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假買假”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合理性分析

摘要：自1994年《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以來，實踐中“知假買假、買假索賠”的行為層出不窮，針對該行為是否適用于消法保護的爭論也一直持續不斷。2016年《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條例（送審稿）》第二條明確將買假索賠的行為排除于該法適用范圍。現階段針對買假索賠問題的爭議主要集中于消費者的界定問題和是否有助于懲罰性賠償功能價值實現問題。綜合分析認為，買假索賠行為符合懲罰性賠償功能定位，將其納入消法適用范圍有利于制度的規范與社會作用的實現。

關鍵詞：知假買假；索賠；消費者；《消費者權益保護法》

中圖分類號：D922.2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4）06-0067-04

An Analysis of the Rationality of the Application of Consumer Protection Law to “Know-Fake-Buy-Fake”

Abstract： Since the introduction of the punitive damages system in the Consumer Protection Law in 1994， there have been endless acts of “know-fake-buy-fake” in practice and there have been heated debates on whether such behavior be applicable to Consumer Protection Law. Article 2 of the 2016 Implementation Regulations on Consumer Protection Law （Draft for Examination） clearly excludes the counterfeit claims on counterfeit goods from the scope of application of the Law. The current controversy on this issue mainly focuses on the definition of consumers and whether it contributes to the realization of the value of punitive damages function.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shows that the counterfeit claims on counterfeit goods is consistent with the positioning of punitive damages， and its inclusion in the scope of application of the Consumer Protection Law is conducive to the standardization of the system and the realization of its social role.

Keywords： know-fake-buy-fake; claim; consumer; Consumer Protection Law

改革開放已經四十余載。伴隨著經濟的持續發展，市場的日漸繁榮，我國國民素質、維權意識等也不斷提高。與此同時，由于市場自身具有的盲目性、不可預見性、逐利性等缺陷，在經濟利益的誘導之下誠實信用受到了嚴重沖擊，食品藥品安全問題層出不窮，假冒偽劣商品屢禁不止，此類問題的頻發為國民幸福指數的提升帶來了難以忽視的不良影響。

為保障公民的合法權利免受侵害，我國于1993年通過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以下簡稱《消法》）中引入了肇端于普通法法系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這也成為我國立法在民事責任領域的一個重大革新。由于懲罰性賠償一旦獲賠，被侵害的民事主體在物質上將有所得，這致使懲罰性賠償制度在納入《消法》之后，王海王海：男，漢族，1973年出生于山東省青島市，現任和諧社區發展中心理事、王海熱線消費者權益保護項目負責人、北京大海商務顧問有限公司總經理，被稱為“中國打假第一人”。一方面，他被網友稱為“打假斗士”，為企業和消費者索賠；另一方面，他每年獲得千萬元級的營收，也面對著“知假買假”“敲詐勒索”等質疑。式打假現象頻頻出現，也引發了學界對于實施買假索賠行為是否可以受到《消法》保護的爭議，學界就知假買假的行為人是否可以解釋為《消法》意義上的消費者，其是否可以索要超過實際損失數額的賠償金展開了激烈討論。2014年頒布的《消法》雖然是對1994年《消法》的修改補充，但并未解決上述問題。現實生活中，明知是假貨依然購買爾后要求索賠的訴訟越來越多，行為人與經營者之間的矛盾逐漸激化。2015年浙江高院在其公布的官方文件中就提到“職業打假人訴訟增多，隱患不少”的問題。2016年國家工商總局公布了有關《消法實施條例》的送審稿，該文件在第二條明確將“以牟利為目的購買使用商品服務的人”排除在《消法》的適用范圍。近日，職業打假人王海打假小楊哥2024年1月19日，知名打假人王海發微博，舉報瘋狂小楊哥帶貨90萬單假五常大米。并提醒買到的消費者可以要求退一賠十，起步價1 000元起，消費者可以直接向直播間經營者要求賠償。當晚在直播間，當有人問到小楊哥銷售的稻花香2號五常大米為假冒時，小楊哥否認銷售過這款大米，“搞錯了不是很正常嗎，告人家干啥呢，社會也需要這種監督。”、李佳琦的行為2023年10月24日，知名打假人王海發微博稱，消費者在李佳琦直播間購買的和田玉項鏈經NGTC實驗室鑒定結果為“碳酸鹽—透閃石質玉項鏈”，隨即“王海打假李佳琪賣假和田玉”等詞條相繼沖上熱搜。再次將與“知假買假”有關的理論與實踐爭議問題推至風口浪尖。

從現行的規范性法律文件來看，在食品藥品安全領域，知假買假行為人仍屬于“消費者”，仍能獲得懲罰性賠償。但除食藥領域以外的索賠行為是否受到《消法》保護尚無定論。雖然最高法2017年出具的法辦函體現出對牟利性打假行為逐步限制的意圖，但是對于如何限制，何時限制等問題都沒有明確的答復。

而現階段，學界對于實施王海式買假打假消費行為的人可適用消法保護仍存在較大爭議。持肯定觀點的理由是上述的行為主體應該被界定為消費者，欺詐的認定無需考量受害人的主觀狀態，明知是假貨依然購買爾后要求索賠的打假行為能夠有效警示不法經營者，同時這也是對政府監管的補充。而持有否定觀點的學者的理由是這一行為不符合生活消費的目的，欺詐需要受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如果肯定這一行為則具有較大道德風險，是對報復性賠償立法目的的違背。

筆者認為，將知假買假行為納入《消法》的保護范圍具有無可比擬的優勢，而將該行為完全拒于適用范圍之外，將產生更為消極的社會效果。因此，將“知假買假”行為置于《消法》的保護范圍，才能維護市場秩序、符合實踐發展需要。

一、消費者界定與知假買假合理性分析

我國法律明確規定了只有消費者才能適用《消法》。因此，對消費主體的準確界定，是判斷王海式買假消費現象應否受到《消法》保護的前提與基礎。

（一）消費者的認定

2014年實施的《消法》明確，除購置或使用農業投入品，直接用于初級農產品生產而非用于二次銷售的農民外，現行《消法》適用主體均是以饜足個人或家庭的生活需要為目的，而與交易人進行物質或者服務交易的。因此，適用《消法》保護的主體必須是以日常生活消費作為行為目的的。然而現行法律并沒有就“生活消費”做出限定，生活消費本身的含義模糊不清［1］。但在司法實踐中，多數經營者是以購買者或接受服務者主觀上并不具有生活消費的目的而提出抗辯的。因此，對于生活消費的具體內涵必須予以明確，才能確定知假買假者的行為性質，從而進一步判斷其是否可以適用《消法》中懲罰性賠償制度。

具體到故意購買假貨索賠的問題上，購買者可以區分為兩種類型［2］：類型一是為滿足日常生活的需要而明知商品服務存在問題依然購買的人，如市場中被仿冒的商品并非被仿品牌的產品，明知購買的產品是仿冒商品的卻依然購買；類型二則是為獲取法定的懲罰性賠償金而明知商品服務存在問題依然購買的人。第一種類型中的主體因其對所購買的商品與服務的瑕疵是自知的，其依然是為滿足個人生活的需要而購買商品服務，是故該類主體符合消費者的現有定義。而第二類主體的行為雖然有創建良好市場環境、警示不法經營者等諸多益處，但該類主體在購置相關物品、服務時是否具備《消法》明確的滿足日常衣食住行需求的主觀心理，是否可以解釋為消費者，從而得以享受額外的賠償保護則存在較大爭議。顯然，第二類主體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

（二）知假買假者界定為消費者的合理性分析

從概念界定上具體分析王海式知假買假消費現象實施主體是否屬于消費者的關鍵點在于，此類行為主體在購買使用商品服務的過程之中有無滿足生活消費的主觀目的。

對生活消費的判斷是對于交易人的主觀心理的判斷，是對其動機的判斷。然而對于一個人主觀狀態的判定是十分困難的。一個人的動機或者目的不屬于法律約束的范疇，只有動機與目的外化為一個人的某項具體行為時，才具備被法律約束的可能性。對于是否是以生活消費為目的，也不能通過主觀臆測而應該依據外化的行為予以推定。參考我國立法中有關控制市場地位的推定，其是通過量化的方式根據相應市場主體的市場占有率所占比重來評斷該主體是不是存在控制市場地位，但市場占有率并不是確認市場主體是否具有控制地位的絕對標準，即使依據份額比例而被推定具有控制地位的市場主體，在有相左證據的情形下也不能被認定為是有控制地位。通過數字計算的方式對比例予以量化依然可能存在特殊情形，那么對一個人的主觀心理作出判斷更是十分復雜的。在消費者購買物品時，其主觀的動機可能是單純的購買與使用，也可能是單純地想要通過懲罰性賠償制度獲利，還有可能是兩種心理狀態兼備［3］。消費者的主觀心理的復雜程度可見一斑，因此，以主觀上探求知假買假的人能否可以界定為消費者的困難度較高、不具有可操作性，對于消費者的認定應該以更為客觀的方式予以界分。

消費一詞原本屬于經濟學上的概念，是物質資料在不斷反復進行社會生產中的最終環節。消費又可以區分為生產消費和個人消費。生產消費與個人消費是根據物質資料的流向做出的區分，如果不是用于物質的再生產，那么就是用于滿足個人生活需要了，二者是一種非此即彼的關系。因此，消費者也可以根據經濟學中消費的區分方式，具體區分為生產消費者與個人消費者。如果購買商品的人在購買商品后再次出售，在此環節的購買者是下一環節的經營者。如果購買者在購置物品服務后用于個人消耗，則不存在下一生產環節。因此，只要可以判斷在購買后并非用于再銷售即可認定屬于個人消費［4］。此種界分的方法較之判斷是否用于生活消費的主觀心理狀態，判斷標準更加清晰，可操作性更強。

因此，在界定消費者的范疇時，可以按照反證的方法，首先依據外化的行為具體分析購買者是否具有再銷售的可能性，從而判斷該種消費屬于生產消費抑或屬于個人消費，最終確定是否屬于《消法》意義上消費者的范疇。現階段具有較大爭議的是以索要懲罰性賠償金為目的的購買者是否可以界定為消費者。由于以獲得額外追加的懲戒賠償金為目的的知假買假者并不是以生產經營為主觀動機而實施的消費行為，且通過此類行為也難以獲取穩定的商品來源而無法實現實際意義上的生產經營，是故，買假索賠的行為應該被認定為是一種個人消費的行為，實施此類行為的人應該被界定為消費者。因此，從消費者的界定上來看，王海式買假索賠現象應受到《消法》的保護。

二、懲罰性賠償功用與知假買假合理性分析

任何制度的設立都有其特定的時代背景與立法初衷，而對于制度的適用，往往也需要從制度功能的角度對相關制度進行剖析，知其利曉其弊，為相關法律規范的適用提供方向與指導。知假買假行為是否應該受到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保護，也應該通過對其立法目的進行考量，具體分析納入與否的利害關系，厘清設置該項制度的目的，有助于買假索賠等相關問題的妥善解決。

（一）懲罰性賠償功能

在解決有關知假買假適用上的合理性問題之前，必須厘清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規范作用與社會作用。而想要具體分析某項制度的社會作用，則有必要對該項制度的立法背景加以考量。

從立法傳統上來看，我國屬于大陸法系國家，因此，在我國民事法律中賠償制度一般以補償性賠償為原則。但隨著經濟的飛速發展，消費時代的到來，在商品與服務責任中侵害消費者權益的案件不斷發生。司法實踐的發展推動了立法上的進步。為了更好地維護消費者權益、形成優良的市場交易秩序，我國引入了在補償性賠償之余額外追加懲戒的懲罰性賠償制度。這一肇始于英美法系的制度率先規定在我國的《消法》中，其目的是希望通過該項制度具備的各項功能，懲罰與警示違法的經營者，鼓勵消費者運用司法手段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從而進一步督促經營者誠信經營，形成市場發展的良好秩序［5］。該項制度除了具有其原生的規范作用即懲戒與遏制作用外，還具有一定的派生作用。其在保護市場自主交易中具備不可取代的重要意義。

因此，《消法》中規定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社會作用同該法的立法宗旨一樣，具有三方面的立法目的：一是使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具備法定保障，二是形成良好的市場交易環境，三是在前兩個層面的基礎上促進社會主義經濟的蓬勃發展。三種社會作用是逐步深入的關系。而懲罰性賠償的規范作用則在于通過支付超過實際損失的數額而產生的對經營者的懲戒與警示作用，以及對消費者產生的引導與激勵作用［6］。

（二）知假買假符合懲罰性賠償功能定位的合理性分析

1.懲戒不法經營者的作用

如前文所述，由于各個市場主體承載著的個體利益是不同的，因此，消費者與經營者對待知假買假者的態度也大相徑庭。從事市場經營的主體抵制買假索賠行為的原因在于行為人觸犯了他們的經濟利益。一方面，知假買假者搜尋假冒或者偽造劣質的產品予以購置并要求加倍賠償的行為，增加了經營者的違法成本；另一方面，經營者為防止知假買假者抓到索要懲罰性賠償的契機，又必須減少不法行為，降低原本從消費者處的不法收益。即使知假買假行為可能存在利用相關法律條文獲取個人利益的不良動機，但是知假買假行為在減少質量不合格的產品、懲戒不法經營者方面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知假買假者的行為符合該項制度阻嚇懲戒不法經營者、維護消費者利益的規范作用。

2.激勵消費者的作用

懲罰性賠償制度本就是利用私人的逐利動機而設計的，激勵消費者通過合法的途徑尋求法律救濟。根據新京社的統計，《食品安全法》為消費者主張價款十倍的損害賠償金提供了相應的法律依據，這激發了特定的消費主體維權的積極性。2015年較之2014年北京市食品糾紛類案件一年增長5倍，其中有近八成的訴訟是由職業打假人提起的。《食品安全法》并未將此類買假索賠現象置于《消法》的保護范疇之外，是以，食品安全領域買假索賠行為人的積極性被大規模調動起來，北京市的情況僅僅只是全國大環境下的縮影。懲罰性賠償制度是以超過實際損失的賠償金激勵消費者提起訴訟，從而通過私人訴訟的提起，彌補政府監管上的不足。

懲罰性賠償制度是借私人之訴訟，實現維護社會秩序之福祉［7］。使知假買假行為人有權獲取超過實際損失賠償金，有利于實現該項制度保障消費者權益最終實現市場良性發展的社會作用，也能夠促進警戒不法商家，激勵社會公眾積極維權的規范作用的實現。因此，從制度功能作用的實現來看，王海式知假買假打假的行為應該受到《消法》保護。

三、結論

任何一項制度在其適用的過程中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對于某項具體內容的取舍應該通過價值衡量的方式進行判斷。通過對現有法律規范的梳理，現行的規范性法律文件對食藥安全領域外的王海式買假打假行為能否受到《消法》保護并沒有明確的態度。現有的理論研究中對于該問題的爭議，多數集中于《消法》中消費者的認定以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功用。通過分析，以生活消費的主觀心理為標準太過抽象，消費者的認定應該采取更具可操作性的方法，以購買后是否具有再銷售的意圖為尺度界定是否為消費者更加合適。因此，在此種意義上，實施買假索賠行為人應該認定為適用《消法》保護的消費者，有權利行使懲罰性賠償請求權。而從懲罰性賠償的功用來看，將知假買假打假納入其適用范圍有利于制度的規范作用與社會作用的實現。而因此可能帶來的道德風險完全可以通過其他法律規范的應用予以解決。綜上所述，買假索賠適用《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具有合理性，行為人有權行使相關權利，向不法經營者索要額外的損害賠償金。

參考文獻：

［1］李仁玉，陳超.知假買假懲罰性賠償法律適用探析：對《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食品藥品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第3條的解讀［J］.法學雜志，2015（1）：48-58.

［2］孫倩倩.“知假買假”行為適用懲罰性賠償分析：從《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條例》（送審稿）切入［J］.山西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17（3）：60-63.

［3］王利明.消費者的概念及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調整范圍［J］.政治與法律，2002（2）：3-12.

［4］陳年冰.中國懲罰性賠償制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112.

［5］陳年冰.重視懲罰性賠償制度的激勵功能：以《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的懲罰性賠償制度為例［J］.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2）：69-73.

［6］李毅君.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中懲罰性賠償條款的適用［J］.人民司法，2015（23）：82-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