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創新是學術研究的本質要求,研究性是保證學術創新的第一品格和第一要素,學術成果沒有研究性,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創新。因此,必須在課題選擇、學術旨趣、研究態度等方面加強對研究性的嚴格講求。就課題選擇而言,研究性體現在應研究、可研究、能研究三個方面,三者缺一不可。就學術旨趣而言,研究性最終體現在對學術史價值而不僅僅是對學術價值和個人價值的追求。只有研究成果具備學術史價值和意義,才能形成被學術界認可和銘記的研究性。就研究態度而言,研究性體現在必須秉持客觀、純正的科學態度,具有執著的精神,以精品意識和成品意識要求自己,以自己目前的最高水平來寫作,寫出來的成果必須體現自己目前最好的研究水平,必須是精心打磨、思慮成熟之作。要努力將嚴格講求的研究性貫穿于研究工作的全過程,以具有獨到研究性的學術成果推動學術向前發展。
關鍵詞:研究性;課題選擇;學術旨趣;研究態度
中圖分類號:K092" " " "文獻標志碼:A" " " " 文章編號:1674-3210(2024)02-0005-12
創新是學術研究的本質要求,也是學術發展的生命力所在,沒有創新,學術既不可能向前發展,也很難繼續生存。而創新只能通過研究表現出來,研究性是保證創新的第一品格和第一要素,沒有研究性的學術成果,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創新。那么,怎樣才能使學術成果具有研究性?或者說,研究性怎樣體現出來,又體現在哪里呢?對此,前人有很多很好的論述,本文既有所借鑒,也以拙著《胡應麟年譜長編》的研究工作為例,稍作引申。因筆者主要從事中國歷史研究,受個人眼界所限,文中所述首先并主要指歷史學研究領域而言,但為表述方便使用了“學術研究”一詞,還請讀者見諒。
一、課題選擇:應研究、可研究、能研究
“應研究”,是說我們選擇的、準備進行的或正在進行的課題值得研究、應該研究,有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如果意義不大,即使花費很大力氣做出來,也沒什么價值。這是強調課題本身的客觀學術價值,與作為研究主體的研究者無關。
“可研究”,一方面是指該課題尚未被深入研究或者本就沒有什么研究,我們可以繼續研究;另一方面是指能夠得到豐富的研究該課題所需要的材料,從而可以開展研究工作,不會成為無米之炊。這還是強調客觀性,只是它主要是學界現有研究的客觀性和材料留存的客觀性,不是課題本身學術價值的客觀性。
“能研究”,是指研究者具有研究該課題的能力,如果有時間要求,則還需要能在規定的時間內順利完成。這是強調研究者的主觀能力。每個學者的研究能力如何,不是簡單的一兩句話可以說得清的,但可以確定的是,沒有誰能夠全部通曉各學科范圍、各學術領域。雖然古今中外都有“通人”和“專才”的說法,但實際上根本沒有字面意義上的“通人”,而“專才”也只是限于他自己所專門研究的領域,再擴大一些可能連“才”都算不上。總之,這些詞語都是相對的,每個人的能力都是有限的,都有所不足。但是能力欠缺問題大多可以通過“補課”予以解決,人的潛力是可以挖掘的,只要勤奮努力、刻苦鉆研,能力是可以提高上來的,所以不能因為過去接觸較少而對課題不敢承接。其實,只要具備基本的研究能力,具有較好的或者說中等偏上的研究素質,而所要研究的課題的難度又不是遠遠超出自己的駕馭能力,所需要“補課”的內容也不是非常專門、特別專業的話,多數課題都是可以承接的。在這個問題上,每個研究者都需要對自己有個清醒的認識,需要在統籌考慮自己的研究基礎、研究時限、研究環境(包括已有資料的豐富程度、獲得資料的便利程度以及其他一些主客觀條件的制約)等多方面因素的情況下,全面分析對該課題能否研究,既不能畏難而推托,也不可逞能而輕敵,這也是研究者“能研究”的應有之義。
就“應研究”和“可研究”來說,課題本身應該研究、值得研究才有學術價值和意義;學界已有研究較少、研究不深入,我們的繼續研究才會產生不同于前人和超出前人的創新性成果,也只有提出前人沒有提出的新東西,才會在學術發展歷程中留下屬于自己的足跡,在學術史上具有意義。這兩條必不可少,而且始終緊密相連。七年前,一位朋友想為清代學者厲鶚編寫年譜,他得知筆者撰有《胡應麟年譜長編》書稿后,希望筆者能提供一些建議。但筆者并不了解學界對厲鶚的研究狀況,于是向他詢問,并和他一起分析兩個問題。第一,厲鶚傳世的各種文章,有沒有注明寫作日期?如果大部分都有,撰寫年譜還有什么意義?既然厲鶚本人都已經在文中注明了時間,他的大部分生平事跡都可以從中輕易查到,這部年譜著作也就可以不費力氣地寫出來,那么這樣的研究是否太簡單,沒什么難度,因而研究價值和意義也就不大呢?第二個問題,厲鶚也是位知名的大學者了,之前學術界就沒有人寫過厲鶚年譜嗎?查詢可知,已經有兩部。那為什么我們還要再寫一部呢?既然厲鶚自己在大部分文章中都注明了寫作時間,則前人編撰的兩部年譜應該不會遺漏很多事跡,系年也應該不會錯誤很多,加以這兩部年譜的失誤又確實不多,那么作為后來人,我們再編撰一部新的厲鶚年譜還有什么意義?
上述兩個問題,第一個是“應研究”的問題。這個課題本身難度不大,而沒有難度,基本上就決定了我們的選題價值不大、意義較小。既然如此,就不該研究這個課題。有些明明是前人研究很少的、原創性很強的選題和論著,可是其學術價值和意義卻不大,一個重要原因就是難度不夠,作為研究課題,其本身意義不大。難易程度當然不是確定選題價值和意義的唯一因素,但卻是不能不首先考慮的重要因素,比較簡單的、難度不大的選題,一般不會有什么較大的價值,這是毫無疑問的。第二個屬于“可研究”的問題。前人已經做出了很好的研究,給我們留下的繼續研究的空間很有限,我們的繼續研究已經意義不大,再將該課題從頭到尾重新全部研究一遍就更沒有必要,所以即使我們有研究這個課題的能力,這個課題也不可以再去研究。
有了上述這兩個方面的分析,筆者以為再重新編撰厲鶚年譜,就是一個不該研究、不可以再進行研究的學術課題。舉一反三,推此及彼,所有學術研究課題的選擇和論證,都可以這樣來分析。
二、學術旨趣:追求成果的學術史價值而不僅僅是學術價值和個人價值
(一)研究成果的學術史價值
我們說,學術研究的研究性最終體現在學術旨趣上追求研究成果的學術史價值,而不僅僅是學術價值和個人價值,這是從學術研究的終極價值的角度來談的,并不是說某一課題研究的學術價值和個人價值沒有意義,而僅是強調最終奠定這個課題研究成果的價值和意義的決定性因素。例如厲鶚年譜,我們撰寫了,對我們自己來說,熟悉了厲鶚生平及相關史事,這比閱讀其他人撰寫的任何厲鶚傳記、年譜之類的著作,效果可能都要好得多,所以撰寫厲鶚年譜這個工作對我們自己來說,很有價值和意義,這就是該課題的個人價值。而通過這個工作,我們自己得到了學術研究所需要的整體素質的鍛煉,我們的學術水平會有很大提高,并且我們通過實際研究,形成了自己關于厲鶚生平及其學術思想、學術成就的一些觀點,不管這些觀點前人已經提出了多長時間,總之這次是我們通過自己的研究而得出的,這都是該課題對我們自己而言所具有的學術價值。顯然,上述兩個方面對我們個人都很重要。但是,這兩個方面都不是學術史價值和意義,因為這兩個方面都是對我們自己來說的,我們個人從中得到的收獲是第一位的。學術史價值和意義,是對我們個人之外的學術界來說的,是指我們的研究成果除了和前人觀點相同之外,還對前人的成果有新的提高、新的突破和超越,取得了前所未有、完全屬于自我創新的進展和收獲,推進了該課題研究的廣度和深度,對學術界產生了影響,在學術界整個學術發展鏈條中、在前后整體學術發展歷程中是不可缺少的環節。以后再有人涉及、研究這個課題,可以超越我們的研究水平,但是不能不提到我們,不能忽略我們的研究成果,只能在我們研究的基礎上、站在我們的肩膀上繼續進行研究。這才是我們的研究所具有的學術史價值和意義,才是我們自己在學術史上的價值和意義。只有具備了這種追求學術史價值和意義的學術旨趣,我們的研究才能真正對學術界產生意義和影響,我們工作的研究性才能被學術界認可和銘記。
如果我們的成果除了和前人觀點相同之外,沒有提出其他什么新的東西,我們的研究對學術界的貢獻就等于零,后人在重新或繼續研究這個課題時,即使看到我們的研究成果,也可以對我們忽略不計,于是我們也就不具有學術史價值和意義。如果說有貢獻,那價值和意義也僅在我們個人,對我們個人有點實際用處,例如通過這個研究成果,鍛煉了自己的學術研究能力,或者拿到了什么獎勵,又或者評上了高一級職稱等等,但對該課題學術研究的發展、對學術界則沒有什么意義可言。學術界常常提到的重復勞動,也就是俗稱的“炒冷飯”,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二)研究成果要避免重復勞動,拒絕抄襲
學術研究中所說的“重復勞動”,一般是指在檢索前人已有成果時,因一時疏忽,沒有檢索到某個成果,于是誤以為前人對此沒有研究,自己就寫了類似論著,將前人已經有過研究的問題又重新研究了一次,從而無意中造成自己翻炒前人冷飯的事實,造成了不必要的重復勞動。如果是檢索到了、看到了,卻故意不提前人的研究成果,抄寫和襲用了前人的成果,或者是稍加改頭換面,材料、結論、結構等主要還是前人的,那就構成抄襲了,這是主觀動機和態度問題。但是重復勞動和抄襲有時并不好準確區分,因而在對這兩種行為定性時,一定要謹慎再謹慎,畢竟性質截然不同,判斷失誤就會冤枉當事人。
有沒有可能,或者說會不會因為自己寫作水平不高、獨到見識不足而造成重復勞動和抄襲呢?其實,對任何一個學術問題,如果自己沒有新的思考,就不該寫文章。沒有新觀點、新思考,就算是拼接多篇文章,組織成一篇貌似新穎的文章,結果也還是“炒冷飯”性質的重復勞動,因為結論、觀點不是新的,沒有提供出新東西來。如果論據、論證和結構再與前人相同,那就構成典型的抄襲了。如果選題是前人研究較少的,或者沒有人研究過的、我們自己新開發出來的,整個研究過程就不會造成重復勞動和抄襲。學術的本質在于創新,沒有新東西就不寫,就永遠不會有重復勞動和抄襲的事情發生。水平再差,找到新的題目,也會寫出新東西來。當然,可能寫得不好,這一水平高低的差別是客觀存在的,不能不承認,但不會出現重復勞動和抄襲則是肯定的,也沒有東西可以由你重復和抄襲。所以,重復勞動和抄襲不是寫作水平和研究能力大小的問題。
與重復勞動和抄襲直接相關的,還有一個隱匿前人觀點的問題,即明明看到了前人的研究成果,卻假裝沒看見,繼續往下寫,最后寫出來的東西也和前人差不多,這種情況,可以說不是重復勞動,就是抄襲,這是毫無疑問的,當然也不會具有學術史價值。錢鍾書在考察學術史后指出:“世人每有甘居寡學,以博精識創見之名者,陽為與古人夢中暗合,實則古人之白晝現形,此亦仲長統‘學士第二奸’之變相也。”他懷疑清代著名史學理論家章學誠就是這樣一個明明看到卻隱匿前人觀點的人。章學誠是否如此,不是我們這里所要討論的,不必深究,但錢先生所揭示并批評的情況,確實要避免并主動拒絕。不過,一般所說的隱匿前人觀點,往往是隱匿前人好的方面或正確的方面,實則還有著另一方面。對此,明代學者胡應麟有過清楚直白的揭示,他說:“前人制作,瑜而掩之,私也;瑕而匿之,亦私也。”他把隱匿、抄襲前人好的一面和隱匿、不提前人不好的一面等量齊觀,認為二者都是有私心,都不可取。顯然,這是客觀純正的、科學的學術精神,而且比一般僅討論隱匿、抄襲前人好的一面更為全面。確實,隱匿既包括隱匿前人研究中的好的方面,這往往是抄襲者所為,目的是便于自己抄而襲之;也包括隱匿其中不好的方面,這往往是被隱匿者的門生故舊和持論相同者所為,目的首先是護短。他們因為出發點不同、個人需要不同,在隱匿行為的目標、目的上也有所不同。但不管怎樣,就“隱匿—抄襲”者來說,其行為本身就告訴大家,他是抄了某個前人的,但他知道抄襲是不好的行為,想抹掉這個事情,于是故意隱匿、不提前人。這實際是自作聰明的傻子行為,他以為自己隱匿了不說,別人就看不到那個前人的成果了嗎?這種掩耳盜鈴的方式,其實正好告訴大家,他是欲蓋彌彰,真實情況不過是“此地有銀三百兩,隔壁阿二手心癢”,他就是抄了那個人的。
那么,到底是否存在無意間的重復勞動呢?換句話說,有沒有可能,因為種種原因,真的沒有看到前人的研究成果,不是故意隱匿和抄襲,也不是故意要做重復勞動,而僅僅是與前人暗合?還是有這種情況的,特別是在信息不暢的情況下,更容易發生此類事件。既然論題相同或相差不多,那么不同研究者之間有些不謀而合的地方、有些暗合的地方,就都是很正常的。這雖然在最終結果上屬于重復勞動,但顯然不是抄襲,這還是容易判斷出來的。例如,余英時就曾指出,魏晉隋唐史研究專家唐長孺有兩篇文章和美籍華人學者楊聯陞在選題及內容上“有不謀而合之處”,但他們在寫作和發表文章前根本看不到對方的文章,不存在參考對方,更不存在抄襲對方之事,也不存在故意要做重復勞動之事,因而余先生稱之為“有趣”的“巧合”,并明確指出:“這一巧合只能說明他們所開拓的是同一研究傳統”,“這不僅是史學界的佳話,且可證考史自有其客觀的軌轍。”學術研究有其客觀的、一般的規范,遵守這一基本規范,即使是沒有任何聯系的不同學者,只要研究同一個課題,就可能會在各自的研究成果中呈現出一些“不謀而合之處”,這是學術研究規范的客觀性、課題內容的相同相近性所決定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因此,在論證和確定選題的時候,大家都想盡可能避開與他人相同或相近的選題,以避免重復勞動,更避免抄襲之嫌。只是在當今已經達到精耕細作的研究程度,早已不是粗放拓荒性質的研究狀況的各個學術領域中,要想完全避開與前人的可能相同之點,或者說選擇到一個前人根本沒有任何研究的課題,并不容易。但無論如何,如果真的沒有抄襲,寫出來的文稿就不會和前人相像,論證、論據和篇章結構以及語言風格、行文方式等也都會和前人不大一樣,都會表現出自己獨立思考和獨自寫作的特點,這是區分二者的重要依據。如果這些方面都和前人很相像,再說沒有抄襲前人的,就是說得天花亂墜,也是不容易被大家接受的。畢竟,隱匿—抄襲前人與進行個人獨立研究,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余先生所舉的例子,極為形象地說明了這一問題,而從學術史價值和意義來說,他提到的唐、楊兩位先生可說同時具有同等的價值和意義,這也為我們探討學術史意義這一學術研究的終極價值,提供了鮮明別樣的事例。不過我們也必須意識到,這是在學術交流不夠通暢的情況下發生的較為特殊的事例,就正常的學術發展和學術研究的根本宗旨說,還是要盡力避免出現各種可能的重復勞動。至于抄襲,則當然要斷然拒絕,就是連想都不該想、不可以想的。
(三)研究成果具有學術史意義的表現方式
從研究成果的內容來看,體現出追求學術史價值和意義這一旨趣的研究性不外兩種,一種是完全原創性研究,一種是部分原創性研究。只要具備其中之一,研究成果就會有學術史價值和意義,如果一條也不具備,則將毫無學術史價值可言。
完全原創性研究,是說該選題在我們開展研究之前,沒有任何人進行過任何研究,是我們自己開發出來的一個全新的選題,我們在研究過程中提出的每一個具體問題、得出的每一個具體結論,以及整體研究框架、總體觀點結論等等,都是創新性的,都是第一次提出的,因為之前從沒有人進行過研究。但是,這種情況在經歷了一百多年現代學術研究歷程的今天,已經不多見了,大部分課題都已經有人做過相關研究,只是研究的程度深淺不同、研究的范圍寬窄不同而已。
部分原創性研究,是指該選題已經有人研究過,我們重新研究或者說繼續研究這個選題,從前人的研究空隙中看出他們沒有看到、沒有重視的問題,或者在他們已有研究的方面之外,挖掘出他們不曾提出或未加注意的問題,深入研究下去,得出新觀點、新見解。這些內容是前人沒有研究過的,具有創新性。這個創新性,仍具有第一次、原初性的特征,但從整個選題來說,它只是該選題的部分內容、某些方面,而其他方面則前人已有研究,因此我們的研究內容、新見解只具有部分原創性。目前學術界所說的具有原創性的選題,大多是指這一類。
這里面不能不重視另一個問題,即前人雖有研究,但由于種種原因,前人研究還存在一些漏洞和不充分、不圓滿甚至錯誤疏失之處。所以,作為后來人,我們要對學術研究有所貢獻,除了要有部分原創性的內容外,還要客觀審視前人研究成果,在及時跟進學界研究動態,充分吸收、利用前人成就的基礎上,對其研究的漏洞失誤進行訂訛糾謬的工作,從而得出符合實際的新觀點、新結論,實現對老問題的新研究。這也是一種創新,是在繼承前人已有研究的基礎上做出的創新,屬于繼承性創新。而從整個學術發展進程來說,可以稱得上是一種重要的創新,因為它糾正了以前不圓滿的、錯誤的觀點,避免了以后繼續發生以訛傳訛的事件。由此,糾正前人之謬就成為實現創新的重要工序之一,并且是每一個后來研究者、每一個后學都必須鄭重其事、嚴陣以待、不容有絲毫疏忽的客觀學術工作。
從學術發展和學術規范來說,我們自己和前人有不同意見的,絕不能回避,必須對前人的不同意見作出回應,如果不回應,那是對前人成果的不尊重、不承認,作為后學,這是不應該的。但是梳理前人的研究成果,特別是揭示其中的不足,僅僅是為了學術研究的進一步推進,而不是為了指出前人存在失誤,更不是為了批評前人;揭示前人之誤,只是促使自己更加深入、細致地開展研究的一種方式,而不是目的。對前人的觀點進行實事求是的學術商榷和學術辯論,是為了提高自己的思考和研究能力,是為了檢驗自己的研究成果有無漏洞,是為了自己的立論更加圓熟、更加站得住腳,而不是為了與人爭勝,更不是為了批評前人。至于在商榷辯論中,是毫不避諱地、直接指名道姓地辯駁對方的觀點,還是不說出觀點持有者的姓名,學術界并無一定之規。從文字使用的角度說,直接提姓名更為簡潔分明,姓名所具有的符號、代號的作用在這里是相當便利的。相反,如果一篇文章中出現很多“某人”認為、“某人”如何,絕不是好的表達方式。當然,行文中在什么地方出現人名,是在正文還是在注釋,又以怎樣的方式出現,這都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不能拘泥僵化地采用某一種固定的格式,要根據上下文的前后語境,尋找最合適或者說更合適的方式。
在經歷了百余年現代學術研究發展歷程,學術積累已經相當厚重的今天,可以說,具有“破”性質的反面糾謬和具有“立”性質的正面提出個人觀點,構成了促發當今學術生機的稍有區別但又最終無一例外地指向創新的兩種方式。這里的“稍有區別”,是說糾謬是通過對前人疏誤觀點的否定來得出新觀點,是從反面、從有破有立的“破”的一面來談的,是創新的一個手段、一種方式;而人們口語中常說的創新,大多是從正面、從有破有立的“立”的一面來講的,是后來研究者直接提出一些前人沒有提到的新問題、新觀點。其實嚴格來講,創新是包含反面糾謬和正面立論兩個方面的,而且也只有這兩個方面都正常發展,學術研究才會在一代又一代研究者的積累積淀中向前發展。無論缺少哪一環,都會堵塞學術的正常發展之路,都會阻滯學術的生長點。
1922年,胡適出版《章實齋先生年譜》,這是中國學術界第一部為研究章學誠生平而寫出的年譜著作,因其內容、體例等多有自出手眼、獨具匠心之處,很快在學術界產生廣泛影響,好評如潮,被國學大師梁啟超譽為當時學界“一盛飾”,幾年后經過增補而形成的補訂本,更成為近代年譜著作中的扛鼎之作。但從學術史發展歷程來說,這部著作也僅是屬于部分原創性的研究成果,因為在它之前,日本學者內藤湖南已經發表了《章實齋年譜》一文,“內藤譜”才是該課題研究的完全原創性的研究成果。胡適也是在看到并認真研究了“內藤譜”,對其成績和失誤有了深刻把握之后,由疏證該文失誤入手,憑借自己的研究能力和對章學誠學術思想的切實了解才撰寫的。雖其初版的學術價值就已經超過了“內藤譜”,但這并不能使它由部分原創性成果變成完全原創性成果,這二者是不同的,也不必求同。
從一般情況來看,完全原創性成果,如果研究成績很好,自然可以在學術史上開出一片天地,享有長久聲譽。即使成績不佳,被后人研究成果代替,也會有其開發課題、促進思考的原創性貢獻,“內藤譜”于“胡適譜”即是如此。這大概是人們都力圖從事完全原創性研究課題的主要原因。部分原創性成果,如果是成績很好的,固然可以在學術史上留下自己的鮮明印跡(“胡適譜”即是如此),而一旦成績不佳,雖可能對后人也會多少有些促發思考的作用,但更大的可能則是體現不出或者不能很好地體現自己的研究性,被后人在梳理學術史時輕輕地一筆帶過,成為眾多泛起在表層、波瀾不驚、稍縱即逝的淡淡漣漪之一。這大概就是人們都慎重對待部分原創性研究課題的重要因素。
1934年,吳晗在大學畢業前發表了四萬字左右的長文《胡應麟年譜》,這是自胡應麟去世三百多年后,學術界第一次為其編撰年譜,是具有完全原創性的研究成果,不但第一次將胡應麟生平的基本情況昭示出來,很大程度地彌補了前人各種胡應麟傳記的缺陷,而且對胡應麟的學術成就進行了一些研究性的論述,可謂集以往之大成,因而至今在學術史上閃耀著熠熠光輝。但正如所有事物一樣,創始之難百倍因,該文也存在一些問題,不僅疏誤較多,遺漏之處更多,其中有八年未著一字,對胡應麟去世前的當年生活狀況也只字未提,但傳世史料中并非沒有這些方面的記載。而自該文發表后,學界均沿襲其觀點,不但未能對其失誤遺漏予以補正,而且還出現了一些新的失誤,并一直持續到21世紀初。
筆者因研究胡應麟學術思想的需要,多次研讀吳先生這部論著,并曾一度想以單篇文章的形式為其做補正工作,但后來考慮到此類文章不大容易在刊物上發表,于是放棄了這一想法,改為另起爐灶,從頭開始,編撰一部新的胡應麟年譜。既然吳先生該文存在較多失誤,而且還存在很多遺漏,更不是對胡應麟生平事跡的逐年記述,那么把這些內容全部研究出來,糾正吳先生的失誤,補充他的遺漏,將胡應麟生平事跡逐年梳理記述,不就形成了具有很強原創性的研究成果嗎?吳先生的文章當然是具有完全原創性的研究,是此課題的開山之作。筆者最后形成的《胡應麟年譜長編》,因為是接續了吳先生開創的課題,所以只具有部分原創性,具體表現在補充他的兩種遺漏:一種是他一字未寫的八年事跡,拙著全部考證挖掘出來,不用說,這部分內容具有完全原創性;另一種是他有記事的四十四年中遺漏的很多事件,把這些遺漏都研究、補寫出來,當然也具有完全原創性,因為這部分內容他也一字未寫。但正如上面所說,這兩種補遺雖然在具體內容上屬于完全原創性的研究,可是相對于胡應麟年譜這個課題來說,相對于記述胡應麟五十二年的一生事跡來說,只具有部分原創性,因為吳先生早在七十多年前就已經研究了這個課題,并取得了很好的學術成就,拙著只是部分性地補充了他所遺漏的、沒有研究出來的內容。此外,除了這兩方面的部分原創性內容,拙著對吳先生以及其他前賢失誤的糾正也屬于創新。而所有這些內容中,又是以前者即部分原創性內容占了絕大多數,因此筆者認為重新編撰胡應麟年譜這個課題是值得做的,是具有很強的原創性價值和意義的。不過凡事往往旁觀者清,當局者迷,“人苦不自覺”,即使自卜者審,“而自見為難”,唐宋史家所感慨,實為千古所同嘆。拙著《胡應麟年譜長編》肯定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本文提及,也僅是引為例證而已,是否會成為或者已經成為泛起表層、稍縱即逝的淡淡漣漪,亦未可知。
三、研究態度:秉持科學態度、執著精神和精品成品意識
(一)從事學術研究要秉持客觀純正的科學態度
古人云,學術乃天下公器。不管現在對這句話如何理解,但學術是在一代一代的積累中前進的,是在一代一代的對話中前行的,學術本身就是一種對話的過程,既要與我們的研究對象對話,也要與我們的同行特別是我們之前的相同課題研究者對話。其間,免不了出現不同意見,出現具有學術批評性質的商榷論辯,學術也就在這種不同觀點的反復碰撞、對話、辯論、批評與反批評中得到提升,最終,“真理通過論戰而確立”,所以學術界一向有“無批評則無學術”的說法。但這些學術批評性質的商榷論辯,都是為了客觀嚴謹、純正科學的學術研究。這是討論研究態度問題的基點,舍此則無法對話,也不必再進行對話,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這一討論的前提。
上述原則定下來后,就可以具體來討論研究態度問題。學術界有個大家公認的觀點,就是商榷論辯時要尊重對方,對人要懷有敬意,心存寬厚,用著名史學家錢穆的話說,就是要有“溫情與敬意”。這當然是公正善意的,既然大家都是為了學術,為了推進學術的發展,那么客觀說明事實、如實指出前人失誤、表明自己研究即可,沒有必要疾言厲色。筆者認可這些說法,但并不完全贊同。
尊重對方、與人為善、包容不同意見都是應該的,也是必須要做到的,學術面前人人平等,不應該因為性別、年齡、職稱、職務、政治身份等外在因素而人為地分出三六九等,但也不必非要故意表示敬意寬厚。科學研究與人情交往畢竟不同,人情交往需要客套,科學研究則無須客套,非要這樣強調不可,未免有些虛假庸俗,不是客觀純正的學術研究所必需的。學術面前只有事實和真理,必須秉持不偏不倚、客觀公正的立場,這樣才能進行客觀端正的學術研究。
實事求是地擺清問題,不卑不亢,切實有據,議論平和,設身處地,心存恕道,這樣的研究態度就很好。人和人之間要互相尊重,善待他人,不找茬、不鬧事,不胡攪蠻纏、不無理取鬧,也不盲目相信任何人的觀點,更不需要崇拜,因為到了崇拜的地步就會喪失自我判斷力。不狹隘偏執、剛愎自用,不心浮氣躁、私臆揣度,不專橫跋扈、唯我獨尊,不咄咄逼人、不依不饒,這些都是學術研究中應該秉持的基本態度。
學問貴在真實,一定要心平氣和,在實事中求其所以是,擺事實,講道理,以據論事,以理服人。要善于從多方面給自己的立論提出相反的質疑,勇于、樂于并善于自我拆臺、自我批評,然后腳踏實地,隨處留心,辨異識同,全面分析,整體觀照,把握根本,深察細微,慎思明辨,左攻右破,無孔不入,有縫必彌,務求嚴絲合縫、滴水不漏,使問題從混亂繁雜中逐漸清晰起來,使線索逐漸明朗起來。
要虛心接受不同意見,真誠容忍不同意見。要在心底里自覺地存有深深的“怕”的意識,時刻擔心、害怕出現錯誤。要反復推敲每一句話,不能隨口一說、隨口就說。不能逞智斗巧、盛氣凌人、傲慢驕矜,也不能斷章取義、強詞奪理、顛倒是非,更不能捕風捉影、無中生有、歪曲誣蔑,而要以嚴謹嚴肅、嚴格認真、公正平等、尊重他人、獨立考索的態度進行研究。“學如積薪,后來居上”,這是說的一般情況,并不是全部情況,更不是專為某一個人說的。后來者并不一定就比前人更強更優秀,也并不一定就比前人正確,作為后來者,絕不可有這種先入為主的觀念。清代學者戴震說:“志存聞道,必空所依傍。”這是每一位學者都必須堅持并時刻秉持的嚴正的、科學的態度。
相反,狹隘偏私、專橫跋扈,斷章取義、歪曲誣蔑,胡攪蠻纏、無理取鬧,就不應享有學人的“溫情與敬意”,因為這不論是在主觀思想還是在客觀結果上,都已經違背了學術道德與研究態度,并已經直接涉及人品和心地問題,超出了一般學術討論的范圍,其為人為學的品格似已不值得尊重。
(二)從事學術研究要有癡迷般的執著精神
事實證明,每個人、每個課題的學術研究之路,都是既有平坦亦有坎坷,但總體來看,其間的研究過程都不是一帆風順的,而是充滿了各式各樣艱難險阻的。不過話說回來,不做難的事情,又怎么出成績?況且很多事情,做之前感覺挺難,但真的做起來了,鉆進去了,深入下去了,就會發現,其實并沒有原來想象的那么難,而且還會有樂在其中的精神享受。對此,胡應麟曾有過非常形象的表述,說他在寫作詩歌的時候,也就是我們這里所說的研究問題的時候,是“冥搜極索,抉腎嘔心”,“宇宙都忘,耳目咸廢”,可見這個研究過程是多么的艱難困苦,但研究結果出來后,“片詞之合,神王色飛,手舞足蹈,了不自禁”,又是無比的歡欣。很明顯,他是找到并獲得了蘇軾所說的“世間樂事無逾此者”的愉悅感覺。
筆者在撰寫《胡應麟年譜長編》的過程中,一開始沒覺得太難,此誠如著名史學家鄧廣銘所說:“年譜與別種體裁的傳記相較,是稍為容易作的,因為只須將搜集所得的材料加以排比即可,在結構上用不著另外的設計,在文章方面也用不著什么技巧。”但隨著研究的步步深入,筆者意識到原來的想法是大錯特錯了,這簡直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因為這一課題所需要的一些四百多年前的佐證材料,今天已經無法找到了,這就決定了筆者的研究工作不可能把胡應麟的一生事跡全部弄個水落石出了。如此一來,與之相關的胡應麟事跡也就無法寫入年譜正文。既如此,書中就可以不寫這些內容。但是如果真的不寫,勢必影響到對胡應麟一生事跡的全面梳理。為了解決這一矛盾,拙著緊接正文之后,設立了一個附錄,名稱是“正譜未能編年之胡應麟交游詩文”,然后寫了一段對這個附錄的說明:“在《少室山房類稿》中,還有不少未能編年之胡應麟交游詩文,謹逐卷按所述之人附錄于此,以盡可能全面反映胡應麟生平行實。但題名中無姓氏名稱者,如《送人還秣陵》《送人游邊》《送人之會稽》《秋日寄友人山中》《寄洛中友人》等,無論對研究胡應麟生平還是對研究胡應麟學術思想均有其意義,可惜幾乎永遠無法考知其人為誰,因而全部不錄。”這段話以第一個句號為界線,分為前后兩層意思:前一層說明本附錄的意旨,亦即這里僅將筆者個人暫時未能編年之胡應麟交游詩文,逐卷按所述之人附錄于此,以盡可能全面反映胡應麟生平行實;后一層是說這樣的詩文還有很多,但因為包括筆者在內的任何人都幾乎永遠無法考知詩中人物、時間等要素,因而在這個附錄中全部不予收錄。如果說前一層還能探到一部分“底”,起碼與胡應麟交往的人物是誰還是清楚的——不管詩中使用的是本名,還是字號、官稱以及其他身份性稱呼等用語——因而這些詩文可以寫入本附錄,但后一層連所述之人是誰都無法弄清楚,而且幾乎永遠不可能再研究出結果來,因而也就連其一點兒“底”都無法探明了。所以筆者才說,胡應麟年譜這個課題簡直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無底洞。而這些內容,只有經過了反復比對各種材料,綜合考察分析,最終確認不可能研究出結果之后,才能決定不寫入年譜正文,并非一見到這些詩文就清楚地知道不必將其寫入正文,因此這個探索過程自然就增加了研究的難度。這不是因為材料繁多、工作量繁重造成的研究難度加大,而是因為材料過少造成的研究難度加大。材料繁多、工作量繁重,直接造成的是工作時間的增加和延長,但并不一定造成研究難度加大,這二者之間是有明顯區別的。筆者對研究難度、難點的認識,不包含材料繁多、工作量繁重的因素。
《胡應麟年譜長編》的撰寫難度,除了個人學識有限外,最重要的原因是傳世各種記載對胡應麟生平事跡的時間要素大多交代不明。我們今天為古人編撰年譜,首要的材料當然是其本人的傳世著述,其次是他本人之外的各種相關著述。當然,由于材料傳世情況不同、人物所處歷史時代不同,這兩類材料間的重要性會有所變化。就胡應麟本人所撰文字來說,傳世著述有四部,分別是:詩文集《少室山房類稿》(四庫全書本改稱《少室山房集》),詩論著作《詩藪》,讀書筆記合集《少室山房筆叢》,隨筆札記著作《甲乙剩言》。這四部著作,《詩藪》刊成于萬歷十八年(1590)二月;《少室山房筆叢》包括十二種筆記,其中十種刊成于萬歷十九年(1591)二月,另外兩種《玉壺遐覽》《雙樹幻鈔》完成于萬歷二十年(1592)冬;《甲乙剩言》,胡應麟在萬歷二十七年(1599)交托給友人傅光宅,請他作序刊行,萬歷三十年(1602)二月之后胡應麟去世,傅光宅在此后的某年秋天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不勝感悼”,為之作序刊行,但具體時間不詳;詩文集《少室山房類稿》是胡應麟去世十七年后的萬歷四十六年(1618),金華府通判江湛然將其生前已刊、未刊的各種文集合編在一起的集成之作,但其中收錄的文章并不全,一些詩文在胡應麟生前即已遺失。這四種著作,全書的編訂時間(包括十二種筆記的各自編訂時間)雖然大都比較清楚,但這些著作都是歷經多年撰寫,逐漸積累而成的,其中每篇詩文、每條記事并沒有都注明寫作時間,而且注明時間的極少,不注明時間的占了絕大多數。而胡應麟的生平事跡,恰恰就主要存在于這四部書中。年譜既然要以時間為線索記述譜主的生平事跡,則編訂胡應麟年譜,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與譜主在每篇文章或大多數文章中注明寫作時間的情況,可謂天壤之別。前述吳晗《胡應麟年譜》和時賢對該譜的補正,之所以遺漏了太多的內容,主要就是因為他們只憑借胡應麟注明時間的文字來寫作,可是胡應麟注明時間的文字是很少的,這就決定了他們的文章不可能不缺漏太多的內容。拙著最主要的努力,即是通過比較分析與綜合考證的方法,充分利用多種材料,將胡應麟沒有注明時間的文字,絕大多數考證出了寫作時間,從而實現了第一次全面完整地逐年厘清胡應麟生平事跡,并予以準確系年。在這一過程中,又對前人的相關論述,進行了訂訛糾謬和史實補正等多方面工作。
在撰寫過程中,筆者經歷了此前從未有過的苦苦思索甚至寸步難行的環節。全書完成后所寫的“前言”中說,“當時的感受與過程,真有如本書譜主胡應麟所自言的‘抉腎嘔心’,用‘艱苦卓絕’四個字來形容是一點也不為過的”,因為,“往往有時花費了兩三天時間來考證一件事,結果呢,有的解決了,寫出一頁、半頁乃至三五行或兩三行文字,有的卻還是不理想,有的則只能最終放棄”。這些話,說的都是真實的感受與經歷,完全沒有夸張。而這種感受、這種過程并非只有筆者才會遇到,這只是所有學人的共性在筆者這本書上的體現而已,因此筆者非但無怨無悔,而且對自己能有這樣一次感受、這樣一次歷練,深感慶幸和榮幸。
在此想強調的一點是,不管研究的過程多么艱難曲折、艱苦漫長,我們在研究態度上,必須保持對問題的執著思考。學術研究歸根結底靠的是長期的積累積淀,而不是一時的熱血沸騰、慷慨激昂,要持之以恒、堅忍不懈,要甘于坐冷板凳,不為外界所擾;要專心致志、一絲不茍地鉆研,特別是要有“十年磨一劍”的精神和意志,一心撲在上面,真正做到癡迷于它,“心里有它”。我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想著正在進行的課題、都研究這個課題,這是辦不到的。但只要做到了“心里有它”這四個字,腦子里就會總裝著它,它也會時不時地自己跳出來讓我們想一想。這樣一來,我們就在不經意間,在不知不覺中,在不是特意的專心專注中,在不是特別拿出來的固定時間中,進行了反復思考、周密思考、多方面思考、多維度思考,在自己提出各種想法而又自覺地對這些想法不斷進行自我質疑、自我否定、自我檢討和自我修正,盡可能排除所有相反情況的自攻自破中,拓展了思考的廣度,加深了思考的深度,提高了思考的精密度,讓我們的思考更加圓滿、更加透徹、更加成熟。這個過程,看似隨意,其實也是專心、專意、專注地思考問題的表現和結果,如果不是全部精神、一心一意地專注于此,是做不到的。
著名哲學家馮友蘭曾說:“歷來的著作家,凡是有傳世著作的,都是嘔出心肝,用他們的生命來寫作的。照我的經驗,作一點帶有創作性的東西,最容易覺得累。無論是寫一篇文章或者寫一幅字,都要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做得出來。這些東西,可能無關宏旨,但都需要用全副的生命去做,至于傳世之作那就更不用說了。李商隱有兩句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蠶是用它的生命來吐絲的,蠟是用它的生命來發光的。”嘔出心肝,用生命來寫作,集中全部精神去做,用生命來發光吐絲,自然就會做到“心里有它”。以這樣的態度來從事研究工作,也肯定會拿出有學術史價值和意義的成果,不可能做不好。而智力聰慧之人,如果不下這樣的功夫,也不會有什么成就,不會成為真正的聰明人。因此,我們從事學術研究,雖然不是做“拼命三郎”,但是必須要有馮先生所總結的這種工作態度和敬業精神,“用全副的生命去做”。
(三)從事學術研究要以精品和成品意識要求自己
在研究態度方面,自古迄今,還有一個根本性的思想意識問題,這就是與研究目標直接相關的精品意識。古人強調“著作之旨”,強調要“有意于著書”,近現代以來則強調精品意識,希望研究者們都能以精品的標準來要求和規范自己的寫作,不要掉以輕心。這些要求和目標當然是極好的,但是筆者并不認為每個研究者都能寫出精品成果。在筆者看來,真正能夠成為學術精品的,只有少數成果。舉例來說,20世紀中國產生了很多歷史學家,1997年河北教育出版社正式啟動“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名著”叢書的編輯出版工作,經過編委會審定,最終收錄了33位已故史學家的57種著作。但是大家都知道,截至1997年,20世紀中國已故史學家的著作絕不只有這33位的57種,而是遠遠多于這個數字。與此同時,河北教育出版社還組織策劃了“中國現代學術經典”叢書,同理,中國現代學術著作也有很多,該叢書收錄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就此處討論的話題說,這兩套書中收錄的作品,都是精品之作;而按其選錄的時間斷限,未在其中收錄的更多著作,就未能進入精品之列,但它們也都是地地道道的學術成果。所以筆者認為,并不是每個研究者的著作都可以成為精品,也不是每個研究者都能夠寫出精品成果來,“鐵杵磨成針”和“有志事竟成”都只是就一種大概情形來說的,并不是指所有人、所有情況,這個差距是確實存在的,不能不承認,也不必諱言。
但筆者同時認為,每一個研究者都應該、也必須以成品意識來要求自己。也就是說,必須拿出自己目前的最高水平來寫作,寫出來的成果必須體現的是自己目前最好的研究水平,不能浮皮潦草、敷衍應付,既不對讀者負責,也不對自己負責。古今中外的事實表明,只有發自內心地敬畏學術,才能做出被學術界、被學術史認可的成果。作為研究者,我們一定要秉持追求學術史價值和意義的學術旨趣,只有這樣要求自己,才能不讓自己后悔。但筆者個人深知,以自身的知識、水平、見識、智慧,不可能寫出精品之作,所以也不敢以精品來要求自身,但又不想后悔,于是就以成品意識來要求自身。不過成品意識并不與精品意識沖突,相反,筆者所強調的成品意識就是向精品意識的目標努力行進中的一個階段,最終指向的仍是精品意識。因此,筆者雖不敢以精品意識來要求自身,但并不反對其他研究者以精品意識要求自己。要做出具有學術史價值和意義的研究成果,沒有精品意識,沒有成品意識,只怕是舉步維艱。還是胡適先生說得好:“要怎么收獲,先那么栽!”
綜上所述,學術的生命力在于創新,研究性是保證學術創新的第一品格和第一要素,學術成果沒有研究性,不可能實現真正的創新,也不可能實現學術的向前發展。為此,必須在課題選擇、學術旨趣和研究態度等方面加強對研究性的嚴格講求。從課題選擇來說,研究性體現在要滿足應研究、可研究、能研究三個條件,前兩個條件奠定了實現課題的學術價值和學術史價值的客觀基礎,后一個條件提供了實現該課題所具有的學術價值和學術史價值的主體能力保障。三者缺一不可,而且也只有全部條件都具備了,該課題才是一個合適的、有切實研究性的選題,課題選擇環節的研究性才可說是落到了實處,得到了成功的體現。從學術旨趣來說,研究性體現在追求最終學術成果的學術史價值,而不僅僅是學術價值和個人價值。只有避免重復勞動,拒絕抄襲,獨立取得前所未有、屬于自我創新的進展和收獲,撰寫出具有完全原創性或部分原創性的研究成果,拓展課題研究的廣度,推進課題研究的深度,才能使成果具有學術史價值和意義,在學術的整體發展進程中不可或缺,形成被學界認可和銘記的研究性。在研究過程中,必須秉持客觀純正的科學態度和癡迷般的執著精神,以精品意識成品意識要求自己,以自己目前的最高水平來寫作,寫出來的成果必須體現自己目前最好的研究水平,必須是精心打磨、思慮成熟之作。要以學術史價值和意義為追求,以既對讀者負責又對自己負責的高度責任感,努力將嚴格講求的研究性貫穿于研究工作的全過程,從而以具有獨到研究性的學術成果推動學術向前發展。
On Research Nature of Academic Research: From Subject Selection, Academic Interest to Research Attitude
WANG Jia-chuan
(School of Social Development, Yangzhou University, Yangzhou Jiangsu 225002, China)
Abstract: Innovation is the essential requirement of academic research, and research nature is the primary character and the primary element to ensure academic innovation. If academic achievements do not contain research nature, it is impossible to achieve real innovation. Therefore, it is necessary to strengthen the strict emphasis on research nature in subject selection, academic interest and research attitude. As far as research subject selection is concerned,research nature is demonstrated in three aspects: adaptability, possibility, and researchability, which are indispensable to each other. As for academic interest, research nature is ultimately demonstrated by the value of academic history rather than academic value or personal value. Only when there is the value and significance of academic history can we form a research nature recognized and remembered by the academic community. As for research attitude, research nature is demonstrated by the fact that it upholds an objective a purely scientific attitude and a persistent spirit. Researchers must demand themselves with quality consciousness and result consciousness, writing at the highest level at present. The results created must reflect their best research level,and must have been carefully polished and meditated on. The researchers should endeavor to apply rigorous research nature throughout the entire process of research work, so that they can promote the further development of academics with unique research results.
Key words: research nature; subject selection; academic interest; research attitude
錢鍾書:《談藝錄》第86條《章實齋與隨園》(“附說二十”),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版,第6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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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英時:《中國文化的海外媒介》,《余英時文集》第5卷《現代學人與學術》,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25頁。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321頁。
胡三省:《新注〈資治通鑒〉序》,《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卷首第26頁。
劉知幾著、浦起龍通釋:《史通通釋》卷8《書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0頁。
馬克思在1853年9月2—3日致恩格斯信語,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449頁。
錢穆:《國史大綱》,北京:商務印啊、書館,2015年版,卷首“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第二條。
戴震:《與某書》,《戴震全書》(修訂本)第6冊《戴東原先生文》,合肥:黃山書社,2010年版,第478頁。
胡應麟:《少室山房類稿》卷89《石羊生小傳》,續金華叢書本,永康胡氏夢選樓,1924年。
蘇軾曾對友人說:“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見何薳:《春渚紀聞》卷6《東坡事實·文章快意》,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84頁。
傅光宅:《甲乙剩言序》,胡應麟《甲乙剩言》卷首,《說庫》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吳晗:《胡應麟年譜》,《清華學報》1934年第9卷第1期;呂斌:《胡應麟文獻學研究》下編《〈胡應麟年譜〉補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35—366頁。
吳晗:《胡應麟年譜》,《清華學報》1934年第9卷第1期;呂斌:《胡應麟文獻學研究》下編《〈胡應麟年譜〉補正》,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235—366頁。
王嘉川:《胡應麟年譜長編》,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年版,“前言”第4頁。
馮友蘭:《三松堂自序》,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20頁。
胡適:《二十五歲生日自壽》,《胡適全集》第10卷《嘗試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59頁。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歷史問題研究專項2023年度重大招標項目“新編中國史學史”(23VLS022)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王嘉川(1971— ),男,河北盧龍人,博士,揚州大學社會發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史學理論與中國史學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