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歷史與政治的各種原因,中國書法和篆刻在民國以來的很長時間里并沒有像文字、文學一樣,被一種激進主義的改造潮流所裹挾,而是表現出很強的傳統延續性以及在此延續性前提之下的風格樣式的變遷。但是,隨著改革開放以來國門的打開,書法篆刻從業者之于傳統文化的陌生和疏離,“千年未有之變局”才算真正地到來。所以,從一個長時段的宏觀歷史的角度來說,當代篆刻是不可說的,因為我們都是“局中人”。不過,“局中人”又不能不說。因此,也就有了這篇文字的誕生。
篆刻之在當代的“新變”,導源于以下幾個因素:一、就是上文所說的激進主義的文化態度。二、由激進改造而引發的一系列相關問題。比如與篆刻創作相關的字法問題、篆法問題、刀法問題等,即使歷史并未走遠,但試圖做一些必要的還原工作也將變得異常艱難。現實中的篆刻不得不被生硬地放置在一個當下的文化語境之中,或者說,不能以此語境相通洽,即不能獲得解釋。沒有解釋,便自動淡出人們的視野。篆刻史在此呈現的是一個明顯的“斷面”,這前所未有。三、多元文化背景的沖擊,為各種冠以“新意”的嫁接行為提供了口實,使得各種以風格、樣式為標榜的“新變”似乎是理直氣壯的。
當然,中國地域之廣、人物之博,一種文化藝術的變與不變,總是相對而言的。比如以地域論,江南一帶為文人篆刻發源之地,傳統沉淀豐厚,相比較北京等地所受政治文化形態的影響較弱,其傳統的延續性要遠遠地強于后者。再如以人物論,以文字學、考古學為專業而兼治篆刻者,其作品面貌似乎多為“保守”;而以美術,尤其是以西方繪畫相比附者,其創作思路手法又是迥然相異的另一種。

這些差異性,使得當下中國篆刻創作似乎呈現出一種多元并舉的格局,似乎篆刻史上出現過的所有風格,在當代都有印人著手嘗試。但問題的關鍵是,保守也好、激進也罷,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當下中國篆刻在傳統文脈的接續和對西方現代藝術的借鑒、拓展方面,都沒有按照一種譜系化的必由之路推演——傳統有傳統的譜系、現代有現代的譜系,不求深入、予取予奪、隨意曲解、任意拼湊,是為這個歷史“斷面”的基本思維方式。而將片段化的解讀視為傳統的全部,以一維的偏執成就所謂的個人風格,以臨時權宜為目標,以實驗嘗試為口實,等等這些實用功利主義的運作方式,即為這個歷史“斷面”的典型套路。
概括而言,當下中國篆刻表現為以下幾個特征。
一、刀的明亮化趨勢。得益于當代各種金屬制作工藝的普泛應用,今人篆刻用刀的刀鋒遠較古人、前人銳利了許多,這直接導致了當代印人對于線條之刀刻趣味的特殊迷戀。在此,當代篆刻是得失互見的。有所得者,多是擁有比較好的傳統篆刻修養,借刀之銳利以表達各自對于晚清民國以來篆刻線條趣味的踵事增華,每一步走刀的傳神達意務求精雕細琢、沉著入味,從而賦予篆刻以古而醇、醇而肆的嶄新內涵。而由于我們對于更為廣闊的世界范圍內牽涉到刀法表達的視覺藝術的不知情,相關學術研究即刀法基礎理論的闕失,人們渾然不辨哪些刀法是屬于中國的、哪些是屬于其他文明、其他文化、其他藝術的。許多缺乏傳統修為的篆刻家,往往為獵奇求新所誘惑,貿然闖入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古埃及、古羅馬的碑刻刀法、丟勒的銅版畫刀法、金剛石的鉆石切面和中國玉器的線口設計,這些來自不同藝術載體和文化趣味的刀法,如何做“一鍋煮”地隨意截取和碎片化組合?即使可行,其學理化的解釋又是什么?
二、刀法線條的趣味化導向。引入了大量的非書法用刀、成線,徹底打碎了“刀法所以傳筆法”的傳統約束,篆刻開始主動疏離書法。這種疏離利弊參半,利的一面是,它拓展了線的趣味空間,使其不再單一地屈從于書法的“書寫性”。須知,觀看整個書法史,明清以來所謂的“書寫性”理論極為單薄:書法史的杰作未必都強調“書寫性”,或者即使有“書寫性”,也不是明清人所說的“書寫性”。打開了這一層遮障,篆刻之于書法史的關聯度可能不是被削弱了,而是更為加強了。這一點,對應著當代篆刻之在古璽這個領域中的突飛猛進,那種以刀意傳達鑄造、銘刻的荒古之趣,是為前人所未盡、亦多前人所不能。弊的一面是,篆刻與書法相關聯的另一個題中之義就是字體之“體”。對于“體”的疏離,使人們難以從一個傳統的字形、字體的角度去組合漢字和章法,而更喜歡使用來自素描的黑白語言結篆造型。這種新異的做法契合了當下人的審美“大感覺”,卻難以用更多細節性的表現闡明它與傳統、與西方的學理聯系。在往前的時間之軸上,它不見古人。論空間的東西之軸,又難以接續西方現代。
三、篆刻載體的多元化。由于上述學理問題的挪移和變換,當代印人在并不缺乏天然石質章料的情況下,又將陶瓷和紫砂拉進了篆刻。盡管與傳統石質章料相比,今天的印人大多視為一種“好玩”的補充,但這也可能帶動一輪前所未有的篆刻載體的泛化現象。如此,篆刻就徹底走向了“銘刻”,而人類“銘刻”的觸角從來都是遍布古今生活的方方面面,篆刻是否會如后現代藝術一般的完全“生活化”?這一隱含的邏輯,是否會有后續的效應,目前仍然是未知的。
本專題責任編輯:薛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