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法典》夫妻共同財產中知識產權的缺位與紓解

摘 要：《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一千零六十二條）關于夫妻共同財產的規定采用列舉式與概括式相結合的方式，明確知識產權收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但對知識產權收益的源頭——知識產權——這一財產歸屬未作規定。知識產權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的缺位導致司法實踐面臨抵牾與困境。知識產權應當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證成需立足于夫妻身份關系，充分考慮知識產權是財產權的本質屬性與婚后所得財產共同制理念。現實紓解之法是通過司法解釋將“知識產權”或“知識產權的預期利益”納入“其他應當歸共有的財產”這一兜底性條款當中，或者賦予非知識產權人一方“制約權”；未來破解之法在于今后立法上對《民法典》進行修法時將第一千零六十二條進行重構，以“知識產權（人身權除外）”替換“知識產權收益”。

關鍵詞：民法典；夫妻身份；知識產權；共同財產

中圖分類號：D923.4

DOI： 10.19504/j.cnki.issn1671-5365.2024.02.08

隨著知識經濟的持續發展，知識產權的出現打破了傳統單一的有形物構成的財產權結構，這是羅馬法以降私法領域一次劃時代的變革與創新。知識產權經過法律確認，成為和物權、債權同等重要的財產權利。自我國大力支持和保障知識產權的發展以來，愈來愈多的人們在各領域取得相應的知識產權。由此而來的是知識產權在婚姻家庭領域的歸屬與分割成為立法者、司法官、學者以及民眾關心的熱門問題，也是司法實踐中無法回避的問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簡稱《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基本繼承了我國《婚姻法》有關規定，僅在夫妻共同財產的規定中出現了知識產權一詞，將知識產權收益納入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知識產權與知識產權收益二者之間本身是衍生關系，只談知識產權收益的歸屬而不談知識產權的歸屬無疑割裂了二者之間的內在聯系，欠缺邏輯支撐。這反映出知識產權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的缺位。

一、夫妻共同財產中知識產權缺位的原由

《民法典》草案頒布之前，以吳漢東教授為代表的知識產權法學者建議《民法典》設立知識產權編。然而，立法上考慮到知識產權涉及行政管理等因素并未將知識產權單獨成編式地納入《民法典》。因此，《民法典》涉及知識產權的規定較少且分布零散，依次出現在總則編（第一百二十三條）、物權編（第四百四十條、第四百四十四條）、合同編（第六百條、第八百四十四條、第八百七十六條）、婚姻家庭編（第一千零六十二條）、侵權責任編（第一千一百八十五條）。立法上并未對知識產權為何沒有納入夫妻共同財產的范圍進行說明。

（一）《民法典》為知識產權雙重屬性的理解迷霧所籠罩

案例一：北京某法院在判決結果中沒有支持一方主張涉案知識產權應由夫妻二人共有的訴求。關鍵理由在于，法院認為知識產權來源于一方智力成果所形成的人身專屬性，應由一方專有是法律規定之本意（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2民終6962號民事判決書）。

該案例折射出司法實踐中對知識產權屬性的偏見主要源于立法規定。《民法典》雖集九法于一體，但也未完全走出傳統民事法律對知識產權雙重屬性的理解迷霧。

《民法典》第一百二十三條位于總則編第五章“民事權利”部分，規定了民事主體的人格權與財產權。第一百零九條至第一百一十二條是對人格權的規定，第一百一十四條至一百二十五條是對財產權的規定。梳理第一百一十四條至一百二十五條可以發現民法上的財產權架構由知識產權與物權、債權、投資性權益共同構成，立法上在總則編認為知識產權是財產權。

《民法典》第四百四十條與第四百四十四條位于物權編第十八章“質權”第二節“權利質權”部分，規定知識產權中的財產權可以進行出質，這一規定顯然意味著立法上在此處認為知識產權不僅包含財產權同時也包含人身權，而人身權是不得出質的。

《民法典》第八百七十六條位于合同編第二十章“技術合同”第3節“技術轉讓合同與技術許可合同”部分。該條規定知識產權可以轉讓和許可，而知識產權的人身權是不能轉讓的，所以此處立法上認為知識產權為財產權。以上《民法典》關于知識產權的規定體現出立法部門在立法過程對知識產權兼具財產性和人身性雙重屬性存在困惑，進而導致立法部門在相關法條的闡釋中亦產生函矢相攻之處。

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民法室對《民法典》進行了闡釋：闡釋第一百二十三條時指出，知識產權兼具財產性與人身性；闡釋一百二十四條時指出，知識產權同物權、債權、投資性權益等屬于自然人的合法私有財產[1]；而對第四百四十條與第一千零六十二條的解讀則存在抵牾——在第四百四十條中指出知識產權主要是財產權，然后在第一千零六十二條中指出，知識產權不但是財產權，亦是人身權，具有強烈的人身性[1]。綜上所述，知識產權雙重屬性的理解迷霧籠罩《民法典》，立法上既意欲突出知識產權的財產性又意欲凸顯其人身性[1]。

（二）《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對夫妻共同財產持具象財產觀

案例二：曹某作為畫家，在離婚時其畫作已售出8幅，收到價款160 000元。另有3幅畫作已經收到預訂款15 000元，剩下30余幅畫作處于待售狀態。張某主張全部畫作屬于夫妻共同財產，法院認為只有已收到的8幅畫作價款160 000元與3幅畫作的預訂款15 000元可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待售的畫作則屬于曹某的個人財產[2]。

案例二表明司法實踐中不認可未轉化成為具象的金錢等有形收益的知識產權可以作為夫妻共同財產。

《民法典》婚姻家庭編所列舉的夫妻共同財產都是傳統民法意義上的具象財產，也就是有形物，忽視了無形物作為財產本質上和有形物沒有差別。2004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對知識產權收益的范圍進行了初步界定，認為只有智力成果轉化為有形財產后才能被認定為夫妻共同財產。《民法典》出臺后，最高人民法院基本延續此前觀點，指出書稿、字畫等作品沒有出版或者被采用時僅僅屬于夫妻一方的精神財產而不能認為是夫妻共同財產，即認為無形的知識產權客體以及其物質載體本身不能成為夫妻共同財產，只有轉化為具象的金錢等有形收益時才能成為夫妻共同財產[3]。夫妻一方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以共同財產為主要經濟基礎創作出的知識產權不能被認定為共同財產，其根源在于立法及司法上對夫妻共同財產皆持具象財產觀，有意將知識產權與傳統民法上的具象財產區別對待。《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十八條第2項規定“特殊職務作品”由單位享有除署名權之外的著作權。《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第六條是專利權歸屬的特殊規定，規定職務發明的專利權歸單位。上述立法的核心理由之一都在于創作人（發明人）的創作（發明）主要利用了單位的物質技術條件。同理，基于家庭倫理性與夫妻共同體理念，夫妻一方的發明創造主要是利用夫妻共同財產而完成的知識產權（人身權除外）歸屬夫妻共有亦理所應當。

（三）《民法典》婚姻家庭編忽視了夫妻身份關系與知識產權是非物質性信息的聯系

案例三：馬某是一位小說作家，收益頗豐。與曾某結婚后遇到事業低谷期，其婚后創作的幾部小說作品不僅無出版社青睞，還因未如期交付稿件而需支付違約金。其間家庭經濟來源主要依靠曾某，后馬某與曾某離婚。兩年后，馬某與王某結婚，通過王某的社會關系等因素，之前積壓的小說得以迅速發表并取得較高收益。曾某得知后提起訴訟，請求分割稿費。法院則以該收益非二人婚姻關系存續區間取得而駁回訴訟請求[4]。

案例三說明，曾某無法分得稿費在于小說本身的知識產權由馬某專有，同時否認了曾某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通過付出金錢、精力等方式對馬某順利創作出小說作出的實質貢獻。

家庭生活有別于商業生活，婚姻家庭領域的財產關系是建立在身份關系的基礎之上，不能完全等同于一般的財產關系。黑格爾認為婚姻的出發點是當事人雙方自愿組成同一體而放棄個人人格[5]。根據互惠利他理論，夫妻身份關系是以永久共同生活為價值目標的互惠利他主義關系，夫妻雙方通過締結婚姻而將彼此的命運融為一體，形成身份上的“人身共同體”與財產上的“經濟共同體”。利他主義的核心在于奉獻，即犧牲自身利益從而保障對方利益受損最小化或利益最大化。家庭生活利他主義的具體表現就在于夫妻將保障對方的利益作為自己立足點[6]。

知識產權本質是一種非物質性信息，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夫妻出于利他主義的家庭倫理，對于一方知識產權之非物質性信息的形成或多或少都會產生相應的貢獻，這種貢獻對于知識產權的創造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不僅針對知識產權的具體創作過程，亦表現為家庭日常生活中如經濟上的支持、家務的分擔、精神的慰藉等[7]。《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具象財產觀顯然忽視了夫妻身份關系與知識產權是非物質性信息的聯系。

二、知識產權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缺位產生的司法實踐困境

《民法典》夫妻共同財產中未規定知識產權而僅規定知識產權收益，造成了司法實踐面臨法律規定上的抵牾以及一系列現實困境。

（一）夫妻繼承或受贈的知識產權歸屬判定存在法律抵牾

《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二條第4項規定，夫妻繼承或者受贈予的財產為夫妻共同財產。《民法典》第一千一百二十二條規定，除法律規定或者根據其性質不能繼承的財產外，個人的合法財產都能夠繼承。知識產權當然屬于個人合法財產可以繼承或者贈與。以商標為例，商標的轉讓或贈與在辦理相關程序后，受讓人成為商標權人。這也是為何許多自然人對商標進行“囤積”后進行出售。因為商標就是一種財產，原商標權人并不存在無法轉讓的人身權，實質上和一輛汽車的轉讓或贈與并無差別。那么當夫妻繼承或者受贈的知識產權（人身權除外）理應歸屬為夫妻共同財產，而《民法典》只規定知識產權收益為夫妻共同財產則是否定知識產權為夫妻共同財產。此時，司法實踐對夫妻繼承或受贈的知識產權歸屬判定存在法律抵牾。

（二）財產判定與分割的適用困境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簡稱“解釋一”）對于知識產權收益的規定為實際取得或已經明確可以取得的財產利益。究竟何為“知識產權收益”，立法上與司法上并沒有對此作出明晰的界定。產生了一系列問題：知識產權人將其知識產權轉讓所獲的報酬是否屬于知識產權收益？知識產權因侵權行為而獲得的賠償是否屬于知識產權收益[8]？知識產權在婚姻關系存續期間或者離婚之后侵犯了他人知識產權，侵權責任是否由夫妻雙方共同承擔、如何分擔等。知識產權收益的界定不明，導致司法實踐中對于財產的判定存在同案不同判的情況。

知識產權客體是一種非物質信息，其取得與產生收益的時間往往無法同步，僅規定知識產權收益造成“解釋一”在司法實踐中存在適用困境與法律抵牾。例如：張三婚前創作完成一部文學作品并與出版社簽訂了出版合同協議，明確約定了出版社應支付的報酬。隨后，張三與李四締結婚姻關系，出版社實際向張三履行報酬是在其與李四結婚之后。此時，這筆報酬是否屬于夫妻共同財產？對“解釋一”嚴格從文義解釋出發，該報酬屬于該文學作品帶來的收益并且是明確可以取得的財產利益，應當屬于夫妻共同財產。然而，當張三婚前與出版社簽訂的出版合同約定的報酬亦是張三對出版社享有的債權，而個人在婚前已產生的債權婚后依然是個人財產。上例表明同一筆報酬究竟認定為知識產權收益還是債權將對財產歸屬產生截然相反的結果。再如：張三在與李四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取得知識產權并簽訂許可使用合同，約定許可使用費，此時該許可使用費已屬于張三與李四的共同財產。但是張三在實際取得許可使用費之前與李四離婚，隨后與王五結婚，其在與王五婚姻關系存續期間實際得到該許可使用費，按照“解釋一”該許可使用費同時屬于張三與王五的共同財產，其中邏輯難以自洽。

三、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否定說反駁與肯定說證成

（一）夫妻共有知識產權之否定說駁斥

1.知識產權本質為財產權，僅著作權具有人身權屬性。知識產權對我國來說是一種舶來品，狹義的知識產權由著作權、專利權、商標權組成。其英文“intellectual property”、德文“geistiges ei?gentum”、法文“propriété intellectuelle”，原意均為知識財產權。當前，我國知識產權法學者公認知識產權是一種區別于傳統有形財產權的無形財產，是與物權、債權位于同一邏輯層次、同等重要的民事財產權，知識產權作為財產的內核不因其客體的非物質性而與傳統物質財產有本質區別。縱然知識產權存在人身權的內容，也不能撼動其本質是財產權[9]。我國知識產權法奠基人鄭成思教授曾明確指出“凡是知識產權皆具有財產權與人身權的雙重屬性”的觀點是一種主觀臆斷，實際上只有著作權中才談得上人身權，專利權與商標權并不具有人身權屬性[10]。一些學者誤認為專利權與商標權存在人身權，實際上是將專利權與商標權中包含的人身要素如“署名權”等同于人身權。我國法律只將著作權劃分為著作人身權與著作財產權二元制結構，也意味著專利權、商標權并不具有人身權。因此，以知識產權具有人身權屬性不應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論據有以偏概全之嫌，即便該論據成立也僅適用于著作權而不能及于其他知識產權。縱然是著作人身權制度學界亦存在質疑，著作權發源之初只和經濟利益相關，著作人身權的確立根植于文藝復興時期浪漫主義思潮的興起[11]。此后，著作權由財產權和人身權構成的二元制結構是立法、司法以及學界主流觀點。但著作人身權與民法人格權存在理論矛盾，在著作人身權能否允許轉讓、是否能實現其制度價值等問題上始終遭到一些知識產權法學者的質疑[12]。

2.有人認為：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將會扼制人們進行創作（發明）活動的積極性，從而破壞知識產權制度激勵創新的核心作用。該觀點不具有說服力，知識產權制度的激勵作用體現在經濟方面以及“社會贊譽”“自我志愿”等多方面。首先，知識產權共有并不等同于創作人、發明人、商標注冊人等身份性質上的共有。夫妻一方作為知識產權的創作者依然享有知識產權的原始權利，是該知識產權的單獨權利人。另一方只是根據婚姻家庭編的規定經“法學上的下一秒”成為知識產權的共有人[13]。因此，不會對創作人（發明人）在追求“社會贊譽”、實現“自我志愿”等方面產生負面作用。其次，著作權法、專利法的立法目的在于鼓勵創作與發明創造，而商標法的立法目的與鼓勵創作（發明）并無關系，而是在于保護消費者免受欺詐以及經營者因產品獲得良好的商業信譽，從而鼓勵經營者提高產品質量與服務[14]。最后，從未聽聞夫妻一方因婚后取得的有形物為夫妻共同財產而放棄追逐財富的增長，反而會因為婚后對家庭的責任與義務更加追求個人以及家庭財富的增長。知識產權和傳統有形財產的邏輯是一致的，并且知識產權共有能避免非創作方對創造方日常的創作行為進行掣肘，使得創作方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創作當中。

3. 對交易安全造成的負面沖擊存在解決機制。從交易效率出發，一項財產的權利主體愈少的確更有利于財產的交易安全。倘若夫妻雙方對一項作品享有平等的處分、轉讓等權利勢必會影響著作權的交易效率。但是，保證交易效率不該建立在犧牲分配正義基礎之上，應當兼顧交易效率與分配正義，制定出解決機制。如所有權權能分離而產生的信托權、出資與經營相分離的股權，物的類型擴張產生的用益物權都是為了解決權利共有與效率而制定出來的，值得借鑒[15]。況且，夫妻一方私自處分有形財產的效力認定，同樣為學理以及司法實踐帶來了各式各樣的難題。

（二）夫妻共有知識產權之肯定說證成

1.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是財產平等保護原則的內在需要。知識經濟時代，知識產權的財產性日益彰顯，已成為最重要的財產類型。《民典》總則編規定知識產權與物權、債權、投資性權益共同構成了民法上的財產權體系。知識產權與物權等傳統財產權處于同一位階，應得到平等地保護而非“偏見性”對待。2016年11月27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發布，明確指出：“保護產權不僅包括保護物權、債權、股權，也包括保護知識產權及其他各種無形財產權”。根據司法解釋，婚姻關系存續期間產權證書登記在夫妻一方名下的房屋或一方名義投資的個人獨資企業、一方名義在合伙企業或有限責任公司的出資可以成為夫妻共同財產①。那么，婚姻關系存續期間一方署名的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正是財產平等保護原則在婚姻家庭領域的具體體現。

2.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符合婚后所得財產共同制理念。婚姻家庭領域立法目的在于維護家庭關系的和諧穩定。家庭對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具有特殊意義，我國婚姻家庭領域立法與司法必須兼顧傳統家庭倫理和民眾感情[16]。夫妻婚后財產共同制與我國傳統家庭倫理觀念一致，符合我國國情，也是維護家庭關系和諧穩定的基石。現代婚姻家庭領域立法更注重保護家務勞動的價值，而現代社會中，夫妻一方以智力勞動為主要經濟來源，另一方主要從事家務勞動，這種現象已十分常見。“同居共產”的財產不應將有形財產與知識產權等無形財產割裂開來，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既符合婚后所得共同制理念，恰能更好地對家務勞動價值進行保護。

3.能夠破解民法典對夫妻知識產權收益的界定困境。關于知識產權的收益界定，司法解釋沒有概括性地界定為已經取得或者明確可以取得的收益。但是學界對于知識產權收益范圍是否應當包含預期利益的討論始終聚訟不已。如上文所述，由于知識產權與其收益取得的時間不同步以及與婚姻關系存續或者解除的時間存在多種交叉關系，司法實踐中常常面臨著認定難題。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進行分割時僅需要考慮知識產權的取得時間，從而大大降低了認定難度，進而有利于降低司法成本，高效解決紛爭。

四、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管理與分割

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具有內在的邏輯支持，符合婚后財產共同制理念與財產平等保護原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分析知識產權的管理與分割顯得尤為必要。

（一）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管理

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有兩種管理方式：雙方平等管理模式與單方主導模式。根據《民法典》第一千零六十二條規定，夫妻對共同財產享有平等的處理權。但是平等的處理權是否意味著同等的管理權呢？平等應兼顧效率原則，知識產權作為智力成果與其創作者之間具有天然的“親緣性”，創作者對其知識產權更加了解，能夠充分發揮出知識產權的經濟、藝術或者實用價值。從效率層面出發，贊成知識產權管理應采用單方主導的管理模式，即知識產權為夫妻共有財產，但創作者一方主導知識產權的管理，管理活動應有利于夫妻的共同利益。

（二）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的分割

知識產權的經濟價值具有相當強的可變性，隨著時間的推移可能一文不值，亦可能千金難買。為避免紛爭的延續以及司法資源的浪費，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其財產權的分割應當以在離婚訴訟中一次性分割為原則。首先，夫妻雙方自愿平等協商分割方案。協商不成的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專業的鑒定機構對知識產權的財產價值進行評估，隨后就該估值進行分割。當然，當知識產權持續產生經濟價值時，雙方也可約定每次按比例分割[8]。

五、夫妻共同財產中知識產權缺位的紓解

基于知識產權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缺位的現實困境，最高院通過出臺司法解釋紓解是最為現實的方式。當然，法律絕非一成不變，《民法典》終會隨著時勢而進行修改。

（一）知識產權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缺位的現實紓解

1.司法上將知識產權解釋為“其他應該歸共同所有的財產”。立法者在夫妻共同財產中只規定“知識產權收益”顯然是偏向于否定“知識產權”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將知識產權解釋為“其他應該歸共同所有的財產”似乎不符合立法目的。但為了解決司法中的現實困境，這一解釋亦存在合理之處。首先，夫妻二人共同創作的知識產權本身應屬于夫妻共同財產，不能因為夫妻共同財產中只規定了“知識產權收益”，從而否定夫妻合作作品屬于共同財產。其次，夫妻繼承或者受贈的知識產權屬于第一千零六十二條第4項，應為夫妻共同財產。此時，將知識產權解釋為夫妻共同財產是有法律依據的。

2.司法上將知識產權預期利益解釋為“其他應該歸共同所有的財產”。目前司法解釋對于知識產權收益的規定并不包含預期利益，同時指出離婚分割財產時對于尚未取得經濟收益的知識產權為一方所有，視情況對另一方作出適當照顧②。對此，相當一部分婚姻法學者持質疑態度，以陳葦教授為代表的學者認為應當將知識產權的預期利益納入知識產權收益的范圍內[17]。其合理性在于符合民法的公平原則，既然既得利益屬于夫妻共同財產，預期利益理應屬于共同財產在邏輯上具有內在支撐。“適當照顧”在司法實踐運用中往往無濟于事，只有將預期利益作為共同財產方能在夫妻關系中切實保護非知識產權人一方的經濟利益[17]。最高院可以在不推翻之前解釋的基礎之上繼續擴大知識產權收益的范圍，將預期利益納入知識產權收益的范圍。

3.司法上賦予非知識產權人一方“制約權”。根據權利基礎理論，知識產權的財產權內容分為兩個方面：權益和權能。權益為知識產權人獨占知識產權客體而產生的利益。權能為知識產權人為了實現知識產權客體的利益而采用的方式和措施，主要表現為對知識產權享有“轉讓權”“處分權”“收益權”。學界通說和司法實踐認為知識產權收益可以作為夫妻共同財產。但對于知識產權的轉讓、處分、許可使用等不置一詞。以商標為例，其財產收益主要在于通過許可使用以及轉讓的方式來實現，當下將財產權和財產權益分割開來的規定顯然無法制約作為知識產權人的一方“惡意”處分知識產權，進而損害夫妻共同財產利益的行為。為了保障夫妻關系中非知識產權人一方的利益，可以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在婚姻家庭領域規定，夫妻關系中作為知識產權人的一方對知識產權行使權利應有利于夫妻共同的財產利益。同時，可以參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實施條例》第九條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第十四條關于著作權和專利權共有時權利如何行使之價值目標，適當用于婚姻家庭領域，即夫妻關系中一方作為知識產權人對知識產權進行許可使用、轉讓、處分時，另一方有正當理由的可以阻止其對于知識產權實施獨占許可或者轉讓等，對于“惡意”處分知識產權的行為，另一方有權在離婚訴訟中請求人民法院撤銷。

（二）知識產權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缺位的未來破解

立法上明確知識產權為夫妻共同財產。《民法典》固然應保持相對的穩定性、系統性。但這并不意味著《民法典》是一成不變的，相反《民法典》是一個開放的規則體系。隨著時代的變遷，技術的進步，《民法典》必然亦是應然要作出相應的改變，這是由民事法律反映和服務于社會物質生活條件的本質所決定的。基于知識產權在夫妻共同財產中的缺位的現實困境，通過司法解釋的方式只能起到揚湯止沸之效，未來在對《民法典》進行修法時將一千零六十二條進行重構，以“知識產權（人身權除外）”替換“知識產權收益”方能達到“治本”之效。

結語

知識產權與知識產權收益二者是衍生關系，《民法典》婚姻家庭編關于夫妻共同財產的現行規定割裂了二者之間的內在聯系，欠缺邏輯支撐。我國婚姻家庭領域立法應在兼顧傳統家庭倫理和民眾感情，注重保護家庭關系中弱勢一方的權益，充分肯定家務勞動價值的基礎之上，與財產形式的發展保持一致，轉變傳統財產之有形物質的理念，著眼于當下知識經濟時代中最重要的財產形式——知識產權。因此，建議未來《民法典》婚姻家庭編修改時將知識產權（人身權除外）作為夫妻共同財產，如此更加彰顯國家對于家庭婚姻關系的倫理關懷，平衡夫妻雙方財產權益，促進家庭生活和諧穩定。

注釋：

①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的解釋（一）》第七十三條—第七十八條。

②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處理財產分割問題的若干具體意見》第15條：“離婚時一方尚未取得經濟利益的知識產權，歸一方所有。在分割夫妻共同財產時，可根據具體情況，對另一方予以適當的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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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