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村有一個草垛,在陽光下就像一朵柔軟的金色的花。草垛后是我家赭紅的磚房,垛前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江,泛著碧光,偶爾有鳴笛的輪船駛過,垛下是黑子的窩,黑子是我的狗。
他們說,黑子比我大一歲。那時候我六七歲,一個瘦瘦小小、怯懦沉默的黃毛丫頭是不招人喜歡的,但我擁有最溫柔的黑子。
小村很安靜。我走到哪兒去也不會有人管,那兒沒有汽車,黑子一直伴在我前后,我便肆無忌憚起來,中午吃飽飯,花一下午時間走一條陌生的小路也是不怕的,只要有生人出現,黑子便擋在前面,直愣愣地盯著他,豎起頸間的黑毛,喉間發出“嗚嚕嚕”的聲音,順勢再吠叫兩聲。
黑子很擅長在桑樹田里奔跑。在那種不夠平坦的泥地上它總是占盡上風。我心里知道追不上它,便一邊看著黑子在田里撒歡,一邊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輕輕扯下一串一串黑色的桑葚扔進嘴里。待到玩累了吃飽了,抹一把烏色的嘴巴,喚黑子一聲。只要一轉身,黑子便心領神會地帶我回家,我走慢,它也走慢;我走快點,它就小跑,最后就變成了我們之間的賽跑。等我落在它后面一大截,它就又跑回來,搖搖尾巴,用如水的目光望我一小會兒,又跟在我身邊慢慢走起來。小村實在是太靜了。黑子的叫聲一下一下被夕陽彈回,成了記憶里最溫暖的回聲。
黑子喜歡曬太陽,我便經常去草垛下陪它曬太陽。它總是橫躺在我鋪的一堆草上,舒展開它的四條腿,露出肚子上的白色絨毛,我靜靜地蹲在旁邊,輕輕地撓著它的下巴,慢慢地從它頸間撫摸到腹部,或是幫它剪彎曲的指甲。它閉著眼睛,睫毛在金色的陽光下微微閃動,讓我忍不住去觸摸它潤濕的鼻頭。草垛下仿佛是另一個靜止的時空,輕輕地打一個盹,睜開眼便已從午后轉到了黃昏。
長大后我離開了小村。每當我回去,才遠遠瞧見那赭色磚房,黑子就早已向我飛奔過來,仿佛是在路旁的草叢邊游動,叫聲在紅房綠樹間回蕩。
我不在的日子過得很快,黑子在一天天地變老。終于有一天,它把自己藏了起來,不在草垛下的窩里,不在桑樹田里,不在那些充滿回憶的路邊。沒有人知道它去了哪里。沒有人能找到它。我知道也許我再也追不上它了。
現在,草垛所在之處已經變成了平整的水泥地,我記憶里黑子的模樣也開始變得模糊,最后變成心里的一道影。獨自站立在鄉間的小路上,仿佛還能聽見黑子的聲音從陌生的地方傳來。我懂得,無論愿意與否,我無法應和。但也許,我們終會在那里,在某一個點再次相遇,正如曾經的每次離別。
(作者單位:東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