境外碳定價機制對我國的啟示與幾點建議

碳定價是當前解決氣候問題最主要的政策工具之一，對于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在減排實踐中，碳稅和碳排放交易系統是當前全球最被廣為采納的碳定價執行機制。本文借鑒全球碳定價經驗，就不斷發展完善我國碳定價機制提出政策建議。

碳定價的現實意義

全球氣候問題依然嚴峻

當前氣候問題依然嚴峻，減緩全球升溫刻不容緩。根據國際能源署（International Energy Agency，簡稱IEA）統計，2021年全球205個國家38個地區共排放34175.3百萬噸二氧化碳當量，從1971年來近50年保持增長，年復合增長率達3.79%（見圖 1）。聯合國環境規劃署2023年11月的報告顯示，截至2023年10月初，2023年全球總共有86天的氣溫比工業化前水平高出1.5攝氏度以上，2023年9月是有記錄以來最炎熱的月份，在此期間，全球平均氣溫比工業化前水平高出1.8攝氏度。聯合國環境規劃署推算，基于各國履行其無條件承諾的減排計劃的情況下，全球仍將升溫高達2.9攝氏度。在最樂觀的情景下，各國將全球變暖幅度控制在1.5攝氏度以下的機會只有14%。如果不盡快采取行動，全球氣候變暖恐將引發更多極端氣候事件，沖擊社會發展和穩定。

碳定價機制是解決氣候問題的重要手段

2023年11月30日至12月12日，《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第28次締約方大會（the 28th Conference of theParties，簡稱COP28）在阿聯酋迪拜召開。COP28的關鍵議程之一是各締約方首次對《巴黎協定》實施情況進行全球盤點。作為實現《巴黎協議》目標的關鍵手段，碳定價已經成為全球長期關注的議題之一。碳定價中的“碳”指的是以二氧化碳為代表的溫室氣體，而“定價”則是指對溫室氣體排放以噸二氧化碳當量為單位給予明確定價的機制。碳定價通過設置合理的碳排放價格，能夠糾正碳排放的負外部性，引導企業和個人采取更加環保的行為，減少溫室氣體排放，是當前解決氣候問題最主要的政策工具之一，對于人類社會的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碳定價可實現“排碳者付費”，從而有效減緩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量。環境保護和氣候變化問題通常被視為公共品或準公共品，因此面臨著“搭便車”和“道德風險”等挑戰。碳排放權定價繼承了環境治理領域“污染者付費”的原則，通過為碳排放行為設定經濟成本，將碳排放帶來的環境損害由造成該損害的碳排放責任人承擔。這種內部化過程即為碳排放權定價，使得碳排放行為面臨明確的經濟責任，從而解決“搭便車”和“道德風險”等挑戰，逐步實現“排碳者付費”的原則。這一機制在全球范圍內的逐步推廣為人類可持續性發展奠定了堅實基礎，并為全球合作提供了解決思路。

碳定價的理論與實踐

在理論上，解決負外部性需要一成套機制的設計，因為它涉及如何保護社會和環境的利益，以及如何確保經濟活動的可持續性，具體來看一般有兩種方式：

第一種方式是通過稅收、罰款等手段征收負外部性造成的損害，再轉移支付給受損害的群體。政府可以通過稅收和罰款來強制企業或個人承擔其行為對環境和社會造成的損害，然后將這些資金用于環境保護、社會福利和其他相關領域，以彌補受損害的群體所遭受的損失。

第二種方式是基于“科斯定理”，通過市場機制對公共品的供給進行產權界定，實現對產權和負外部性的有效交易定價。科斯定理認為，如果產權得到明確界定，市場交易成本為零，那么無論初始產權如何分配，都可以通過市場交易達到資源的最優配置。因此，如果能夠明確界定公共品的產權，就可以通過市場機制來減少負外部性的影響。

在減排實踐中，與之對應，碳稅（Carbon Tax）和碳排放交易系統（Emission Trading System，簡稱ETS）是當前全球最被廣為采納的碳定價執行機制。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2023年全球各國共有73個碳定價機制，其中包括37個碳稅機制和36個碳排放交易市場。

碳稅機制

碳稅是對化石燃料造成溫室氣體污染征收費用，全球各大洲均有國家實施。碳稅為價格調控手段，通過對煤炭和石油等碳基燃料及排放二氧化碳的工業過程征收附加費，實現為各國碳排放規定固定的價格。碳稅可以作為環境稅費的組成部分，也可以設立單獨的碳稅稅種。目前，全球約有37個碳稅機制，芬蘭在1990年最早征收碳稅。歐洲的碳稅在20～130美元/噸區間，瑞士目前碳稅最高。美洲、非洲和亞洲也有征收碳稅的國家，墨西哥、南非、日本等國家的稅率普遍低于10美元/噸，美國的部分州、加拿大的部分省也征收碳稅。

碳關稅在進口商品中引入碳價格，歐盟方案已立法通過。碳關稅可視為碳稅的一種，是指主權國家或地區對高耗能進口產品中隱含的碳排放所征收的關稅，防止高碳價地區企業將其生產移到低碳價的地區。2023年4月，歐盟理事會率先通過碳關稅方案[碳邊境調節機制，（Carbon BorderAdjustment Mechanism，簡稱CBAM）]，對未執行歐盟同等強度碳減排措施的進口產品征收碳關稅。該方案定于2023年10月1日起實施，2023—2025年過渡期內僅須申報產品碳排放量，2026年起正式征收碳關稅。CBAM最初適用于生產過程中“碳密集”及“碳泄露”風險最大的水泥、鋼鐵、鋁、化肥、電力和氫氣行業。碳關稅的實施將迫使歐盟的國際貿易伙伴也須采取與歐盟類似的碳減排措施，歐洲希望以此推進其爭奪全球碳定價的主動權，但此舉被部分其貿易伙伴質疑是一種貿易保護行為。

碳交易市場機制

碳交易市場是為了促進碳減排所采取的一種市場化機制。碳市場參與者被設置溫室氣體排放的限額，超過排放配額的參與者需要購買排放權，排放量低于配額的參與者可在碳市場出售配額。這種限額與交易（Cap-and-Trade）機制通過創造出排放單位的供應和需求，發現溫室氣體排放的市場價格，引導碳市場參與者以合理的成本將碳排放量降至政府設定的排放限額以下。

目前，全球有約36個碳交易市場。其中，歐盟碳排放交易（EU Emissions Trading System，簡稱EU ETS）是目前交易量最大的碳市場，也是發展較成熟的碳交易市場，其發展經驗具有較強的參考意義。EU ETS的發展分為四個階段，分別為階段一（2005—2007年）、階段二（2008—2012年）、階段三（2013—2020年）和階段四（2021—2030年），具體來看有以下特點：

分階段分批次逐步增加行業覆蓋。EU ETS從排量最密集的行業入手，第一個階段主要納入發電行業和部分高排放工業行業，隨后在第二階段加入了航空業，在階段三和階段四進一步擴大到了大型工業設施、航空器，并計劃擴展到海運。同時針對尚未被EU ETS納入的建筑、道路交通和其他部門等的小型工業企業的直接排放建立了單獨的排放交易系統（ETS 2），預計2027年或2028年開始實施，實施后歐盟將把碳定價覆蓋范圍擴大至除農業和土地使用之外的所有主要經濟部門。

一二級市場共同發力穩定提升碳價。一級市場方面，碳配額從免費分配逐步轉向有償分配，且總配額逐年減少，EUETS第一階段主要依據企業歷史的排放量，提供免費分配配額，以減少對于企業經營的沖擊。從第二階段開始引入有償分配配額并逐步提高有償分配比例，并將在2034年完全取消CBAM涵蓋的水泥、鋁等部門的免費配額。碳配額總量年遞減系數從2013年的1.74%增加至2021年后的 2.20%。二級市場方面，市場穩定儲備（Market Stability Reserve，簡稱MSR）機制確保交易價格合理穩定。2019年為解決碳配額供需失衡和外部經濟因素的沖擊，EU ETS引入MSR機制。其工作原理是：當市場上的配額過多（配額盈余大于8.3億噸）時，就將盈余的12%自動轉移到MSR中；而當市場上的配額嚴重短缺（低于4億噸）時或價格過高時，就會從MSR中釋放配額，以維持碳價的穩定。

同步設立碳期貨市場提升碳市場功能。歐盟碳期貨市場是EU ETS的重要組成部分，與碳現貨市場同期建立，在風險管理、價格發現和提供流動性和方面發揮重要作用。控排企業在一級市場獲得配額與期末完成履約之間有時間差，天然地具有套期保值需求，因此商業企業多持有碳期貨的多頭。咨詢公司Oxera關于碳期貨市場的報告指出，在2021年11月，商業企業持有了65%的多頭。另外，通過引入金融機構等不同交易目的的投資者充分博弈，提供市場流動性，生成了更清晰的價格曲線，在歐盟二級市場中期貨交易約占碳交易規模的93%，期貨交易成為歐盟碳交易市場的絕對交易主體，期貨交割價也成為歐盟碳市場價格的重要參考標準，以碳衍生品為主的歐洲氣候交易所（Euopean Climate Exchange，簡稱ECX）也是目前全球碳交易最為活躍的交易所。

總的來看，碳稅和碳交易系統在推動全球綠色轉型方面各有優勢。碳稅是一種基于碳排放量的稅收，通過向企業和個人征收碳稅以鼓勵減少碳排放。而碳交易系統則是通過建立碳排放權市場，讓企業之間交易形成碳排放權的價格機制，進一步推動企業減少碳排放。各國可以根據自身情況選擇其中的一種作為政策工具，或者兩者同時使用，形成覆蓋范圍的相互補充和價格機制的相互支撐。

碳定價機制的實踐效果

碳定價機制建設的國際經驗

過去10年中，全球包括碳稅和碳交易在內的碳定價機制迅猛發展，對于全球溫室氣體排放的覆蓋率從7%提升至25%，碳定價機制被更多的國家采納，取得了初步效果。

從碳價表現看，全球碳價穩步創新高。受收緊配額、擴容覆蓋行業等影響，2023年2月歐盟碳排放權配額（EUAllowances，簡稱EUAs）12月期貨主力合約一度上漲至101.25歐元/噸，首破100歐元/噸，2023年平均碳價為96美元/噸，高于2022年和2021年的86.5美元/噸和49.7美元/噸。北美碳市場亦是如此，2023年區域溫室氣體減排行動（RegionalGreenhouse Gas Initiative，簡稱RGGI）的碳價為15.3美元/噸，分別是2022年和2021年的1.11倍和1.77倍。但同時也要看到，為實現《巴黎協議》所設定的目標，碳價還需要繼續上升，世界銀行估算到2030年碳價需要在61～122美元/噸區間，國際貨幣基金表示到2030年全球平均碳價格至少要達到85元/噸，美國拜登政府估算碳排放的社會成本為200元/噸。

從實施效果看，碳定價有效降低碳排放總量。根據學者的研究，無論是碳稅還是碳交易，均有效減少了化石類能源的消耗，降低了總排放量。安德森（Julius J. Andersson，2019）發現，瑞典的碳稅在1990年到2005年期間，每年減低了交通運輸行業6.3%的二氧化碳排放。梅特卡夫（Gilbert E.Metcalf）和斯托克（James H. Stock）（2023）研究表明，美國寬口徑的碳稅效果好于歐洲針對特定行業的減排效果，而且涵蓋更多低減排成本行業的碳稅更有助于減少二氧化碳排放。坎齊格（Diego R. K?nzig，2023）的研究顯示，EUETS的推出提高了能源價格并有效降低了碳排放。項迪（DiXiang）和勞利（Chad Lawley）（2019）使用1990—2014年期間的面板回歸和綜合控制方法計算了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碳稅對居民天然氣消費的影響，發現跟對照組相比，天然氣消耗量每年平均下降6.9%（每人每年35 立方米）。

中國碳定價機制的實踐

我國還未開征碳相關稅種。碳交易市場方面，2021年7月16日全國碳市場正式啟動線上交易。2021年底完成第一個履約周期，預計2023年底完成第二個履約周期，年覆蓋溫室氣體排放量約45億噸二氧化碳，我國全國碳市場已成為全球規模最大的碳市場，履約周期內電力行業單位火電發電量碳排放強度相較2018年下降1.07%。目前來看碳交易市場總體起步良好，市場運行穩定，減排效果已初步顯現。同時也要看到，我國全國碳市場還在建設初期，與EU ETS的發展早期有一些類似之處，具體體現在：一是運營初期僅納入電力等重點控排行業先行先試；二是配額分配暫時采用免費分配方式，助力納入企業平穩轉段；三是持續建設完善價格穩定與發現機制。下一步，為更好推進我國綠色經濟轉型進入新階段，可借鑒全球碳定價經驗，不斷發展完善我國碳定價機制。具體來看，筆者提出以下幾點政策考慮：繼續完善全國碳市場建設。積極穩妥將更多的行業納入全國碳排放權交易市場，逐步增加一級市場有償分配比例，明確碳配額總量縮減計劃，增加碳市場交易品種和交易主體，推出碳市場價格穩定機制，加快建成更加有效、更有活力、更具國際影響力的碳市場。

探索研判碳稅的實施可能性。科學合理評估全國碳市場交易碳減排作用及是否能否按時完成“30·60”減排目標，探索研判征收碳稅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堅持稅收中性原則和保持宏觀稅負穩定的基礎上納入碳交易無法覆蓋的行業和領域，充分發揮碳稅稅率和碳交易的價格信號作用。

適時推出碳期貨等碳衍生金融產品。可借鑒國際碳市場經驗，在當前現貨交易的基礎上，增加碳期貨等碳金融產品種類。適當放寬準入，鼓勵相關金融機構和碳資產管理公司參與碳排放期貨及期權等創新產品工具交易，有效提升全國碳市場的流動性水平和定價能力。

（李川、丁一為中證金融研究院助理研究員，殷子涵為清華大學五道口金融學院財富管理研究中心研究專員。感謝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應急管理項目子課題《推動零碳金融市場發展的投融資機制研究》（72241402）的支持。特約編輯/孫世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