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文化符號和媒介紐帶的戲曲藝術,具有承載民族身份認同、形塑和傳播國家形象的功能,該領域的實踐不僅歷史悠久,更是積攢了洋洋的經驗。早在1735年,由法國來華傳教士馬若瑟翻譯的法譯本元雜劇《趙氏孤兒》便發表于《中華帝國全志》,該劇本被認為是“西方譯介的第一部中國純文學作品”。1爾后,英、德、意、俄等多國語言所轉譯的《趙氏孤兒》相繼而出,歐洲劇壇對該劇的譯介、評論、改編與搬演等嘗試讓這一股“中國劇熱”的文化風潮足足刮了一世紀有余。除文本外,在整個戲曲藝術生態中起主導作用的歸根結底是演員的表演,因此只有當以四功五法為基礎的戲曲表演走出去了,戲曲藝術的菁華與核心才算真正被外界所睹。追溯戲曲表演走出國門的源頭可發現,明代就有福建藝人赴日本演出南戲的記載—“琉球國居常所演戲文,則閩子弟為多”。2自19世紀下半葉始,廣府戲班帶著粵劇遠行于北美、東南亞等地,不僅為粵籍華工華商帶去了鄉音與溫暖,也成為了戲曲向世界進一步進軍的鮮明印證。然而必須要承認的是,彼時這些遠赴北美、東南亞等地演出的州府班并未在國外戲劇界掀起較大的波瀾,中外戲劇在藝術本體和思想觀念上的實質性碰撞應當濫觴于梅蘭芳的跨國公演。20世紀梅蘭芳赴日、美、蘇的演出開啟了戲曲藝術海外傳播的新紀元。從19世紀乃至更早的粵劇、南戲等劇種走出國門到20世紀以梅蘭芳為核心的京昆海外傳播,戲曲的“走出去”實現了從自發到自覺的蛻變。及至當下,戲曲藝術的海外傳播正在向高度自覺邁進,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案例莫過于上海昆劇團于2011—2018年在德國科隆歌劇院、希臘雅典新國家歌劇院、德國柏林藝術劇院以及俄羅斯索契奧林匹克中心的海外昆劇巡演。
2011年11月5日至8日,上海昆劇團攜全本《長生殿》在德國科隆歌劇院連演4天,演出總計長達12小時,演員陣容更是絲毫不含糊—由國家級非遺項目昆曲代表性傳承人、昆劇國寶級藝術家蔡正仁、張靜嫻領銜。據悉,該項演出得到了上海市政府的大力支持,同時也被文化部納入了在德國舉辦的2012中國文化年的框架中,成為了該項目的前奏活動,以慶祝中德兩國建交40周年。全本《長生殿》可謂上海昆劇院最深厚的家底之一,用該劇來“打炮”必然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此外,《長生殿》本身所葆有的“鬧熱性”足使該劇連演4天而不顯拖曳沉悶,這得益于該劇飽滿的人物塑造、機巧的關目設置以及宏麗的演出規模,原作者洪昇熟悉舞臺規律,重視宮調曲牌、腳色等排場要素的合理分配,做到了文戲與武戲、長戲和短戲、主要腳色和次要腳色間的相互調劑,最終效果反映在劇場上下就是演員好演好唱、觀眾好聽好看。由此可見,戲曲海外傳播的過程中,抉選恰當的、適于國外觀眾欣賞的劇目是演出成功的基礎支撐和底層保障。
2017年8月底、9月初,上海昆劇團赴希臘參加雅典新國家歌劇院開幕季的演出,由此成為首個獲邀登上這座全新國家歌劇院的中國演出團體。上海昆劇團的此番演出選擇了經典大戲《雷峰塔》以及《三岔口》《游園驚夢》《嫁妹》《借扇》等折子戲選場,以武戲與折子戲為招牌顯露出上海昆劇團此行別出心裁的劇目遴選策略。從上述的演出劇目群來看,多出劇目均包含了武打的成分,甚至是以武戲為主,這無異于讓西方觀眾在《長生殿》之后再度品味到戲曲藝術“文武兼備”的舞臺魅力,以《雷峰塔》為例,《游湖》所指向的唯美愛情與《水斗》所呈現的英勇勃發,恰與昆劇數百年間積育形成的文雅浪漫的審美旨趣與文武兼備、舞武相襯的表演格局相得益彰。與此同時,如今昆劇舞臺上所見劇目及其演繹實則多半承襲自清代乾嘉以降的傳統,即折子戲演出模式穩固與興盛后所示的藝術樣態。折子戲往往凝聚著戲曲演員的匠心,是表演藝術在舞臺視域下的集大成者。陸萼庭在《昆劇演出史稿》中表示:“折子戲的表演藝術承襲了前期全本戲演出的優秀傳統,經過加工,漸次定型,建立了自己的審美標準。”3言外之意在于,全本戲與折子戲存在著兩套審美自洽的觀賞體系,觀眾勢必在折子戲中能收獲與全本大戲截然不同的劇場體驗。正如上海昆劇團團長、《雷峰塔》中白素貞的飾演者谷好好所言:“在過去,《牡丹亭》一直是最能代表昆曲‘走出去’的劇目,如今昆曲在國內外的影響力不斷擴大,應該用更多劇目讓外國觀眾更深入了解昆曲的豐富性。”
2018年,時值上海昆劇團建團40周年,上海昆劇團于12月再度赴德演出,這次帶去的劇目是有明清傳奇高峰之譽的《臨川四夢》,《臨川四夢》包含《牡丹亭》《南柯記》《邯鄲記》《紫釵記》四劇,這四部劇分別彰示了湯顯祖所闡揚的各不相同的人生況味和文化底色,明代文學家王思任曾對四劇評述道:“《邯鄲》,仙也;《南柯》,佛也;《紫釵》,俠也;《牡丹亭》,情也。若士以為情不可以論理,死不足以盡情,百千情事,一死而止,則情莫有深于阿麗者矣。”4可見,《臨川四夢》完全可以成為國外觀眾從多維度透析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道窗口。據悉,該次演出受到了柏林市政府最高規格的柏林藝術節的特別邀請,并特地為上海昆劇團全本《臨川四夢》設置了“中國戲曲演出”的特別環節。在兩天緊鑼密鼓的演出之余,上海昆劇團還開展了9場互動活動,此舉使柏林觀眾對戲曲藝術的內在肌理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大幕拉開前的導賞與謝幕后的觀演交流成為了戲曲海外傳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共同激發著舞臺表演釋放出最大的潛能,提升了戲曲文化軟實力的輻射效應。結束柏林藝術節的演出后,上海昆劇團一行又巡演至俄羅斯索契奧林匹克中心,在這一重要的國際地標上留下了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熠熠印記。
前文不僅僅是對上海昆劇團海外演出的歷時回顧,更暗含了諸多中國傳統文化“走出去”的切實經驗,而種種實踐經驗歸根結底是以文化觀念為主導的,有什么樣的意識和觀念才有什么樣的行為和策略。在文化觀念層面,首先最應該肯定的是上海昆劇團始終秉持著堅定的民族文化姿態和立場,這主要體現在上海昆劇團對于戲曲藝術完整性和深刻性的認識及呈現。在視覺狂歡、解構思潮和消費主義等大肆席卷的當下,戲曲界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許多碎片化和低俗化的現象。面對這一不良趨勢,上海昆劇團既不向內躁動,也不對外諂媚,而是在洞悉戲曲美學規律的前提下,努力地讓國內外觀眾都能夠看到原汁原味的昆劇藝術。由此可見,上海昆劇團牢牢地將文化話語權攥在自己手里,讓我們看到了國家崛起和民族復興時代背景下,中國藝術主動表達和自主表達所結的碩果。其次,上海昆劇團的海外演出實踐也并非走上了一條文化守成的道路,其創新性的方法和運作同樣屢見不鮮,其中最引筆者關注的當屬完善海外演出市場機制的有益探索,上海昆劇團給出的方案是與專業的團隊—“吳氏策劃”合作,共同尋求演出效益最大化的途徑。“吳氏策劃”是一家國內外知名的專業演出經紀公司,因熟悉海外演出市場的運作規則及國外觀眾的觀演習慣而受到上海昆劇團的青睞,正如梅蘭芳訪美倘若失去張彭春在宣發策略上的幫扶,其演出效果將大打折扣一般,上海昆劇團與“吳氏策劃”所擰成的一股合力使傳統藝術也能積極地融入現代化市場體系,從而真正在源頭上消融我們對于海外市場空間中受眾差異、主客體矛盾的顧慮。傳統藝術不應排斥融入國際化和市場化的潮流,尤其在對外傳播這一路徑中更應打開思維,整合并充分發揮營銷資源以促進中國戲曲的多模態話語生成。
2014年10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就中國文化的國際傳播能力建設相關問題指出“文藝是最好的交流方式”,強調“文藝工作者要講好中國故事、傳播好中國聲音、闡發中國精神、展現中國風貌,讓外國民眾通過欣賞中國作家藝術家的作品來深化對中國的認識、增進對中國的了解。要向世界宣傳推介我國優秀文化藝術,讓國外民眾在審美過程中感受魅力,加深對中華文化的認識和理解。”5上海昆劇團的海外演出實踐可謂帶頭踐行著習近平總書記的文化指示,率先擔負起了新的歷史起點上的文化使命,以自信的風姿讓中國傳統文化不僅要“走出去”,還要“走進去”,更要“走下去”。
作者" 中國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杜磊.《趙氏孤兒》譯介史論(1731-2018)[D].上海外國語大學,2019:345.
[明]姚旅.《露書》卷九“風篇中”,轉引自福建戲史錄[M].福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49.
陸萼庭.昆劇演出史稿[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6:194.
[明]王思任著,任遠點校.王季重十種[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34.
習近平.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N].人民日報,2015-1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