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目共睹的現實是,移動互聯網和新興媒體帶來了話語生產與傳播的嶄新形態,去中心化、去權威性激活了知識民主與活力,也讓文藝評論更加眾聲喧嘩和碎片化。人們討論它的存在,并自然接受所有關聯對象的發聲都具備評論的性質。作為一種建立真實聯系的思想形式或精神生活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脫棄真知灼見、真情實感的冗余生產,或者趨時媚俗的即時狂歡。大聲疾呼者有之,批判痛斥者有之,卻收效不大,但評論的理想和理想評論依然稀缺,打幾竿子掉三兩顆棗固然實際也很必要,卻難掩勉力而為的尷尬。
諸如此類的尷尬不同程度地存在于各種話語場域,讓審視和探討文藝評論自帶道德的緊張感。難道用真話去描述真實、揭示真相、闡明真理不是應該的嗎?要求評論者真誠、專業和具有高度深度,不是顯而易見的嗎?在知識倫理和學科原理上,大多數人并不缺乏常識;但許多時候,常識讓位于世故,規則遷就于潛規則,結果精神生活變成了物質的宴席。如果我們承認評論是知識分子最直接、最常見的思維和發聲方式,就不得不面臨這樣的問題:我們需要什么樣的精神生活,才足以喚起和擁有真正值得令人產生敬意的文藝評論。
如果追溯知識分子的源始,比如遠古時代的巫,其知識來自于“神授”,因此具備了道德和真理的神圣地位。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在相當漫長的歷史時期內,道德高超、才智過人往往成為典范知識分子的標志。法國哲學家朱利安·班達經常提到的知識分子代表,如蘇格拉底、耶穌、斯賓諾莎、伏爾泰,讓我們很自然地想到了孔子、孟子、王陽明。雖然古代并無鮮明的職業、專業和志業的分別,文藝評論也是到后來才漸漸地專門化、職業化,但它作為知識分子見證、聯系和介入社會生活的在場方式,始終是民族精神史志的點校者、批注者和補訂者,也是知識分子精神生活的重要體現和立身傳道的精神渡筏。
當我們仰望群星閃耀的時代,眼前一定會浮現出馬克思、恩格斯、丹納、別林斯基、萊辛、勃蘭兌斯等巨匠名家,那些開闊的視野、深刻的洞察、澎湃的激情和質樸的語言,令人思之而神往。什么是志業?這就是志業,不囿于一身一職之計,不拘于一行一業之見,所專注和探求的是知識分子跟自身所處時代的真實聯系并積極地、全身心投入地去踐行使命,去推動社會文明進步。在這個框架里,知識分子的精神世界所葆有的信仰、良知和堅持至關重要,而職業和專業往往帶有某種偶然性。孔子一生都在求職和去職的顛沛流離中,梁啟超從改革維新者到教育家、魯迅棄醫從文,皆有志業使然。19世紀俄羅斯社會中一批來自不同階層和包括軍官、教師、文人等而被稱為“知識分子”的群體,以及因德雷福斯事件而引起左拉、雨果等激憤發聲的法國知識群體,也讓我們看到了批判精神的超然存在。
社會在發展,時代在變遷,社會分工日益精細化,文藝評論不可避免會面臨職業化和專業化的激烈沖擊,包括知識要素越發具備商品屬性和傳播屬性從而被組織、被裹挾,以及人的生存處境往往先擇職業、后補專業、再定要不要作為一生志業等。科技進步、教育普及和各行各業逐漸職業化、專業化的進程,是文明史階段的現代性一種,也帶來了信息繭房化、知識扁平化、學術工具化等問題,反映出與進步相伴的異化或文明悖反,而后者正是“反思的現代性”“審美的現代性”的淵藪所在。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談到意識的生產時說:“單獨的個人隨著他們的活動擴大為世界歷史性的活動,愈來愈受到異己力量的支配(他們把這種壓迫想象為所謂宇宙精神等的圈套),受到日益擴大的、歸根結底表現為世界市場的力量的支配;這種情況在過去的歷史中也絕對是經驗的事實。”在現代社會分工秩序下,評論和評論者逐漸不自覺地被納入到了相應的分工鏈條和職能體系當中,獨立超然變得越發困難和可貴。文藝評論作為一種建立真實聯系的思想形式或精神生活消逝了,伴隨印刷術普及和近現代報刊興起而野花綻放似的崛起并生氣盎然、蓬勃有力的發聲也逐漸被鎖死—既迫不得已地承認分工事實,也順其自然地提出價值分配的要求。
最常見的是職業化的敷衍。評論者既缺敏察體悟之實感,也無慎思篤學之識見,更無有的放矢的發現和追求,一切都為了應酬。常用的套路是攀關系、說掌故、談見聞以示浸淫行業和熟悉門路,將空話套話百衲成衣,網絡俗稱“灌水”。主要的策略是拾人牙慧、避實就虛或高調論斷、架空分析—前者販賣的是大路貨,不看作品就可從題材、故事介紹或創作談里想象出框架和立意,列舉出一二三;后者是故作宏論,雷聲大雨點大,套用的基調往往“高屋建瓴”,容易讓不明真相或確有所需的“客戶”激動。這類評論者,大多已然成精,雖在知識分子之列,卻漸漸成了江湖油子和混子。拜倫所言“食干草的動物”,司各特所喻之“毛毛蟲”,說的就是這一類人,屬于誠意不足、學養稀松而世故在場之輩。
于是就免不了矯飾專業,用裝飾門面來掩飾事實。評論不同于理論,專業性和實踐性都很強。專業性體現在哪里?看得準,挖得深,說得透。在專業分工日益精細化的當下,并不是在這個“職場”上的人都熟悉所有的藝術門類,缺乏理論景深而佯裝“觀千劍而后識器”就很容易浮皮潦草,閉門造車,不接觸實踐前沿就難免刻舟求劍、張冠李戴。有一類評論,主要篇幅在咬文嚼字、尋章摘典、炫學逞才,用語詰屈聱牙,行文故作高深,但基本不沾邊、不著調、不靠譜。這種自說自話、腔調十足,卻又陳舊、僵化和教條的評論,令人生厭。
如果說空話和套話是濫竽充數,制造了話語垃圾,原因大抵是平庸;那么,由專業的無能異化為知識倫理、道德行為的失范,或者直接因逐利的動機而為資本站臺、為利益輸誠、為人情世故結黨,就是欺世的鄉愿。這兩者相互為鄰,且大多有著套娃式的狡獪,無論是職業世故、專業平庸還是動機曖昧、道德有虧,往往有意無意地勾肩搭背,形成一整套由空話、套話和假話連綴的話語系統。它們的共同特征,就是假,充斥著投機性的表演—一種表演是粉飾性的,變著法子唱贊歌;一種表演是標示性的,常故作驚人語,刁鉆刻薄地打棍子。前者多見于“紅包評論”,是逐利,往往心照不宣;后者多見于“媚俗評論”,是求名,看似有批判意識和思想獨見,實際是以切割為標榜,來博取關注和追捧。
以上種種,反映出當下一些評論和評論者的生存浮世繪,文藝評論只是其具體表征;但就知識分子所扮演的職業角色、社會角色及其在公共領域的廣泛觸伸而言,后者的失準失效、失德失范,根本在于知識分子自我定位的失衡失序,致使其立身處世、代言發聲的選擇和判斷盤桓失據,文藝評論作為一種思想形式或精神生活的價值本位逐漸消逝了。
當我們呼喚真誠真實、具有真知灼見的理想評論,實際是在呼喚一種理想的精神生活。這實際上涉及到了一個知識分子生存的普遍問題,即如何安置自己的道、藝、身。在古代中國,作為知識分子代表的“士”,即讀書人,大抵是以科舉仕途、入朝為官為職場訴求,以經史子集為藝業,而終極追求往往有一種道德的形而上信念,所謂“天不欲喪斯文”,從而抱著“為往圣繼絕學,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強烈使命感。在長久的持續穩定的社會秩序當中,形成了知識分子精神生活的相對穩定性—格物致知,修齊治平,棋琴書畫,詩文應酬;形成了一種相對純粹的窮則獨善、達則兼濟的二元生存秩序。
如今這個秩序被打破了,文藝評論獨立地、突出地顯露了出來,也暴露出知識分子在職業化、專業化的變革和位移中,如何重新確立自己的“道、藝、身”的定位問題。何為“道、藝、身”?知識分子天然地應該具有推動社會文明進步的超然職責和使命,可謂“道”;相應地,他(她)所擁有的知識或技能,可謂“藝”;而現實職業就是“身”。這里存在兩個難題:一是職業化問題。知識分子是特殊的職業,其精神生產的性質決定了評論者的發聲沒辦法引進其他行業的準入機制,也沒辦法用物質生產的計量辦法來進行所謂的科學測算和度量,但當知識作為生產要素被納入“世界市場”那一刻起,它就不可避免產生了分配的要求。我們當然可以要求評論者道德高尚、完全無私,但解決方案還需要在獨立的行業機制和職業倫理上給予理順。二是專業化問題。社會需求和現代教育讓各專業逐漸地分門別類,其中自然有它的科學性和規律性,但誠如基礎理論和工程應用隱約帶來的脫節,專業化極大地考驗知識分子理論聯系實際的能力和熱情,而評論恰恰是極需要理論聯系實際的門類。事實上,跨學科人才、綜合性人才的提出,除了促成碰撞、聯系和創意、創新,一定程度上也是意圖“活化”專業和打通理論聯系實際的通道。當前文藝評論存在的諸多問題,多少都跟職業化、專業化帶來的現實問題有關,但并不意味著歷史性的傳統要讓位于現實的茍且。
文藝評論的精神性重塑之可實現,不外乎自律和他律。在《我們這個時代的批評倫理》一文中,汪涌豪先生有過很精彩的論述,指出“職業倫理”所表現的“責任倫理”和“信念倫理”,“前者基于維系生計的實用考慮,要人恪守本職,對自己的言行負責,因常落在實質層面,所以是實然性的”“后者服從的是人自我實現的超越性目的……因常落在主觀層面,是應然性的”。其啟發性在于,自律必隱含著職業生存的他律,不專業、不負責將可能失去資格;他律又隱含著感召和驗證自律的可能,本位價值可以通過職業和專業看出來。
對于文藝評論來說,是螞蟻啃甘蔗,還是雄鷹搏兔而用全力,身姿、視野和精神都在那里。行不行,有沒有,好不好,基本做不得也做不了假。論視野,看到沒看到,假不了;論見識,是立刻捕捉到最重要最核心的問題,還是毛舉細瑣、龍套圓場、人云亦云,一目了然;論學養,是景深錯縱、邏輯儼然,還是車轱轆話一大堆,高下立見。凡事都怕“認真”二字,誠意在場,起碼可以考驗兩件事情:一是平日里有沒有鉆研專業、思考問題、關注實踐,考驗的是有沒有術業專攻,做評論有沒有硬通貨;二是面對具體作品或現象有沒有衡量自己行不行、要不要上,上的話是敷衍了事還是認真細讀細看、深研深析。即便是假專業的名頭而行站臺輸誠、拉幫結派之事,倘若據論失衡、邏輯漏風,也不過是成為笑話而已。
“修辭立其誠,所以居業也”。這是文藝評論需要倡導的東西。這里的“誠”不僅是道德或情感態度上的,而且是貫通于知識分子“道、藝、身”的精神生活。孟子講:“吾善養吾浩然之氣。”拿什么來養?就是知識分子在精神生活上的豐富性和飽和度。雖然人的天賦才能千差萬別,但誠意在場往往意味著對生活有熱情、對人對事有敏感、對職業工作有責任、對專業行業有鉆勁兒和同理心、對社會及其發展走向有匹夫之志。《大學》里說“正心誠意”,而后才有格物致知、修齊治平。當我們談論知識分子的“道”或志業時,它絕不是抽象的、空乏的,而是存在于這些很具體的誠意之上。文藝評論能否有精神,皆賴于此。
就像知識分子是特殊的職業,文藝評論也是特殊的評論。它跟金融評論、財經評論講究數據和統計學方法大不一樣,實質具有覆蓋社會整體的人文綜合屬性。我們可以用社會學、文化人類學的角度或運用闡釋學的視角和文本細讀的方法去評論一部小說,可以從電影史和電影工業的演進框架或鏡頭運用的技巧去定義一部電影的位置、分析一部電影的得失,也可以用不同的理論框架去描述和剖析一部戲劇、一幅繪畫的深奧哲理、微言大義等。不管用什么樣的專業知識、理論框架去衡文臧否,面對的實質是人。這意味著,一方面文藝評論需要去體察和感受作品或現象中的人的社會總體性,另一方面要能聯系當下生活中的人的社會總體性。前者是要抵達,確保精準;后者是要能夠傳遞出去,產生共鳴,確保有效。
舉一個很簡單的例子,最近電視劇《繁花》很火爆,也產生了很多評論文章。從原著小說的上海方言和腔調到王家衛導演特殊的鏡頭影調,這些其實已經是很感性的審美內容,亦非感性難以描述;那么,在評論當中帶入對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代描述和對上海市民所熟悉的種種生活場景的敘述,就是感受和反映典型環境的血肉。無固無妨,有則大增評論的靈氣和姿色。畢竟,文藝評論是評論文藝,是要跟著作品走進那個年代生活及其細節的。有一種相對學院派的觀念,過度強調知識生產的理性,用物理計量的方式來定義“精準”,卻忽視了精準的悖論—就像“穿過一條街道”的二分悖論,終極的精準永不存在,只存在通向無窮的、思維或審美意義的“精微”,因此抵達是需要誠意在場的飽滿生活的。
任何評論者都不可避免會在一定的立場和態度、理論和方法的基礎上去進行評論,也必然會面臨理論和實踐、理性和感性的多重考驗。鴻文巨篇或者微言大義,瞻顧周全或者劍走偏鋒,贊揚或者批評,中正或者辛辣,這些都不是問題,性格文風使然而已。誠意在場與否,是動機鬼魅,還是專業敷衍,白紙黑字會留下來,論據和邏輯會看在人眼里。不管是犀利還是溫和,是劈頭蓋臉還是綿里藏針,君子持之以方,客觀中肯和建設性才是最重要的。從評論生態的整體來估量某種針對性和制衡性,以取到矯正或棒喝之功,只要持論有據、邏輯成理,倒未嘗不可;但倘若無助于變革進步而僅逞一時之快,就背離了文藝評論作為公共話語的責任了。比如,一些評論特別是網絡評論,鋤頭棍棒揮舞一陣就跑了,就極不負責,也反證了在場和隱匿對評論的沖擊和影響以及重提知識分子志業在場的精神生活的必要性。唯如此,用真話去描述真實、揭示真相、闡明真理才可實現,向著更高的境界并煥發出沛然生動的精氣神的理想評論才將可能。人無精神,離死不遠,文藝評論尤其如此。
作者" 中國藝術報社新聞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