竿》）詩中遠嫁的女子苦苦思念家鄉(xiāng)山川。“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國風·王風·黍離》）主人公因為某種原因遠離故土，再看到家鄉(xiāng)每一株秧苗內心都哀傷不已。“芃芃黍苗，陰雨膏之。四國有王，郇伯勞之。”（《國風·曹風·下泉》）回憶起家鄉(xiāng)景色，主人公念念在心。中國古詩文中，有很多詩歌是描摹景色、傾訴家園之情的。除了正統(tǒng)文學，民間文學譬如三大英雄史詩《江格爾》《格薩爾》《瑪納斯》中都有對家園深情表達的詩句。《江格爾》中形容英雄所居的寶木巴是一片樂士：“四季如春，沒有酷暑，也沒有嚴寒，清風雨潤，百花爛漫，百草芬芳。”江格爾身邊最勇猛的英雄甲擦在臨終前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欣賞自己家園的山川河谷。《格薩爾王傳》中有一段描寫景色的優(yōu)美文字：“像炒過了的青稞撒在綠油油的草原上一樣，萬花如繡，五彩繽紛。還有嶺國的下部叫下嶺尕。這個下嶺尕呀，平坦如同手掌，像一片汪洋無際的大湖，凝結著白色的堅冰，在太陽的照射下，放射出燦爛奪目的銀光。嶺國的中部叫嶺熊，那里草原非常廣闊，遠遠地望去，一層薄霧籠罩著，真像一位天女披上了碧綠的頭紗。嶺國的右邊，地形像箭桿一樣筆直；嶺國的左邊，山勢像弓腰一般彎曲。各部各地所搭的帳篷啊，好像群星落地，密密麻麻。嶺尕這個地方，真是寥廓廣大，景色如畫呀！”深情溢于言表。《瑪納斯》也歌唱了富饒的地方。文學是基于現(xiàn)實的心靈呼聲，歷史滄桑，中華兒女對山河故土的熱愛始終是深厚鮮明的，這份深情也是民族凝聚的力量源泉。

三、憂患意識與堅韌不拔的精神

呼倫貝爾英雄史詩的主人公對于災禍多具有鮮明的預見精神，選擇主動出擊對抗，與一系列殘暴對手對戰(zhàn)，勇武精神一以貫之。這與華夏民族的憂患意識和抗爭精神是一致的。《孤兒滅魔記》中的勇士烏赫勒貴救下了被殘暴國君追殺的一群他國士兵，立刻意識到災禍來臨。“毒草雖然莖斷葉落/有根就能復生；仇敵雖然被我打敗/只要不死還會逞兇。我們必須消滅—萬惡的強盜額爾敦世萊/他是擾亂世界的惡魔/他是與民為敵的禍害。如果沒有泥沙/泉水自然清澈/如果萬眾一心/定能鎮(zhèn)壓惡魔！”烏赫勒貴立刻組織大家預備對敵，又打探敵人虛實。勇士通過摔跤比試，摔死了惡國王身邊的許多武士爪牙，隨后和國王展開了一場血戰(zhàn)。國王請來惡魔寶日哇助戰(zhàn)。這個黑色的魔鬼長有九十六個頭顱，所過之處災禍橫生。勇士抄起山峰，與惡魔廝殺；搬起半個世界，與惡魔廝打。“所有的山嶺都在潰倒/變成紅塵漫天飛騰/所有的盆地都被填平/變得貧瘠，草木不生。”可見其慘烈程度。英雄一一削去了魔王的九十六個頭顱，殺死對手，回身對陣國王，最終取得勝利。簡略的敘述已經(jīng)讓我們感受到勇士的艱難和堅毅。史詩《巴彥寶力德老人》中勇士對敵的過程能總結出作戰(zhàn)形式、張弓、變換作戰(zhàn)、同靈魂作戰(zhàn)、逃跑、打敗敵人、敵人求饒、通過第三者求饒、打斗、提出最后的愿望、殺敵、用暗藏的尖刀、毀尸滅跡、焚燒、砍斷盔甲、消滅敵人的親屬及助手、靈魂、夫人、子女、巨人喇嘛等母題，而每一個母題展開的情節(jié)都曲折復雜，譬如與惡人（惡魔）的靈魂作戰(zhàn)，靈魂有八個、十五個、二十五個甚至更多的數(shù)量，這些靈魂有的幻化成蟒蛇、惡狼、巨鳥等猛獸，勇士需要逐個勇猛地拼殺。十多個母題構成勇士作戰(zhàn)情節(jié)，既表現(xiàn)了勇士戰(zhàn)勝對手的艱巨，也展現(xiàn)了勇士堅韌不屈的精神。

勇士們的憂患意識和抗爭精神是華夏民族最可寶貴的品質。泱泱華夏之所以五千年煥發(fā)勃勃生機，就在于我們文化中對于困苦的預見和頑強不懈的奮進精神。代代仁人志士為了中華崛起奮斗進取。而在奇幻的藝術構思的表象下，呼倫貝爾英雄史詩折射出的華夏精神力量，也是史詩篇章的深刻意義所在。

四、鋪陳排比手法

呼倫貝爾英雄史詩多用鋪陳排比手法，與華夏民族文化追求修飾和精益求精的思維相通。史詩多用鋪陳描寫，注重渲染和描摹，又采用排比和反復句式。如對美女的刻畫：“聽，那占據(jù)西北方的/太陽國國王的姑娘/如太陽般的光耀/像鮮花似的漂亮。她像秋空似的迷人/身形如搖擺的檀香/全身如月光般清秀/眼睛如湖水般明亮。她像鮮花般清香/身上有射透墻壁的光芒/聲音清脆而動聽/腹藏淵博的學問。她的笑聲/能壓住灰塵/她的眼神/能使飛雁下沉。”用了一連串七個比喻，又采用夸張手法鋪排了女子的美麗形象；對殘暴莽古思的描寫：“它有四只彎曲的腿/它有扁扁的黃銅嘴/它有鎬頭似的長鼻子/它有深深的三角眼睛/它騎著黑鬃黃騾/騾背上沒有鞍子……它手拿的紅棍子/沾滿了千萬人的鮮血。”（《阿拉坦嘎魯》）從五官及其暴行等多方面鋪陳。除了大量使用排比句，史詩多次采用重復和復沓句式。如：“綁了一晚變瘦了/綁了兩晚變瘦了/綁了三晚變瘦了/綁了四晚變瘦了/綁了五晚變瘦了。”（《喜熱圖莫爾根汗》）綁了幾晚便是用了復沓句式。“如今我躍上高空/要翻星星般多的斤斗/穿過森林/要翻樹葉般多的斤斗/鉆入地下/要翻草根般多的斤斗/游進大海/要翻魚群般多的斤斗/請您當心騎穩(wěn)！馬兒囑咐完主人/一躍而騰上天空/翻了星星般多的斤斗/穿進森林/翻了樹葉般多的斤斗/站入地下/翻了草根般多的斤斗/沉進大海/翻了魚群般多的斤斗。”“魚群般多的斤斗”是反復，上下文之間的“要翻……多的斤斗”又構成復沓。可以看出，史詩通過反復、復沓、排比等著意鋪陳，渲染氛圍，壯大氣勢。史詩的描寫手法，和華夏文化藝術追求趨向一致。《詩經(jīng)》吟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論語》由此引申出“繪事后素”的觀點。

五、結束語

呼倫貝爾英雄史詩是中國史詩的重要組成部分，是北疆文化的瑰寶。呼倫貝爾英雄史詩體現(xiàn)出的對于故土山河的熱愛、對于災難的憂患心理和戰(zhàn)斗意志、對于現(xiàn)實的重視以及表達上的鋪陳排比，都是華夏思維的鮮明體現(xiàn)。華夏民族心靈相通、心意相連，一直走在民族融合的道路上。

參考文獻：

［1］潛明茲.中國少數(shù)民族英雄史詩［M］.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11.

［2］仁欽道爾吉.蒙古英雄史詩源流［M］.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14.

［3］李飛.達斡爾族民間敘事詩“烏欽”研究綜述［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2）：1-4.

［4］永梅.論巴爾虎英雄史詩的傳承與保護［J］.內蒙古藝術，2015（1）：111-113.

［5］傅垚.鄂倫春族“摩蘇昆”的英雄敘事研究［D］.哈爾濱：哈爾濱師范大學，2016.

［6］李鴻姝.達斡爾族“烏欽”與鄂倫春族“摩蘇昆”、赫哲族“伊瑪堪”之比較研究［J］.理論觀察，2016（9）：106-107.

［7］王維.《阿勒坦嘎樂布爾特》另類解讀［J］.黑龍江民族叢刊，2016（4）：180-184.

［8］包代弟.巴爾虎史詩《巴彥寶力德老人》的文本研究［D］.呼和浩特：內蒙古師范大學，2023.

［9］媛媛.巴爾虎史詩《喜熱圖莫爾根汗》的文本研究［D］.呼和浩特：內蒙古師范大學，2023.

［10］多布旦，仁欠卓瑪.環(huán)喜馬拉雅地區(qū)三大英雄史詩題材比較研究：以《格薩爾》《羅摩衍那》《摩訶波羅多》為中心［J］.西藏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3，38（2）：88-95.

作者簡介：

方麗杰 （1976—），女，碩士，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民間文學。

作者單位：呼倫貝爾學院

基金項目：2023年呼倫貝爾學院“呼倫貝爾歷史文化遺產與中華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專項課題“論呼倫貝爾英雄史詩的華夏文化思維”（項目編號：2023LSYB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