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與舞蹈：“AI+”的身體美學構建

【摘 要】 后人類時代，人工智能技術為藝術發展提供新的條件和可能性，使舞蹈藝術的“身體—科技”審美意象在舞者、場景與觀眾的“具身”或“離身”交互、虛實相生中得以構建。AI的參與增強了舞蹈藝術的體驗性，并為舞蹈藝術帶來超越性，使得“身體—未來”的意義在由元宇宙所創建的身體“E托邦”世界里生成。當代舞劇的“后人類敘事”講述了中國式現代化的愛情、親情故事，蘊含著中國式的浪漫，使“身體—敘事”的想象在中國式的“后人類敘事”中重組。

【關鍵詞】 人工智能；AI+；后人類；身體美學；舞蹈藝術；中國式現代化

2022年11月，美國人工智能研究公司OpenAI研發的聊天式人工智能模型ChatGPT（Chat 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迅速在社交媒體走紅，并在2023年成為全球傳播熱點與關注焦點。而隨著人工智能（Artif icial Intelligence，簡稱AI）技術的不斷發展和應用，作為一種新興的藝術表現形式，AI繪畫、AI音樂、AI舞蹈等“AI+”正在不斷沖擊傳統的藝術領域。

在科技與藝術的未來向度，AI正扮演著重要的角色。2023年，AI與藝術創作之關系是藝術革命還是倫理危機的話題繼續成為學界關注的焦點[1]。“身體”是人類進化與AI的關鍵基礎，舞蹈的產生與AI的出現，可以視為人類“身體”于自然初始與科技裂變的兩極呈現。無論是藝術層面的身體革命，還是科技領域的倫理反思，AI與舞蹈之間通過互動而生動體現出的對具身認知的變化與表達，不啻為一場后人類時代關于“元身體”（meta-body）的實踐與思考。

一、虛實與交互：

“身體—科技”的審美意象構建

人類的審美需求推動著藝術不斷發展，并使其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具有不同的發展特點。后人類時代，AI技術為人類需求的滿足提供了新的條件和可能性，這使得舞蹈藝術的“身體—科技”審美意象在舞者、場景與觀眾的“具身”或“離身”交互、虛實相生中得以構建。

AI技術之外，人們已通過數字舞臺設計和編程，極大地改變了審美呈現方式。如在劇場場景中，技術和藝術的融合使得劇院能夠將復雜多變的舞臺效果與舞蹈表演完美結合，為觀眾呈現出更加精彩和震撼的視覺效果，從而實現數字化舞臺景觀敘事與觀眾審美體驗的革新。2023年繼續保持市場熱度、火熱巡演的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和舞蹈詩劇《只此青綠—舞繪〈千里江山圖〉》，即通過高新科技的加持，使得作品在舞蹈的敘事維度與表現手段等方面突破了傳統劇場舞臺敘事的時空局限：在光影畫面的視覺效果映襯下，舞蹈語言所特有的時空運動特征得到了全新呈現，舞臺敘事從“戲劇敘事”轉變為“景觀敘事”，全景敞視舞臺凸顯出影像化的空間審美與想象。

AI則以身體的“化身”（avatar）介入舞蹈身體影像的審美活動中，并通過解構、拼貼的方式來建構身體影像片段，完成身體影像敘事，從而彰顯舞蹈藝術的身體表演之美。如在以《舞千年》為代表的影像舞蹈中，就使用了3D虛擬場景+虛擬人。再如2023年8月，“人民網”主辦了首屆人工智能（AI）晚會—“828·AI之夜”，晚會融入虛擬偶像表演、AI舞蹈、人機合奏、元宇宙灌籃等多重元素，突出展示了“大語言模型”“AI元宇宙”“智能機器人”“虛擬數智人”等當前AI技術的最新進展。其中，改編自舞蹈詩劇《只此青綠—舞繪〈千里江山圖〉》的裸眼3D舞蹈《靈境·只此青綠》，以技術賦能使數字舞者靈動的舞姿出現在江面上、山巒間、畫卷里，用科技傳遞了中華傳統藝術的古典之美。

在科技革命的推動下，身體不再局限于現實中的“在場”狀態，虛擬、離身等更加多元的“遠程身體”“虛擬身體”等人工智能層面的“身體”形態紛紛出現。比如在網絡游戲以及網絡上一些舞蹈視頻中，就能夠看到非人類、虛擬人物的舞蹈片段，這便是舞蹈的虛擬身體形象“在場”狀態的呈現。如被稱為2023年“爆款游戲”的國風手游《逆水寒》，邀請青年舞者唐詩逸和孫科作為游戲中的人物原型表演舞蹈片段。在創作過程中，先由舞蹈顧問、編導佟睿睿與兩位舞者一同進行舞蹈編排；舞蹈作品完成后，舞者穿上動作捕捉服裝，使用光學三維動作捕捉系統將他們的動作捕捉下來，讓AI根據這些專業動作編出與不同音樂相匹配的舞蹈，舞者由此與虛擬空間中的游戲人物相結合，以虛擬的游戲人物—李師師、鴻音流派宗師、雙生花素問和九靈，展現古典舞（李師師《雨霖鈴》）、龜茲舞（鴻音“琵琶舞”）等舞姿，并與玩家實現在虛擬世界中的互動。除了手游《逆水寒》中這種較為精細、專業的虛擬人物舞蹈外，在網絡上還有許多類似的藝術創作，如將現實中人們的舞蹈視頻通過AI智能人體捕捉（AI-powered Human Body Tracking），提取捕捉動作，再與動漫人物或現實中的人物照片相結合，生成動漫人物或虛擬人在虛擬空間中跳舞，實現“遠程身體”“虛擬身體”的舞蹈再現。

隨著近年來科技的發展，生成式對抗網絡（GAN）、擴散模型（Diffusion Model）等深度學習算法極大提升了AI在藝術中的表現能力；以ChatGPT為代表的生成式AI（AI Generated Content，簡稱AIGC）的出現，帶來了人機協同的新革命。當身體成為AI理解、展演的對象，并經由AI的“審美算法”轉換為大量的舞蹈身體影像產品時，帶有后人類時代“身體—科技”審美意象的身體美學也得以建構。

二、“E托邦”：“身體—未來”的意義生成

AI的參與增強了舞蹈藝術的體驗性，并為舞蹈藝術帶來超越性。進入后人類時代的舞蹈藝術開始建立起由元宇宙創建的身體“E托邦”（E-utopia）世界，“E托邦”成為E時代人們所尋求的共享家園與精神歸屬之所。

舞蹈，作為一種身體語言藝術，可以被視為一種有組織的身體動作，或是自我展示的有意義的動作。在藝術語境中，舞蹈編排被視為在空間和時間中對動作的組織。AI與舞蹈藝術相結合，從表演載體到動作創新所進行的數據化、超現實化，創造了一個以AI、科技、身體動作為一體的舞蹈“E托邦”。如在2023年美國計算機協會設計交互系統會議（2023ACM Designing Interactive Systems Conference，簡稱DIS’ 23）上，有研究者分享了他們運用全息投影LuminAI設計的黑盒子空間互動藝術裝置，該裝置通過對舞者動作捕捉、數據編碼、動作分析及動作轉換，最終生成AI舞蹈并呈現在全息圖上，讓觀眾觀看到一場舞者與AI共同創造的全息舞蹈體驗（圖1），這個分享激發了參會者對舞蹈在教學、訓練以及編創方面應用的熱烈討論[1]。2023年，隨著ChatGPT大熱，人們嘗試用它進行智能編舞，如在YouTube上擁有337萬粉絲的美國舞者、社交媒體名人米歇爾·勒（Michael Le）讓ChatGPT為其舞蹈編創提供靈感或動機，他在此基礎上再進行舞蹈作品的編創，隨后在YouTube發布了一條以此方式創作的視頻—《我讓AI控制我的舞蹈》（I Let AI Control My Dancing），該視頻發布7個月以來，觀看量已達15萬多次。

在舞蹈“E托邦”世界，“身體—未來”的意義生成除了依托虛擬身體、人機交互之外，智能舞蹈機器人構建了另一類“舞蹈的身體”。2023年7月，2023世界人工智能大會（WAIC 2023）在上海舉辦，本屆大會的主題是“智聯世界 生成未來”，大會上展示了由智能機器人表演的帶有未來主義色彩的舞蹈《千手觀音》（圖2）。這些機器人的舞蹈并非通過編程實現，而是通過生成式AI技術實現，即智能機器人通過大模型快速學習和分解人類舞蹈動作，進而生成相應的機器動作[1]。

2023年8月，在“2023中國機器人大賽暨RoboCup機器人世界杯中國賽”專項賽中的“語音識別—動作表演”“視覺識別—動作表演”以及“音樂韻律識別—動作表演”比賽環節，大學生們設計并操控的舞蹈機器人項目展現了他們的創造力和想象力，成為關注的焦點。這些舞蹈機器人可以通過識別指令進行相應的動作表演，如轉身、手臂揮舞等；也可以通過攝像頭捕捉舞臺上的實時畫面，根據圖像信息判斷來展示高度智能的舞蹈技巧[2]。

2023年暑期，深圳的一群中學生在南頭古城和路人一起上演了一場人機舞蹈快閃秀。參與表演的機器人有曾經亮相成都大運會閉幕式的人形機器人Walker X，還有央視春晚“常客”—小巧可愛的“悟空”、未來感十足的Alpha Ebot，以及會發射“桃心眼”的Cruzr，它們與學生們一起跳芭蕾、街舞，舞醒獅，打太極。這次人機共舞的活動，展現出中國少年的“科技夢”[3]。

當AI時代的“后人類”語境到來之后，“身體”與“審美”的樣態都開始出現新的變化。在傳統語境中，身體美學所強調的“具身性”范疇是在“身心一體”前提下進行闡發的，而在技術賦能的“后人類”語境下，具身性范疇需要面對身體形態的“不確定性”問題，由此，未來的舞蹈將面臨“跨身體”的“超具身體驗”。與此同時，AI可以通過深度學習優化對人體運動姿態的“感知”，在理解身體語義的基礎上表征身體，為它對身體的“審美”打下基礎，這也將重構審美主體、客體與審美活動的傳統經驗模式。

三、“深AI你”：

“身體—敘事”的想象性重組

科學技術的“迭代”發展將人類社會帶入某種“后人類狀況”，其中對于“后人類敘事”這種故事類型，學術界普遍將其理解為人類在“未來”與“異域”相互交織的時空維度之下，面臨生命政治與生命倫理的復雜狀況，而進行的科幻文藝創作（包括科幻小說、影視、游戲以及動漫等藝術），其“藝術再現”的內容包括人類生存環境的演變狀況（未來、末世或“異域”的敘事建構），社會組織秩序和制度模式的想象性重組（“烏托邦/異托邦”的小說形式），生命進化方向的前景預測（克隆人、“賽博格”、電子人、“類智人”或外星人故事題材），身體媒介潛能的拓展性思考（人機接口、AI、數字生命的敘述主題）以及情感智能的技術重塑（“反人類中心主義”的生命政治實踐）等，涵蓋了藝術家對人類當前科學技術變革可能導致的種種道德倫理問題的哲理憂思，借以闡釋與重構“人之為人”的批判性問題域[1]。

在當代舞劇創作中，近年來陸續有了“后人類時代”的題材，而這也開啟了舞蹈藝術的后人類敘事模式。如在2021年，北京當代芭蕾舞團首次用AI概念與藝術對話，打造了舞劇《白蛇—人間啟示錄》。劇中，白蛇、許仙和法海依然是關鍵角色，但白蛇穿越而來時已身處AI時代，許仙成為“虛擬實體化身體”的AI仿生人，法海化身為科技系統，仿佛是一切規則的主宰者。在這部舞劇中，民間傳說被放進未來時空的敘事中，人、妖、AI，引發觀眾對人與仿生人的感情乃至智能危機到來的探索與思考。在評論者眼里，《白蛇—人間啟示錄》的后人類敘事表達了“后人類時代為愛的倫理增添了復雜性，有一種對‘愛’的不確定。但編導一定程度上保留了對‘愛’的珍視，‘尋愛’的過程被強化了，人對愛情的渴望并未消失，在蛻變中也會獲得新生，盡管很可能只是一次次輪回”[2]。

引發更多關注、以AI為題材的后人類敘事舞劇是2022年底首演、2023年進行全國巡演的《深AI你》（圖3）。該劇呈現了一場科技魅力和人文思考的“雙向奔赴”，以舞臺藝術虛幻的敘事將“正在實現的未來”提前呈現在人們面前。劇中，機器人、裸眼3D、高科技屏幕等元素向觀眾展現出具有數字美學的未來空間，同時表達了成熟的AI所賦予人類的情感慰藉與倫理困境，進而探討了人與AI是否能夠產生真實感情等哲學問題。舞劇《深AI你》在2023年巡演了9個城市，演出26場次，并于6月參評中國舞蹈“荷花獎”舞劇評獎，10月還受邀參加了2023成都世界科幻大會。對于這部舞劇的主題，編導佟睿睿說：“《深AI你》是諧音梗，‘深’代表深圳，也代表深深地；‘AI’代表人工智能，也代表拼音愛。賓語‘你’，從人類的角度看，AI是那個‘你’；從AI的角度看，人類是那個‘你’。其實，從賓語‘你’指稱對象的相互置換，就表達了舞劇主題：即人類與AI的平等與尊重。”[1]圍繞這一后人類敘事的主題，舞劇“身體—敘事”的想象性重組是“將這個哲理命題轉化為一種形象言說”，進而體現出“‘未來已來’的‘當代性在場’”[2]，如劇中小主人公小海與AI陪伴的雙人舞，正是關于人機交互想象的具身化表現。

“后人類”的敘事想象與美學追求，在于以視覺奇觀的形式對“后人類生命”以及“后人類境況”進行藝術再現與審美想象。無論是《白蛇—人間啟示錄》中的AI許仙，還是《深AI你》中的AI陪伴，都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敘事策略，即通過構建某種“人類與AI相遇”的語境來烘托故事的敘述氛圍，營造迥異于現實經驗的敘事風格與審美情境，并借以揭示人類與AI或陌生化的“后人類情境”之間充滿張力的關系，借以反思人性及人類生命的價值。然而事實上，不論在敘事中承擔何種功能、形象如何變化，AI都可被視為一種“生命鏡像”，與人類、人類社會及人類文明相對應存在。

結語

盡管后人類、后身體等相關話語的知識生產目前還處于正在生成的狀態中，但是AI與藝術的互動為后人類思潮提供了具體化的哲學—美學情境，理論話語的反思與闡釋反過來拓展了AI與藝術互動的可能性與表現力。后人類主義及當前AI的發展，在一定程度上解構了傳統的身體美學理念；“后身體美學” 致力于為科技與人文的融通提供某種理論上的合法性，并在此基礎上從生理、心理以及技術等維度證明身心一體的內在生成機制[3]。審美是基于身體的活動，它發源于人的“情欲”，又在人的審美感知過程中彰顯出創造性。當AI介入人類的審美感知活動時，身體作為“自然的、肉體的、感性的、對象性的存在物”[4]被剝離、降解、異化、衍生；AI對身體（舞蹈）影像生產的介入，加劇了觀演關系的離身化與解體，以及視覺化身體的消費狂歡，舞蹈的身體從一種“身體文本”類型轉向虛擬空間的“超文本身體”……這些轉變，無疑將促使我們在后人類身體觀下拓展舞蹈身體觀和美學觀的視閾。

AI為當下的藝術家們提供了新的創作工具和思維方式，但它仍然無法取代藝術家的獨特視角、創造力和情感表達能力。藝術創作是一種富有情感和靈感的“身—心”活動過程，所以AI在藝術創作領域的未來之路應該是與人類藝術家的合作與共生。

責任編輯：李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