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吳非夢到了一個賺錢計劃,把自己高興醒了。
醒來后想了想,其實也不過是賺點小錢。蒼蠅也是肉。
夢里是一場電影,在一家餐館的大堂,吃客們個個表情生動,面對美酒佳肴幸福滿滿,這個夸贊富春江翹嘴白魚真鮮,那個說東洲產的葡萄燒很夠勁……
應該是正在拍一部電影,他不是當觀眾而是當導演。餐館的裝修夠華麗,廳堂夠大,客人夠多。畫面還應該包括餐館的廚房,他提醒自己,下鍋前的各種食材也很有看頭。廚師下刀切菜的節奏配上《野蜂飛舞》這類音樂應該蠻有喜感。
這樣的餐館在富陽都有哪幾家,要咨詢一下章本煥。
再就是跟誰合作,請哪個團隊來做?
當晚他約了蔣謙去“李白”泡吧詳說此事。蔣謙做園林建筑,還開廣告公司,旗下有一個做視頻很棒的團隊,人員專業,設備一流,航拍、潛拍都拿得下來。
跟他記不得是哪部英國電影里的酒吧場景差不多,在吳非的鏡頭里“李白”也有一股濃濃的威士忌味。眼睛在鼻子上方,彼此相通,氣味能讓眼睛流淚。吳非自信他能用鏡頭把威士忌味拍出來,那種英國老牌紳士的或深或淺的琥珀色,真正屬于男人的性感之美。這也讓他想明白了為什么蓋伊·里奇要在《兩桿大煙槍》里大量使用褐色的道理。褐色是琥珀色的暴力版,雖然他欣賞的男人性感要溫柔一點。而這又是為什么有朋友背后議論他作為導演已經過氣了的原因之一:英國紳士?哪朝哪代的事了?《兩桿大煙槍》里有紳士嗎?
實際上,今晚坐吧臺的那些年輕人幾乎都在喝雞尾酒,五顏六色的,香香甜甜的。酒吧老板房賓曾告訴他,“李白”的營業額八成是靠雞尾酒,一杯賣八九十塊。雞尾酒太女性了,多半帶甜味,他從來不碰,盡管他有時覺得女性和酒可能還更般配,也相信雞尾酒前途遠大。一對一服務,有技術含量,口味的可能性無限,更適應當代年輕人要求低酒精度、口味多樣化的選擇。很可能,二十年后的酒吧客人絕大多數是雞尾酒愛好者。
要談事,今晚他和蔣謙不坐吧臺。要是在光線最暗的那個角落架起一臺攝影機,把他倆坐的這張小圓桌作為拍攝主體,正好能把整個酒吧帶入鏡頭。色彩還很迷幻,吧臺前方那一長排上下五六層的酒柜上各種品牌的威士忌的琥珀色暖光,被左側懸掛著的電視機里正在播放的影像溢出的藍光一顫一顫地閃映著,有一種像是被刻意做出來的和諧,不真實的自在,感覺虛幻而舒適。
寒暄幾句后,蔣謙問:“劇本呢?”
“還沒……”吳非說,“劇本不急的,拍著拍著就會有。要緊的是先想好一個片名,要嗨一點又容易記住的。我想了一個,《欲望2023》,你覺得怎樣?”
蔣謙疑惑地看著他,努力猜想沒劇本怎么拍電影。
“是那種很純粹的紀錄片?”
“這個片名看上去應該更像是故事片吧?”
“那就是帶點兒故事的廣告片了?”
“也不是。說起來還是拍電影,故事片。”吳非說,“至少是要讓餐館的吃客們曉得我們是在拍故事片。”
“沒劇本,也沒投資?”
“只有點子。蔣總不要裝做不曉得,我哪有錢正兒八經投拍電影?”
吳非神秘地笑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接著說,“這個電影,可以只拍不做,除非能拉到一筆大錢。”
這款紅瓶的格蘭菲迪十二年威士忌是房賓推薦的,感覺比老款綠瓶的來勁,他很喜歡,只因眼下手頭不寬裕,每回都不敢多喝,只喝大半杯就改喝啤酒了。不過今晚這瓶是蔣謙請的,還說要讓吳哥喝個痛快,他當然就不客氣了。
“起碼,吳哥要給我的團隊勞務費的吧?”
“那當然。那還用說!”吳非又給自己斟上半杯酒。“但不是我給。”
蔣謙也斟上酒,等他往下說。
吳非原原本本把他在夢里想到的點子講了一遍:在富陽找一家大型餐館,裝飾要高檔,讓畫面好看一點,比方說它叫“江月樓”。我們去跟“江月樓”的老板談好,每天晚餐時段去他家拍上一兩個小時。認真拍,最好再安一段道軌,還有吊臂,像煞是在拍戲。你注意到沒有,全中國凡是拍過電影的地方都成了旅游景點?公路旁給豎一塊咖啡色牌子,說這里是哪部電影的實景地。沒錯,我們拍的這個,要緊的是讓吃客們個個都覺得他們能上電影,他們的面孔甚至一兩句對話會當作臺詞在銀幕上出現,然后一傳十,十傳百,把全富陽有興趣上銀幕露露臉的男女都吸引到“江月樓”來消費。如此這般,“江月樓”的生意大火,老板大賺,自然應該每天支付我們一筆費用。這樣干上一個月,“江月樓”就成了網紅打卡地了。
為表明他做這事的正當性,吳非沒忘了往政治上拔高了講幾句:“我們賺了錢,但目的是要拉動消費。眼下從中央到省里、市里都在強調要把消費搞上去,帶動經濟擺脫三年疫情的困擾。”
他本來還想多說幾句這方面的話,但此時酒吧里進來兩位女客,穿戴不俗,看過去都蠻有幾分姿色,讓他把想說的話忘了。
正迷情著,房賓過來敬酒,還拿來兩個小酒杯分別斟上小半杯阿貝·烏干達威士忌,請吳非和蔣謙品嘗。
順便,房賓告訴吳非,那兩個女的曉得他是導演,想過來和吳導聊聊,加個微信。
吳非看到那兩個女的正在看著他。
蔣謙說,“請她們過來吧。吳哥應該是巴不得的。”
房賓回到吧臺去和兩個女的說了。
這邊,吳非喝了一小口阿貝·烏干達,頓覺爽利無比。此前他和蔣謙在喝紅瓶格蘭菲迪十二年,覺得這酒有厚度,風格很中庸。而房賓請的阿貝·烏干達,風格鮮明,感覺非常震撼。
蔣謙說,“這酒很性感。”
兩個女的過來了,坐到這組四人座恰好空著的兩張沙發椅上。走近了看,她倆并非女孩,都應該有三十五六歲或許還不止。
先加微信再說。她倆一位叫沈秋,主業做廣告文案;另一位年紀稍大的,叫董小玫,開了一家影視公司。
聊了不幾句,聽董小玫說,沈秋寫過兩個電影劇本,不過都沒被采納。
“其實我覺得阿秋寫得蠻好的,很有女人味,吳導應該看看。”
“好的,好的……看美女寫的劇本是一種享受。我會看的,會看的……”
接下來這四人聊電影和拍電影,讓吳非很有存在感。雖然自二○二○年以來他的事業或者俗氣點講他的業務江河日下,這幾年別說是正經的電影了,連旅游宣傳片之類的活兒都很少能接上。他心里還是很熱愛電影也自以為很懂電影的,并不承認是自己真的已經過氣。他寧肯把這看作是他的身段放得還不夠低,還堅持他應有的要價。我都已經落魄至此,不講藝術只講工錢了,還不能有個底線?
“電影是什么?”他突然問出這個問題,很嚴肅地看著他們三人。
沒有人回答他,都在問自己,電影是什么?
他只得自問自答:“電影就是,我們四個人坐在這里喝酒,吧臺那邊的人看過來,他們是怎么看我們的。”
說完又加了一句:“怎么看都是電影。”
這么深刻的話題沒法討論,他們三人只能點點頭。
“你們有誰看過伍迪·艾倫的《開羅紫玫瑰》,一九八五年的美國片?”
他們都搖頭說沒看過。
話聊死了。
董小玫看出兩個男人有事要談,就此告退,拉著沈秋回到吧臺。
蔣謙說他想起了一部意大利電影《星探》,托納多雷的“西西里三部曲”之一,講一個名叫喬的男人從羅馬來到西西里島,號稱“星探”,就是替電影公司發現演員的人,扛著一架老舊的攝影機走鄉串鎮,惹得小鎮上想要離開西西里島擺脫貧困、閉塞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在背誦《亂世佳人》的臺詞。背熟了,到喬的攝影機前試鏡一番。這當然是要付費的,喬賺得滿缽滿盆。不過,他的攝影機里全是報廢的膠片。喬是個騙子。
吳非說,“我們沒有騙人啊!我們真的是在‘江月樓’拍電影,有畫面,有聲音,還能上某個平臺播出一段,算是給我們拍片做做廣告,讓更多人曉得我們真是在拍電影。至于能不能做出電影來……這年頭,拍了卻做不出來的,或者做出來也不給上映的,多的去了!不是嗎?”
接著他講了另一個電影的故事,美國片《女巫布萊爾》,在馬里蘭州的一個小鎮拍攝,被說成是“偽紀錄片”,其實就是故事片,用DV拍的,沒有嚴格的劇本,演員都是業余的,臺詞都由他們臨時發揮,只要你說的話讓導演聽著覺得是這么回事,那就是臺詞了。這本電影創造了一個電影史上低投入高產出的奇跡,總成本三萬五千美元,票房卻高達一億四千萬!
還有另一個例子,吳非接著說,“你們富陽有個年輕導演叫顧曉剛,拍了一本講富陽故事的電影《春江水暖》,演員全是他的親戚朋友,都講富陽話。我不敢說顧曉剛也沒有正經的劇本,但他這種做法,臺詞貌似隨意,講富陽話,打字幕,的確有點像紀錄片,卻又的的確確是故事片。我講這兩個例子,是想說電影可以這樣做。我們的出發點還是做電影,并不想騙人。”
蔣謙笑中帶笑,說,“主觀目的是要拉動消費。”
“積極配合政府號召。”
接下來談實質性的了,就是錢。每天產生多少費用?餐館老板能給多少?
“蔣總你開個價。”
“整個團隊,連人帶設備,一萬一天。”蔣謙想了想,又說,“友情價,算八千吧。”
“要這么多?”吳非心想,餐館老板不會出這么多錢的。就算人家肯出這么多,總不能全都給了蔣謙那班人,我自己沒進賬。
自從浙江電影廠散伙,他提前退了休,專干私活,有些年頭了,拍過五六部電影,都不怎么叫座。年復一年,他放低身段,越放越低。為增加收入,他不光干活拍片,還受朋友們鼓動這里那里四處投錢入股擴大收入來源,其中之一是投了十五萬在一個種植項目上,每年能拿到價值五百塊錢的農產品,收益率才零點幾。沒辦法,總得活下去。他跟蔣謙講了他眼下的境況:已經一年多沒接到活干了,而第三任妻子帶著兒子移民去了美國,他不得不支付老婆兒子在紐約的花銷,主要是兒子在學費高昂的私立學校上學。壓力山大啊!一想到本周內又要往老婆的卡上打錢,心里就好一陣抽緊,所以他很需要接活賺錢。沒大錢,小錢也不放過。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年一年坐吃山空呀。
蔣謙說,“吳導不必解釋。人人都需要賺錢。”
“其實我也不需要你的整個團隊。不需要導演什么的,不需要后期制作。一個攝影加一個錄音就可以了,最多再加一個剪輯。這就算兩個半人,拍我這個電影就夠了。連燈光師都可以不要。我要拍的餐館大堂必須是燈火輝煌的。”
“那就五千一天吧。”
“好!說定了。”吳非舉杯敬蔣謙。“我曉得你的人手都是最棒的,五千一天不貴。”
2
此后的幾天,讓吳非很后悔那么爽快地答應了蔣謙。
他的另一個富陽朋友章本煥很熟悉富陽餐館的情況,替他去周旋了幾家,沒有一家肯出五六千一天請他去拍電影。
其中的一家還真叫“江月樓”,跟吳非在夢里游蕩過的那家真有幾分相像,也有仿水晶吊燈,也有印著自家店名的餐巾紙,也有姿色不錯的女招待,都是吳非喜歡的小嫂兒,身段夠豐腴的那類。
章本煥帶吳非去見了“江月樓”的老板章輝,常綠鎮人,跟本煥是同鄉,又是高中同班同學,關系很鐵。
章輝實話告訴吳非,就算拍電影能給餐館生意帶來兩三成的增長,這個增長的利潤也絕對做不到每天五千。從前做餐飲主要靠賣酒水賺錢,而今客人們大都是自己帶酒來喝。光靠賣菜,利薄,生意忙還須添加廚房人手,利就更薄了。
章本煥提醒他,不能光看一時的利潤,要考慮得長遠一些。長遠地看,在他店里拍電影,是給他做了一個檔次很高的廣告,絕對提升一大截“江月樓”的知名度,就像國內的不少餐館,陳曉卿去吃過飯,沈宏非去吃過飯,都成了餐館老板拿來夸口的賣點,把他倆在本家餐館拍過的照片都掛到了墻上。章本煥說,做餐飲也是做文化啊!
“這個我懂,我懂……但也不能不顧眼前。本煥,你曉得的,這三年我虧得一塌糊涂。你也曉得的,去年夏天我就想過把‘江月樓’盤掉止損。可是沒人接盤,只好硬著頭皮撐到現在。直到最近,生意才有了一點起色……不容易啊,兄弟!無論如何,今年我一定要賺到錢!”
多說無益,章輝頂多出三千。
當晚在“李白”酒吧,章本煥責怪吳非,“吳哥不該答應蔣謙每天五千的,拍一頓晚飯頂多兩個鐘頭,不能按天算,要按每天兩個鐘頭算。”
“這倒是。我怎么沒想到?”
跟章輝談不攏,吳非很沮喪,心想這個事做不成了。
章本煥還不想放棄,表示他可以另找店家商談,再說也不一定非要用蔣謙的團隊來做。“在富陽,能做視頻的團隊多得去了!我們可以找一家報價便宜一些的。”
吳非想,原本是我和蔣謙的合作,要變成和本煥合作了?朋友歸朋友,但在拍電影做視頻這方面,他不太看得起本煥這類三腳貓,太過業余了。
章本煥也明白吳非不太信任他,繞著彎子辯駁說,“吳哥還看不出來嗎,手機讓人人都成了攝影家。以后什么人再自稱是攝影家恐怕就有點不好意思了。同樣的道理,電影正在走向短劇化、個性化,換句話說就是人人都能拍電影。”
最后這句,戳痛了吳非,他賭氣說,“那我死掉算了!”
他打電話告訴蔣謙籌資不順,《欲望2023》只得放棄。
不做了。
又沒事做了。
為打發無聊,他從手機上找出在“李白”見過的那個沈秋發給他看的電影劇本。
劇本沒法拍,線索凌亂,場景單調,故事容量也不夠大,卻有那么多大段大段的對話。
不過,或許,說不定,它也有可利用之處?
他給沈秋發微信約她面談,她卻只回復他一朵玫瑰花加一杯咖啡的表情,不曉得是啥意思。
再想讓章本煥另找餐館談談看,本煥回復他的也是一朵玫瑰加一杯咖啡。
電影里這樣安排是有意思的,可以暗示觀眾,本煥和沈秋有默契,甚至是已經勾搭在一起,商量好了都用玫瑰花加咖啡來搪塞他,閉口不談他倆或許正在做的事情,把他排除在外,暫時沒空陪他扯淡。
蔣謙忙自己的生意去了,這幾天在成都。
只有董小玫愿意陪他再泡“李白”,做聽眾,聽他再講電影。
他是開著車去的。“李白”的門外有停車場,房賓刷卡可以免費停。
今晚結伴的只有他倆,就坐吧臺了。
董小玫說,“我們像是一對情侶。”
一對真情侶,尤尤和海英,今晚也在“李白”,坐在吳非和董小玫的右邊。他倆吳非都認識,對董小玫介紹說海英是原先“兔吧”的兩個老板娘之一,尤尤是那里的常客。董小玫說她認識尤尤,她前夫曾在人稱“電纜大王”的尤尤父親手下做營銷。吳非笑了,說在富陽認識了一個關鍵人物就會認識所有人。
董小玫不算很漂亮,卻也不乏動人之處,還顯然很有閱歷,對男人的理解力好過大多數女人,因此是個很不錯的聽眾。她不喝酒,只喝不帶酒精的飲料,不妨說是假雞尾酒。他還是老一套,紅瓶的格蘭菲迪十二年。
聊電影,或者聊音樂、聊繪畫,通常都是有文化的男士在異性面前彰顯自身素養的快捷方式,多數情況下還是男女間未來劇情的序曲。在電影世界里,這樣的場面多的去了,這樣的情景邏輯百年不變。
“講女人的電影,最讓我看了難受的是英國片《云雨夜未央》,直譯是《鑰匙》,一九五八年的黑白片,索菲亞·羅蘭主演。她那時候真迷人啊!”吳非喝口酒,慢慢述說,“故事講‘二戰’時的英國,最需要海運來維持的國家,卻因受到德國潛艇的攻擊,商船的損失也最大。來不及大規模造船,只能派拖救船去海上把受到攻擊卻還沒被擊沉的商船拖回港口來修理。做這件事風險極大,許多人有去無回,拖救船的船長們可謂前仆后繼。他們都住在政府租下的一套公寓。因為不曉得自己還能不能活著回來,出海前總是把公寓的鑰匙交給他的下一任,而這個下一任就自然而然地和女主角絲比拉同居一室了。絲比拉溫柔、善良,卻因為戰爭沒了住處也沒了工作,只能靠先后五六個船長養著她。這一個個男人都不是她自己選擇的,她只能被動地接受。最讓觀眾難受的是,絲比拉和他們一個個的彼此間剛產生感情,這一個又被戰爭奪去,又把她交給了下一個男人……直到她的最后一任,真正讓她深愛的羅斯,被訛傳死于海上,絲比拉終于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只身離去。”
在講了兩三個電影故事,又斷斷續續講了一通他的電影理念之后,吳非總結說,“電影是假的,但被它觸動的情感是真的。”
除了電影的話題,他倆還聊了許多個人的婚戀經歷和人生感悟。董小玫結過婚又離了,眼下是單身。吳非結過三次,第三次又讓他很糾結了。
董小玫說,“結三次婚,是要有點勇氣的。”
吳非一時語塞,側過臉來看看她。
“那么你呢?不想再嫁人了?”
“沒到時候就不想。”
“機會主義,也對。”吳非說,接著又岔開去講一個真人故事,“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寧波人,先后討過五個老婆。有一回同學會,和我倆坐同一桌的另一個同學對他說,你其實不會討老婆,討一個錯一個,然后離掉了再討,又離掉了又再討。這就是說,不會討老婆的可以多討老婆。會討的,一討一個準,那就沒得再討了。”
她笑了,說,“聽上去是這么個道理。吳導算不算會討的?”
“肯定不算,所以討了三個。”
董小玫看著他,認真地說,“我有一種感覺,你還會討第四個的。”
“哦?”吳非也看著她,像是要看出她到底想說啥,“憑啥怎么說?”
“好事成雙啊。”
“是啊,好事……”他無奈地笑笑,搖搖頭。
她問,“婚姻對男人而言是不是很像興奮劑?”
他說,“恐怕,多數情況下更像是止痛藥。”
“止痛和讓人興奮其實是一碼事。”
“而且藥效都不長。”
恰巧,坐他倆左邊的客人也在談論結婚。
一個女孩在對另一個女孩議論不在場的第三個女孩:“她跟那男人生了個兒子,卻至今也沒和他正式登記結婚,至少還沒辦過酒。”
吧臺里的房賓剛忙完事,插話說,“從前結婚辦酒,是要告訴親友們我結婚了,不能偷偷摸摸就上床。”
女孩說,“從前是最好人人都曉得我嫁人了,而今則是最好沒人曉得。”
另一個女孩說她,“沒人曉得,你就還可以冒充單身,機會多多!”
吳非和董小玫都聽得真切,彼此相視一笑。
她說,“都曉得藥效不長,所以加快節奏吃藥。”
今晚她來見吳非,除了聊電影和人生,還想和他說說她的影視公司業務轉型的可能,想聽聽他的意見。可是一過午夜,吳非開始犯困,勉強聽她說話,沒精打采,動輒走神。
董小玫只能隨他,買單走人。她是搭朋友的順路車來的,沒喝酒,提議由她開他的車送他回家,然后她再打車回自己的家。
吳非不想這樣,擔心到了家門口會生出枝節,依依不舍,就像電影里的老套路,請她進門喝點什么,萬一她答應了就沒有回頭路了。畢竟和她才第二次見面,還不知這潭水的深淺,他暫時還不想踏進去。在他的堅持下,最后說好,董小玫開他的車先把自己送到家,然后他再叫個代駕回去。
她家不遠,六七分鐘就到了。
在小區門口,董小玫說她有個小程序,叫代駕特別快,價格也便宜,她就硬是替吳非叫了。
果然才一分鐘代駕就到了。
在車子開動的那一刻,他看見董小玫笑盈盈地朝他揮揮手。
說不出為何緣故,他一向不喜歡人家朝他這樣笑,這樣淺淺的、機械的笑。
來到一處紅綠燈路口,吳非發現代駕司機想要左轉。他要代駕直行,繼續走這條路。代駕說他的平臺給的導航是左轉去走另一條路。吳非堅持要直行,說代駕,“你的平臺可能出錯,可我這是回家,再怎么說我總還認得回家的路吧。”就這樣,他倆爭執了幾句。
不曾想,一過紅綠燈,代駕把車停到路邊,說了句“不伺候你了”,下了車,從后備箱取走他的電動滑板車,把吳非連人帶車撂在馬路邊。
董小玫替他叫的代駕就是這德性?
他恨恨地自言自語,“我就不信,沒了你我還回不了家了!”
此時已將近凌晨一點,應該沒事的吧。離家不遠,也就五六公里。他下了車,改坐駕駛座,開動了車子。
吳非后來才知道,正巧有一輛特警的巡邏車開到他后面,經代駕舉報,開始追蹤他。直到他遇上紅燈停下車,那輛警車從右側超上前截住了他。
幾分鐘后,他們叫來的交警讓他吹氣測了酒精度。
3
吳非因醉駕被刑拘七天,進了城南看守所的四○九監室。
他已經很長時間未曾睡覺,被警察押著,暈暈乎乎地走進了他幻覺中的電影里。
像在電影《楚門的世界》里那樣,整個城市都被裝進了一個叫“楚門秀”的全世界一百二十多個國家都已經轉播了二十多年的電視節目的攝影棚里,五千多臺攝像機架設在所有隱蔽的角角落落,無死角日夜拍攝。除了主人公楚門,所有的人都是演員兼觀眾,都從電視機上看著楚門從出生到一歲歲長大,看到了他早早晚晚的一切。有人還覺得不過癮,抱怨關燈后看不到臥室里的楚門和女人在干什么。
哪里沒有電影?真真假假的什么不是電影?
楚門在悟出真相后問導演克里斯托夫:什么都是假的?
克里斯托夫說:但你是真的。
每個監室都有一名在押人員擔任頭兒,名為“質檢”,配合警方管理監室。眼前的這位,他們都叫他老金,過來和吳非打了招呼,問他是因為什么進來的,跟他講了幾條今晚必須遵守的監規,又指定他去睡大通鋪最靠里緊挨廁所的鋪位。
監室的墻上總共標出十三個鋪位。監室的領導除了“質檢”還有“口令員”和“書記員”,他們靠近門口睡在前端,三人占據了三個鋪位,往后的十二人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擠入剩下的十個鋪位。這其中若是哪天走掉了一個,釋放了或是轉入了正式的監獄,排在后面的人就依次往前頂上一個位置,有點像是工廠的流水線,只是流得特別慢。
兩天后四○九監室又關進來一個年輕人,鋪位更擠了。
到了要做操的時間,“口令員”老陳站到通鋪上,先讓眾人做原地踏步十分鐘,每隔兩三分鐘還喊口號:“認真學習,端正態度,服從管理,爭創一流,一、二、三……四!”
做完這個,老陳接著號令他們跟著電視機里播放的音畫做第九套廣播體操。監室的空間不夠大,眾人分兩組做。
吳非也得跟著做,動作不對無妨,踏準步點就行。
直到這會兒他昏沉沉又亂糟糟的腦子還糾結在董小玫替他叫的代駕為啥那么恨他。半路扔下他,接著又舉報他,這得要有多大的仇啊!他倆彼此壓根就不認識,從來不曾打過交道。這人是董小玫叫來的,應該跟她熟。總不會是董小玫……
他趕緊打消掉這個念頭,覺得懷疑董小玫太荒唐。昨晚她反倒是想直接把他送回家的。要是昨晚聽了她最初的提議,無論接下來會發生什么都不會有現在這么糟糕。那頂多是掉進了她那潭水里,還能怎樣?在那潭水里淹死就淹死算了。在電影里是很老的套路,通常都是男的提出來,送女的到了家,會問她請不請我進去坐一會兒?或者她送他,則問她進不進來喝一杯?電影里一般都是會答應的,不然設計這個橋段就沒道理了。然后就是在他家的客廳,燈光幽暗一點,播放一首肖邦的《夜曲》,兩人用高腳杯喝點兒XO。這一套夠俗氣,卻也很管用。最終就是上床了。還能怎樣?
無論怎樣,都比現在這個結果好。現在是在看守所,沒有肖邦,沒有XO,更沒有女人,且在未來的七天里不能抽煙,沒有手機用,除了同監室的這幫人和少數幾個獄警,還不能見人。
進來前警方要他提供一個直系親屬的姓名和電話以便聯系。老婆在國外,杭州朋友太遠不方便,他就讓蔣謙代表了。果然,蔣謙在接到警方電話后,通過警方給他送來了半打內褲和一些別的生活用品,雖然他人還在成都。
半打內褲,意思是他可以每天換掉一條,不用洗。
睡覺前,老金跟他說,“你既來之則安之。從前的一切不習慣都要盡快在這里習慣起來。許多規矩明天再講,”老金指著跟他的鋪位只隔一道玻璃墻的廁所蹲坑說,“今晚先講一條你要記住,不管是大便小便,都要蹲著撒,像女人那樣。”
晚九點,除了兩個值班的,所有人都在各自的鋪位上躺下了。
燈還開著。兩只很亮的燈照著監室的兩端,能讓監控室里的獄警把這屋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吳非想,這個亮度,拍電影也夠了。
無須另加設備,監室兩端高處安裝著的攝像頭就是克里斯托夫的攝影機了,只要能和克里斯托夫的大數據中心連接上,我們就都在電影里了。不光是“江月樓”的那些吃客,其實人人都想上電影的。在接下來的七天里,吳非想,我要表現得好一點。
4
他們一個接一個自我介紹,老金帶頭,說這是“民主生活會”。
“我是杭州人,住在富陽,五十五歲,涉嫌合同詐騙。不過杭州檢察院把我的卷宗退回來了。”那意思好像是他很可能不被起訴。
接著是“口令員”老陳說,“富陽人,情況跟老金差不多。”
“書記員”也說“差不多”。
同監室最年輕的帥哥徐成才二十六歲,進來的原因也是詐騙。兩年前他答應要娶一個女孩,拿了人家八十萬塊彩禮,卻一直不兌現,還另找女孩談婚論嫁,被女方發現了,要求退還彩禮,哪曉得八十萬已經被他花掉了五十萬。女方把他給告了。
吳非和他們一樣盤腿坐在鋪板上,心不在焉地聽著他們說話,一邊想著那晚在“李白”董小玫對他講的一番不知所云的話。她說,你要是去過一個女人在做夢時夢到的那個地方,那個或許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哪里的地方,連她夢中的那里你都去過了,她整個人就是你的電影了。
啥意思?很費解。
輪到一個名叫季耀發的介紹自己,他三十六歲,重慶人,說他是被國家統一行動從緬北抓回來的,涉嫌電信詐騙。這個他承認,但不承認有警方指控的那么嚴重,說他的組長頭銜只在主管的電腦里那份名單上,實際上他一天都沒做過。再說他那個組做的是短盤,才“吸收”了三十萬。
另一個也是從緬北抓回來,是做蛇頭的。他冷冷地說,“你這話檢察官能相信嗎?恐怕你自己都不會相信。”
“你錯了!我自己絕對相信。”季耀發說,“不管見了誰我都是這樣說。”
再一個也是在緬北混的,因為那里打仗逃回湖北,經人舉報在家里被抓。湖北佬說他太冤枉了,在緬北沒做什么壞事,只是娶了一個當地女人,給他岳父開的賭場打工,僅此而已。
他還順便說了一些在緬北的生活情況,他老婆燒的菜很難吃,物價很高,普通飯館吃一條鯽魚要花八十塊人民幣……
監室里年紀最大、將近七十歲的老洪是富陽人,他悄悄告訴兩個昨天才進來的新人吳非和王軍,“他們早就編好了自己的故事,一遍遍在腦子里像小學生背課文那樣背得滾瓜爛熟,以免在檢察官面前說漏了嘴。他們都被自己洗了腦。”
王軍怯生生地問,“那你呢,老伯,你為啥進來?”
“我嘛,他們說我殺人越貨,外加非法交易。”
“七十歲,殺人越貨?老伯這么厲害?”
老金說,“你也不要聽他的。四○九監室里沒有真話。”
在此后的幾天里,斷斷續續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新來的兩個人可以在腦子里拼湊起從別人嘴里聽來的這位綽號叫“沒進去”的七旬老漢的故事。他喪妻多年,一個人住一棟很大的房子。也因此,他的一個表侄把十五歲的女兒送來他家寄養,為著在鎮上念書近便。日子長了,老洪對女孩有了想法,開始和她親近,從拍一下摸一把到摟摟抱抱又發展到上床。但老洪告訴檢察官他沒做成,事實上沒進去。后來女孩的父母知道了這事,告他強奸未遂,老洪卻認為自己只能算猥褻。“沒進去”的綽號由此得來。
吳非判斷,整屋子的人,恐怕只有王軍講的是真話。他是在一個建筑工地開吊車的,昨天一大早開車去上班,途中撞死了一個老頭。他報了警,還叫來了保險公司的人,還有證明說他沒有超太多速。后來湖北佬安慰他說你的事情應該問題不大,賠錢就是了。老洪卻說在我們富陽你起碼要賠七十萬。三十好幾的大男人站在那里,頭抵著墻,哭了。
老金見吳非一直在發愣,問他,“你在聽嗎?”
“哦,在聽,在聽……”他這才回過神來,把自己因醉駕被刑拘的事說了一遍,不過沒有提到董小玫和那代駕。
然后,恍恍惚惚地,他對老金他們說,“這屋里你們三個當領導的,都是詐騙?”
“不要亂說!”老陳說,“這里所有人都是涉嫌,只除了你。你是坐實的,賴不掉。”
他原以為這里的嫌犯應該是犯了什么罪的都有,偷竊、搶劫、販毒、強奸、斗毆……哪曉得,十五個人里面,有七個是詐騙,比例之高,讓他不得不想想這世道是怎么了,怎么會一半的罪犯都是騙子?老陳說得有道理,如今到處是監控攝像頭,把角角落落都拍了進去,做小偷、做強盜都不容易了。而做騙子,比他們優雅多了,笑瞇瞇地對你說一些你愛聽的話,輕而易舉就把你的錢財騙到手了。這仿佛是個朝陽產業,用得上高科技,還能全球化,在國外通過互聯網來做,還日新月異地翻新花樣。季耀發在聽老金講自己涉嫌合同詐騙時,臉上閃過一絲不屑。更不要說徐成才那種詐騙了,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
吳非再度陷入了恍惚,腦子里種種電影情景和他這幾天的經歷彼此交織。她整個人就是你的電影了。董小玫不會是在說她自己吧?她整個人是我的電影?為啥要這樣說?他當時沒問她夢見過什么地方,覺得這是個語言陷阱,很多女人很會玩也喜歡玩這個,讓男人掉進她挖的坑里,然后男人就成了她們言語中的負心卻不負責的那個家伙,就急忙替自己辯解,很無辜地讓自己做了言語游戲中的輸家。不過話說回來,給她們做輸家也蠻好的,憨笑著說幾句服軟的話,她們會更喜歡你。所有成熟一點的女人無論她們自己是否意識到也無論嘴上承不承認,都多多少少有點姐弟戀的情結,喜歡你比她小一點、弱一點,這才可以寵你、疼你,讓你真正享受到她懷中的溫暖……
再一次被拽回神來,他竟然問老金,“你有沒有被別人騙過?”
問完這話,他又逃逸開去,想起了一九七四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騙中騙》。芝加哥大佬多利·隆根終于還是被職業騙子康多夫算計了。高手栽在了高手手里。
老金做過不小的企業,閱人無數,雖然不曉得這個新來的人是什么來頭,但憑他的經驗,相信說話這么有挑戰性,又這么不帶鋪墊地突兀,一沖一沖地,這個人要么腦子里缺點什么,要么就是個狠角。
到了吃藥時間,一個穿白大褂的所醫在一名獄警的陪同下推著堆滿藥品的小車來到監室門外,給排隊吃藥的幾個人逐一分發藥品。吳非每天一次吃八十毫克降壓藥替米沙坦,按老金教他的規矩,右手拿水壺,隔著鐵門柵欄向所醫伸出攤開的左手,拿到藥放進嘴里,喝口水吞下,再張開嘴讓所醫看看的確是吞下去了,然后舉起左手致禮,說句“謝謝醫生!謝謝警官!”
完了,他轉回身來對老金說,“我想明白了,在這里,我每天最重要的事應該就是按時吃藥了。”
老金點點頭說:“保命第一。”
一連幾晚沒睡好,不光因為鋪位太窄、太擠,更因為睡他左邊的季耀發打呼打得驚天動地,最響的那幾聲約摸隔開四○八的四○七監室的人都能聽見。眾人都說季耀發是我們當中睡眠最充足睡得最沉的人,他躺下后三分鐘便開始打呼,直到眾人已經坐起身等待喇叭里響起“起床”的口令,他還在打呼。可是季耀發卻抱怨說沒睡好,因為身旁的吳非老是翻身。
“你把覺睡得很累。”吳非說,語氣很肯定。
季耀發瞪大眼睛看著他。
“這么響的呼嚕聲總是從你身體里發出來的吧?”
“是,又怎樣?”
“身體發出這么大的聲音,可以跟歌手唱歌PK了,還整晚不斷,等于是歌手在臺上連唱七八個鐘頭,能不累嗎?”
從這時起,季耀發有了一個新綽號“睡覺累”。
只有當“睡覺累”值班,晚九點到十二點,或者十二點到凌晨兩點,這段時間吳非才能入睡。
這么點睡眠肯定不夠,他主要靠白天坐著打盹來補覺。
剛進來那時,香煙、手機、外套、鞋子等等都被獄警收去,他曾擔心整整一周沒煙抽會不會崩潰了?但幾天下來,沒煙抽還不是最難受的,睡眠不足,伙食粗陋,上廁所必須蹲坑等等,他也都習慣了。最難受的,是成天無所事事,看著墻上的鐘算著還有半小時吃飯,再有一小時放風,而這半小時、一小時卻過得極慢。
他跟老金說,“看守所的伙房人手要是不夠,我倒很愿意去幫忙洗菜、削土豆皮什么的。有沒有可能讓我去伙房干點活?”
“你想得美!這里人人都想去干點活,就算有可能也輪不到你。”
雖然有一屋子的人,卻沒人可聊天。他們都不會講真話了。王軍剛跟劉金福講了一段他怎樣認識了一個富陽女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錢,后來又因為把她弄懷孕了就不得不娶她做了老婆,就被“睡覺累”恥笑著對湖北佬議論說他情商太低。
他們之間互相嘲弄,是吳非覺得在這間屋子里他能得到的最有趣的享受了。“睡覺累”說湖北佬,你把自己說得那么慘,討個緬北老婆,吃她做的那么難吃的菜,還得給她交公糧,還得給她老爸打工,這讓我覺得,你好像是被派去支援緬甸建設,給緬甸人民做貢獻的。
每天上午和下午兩次放風都在監室后門外一個十五六平米的露天墻院里。有太陽的日子,光伏提供熱水,幾個年輕人就趁機洗個澡。“睡覺累”的左上臂有紋身,是一條很張狂的龍,從上臂盤到肩膀再滑向胸口。有一回他就被劉金福嘲弄說,你這條龍是蠻威風的,可我老在擔心它一發威會把你的奶頭咬掉。
受戲弄最多的還是老洪。“這個年紀了,還花心不死!”既是一句斥責,也不妨聽成一句稱羨。但是說到他“沒進去”,這幫人就只有壞笑了。這種時候老洪甚至還會臉紅一陣。
湖北佬還對他說,“等我幾年后出去了,估計我老婆早就跟別人跑了。沒關系,被你‘沒進去’的那個姑娘應該也有十八九歲了,求老洪把她介紹給我做老婆吧。我不嫌棄她。”
吳非能看出來,老洪要是年輕四十歲,一準會揍一頓湖北佬。
沒有事情做,只有動腦子了。
他最愿意想的是眼下的自己是在一部電影里,就像《開羅紫玫瑰》里的塞西莉婭。這女人在電影院第五遍看同名黑白片時被銀幕上一個角色湯姆注意到了,他倆對上了眼,湯姆毅然走出銀幕,拉上塞西莉婭去戀愛了一陣,等于是過了一遍他倆自己的電影。
不同的是,湯姆是走出了銀幕,他是走進了監室。
還有庫斯圖里卡的《亞利桑那之夢》。阿克塞爾在空氣中飄浮著魚的地方造出了他的飛行器,還果然飛起來了,飛了一陣……
電影就是夢啊。好萊塢有“夢工廠”,直說要為大眾造夢。
回到現實,是重重的鐵門、灰冷的墻、大通鋪、不銹鋼蹲坑……
四○九監室絕對沒有個人的私密空間,一切都明擺著,什么都看在眼里,別人可以透過那道玻璃墻看著你蹲下白生生的屁股,徐成才早晨起來發現自己夢遺后可以當著眾人的面更換內褲。這些都很真實,卻都是物理意義的真實,除了眼睛看到的各種器物和一堆人肉就沒有更值得關注和探究的真實了。倒是在酒吧,在那藍瑩瑩的電視泛光閃映著一排排琥珀色威士忌的虛幻感彌漫的空間,你身旁一個陌生女孩在一杯“尼格羅尼”落肚之后會跟你傾訴她的憂傷。二十八歲了,還沒有男朋友,父母給她下了“最后通牒”:年底之前她要是再不找到可嫁的男人,就不準她繼續住在家里。父母要趕她出門,她為此哭得很傷心。還有一回,一個喝伏特加的女人問他什么樣的男人靠得住?他明白這女人為啥這樣問,反問她你的男人靠不住嗎?女人哭了,一邊哭一邊罵他哪壺不開提哪壺。酒吧的空間很虛幻,女人們的眼淚卻很真實。而在這屋里,只有王軍流過眼淚,還被譏嘲情商太低。四○九監室的真實是堅硬、冷漠的,不帶任何的真情、真話,反倒是酒吧的虛幻空間不時地上演著人生的喜怒哀樂……
他最不愿意去想的,是他的駕照將被吊銷,且今后五年內無法重獲。
5
在四○九監室能做上一個夢是很難得的幸運。
他后來告訴朋友,那一周他唯一做過的夢,是在“睡覺累”值班的那兩個鐘頭里。接到第三任妻子從紐約打來的電話,責問他為啥一連幾天不接她的電話,接著又問這個月你該給的錢怎么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周了還不打給我?他含含糊糊說快了快了。接著,妻子又在電話里告訴他,兒子班上的同學,鮑威爾參議員的女兒凱瑟琳邀請我們的兒子下周末去她家做客,兒子需要買一套新西服。他干巴巴地“嗯”了一聲,心想即便是在美國她也不忘巴結權貴。我們的兒子厲害了吧?她還這么問一句。他忘了是怎么回答的。
這一忘,情景變了,是董小玫面對面責怪他不接電話也不回微信。他摸摸口袋,手機不在,這才想起來手機讓獄警收去了。他問董小玫,來不來我這里坐一會兒?董小玫反問他你這里是哪里?四○九監室呀,你不曉得?
除了蔣謙,他們的確不曉得他這些天在哪里,章本煥、董小玫、沈秋、房賓等等,都不曉得。
結果是他反被董小玫帶著去她家,被她牽著手,翻過一堵墻。能翻過去是因為墻下堆著土和許多大石頭,已經有一米多高了。她拉他一把,爬上這土石堆,翻過墻,那一邊也是一個土坡。董小玫在他身后拉著他,讓他慢慢地一步一步下到了平地上。前面不遠處是一座破舊的廠房,他問董小玫,這是你的家?她說是的,我們進去吧。可我那晚去過你家小區門口,應該不是這里吧?她說,那是小區的正門,這回我們是抄近路從后面翻墻進來的。
大廠房里隔出了許多小房間,都沒有門,讓他看見每一間里都有一對男女在摟摟抱抱。他笑了,跟著董小玫繼續往里走。她問他笑啥,他說四○九監室的男人們一天到晚最有興趣的話題就是談論女人。董小玫對他這個回答沒啥反應,帶著他來到一個很大的房間,應該就是客廳了,裝修很精致,鋪著絳紅色的地毯,有好幾組沙發,鋼琴還是三腳的,各種家具、擺設以及擺放的位置都很講究。
但這只是客廳的一半。回頭看,那半邊的地上連地磚都沒鋪,直接是水泥抹的。他看懂了,問董小玫,這是你的攝影棚?是呢,親,你覺得怎樣?既然是攝影棚,這邊的置景應該是假的,為何你這些家具還都是實木的?她說,兩可啦,黑魚兩吃,既是攝影棚的置景,也是真的客廳。說著,她按了一下隱蔽在簾幕后的按鈕,淡紫色的印花簾幕從兩邊自動拉上了。
不錯,取景的空間夠大,你這里可以拍幾十個人的客廳聚會了。
我只想拍兩個人,一男一女,相隔四五米站在畫面的兩端,像這樣談情說愛,吳導覺得怎樣?
那樣的畫面,會有特殊含義。
董小玫看著他,等他的下文。
觀眾一邊聽著他倆互訴衷情,一邊始終帶著懸念,擔心他倆隨時會吵架。
男女相處不正是這樣嗎,在愛意和恨意之間來回切換?
說完,她讓一直在客廳里走來走去的他坐到沙發上,自己去煮咖啡。
他卻覺得屁股下面是大通鋪的鋪板,硬邦邦的。靠背也沒了,他險些仰面摔倒。
這一晃,把吳非晃醒了。
其實是前面值班的“睡覺累”把他弄醒的,接下來該他起來值夜了。
兩人一班,兩小時換班。監室的上方兩側都有帶柵欄的窗口,外面應該有走廊。在這兩小時中,每隔半小時會有一名獄警從窗口那里走過,查看監室內的情況,他倆必須高舉左手行禮。
監室里只有一張塑料矮凳,和他搭檔的湖北佬盡量讓他多坐。吳非一坐下很快又迷糊起來。這回是去了文居路那里的城東市場,在南門入口處見到戴著口罩的章本煥在當班,讓每一個進入市場的人打開手機查驗綠碼。
他愣了一會兒,喃喃地問了一句,你這是閃回還是什么?
和本煥搭檔的是個女的,也戴著口罩,大大的口罩,只露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后來換了個場合,本煥說了他和這位女搭檔的不算故事的故事。和前妻離婚后本煥至今一直是單身,雖然先后也有過幾個女友,也有過他想再婚的對象,但都沒有成功,畢竟他太窮了,連屬于自己的房子都沒有。在城東市場搭檔的這個女的,本煥覺得她一定是很漂亮的,因此他也一定不會起念,曉得太過漂亮的女人一定不屬于自己,他不過是想欣賞欣賞她的漂亮。但搭檔數月,她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摘下過口罩。眼看就到夏天了,本煥心想這下你總戴不住了吧。可她還是戴著,戴過了整個夏天。
這個做保安查驗綠碼的崗位原本是本煥的一個朋友的,那朋友去上海給外婆奔喪,讓本煥替他代班幾天,卻不料回不來了。街道缺人手,就讓本煥做下去,而他也樂得做這份差事,滿心希望能一睹美女搭檔的芳容。直到朋友回來了,本煥很不情愿地把崗位還給了人家,仍未見過不戴口罩的女搭檔,留下很大的遺憾。
所以,本煥對他說,我又閃回了,希望把自己留在這段回憶里。
是啊,他對本煥說,我們都有把自己留在夢里的理由。
湖北佬叫醒了吳非,“又到半點了。站起來,等獄警。”
獄警走過時正好聽到“睡覺累”打了一個響呼,先一愣,后一笑,搖搖頭走了。
6
七天到期,周二上午九點吳非獲釋。
臨走前,他對那十五個等待起訴、命運未卜的男人說了句既誠心又言不由衷的話:“希望你們大家都早日離開這里。”
出了看守所大門,一個有點年紀的交警讓他上車,載他去交警中隊辦手續,吊銷駕照,取保候審,等等。
都辦完了,吳非走出大樓,見到幾個朋友已經在院子里迎候他了,蔣謙、章本煥、董小玫、沈秋、房賓,還有在高橋賣二手車的楊銘和他的司機、開“老朋友”飯館的張牧,一個個都跟他擁抱一下。
誰也沒想到,吳非開口的第一句話竟是說,“這是個電影場面。”
眾人都有點愣愣的。
張牧說他做東,一起去他的餐館給吳哥接風。“你在里面七天,肯定饞壞了吧?吳哥最想吃啥?”
“紅燒肉!”
出了交警的院子,眾人各上各的車去“老朋友”餐館。
吳非的車被扣在交警中隊,他沒駕照了,跟楊銘簡單商量了一下,索性讓楊銘的司機開回高橋去當二手車賣。
在“老朋友”,眾人到齊了,張牧騰出了最好的包廂。
蔣謙帶來一瓶格蘭菲迪十五年威士忌請吳非喝,說之所以沒帶白酒來是擔心度數高,吳哥一周沒碰酒恐怕需要慢慢適應適應。
三句話離不開女人的章本煥說,“吳哥一周沒碰女人,約摸是不需要適應適應的。”
楊銘問,“吳哥剛才一見我們,說這是個電影場面,啥意思?”
沈秋說,“應該是吳導想起了《美國往事》里的‘面條’出獄。他那幫狐朋狗友安排了一輛殯儀館的車來接他,好讓很久沒碰過女人的‘面條’在車上趕緊過一把癮。是這樣吧?”
吳非笑了,說,“很多電影里都有接犯人出獄的橋段。”
董小玫說,“我們沒辦到這條,讓吳導失望了。不過相信吳導在那里面做夢是碰過女人的。”
吳非看了她一眼,想起夢里被她牽著手翻墻去她家攝影棚的情景……如果這也算碰過女人的話。
開場的這段玩笑之后,免不了,吳非講了幾個在看守所的生活細節。除了太無聊,最受不了的是每天的菜都是水煮的,難得有一兩片豬肉。其他人能對付下來是他們可以每月兩次,每次限額兩百五十塊,通過看守所的一個平臺外購生活用品,主要是食物,餅干、蛋糕、東坡肉、青椒牛肉醬、梅干菜肉、五香豆腐干等等,嫌飯菜太清淡就拿出來改善一下伙食,封閉的監室里頓時散開一陣肉香。墻上貼著一張可購物品的清單,吳非說他數過,算上鞋襪、手紙、衛生巾之類總共有將近八十種東西可買,都是不用玻璃瓶裝的,不帶拉鏈等金屬件的。四○九監室里有一個細節倒是很真實的,就是在沒有任何利器的情況下,他們可以用空塑料瓶的沿口連壓帶擠地把蘿卜干切得很碎很碎。昨天就是到貨的日子,獄警送進來幾個大紙箱,老金拿出一份記下各人買了什么的單子給眾人分發。還沒完,有個獄警到監室門口要他們把每天該做的廣播體操先做了再“分田到戶”。但因為吳非進去才沒幾天,他沒這待遇,再說也等不到下回到貨的那一天,那得半個月之后,他早就出去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地取走東坡肉、青椒牛肉醬,在一旁饞得不行。
正說著,他要的紅燒肉端上來了。張牧說,“吳哥你嘗嘗,我家的紅燒肉怎樣?”
“看這顏色,紅光滿面,就曉得一定好!”
接著,吳非又講了他在看守所里對真實和虛幻的那些思考,說他這一生的許多朋友是在酒吧交上的,僅僅見了一面,幾個鐘頭,三言兩語,心心相印。
“真話不需要說很多,一句就是一句。倒是假話,可以編出許多套,對付不同的人說不同的話。你蔣謙這會兒是在富陽的‘老朋友’餐館吃飯,這是唯一的真實,而假話,你可以說在富陽也可以說在杭州還可以說你在巴黎。三言兩語的真話就足以交上朋友了。而在四○九監室,我和那些人朝夕相處整整七天,一個朋友都沒能交上。眼睛里看出去什么都是真實的,只除了人心。”說完,他想了想又補充說,“不過話說回來,真話受限制,會讓人覺得很呆板,說來說去就是那么一句。而假話可以很放開,這么說那么說都行,倒是顯得很生動,也因此人們其實更愛聽假話,就像他們更愛看虛構的電影而不是真實事件的紀錄片。”
他甚至認為,在大白天,無論是四○九監室還是某個機關的辦公室,在所有的桌椅、器具、文件等等物理事件看上去都明明白白的地方,其實都沒有真情、真話。為啥是這樣?其實不難理解。白天的人,工作、開會、辦事,要正經點兒,端著點兒,就不免做作。只有晚上的我們,從身體到心智,得以放松,開始過上了自己的生活,真正是私人性質的,從酒吧過到床上。很多女人不習慣白天做愛也是這個道理。我們的白天不屬于自己,晚上的人才真正像人。真情、真話是有點害羞,有點曖昧的,所以夜晚更適合說情意綿綿的話。夜晚才適合抒情。
“我相信假如死人在地下還能說話,大概率說的會是真話。”
堪稱富春江鮮之最的翹嘴白魚上來了,那魚盆竟有八九十厘米長。接下來和蔥油白鱸一起上桌的還有頗具富陽特色的龍門油面筋,還有一大盆腌豬頭肉,這也是吳非的最愛。
他對坐在他左右兩邊的蔣謙和張牧說,“前幾天真是苦日子啊!清水煮菜不說,量還少,完全不夠下飯。幸虧老金給了我一包梅菜筍,我每頓用上一些補充菜量的不足,好歹把飯吃下去了。”
餐桌的那半圈,因為有章本煥在場,他們在聊男女話題。
吳非只聽到了董小玫說的后半段:“……男女相處不正是這樣嗎,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吵架,總是在愛意和恨意之間來回切換。”
夢里她也這么說。
他被嚇著了,接下來好長時間沒吭聲。
蔣謙提醒眾人,“吳哥在里面睡不好,肯定很疲倦,我們早點把他送回家讓他好好休息吧。”
董小玫開車送他,沈秋陪送,吳非坐后排。
“玫姐,你跟吳導才認識了不到一個月,怎么你看他的眼神里就有了那種意思?讓我感覺你倆快要談婚論嫁了。”
“別瞎說!吳導有家室。”
“玫姐這么說,意思是吳導要是沒家室,你還真會跟他談談論論的吧?”
董小玫沒回答,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后排的吳非。
他還在想剛才飯桌上董小玫說的那句話,在愛意和恨意之間來回切換,真真切切是說在他的夢里。這讓他很費了一番心思,想不清楚究竟是董小玫闖進了他的夢里,還是他潛入到她的腦子里。楚門對克里斯托夫說,你總不能在我腦子里裝一臺攝像機吧。
他還想起了董小玫在“李白”跟他說的那番話:你要是去過一個女人在做夢時夢到的那個地方,那個或許她自己也說不上來是哪里的地方,連她夢中的那里你都去過了,她整個人就是你的電影了。這話很神神道道,而說這話的女人此時就坐在他前面的駕駛座上,開著這輛蘋果綠的路虎,真真切切。
我和她,難道真有什么……說起來,他醉駕被刑拘,就是栽在了她的手下,雖然飯桌上他只字未提那代駕舉報他這件事……真有什么?除了在夢里,和她手都沒拉過。當然,拉過又怎樣?在四○九監室做的那個夢有些來由的話,相隔四五米站著說話的一男一女,不會是我和她吧?
董小玫和沈秋把他送到了家。不坐了,吳導抓緊休息。
她倆返回富陽途中,沈秋問,“玫姐真要請他加入?”
“他對我們會有用的。”
“我記得你說過他那套電影理念有點過時了。”
“我們可以不用他那套。”
“那用他的什么?”
“現在我還說不準。要開發他的用處。”
“玫姐的意思不會是開發他床上的用處吧?”
“你個騷貨!跟章本煥學得真快!”罵完,又問,“你和他一起做事還不到一個月吧?”
“有個把月了。”
“你們的片子做得怎么樣了?”
“快了。在做后期。”
“叫啥片名?”
“這個暫時保密,做好了再告訴你。”
董小玫換了話題問,“你跟他怎么樣了?”
“怎么樣都沒有啊。”
“沒有就好。有也無妨。”
“玫姐跟吳導交往了也才個把月,也像他那樣盡說蹊蹺話了,學得也夠快!”
董小玫笑著說,“接下來,要讓男人們學學我們了。”
7
吳非回家后的這些日子,沒有人來找過他,微信問候接到很多,朋友們都說讓他好好休息,恢復恢復元氣。
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是在派出所民警替他下載的“警察叔叔”的App里點開杭州公安的“非羈碼”,每天準時打卡,表明他沒有忘了自己還在取保候審期間。
再就是給自己做飯了,因為他要節省開支,辭退了鐘點工。
每天只做一頓晚飯,兩個菜,量比較足。剩下的飯菜明天中午熱熱吃掉,一天兩頓。
麻煩的是買菜,要去富陽城里買。沒駕照了,只能打車去,來回五十多塊,比他買的菜還貴。好在他不是每天都買菜,一周才去買一次。
以前他都是只用“淘寶”網購,現在開始用“拼多多”了。果然便宜啊,即使不拼單,買一斤裝的一罐豬油才三十九塊一。拼成功的,五根烤腸才七塊八,兩桶十斤的亞麻籽油一百六十五塊……沒活干,養老金之外沒收入,不得不圖便宜,向成天搓麻將、跳廣場舞的大姐大媽們學習,盡量拼單購物。
他還每天看一兩則怎樣做菜的視頻,學著做,十天半月廚藝便大有長進,還自得其樂地把他每天做的菜拍了照片發到朋友圈里顯擺。
像是他沒事,過得還滋潤。
可是每次購物,銀行都會發短信通知他,卡上又少了多少錢,讓他不得不想想憑這點錢還能撐多久。
心底發虛啊!
怎么就沒人請我做事了呢?
他當然也曉得,ChatGPT已經讓很多人失業了。但他做的是電影,是有創造性的藝術,不是人云亦云的應景文章。ChatGPT總不會寫小說吧?人們光是看“抖音”,不需要看電影了?
這樣糾結著,整整一周之后董小玫打來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做事。
頓時,吳非精神一振。不過他立刻提醒自己還是應該矜持一下,明知故問,“做啥事?”
“當然是吳導擅長的事嘍。”
“怎么做?”
“吳導要是愿意,我明天去看你,詳談。”
他繼續沉著應對:“歡迎美女!”
這一晚他沒睡好,腦子里總是在想明天跟董小玫的會談,她會對他說什么,他又將怎樣應對。從看守所回家后,他把沈秋發給他的另一個電影劇本《后山小屋》也看了。判若兩人寫的,這一個相當好,正如董小玫說的“很有女人味”。要是她想把沈秋的這個劇本拍成電影,他很愿意做它的導演。明天她來,會不會是和他談這個?
無論談什么,她有意請他做事是肯定的。真是雪中送炭,久旱逢甘霖啊!他不僅高興,還很激動,這陣子因經濟拮據而生的種種煩惱一掃而光。他必須有事做,那才會有區區幾千養老金以外的收入。問題只在于做什么和怎樣做,和董小玫是怎樣的合作方式?怎樣的利益分配?說具體些,他能得到多少酬勞?這些也含糊不得。他已經想好再放低一點身段,就當自己是市級電視臺編導那種級別的,這總可以了吧?這就是底線了。
在接到董小玫電話前他正在給身處紐約的兒子寫信。這是很古怪的,在二十一世紀,爸爸給兒子寫信,在電腦上,打算寫完了用郵箱發給他。
沒寫完,只開了個頭:
兒子:
四年沒見了,很想你。我本想今年下半年去一趟美國見見你們,現在看來有困難。機票太貴了,一個來回的費用夠我在這里半年的生活開銷。爸爸沒活干……
給兒子寫信,他母親一定能看到,但話是說給兒子聽的,她高不高興都不能代替兒子思考他的話。
躺在床上睡不著,他在想,對兒子說這樣的話還為時過早。情況有變,有活干了,這封信就不寫了,他會繼續供養兒子念完紐約那所天價學校。
第二天,董小玫來了。她一個人,沒帶沈秋。
他想還真是要談沈秋的劇本,她不在場更好。
在談正題之前,董小玫先給他看了一個十二分鐘的視頻《把酒問江月》,主要畫面是在一家名叫“江月樓”的餐館里拍攝的,敘事風格介于故事片和紀錄片之間,畫面色調暖融融的,菜品拍得很光鮮,影像品質不亞于《舌尖上的中國》《人間風味》之類,讓人看了食欲大振,所有人物都講富陽話,打字幕,笑話連連,頗具喜感……
吳非起先有些驚愕甚至憤怒,這不就是他的《欲望2023》壓縮版嗎?而今署名主創成了沈秋、章本煥。原來他倆一直瞞著他在偷偷干,盜用他的創意,連個招呼也不打。
看了五六分鐘,他慢慢消了氣,想明白了,董小玫和沈秋對他有過這個創意并不知情。應該是章本煥不死心,又找章輝談成了出資,三千一天,甚至兩千一天……不過平心而論,這片子做得真好!
看完了,他不提那事,卻對這片子大大夸獎了一番,還要董小玫把視頻轉發給他。董小玫說,未經阿秋許可她不能轉發給任何人,因為阿秋他們是要投稿的,有約在先,評獎之前不得擴散。
“理解,理解,真心希望他們能得個獎。”吳非說,“你這個閨蜜,這個沈秋很了得啊!她那個劇本《后山小屋》也很好,可以拍一本女人故事、女人心理講得很好的電影,我對此很有興趣。”
董小玫避開了這個話題,不談沈秋的劇本,而是說了許多拍短劇甚至拍直播帶貨的想法和具體計劃,說她考慮公司業務轉型,走短平快道路,適應現代觀眾沒耐心看慢吞吞的文藝片,更喜歡看段子的習慣,無論文字還是影像,有噱頭就行,而且主要是在手機上看,畫面要豎著拍,等等。
吳非笑了,挖苦說,“我聽說橫店每周都有上百個劇組在拍短劇,活都干瘋了,兩三天就能拍一集。就因為是豎著拍,有人打趣說,橫店成了豎店。”
董小玫一臉嚴肅地說,“你不要小看短劇市場,它每天的流水有八千萬呢!”
吳非問,“你要做這些事,我能幫上忙嗎?”
“我就是來請你幫忙的,請吳導加盟我們的‘心欣影像’。”
“要我去橫店拍短劇?”
“不勞駕吳導拍片,你只須動動嘴,做個顧問,那些活讓年輕人去做。”
吳非看了她一眼,點點頭說,“是啊,我沒駕照了,跑來跑去拍片不方便,你得為我配個司機,會加大你的成本,不劃算。”
董小玫承認她是這么考慮的,她想這倒避開了對他的電影理念是否適應當今社會趣味走勢的討論,那方面的話題肯定更傷他的自尊。
吳非想起了《一江春水向東流》里的張忠良,承認自己當成了一個癟三,貧困潦倒,去投靠有錢的女友……
他想緩沖一下,起身去唱片架上找出一張舒伯特《鱒魚五重奏》的CD來播放。
他沒有答應她也沒有拒絕她,只是說這事蠻嚴肅的,讓他想想,明天午后會打電話給她,那時再做決定。
“也好。”董小玫稍覺不快,但還是說,“我非常希望吳導能做我的主心骨。有你在我心里踏實。”
她起身走來,坐到他身旁,拉起他的手摩挲著,頭幾乎和他靠在一起了,稍微有些發顫的氣息暖暖地吹在他的脖子上。
兩人就這樣沉靜了一會兒。
聞著她的發香,他沖動了,正想捧起她的臉親吻,她又起身走開了,坐回到原先的椅子上。
“謝謝你的信任。”
他自己也覺得這話說得干巴巴的。
當晚,他接著給兒子寫信:
……所以,我實在無法繼續承擔你的學費了,除非你轉學到一家公立學校。即使那樣,恐怕也不容易。越往后,我越將被邊緣化,賺錢的能力越差。爸爸盡力了,但爸爸的能力有限。所以你要盡快立志自食其力,靠你自己打工賺錢,自己供養自己,在未來的成長中自我成全。不好意思,爸爸沒能盡完責任。
第二天,吳非沒有給董小玫打電話,而是發去一條微信:“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占別人的便宜,坐享其成。這樣吧,我們做個朋友,我不拿你的薪水,你有什么要咨詢我的,盡管說。”
緊接著,他又發了一條:“唉,又是電影!”
董小玫把手機遞給沈秋看了。
“我倒覺得他不答應蠻正常。”沈秋說,“說白了,他不想被你‘包二爺’,如同男人‘包二奶’的倒錯版。”
“你瞎講啥!我沒有老公,就算是‘包’,也是讓他做‘大爺’的!”
“好吧,不算‘包二爺’。但這位‘大爺’不想被你包養,就是這么回事。”
董小玫看著閨蜜,沮喪地點點頭。
“你和他上過床啦?”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那你有啥舍不得的?我還以為他做你做得你很爽,很刻骨銘心呢。”
“我就是喜歡和他聊天。很喜歡很喜歡!”
“那應該沒問題,等哪天我們約他去‘李白’泡吧,你倆聊個夠。”
“不夠的,你不懂,怎么也不夠的,除非天天和他在一起。”
沈秋驚詫地看著她,放慢語速說,“這就沒救了。沒想到玫姐陷得這么深。感覺你倆下一回單獨幽會很危險。”
“我曉得你想說我會失身。”
“會嗎?”
董小玫忽然轉移話題,問沈秋,“他說‘又是電影’是啥意思?”
“不曉得。吃不準。吳導說話常常是很蹊蹺的。”
“是說我那樣對他像是在電影里?”
“也可能說他自己,說他發給你的那段話像是電影臺詞。”
沉靜片刻,董小玫又說,“也可能沒那么復雜?”
“也可能。”
“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回不去電影了!”
沈秋又是一驚,沒想到董小玫會這么說,還說得這么冷酷無情。
8
幾個月前,一位在北京做事的富陽朋友,老家是源口鄉桑浦村,跟吳非說在老家有房子閑著,可以借給他住上八年十年。
吳非去過那村子,在源口溪匯入富春江的溪口處,環境甚佳,他喜歡,雖說離富陽城區有點遠。
停租現在的房子,住到桑浦村去,能讓他省下不少錢。
他知道董小玫打聽過了,知道他住現在的房子,每年要付八萬塊租金。
他不知道的是,董小玫雇用他,也是打算每年付他八萬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