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漁之園,占地三畝,乃稱芥子。而吾冷翠閣之園,不足半分,故謂塵園也。塵者,人皆憎之。因塵細小,隨風飛舞,積于案幾,便成灰埃,擦之方能幾明案凈。人世間更是紅塵滾滾,俗霧漫漫,引得多少文人雅士,夢求超凡脫俗,尋找世外桃源。
然塵雖微,積于廣野,地可成土,百禾生矣!塵雖輕,飛于九霄,天可結雨,萬物滋矣!而大千世界,紅塵不滾,天地寂矣。
吾之塵園,不離紅塵,更非凈土。園雖小,有芝蘭可聞,瑯玕可賞;閣雖陋,有翰墨可鑒,嘉書可讀。古梅之下,清茶一杯,良朋咸集,談書論畫,不亦樂乎!
吾愛塵園,只愿空中之塵,落此園中,以澄玉宇也。
讀上面這篇短文,不明其出處者定會想該文應是古時某位文人雅士的小品文。其實上文出自當代畫家顧鶴沖之手,筆者摘自顧鶴沖書畫論文選《塵園藝談》一書中的自序《塵園銘》。
顧鶴沖何許人也?男,1943年生于上海市金山縣(今金山區),1967年畢業于南京大學地理系,曾任南京大學美術社社長,1970年畢業分配至昆山工作生活,2015年因病辭世,享年73歲。其生前為中國手指畫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美術家協會會員,昆山書畫院顧問,曾任昆山市文聯主席、文化局局長。

1970年顧鶴沖大學畢業來昆山工作,那年是我出生的時間。1993年我大學畢業來到昆山工作時,正是顧鶴沖的事業輝煌之時,1991至1996年,顧鶴沖以昆山市文化局局長、中國指畫家的身份在蘇聯、法國、美國等國訪問、交流、講學、辦畫展,其顧鶴沖指畫展在西方藝術界引起極大轟動。我和顧先生是兩代人,按理我們之間很難有工作或生活中的交集,事實亦是如此,當年我只是一名在昆山外企工作的打工者,而顧先生已是功成名就的大畫家。直到2003年顧先生正式退休,我也只聞其大名,未見其尊容,但2011年的一個機緣讓我終于認識了文化人、畫家顧鶴沖先生。
心若在,夢就在,有夢就有實現的可能。先談我認識顧先生的那個機緣。2011年春節前后,我從昆山某部門接下京滬高鐵昆山南站貴賓室書畫裝飾項目。我只是名策劃者,非書畫家,要完成該任務,必須邀請昆山最有名望的藝術家來參與。在我的老師、昆山知名書法家王金春先生的引薦下,2011年3月的一天,我第一次見到了久仰大名的顧鶴沖先生,沒想到年近古稀而精神矍鑠的顧先生很爽快地接受了我的請求,并承諾按時完成創作。

一個半月后,由顧鶴沖先生和昆山另一位國畫家、昆山美協名譽主席劉建華先生共同精心創作,書法家王金春先生題跋的巨幅畫作《玉峰三寶圖》誕生了,這是昆山歷史上迄今尺寸最大的國畫,該畫畫幅高3米,寬5.6米。世稱“玉峰三寶”的昆石、瓊花、并蒂蓮被創作在一幅大畫中,這在昆山書畫史上應算是創舉。該畫構圖巧妙,用墨豐富多彩,畫面恢宏又不失清雅格調,觀之讓人賞心悅目,觀者無不為畫家的高超技法與獨具匠心的布局章法所震撼。該畫作被裝裱安裝到昆山南站貴賓室主墻上后,獲得了廣大觀客的一致好評。
光陰荏苒,又是一年。我再次隨王金春先生走入顧鶴沖先生家,開始我對他的專訪。顧宅位于吳淞江畔的一個小區里(即顧先生謂之的“塵園”),該小區地處昆山鬧市,但步入小區后卻分外寧靜,頗有五柳先生詩云“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意境。也許是我們已經相識的緣故,頗具江南隱士風范的顧先生難得地對我打開心扉,侃侃而談他的藝術生涯。
顧先生出生于上海市郊一座人文歷史深厚的古鎮——金山張堰鎮。該鎮是近當代中國海派書畫大家白蕉先生(1907年─1969年)的故里。顧先生談起自己繪畫的啟蒙老師時,除了身為教書先生的父親外,更多的則是他的鄉賢白蕉先生對他的影響。顧先生在他的文章《白蕉畫蘭》一文中這樣寫道:
我與白蕉為同鄉,常為家鄉有這樣的曠世奇才而驕傲,他的侄子何兆權是我中學時期最知心的同學,假期中我常住在他家,翻看白蕉留在故居中的手稿、習作是最大的樂事。白蕉先生的書畫習作對我今后一生獻身于書畫事業有著直接的影響……
1962年我高中畢業考入南京大學,與好友分別之際,何兆權知我酷愛繪畫,便送給我幾幅白蕉的蕙蘭習作,以作紀念。那幾幅蘭花圖是白蕉先生早年練筆的隨意小品,雖是不經意之作,但我覺得筆精墨妙,將其視為珍寶,愛不釋手,一直隨身攜帶,時時揣摩臨習,至今與我相伴已半個多世紀。
顧鶴沖就讀南京大學地理專業后,課余繼續苦攻國畫,同學們都午睡了,他卻在磨墨揮毫。暑假寒假,學校里人走空了,他卻留下面壁苦練,因此他被選為南京大學美術社社長。他大學畢業后,正值動亂年代,當時知識分子是臭老九,文化分文不值。他先被分配到蘇北軍墾農場勞動,一年后又分配到江蘇昆山一個偏僻的磚瓦廠。他乘了五個小時的小火輪,來到一個十分陌生的地方,真是舉目無親,雙眼淚汪汪,心想這輩子也許就與泥土打交道了。他整天推小車,制磚胚,慢慢地與工人們交了朋友,工余時為工人們畫像,畫速寫。廠里看到他會畫畫,就讓他在廠大門口畫一幅毛主席像。雖然這只是一個小廠,工人們都是些沒有文化、不懂藝術的大老粗,但他還是全身心地投入,拿出自己最高的水平,努力把這幅畫畫好。路過工廠的人們都能看到這幅漂亮的畫,慢慢傳到縣里,不久縣里將他調出來搞美術攝影工作,從此,顧鶴沖的人生便與藝術結了緣。而試作指畫,乃是1980年以后的事。

指畫,也稱手指畫,是中國畫的一種特殊手法,其源甚遠,唐代即有張璪、王洽“手摸絹素”之說。但實際的創始者應推明末清初的傅山及稍后的高其佩。而當代已故畫家潘天壽、四明一風等又將指畫推向一個新的高峰。
顧鶴沖之所以放棄苦練二十年之毛筆畫而一心獻身于指墨畫,非為賣弄技巧或獵奇,而是受前輩大師啟發,深感指畫創作難度較大。蓋指禿無鋒,無論畫線畫面,都不及運筆自如,水分干濕,墨色濃淡極難掌握,每到嚴冬,手指蘸墨,寒入骨髓,但指畫正是利用這些局限而別開生面。指禿能得生拙古樸之趣,指甲指肉靈活轉動,可使剛柔相濟,達到筆畫所沒有的特殊效果。因此他深深愛之,幾度春秋,挑燈苦練,逐步掌握了運指用墨的技巧,能自由地作畫了。作品《江南秋》,充分運用指頭、指甲、手掌的軟硬特點,并發揮水墨的天然滲化效果,使蟹之肥壯、水之清淺、竹之蒼勁、爪之尖利得到生動有趣的表現,抒發了作者對富饒的陽澄湖畔、魚米之鄉的熱愛之情,此畫入選第二屆中日水墨畫展,并獲得好評。
若要畫成,功在畫外,對此顧鶴沖深有體會。因此他還自學文學、美學及書畫理論,著有數十篇論文,發表于《新美術》《朵云》《書法研究》《江蘇畫刊》等刊物。對畫題常仔細琢磨、反復推敲,力求富有詩意。
蒼天不負苦心人,顧鶴沖在指畫藝術的探索道路上已初步形成了風格,并產生了一定的影響。中央美術學院焦可群教授評價其指畫“寓巧于拙,寄華于樸”,天津美術學院院長孫其峰先生充分肯定他吸取西畫之長,潑彩潑墨,大膽運用水分滲化的獨到之長。
1986年10月,由中國美協、中國職工對外交流中心和日本日中水墨交流協會聯合在日本舉辦的第二屆中日水墨畫交流活動中,顧鶴沖被推選為中國水墨畫代表團團長。訪日期間,共進行了六次講習表演,每次觀眾都在二百人以上,他們的畫藝得到了日本美術界極高的贊譽。《每日新聞》在專訊中寫道:“畫家年齡在四十開外,技藝已趨成熟,用筆富有新意。”
1988年10月,顧鶴沖在煩瑣的行政工作之余星夜伏案作畫,創造了一大批作品,無償捐獻給振興蘇州市昆劇基金會,為振興發展昆劇藝術做出了貢獻。
1989年顧鶴沖的作品《高寒圖》入選中國當代指畫藝術展并榮獲一等獎。江蘇美術出版社出版了《顧鶴沖指畫》專集,著名美術家薛鋒先生為畫集撰寫了前言。

1991年12月,應蘇聯科學院之邀,顧鶴沖和上海人民出版社社長、美學家吳士余先生赴莫斯科進行為期兩周的訪問講學活動。顧鶴沖作了《中國繪畫的美學價值》《弘揚中國繪畫優秀傳統,發展民族藝術》學術報告,并作指畫示范,引起專家們較高的評價。期間發生了蘇聯解體等重大事件,所以人們稱他們是訪問蘇聯的最后一批學者,又是訪問俄羅斯的第一批學者。
1992年11月,顧鶴沖等四人畫展作為法國舉辦的“中國文化月”活動內容之一在里耳、巴黎等城市展出,《歐洲時報》《巴黎龍報》《里耳日報》及有關電視臺均予以報道。特別是顧鶴沖的指畫,引起法國觀眾極大的興趣,他們稱之為“神奇的藝術”。
1996年1月,顧鶴沖指畫展在美國舊金山展出。畫展開幕前,當地的報紙已紛紛做宣傳,如《星島日報》刊登題為《江南第一指 蘇州畫家顧鶴沖一月初訪美舉辦指墨精品展》《昆山市文化局局長顧鶴沖來灣區表演指墨絕技》等長篇文章,從而引起人們極大的關注。為了加強人們對中國指畫的理解,《星島日報》還刊登了顧鶴沖的專稿《指畫淺談》。
顧鶴沖是一位勤奮而多產的畫家,他的指畫《松鷹喜雪圖》在人民大會堂展出,并被全國人大常委會收藏。《雄風》入選世界華人藝術展并獲獎,《高寒圖》等五幅作品入選由中國美術出版總社出版的《當代中國藝術》(光盤著作),《春雨歸舟》入選《今日中國美術》大型畫冊,《高寒圖》等十幅作品入選湖北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中國指畫藝術》(虞小風著)。

2003年,60歲的顧鶴沖先生退休后,創作的時間一下子充裕了許多,他也因此迎來了自己藝術創作的第二個高峰。2004年11月,國際統一出版社出版了《顧鶴沖畫集》,這是他退休后探索藝術成果的一次展示和小結。該書為大八開,收集了40余幅力作,畫冊裝幀樸素高雅,美觀大方。翻開畫冊,一股磅礴之氣震撼你的心靈。例如《秋鷹賦》,是作者受顧炎武《賦得秋鷹》詩意感染而作成。畫面展現的是“忽見晴皋鋪白草,頓令涼野動秋風”的寥廓霜天之景,那只翱翔千里、搏擊長空的雄鷹,正怒目下視,任何獵物皆難逃其利爪。顧炎武原詩并非單純詠鷹,而是以秋鷹作為抗清英雄的象征,故此畫努力表現秋鷹凌空而下、一擊千里的偉力。
2010年9月,江蘇美術出版社出版了《水墨玉峰顧鶴沖畫集》,共收集新作21幅,每一幅作品皆美輪美奐,展之覽之,讓人愛不釋手。“指下丹青,探索更新”,這是楚圖南先生為顧鶴沖指畫展的題詞,顧鶴沖已將此作為自己藝術上的座右銘,生命不息,求索不止。當日采訪結束后,我也贈顧鶴沖先生詩一首:
仰觀塵園手指畫,始知世上有奇葩。
問其哪得妙如許?精神源自白蕉家。
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晃顧先生逝世整整八周年了,今年是顧鶴沖先生八十周年誕辰,做為后學晚輩的我記敘此文,向先生致以崇高的敬意與深深的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