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

編者語：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生存，既要創造，也得消耗。如果只是一味地消耗，而無所建樹，早晚會被時代拋棄，至少也會社會性死亡；如果一邊合理地消耗，一邊積極地奮斗，創造，奉獻，就能建設一個幸福的家園，又何止是自己于世上的一塊立錐之地?！凹矣杺骷揖茫绎L繼世長?！闭f到底，美好的家園還需要世世代代的人們持續努力。

一

余祿雖然名字中有個“祿”字，但是活到一大把年紀，也沒有加官晉爵。說來也怪，他們的父親給他們三兄弟起名，名字都寓吉祥之意，顯期盼之殷，兄弟三人姓名中末字分別是福、祿、壽三字，卻是長子余福無福，一生多災多難；次子余祿無祿，一生布衣；三子余壽無壽，只活到三十歲就病死了。唉，真是越想要什么，越沒有什么。

余祿中年時頗感慨了一番，到了晚年卻也不以為意起來，他就是往祖上數十八代，也沒有一個大儒，更沒有一個大官，做小秀才的或許有，做小吏的或許也有，但肯定是汲汲無名，不然會在家譜當中大書特書。每年陰歷六月六曬譜，如果有這樣的大人物，他肯定是知道的，因為家譜他都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所以他認為他這一族就是這個命，人是扛不過命的，子子孫孫只要做個良人就好，平安一生就行，何必刻意尋求，命中有時自然有，命中無時自然無。

但是說到讀書，他還是很看重的，不論是自己孩時在私塾時讀書，還是子孫進了學堂讀書，他都是全力以赴攻讀，傾其所有供養。鄉諺云：“養兒不讀書，等于養個豬?！彼约鹤x書，也督促子孫讀書，不為別的，就是要讓家人都做個明理之人。

余祿兄弟三人，自己也有三個兒子，長子余德讀了小學，次子余功讀了初中，三子余言讀了高中。雖然有長子在先，但他內心里對三子期望最切，因為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三子能在縣立中學讀完高中，于農家而言是一件大事了，說不定能走入仕途，光宗耀祖；于長子，他一開始期盼最高，但是慢慢發現，中年得子的自己和妻子對他嬌慣過甚，難成大器，恐怕只能做個守成之人，甚至守成都難，所以慢慢地也不大督促長子上進了，只是要他守規矩，知方圓；于次子，他是無可無不可，既沒有多大期望，也沒有失之管教，畢竟是自己的兒子，“子不教，父之過”，所以這三個兒子，在老余不同的期望下，慢慢地走到了青年。

余德最怕讀書，小時候的他寧愿跟著父親去田地里學干活，遭受風吹日曬，也不肯進學校受那個罪，語文數學對于他就是天書，而田野里的蜻蜓青蛙，蝴蝶螞蟻，還有什么紫云英、嘎麻草、茅針、蠶豆等等才是他的最愛，他也放牛，也耕田，樂在其中，時間一長，余祿發現這個長子實在不是讀書的料，也就隨他去了。

余功是個默默無言之人，人稱悶葫蘆，不過他讀過初中，也識得千把個字，能讀通《東周列國志》，所以冬日一干小伙伴在墻角旮旯里曬太陽，總是纏著他講東周故事，而且他講得風生水起，聲情并茂，一干小伙伴聽得如癡如醉，所以慢慢地他在小伙伴當中建立起了威信，他也從東周故事中學到了一些歷史知識，積累了一些古人處世為政的智慧，為他今后的人生成就，無意間打下了基礎。

余言那時自視甚高，卻是志大才疏，他認的字最多，知的理卻最少，其實字和理是完全不能等同的，但是他總覺得自己是天縱之才，在這個小小的鄉村待著真的是太屈才了，應該去省委，起碼是市委工作，但是他高考落榜，無奈之下，只好回鄉務農，委委屈屈地開始“修起了地球”，連公社黨委都沒有去成。

三個孩子漸漸長大成人，都到了青年，他們的事業、房產、婚姻，都成了余祿的心事。在農村，只有為兒子蓋好新房，娶得媳婦，老一輩子人才算是完成任務，才能安心入土，進入極樂世界，否則，就是沒有完成人生使命，愧對先人和后人，余祿是在農村生活了一輩子的人，怎么會不曉得這個道理呢。

長子余德一心務農，并不好高騖遠，他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所以老老實實地在生產隊勤勉耕作。他年輕時從父親那里學到了不少農業知識，雖然讀不進書，但是也能寫字，會記賬，甚至還能用毛筆寫春聯，這樣的人，其實在鄉間是絕大多數，無可無不可，因為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余祿對這個長子倒也放心，他知道，自己老邁之時，這個兒子肯定會孝順，雖然孩子平庸，但品行并不惡劣，也就這樣吧，厚厚的家譜中，基本上不都是這樣的人么？

次子余功雖然是個悶葫蘆，但是漸漸長到青年之后，老余祿越來越驚喜，這個兒子竟然是最像他的。無論是長相，還是為人處世，還是安家置業，都像。尤其是為人處世，甚至比自己都要更勝一籌，他對這個兒子越來越放心，也越來越感到得意。光宗耀祖的念頭，他之前沒有想過，一直到了次子慢慢地從青年進入中年時，他才有了這個念頭。

原來對于余祿來說，三子余言是最放心的一個，現在卻成了最頭疼的一個。三子心很大膽卻小，高考落榜后，從事農業生產也不安分，而且經常和隊長產生矛盾。在隊長派工時，他大段大段地引用“毛選”里的話，甚至引用蘇聯農業專家米丘林的理論，要引領著隊長跟他走。隊長是個文盲，哪里說得過他。但是隊長礙于余祿的面子，也不好和這個大孩子撕破臉皮，不過對他慢慢地嫌惡起來。這樣的人，在農村勞動不行，又沒有他們發揮聰明才智的舞臺，可以說是上不著天，下不及地，所以確實是有用之人處于無用之地，著實令人頭痛。

余祿一生是個農民，他的父親也是個農民，父子兩人都讀過幾年私塾，“福祿壽”就是他們的先人以及他們一起追求的目標，這是實打實的東西，眼看得到，嘴吃得到，身穿得到，手花得到，這幾個就是福祿壽的具體體現，所以他一生，也就在這幾個方面下功夫，花力氣，下本錢。他剛剛成家的時候，已經有三十余畝水田、二十余畝旱地、十來間房屋，耕田的老牛養了三頭，更兼祖上也偷偷地留了一些余財，所以頗有小康之象，他想想一生也知足了。“有子萬事足，無事小神仙”，這是他的老父親生前常說的一句話。當然，后來土改，土地、房屋都分給貧困的農民了，他一生也基本落得個清零的下場。

不過即便如此，余祿祖上發生的一件事情，奠定了余祿的思想，甚至都對他三個兒子的人生走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余祿暮年每念及此，心中都暗暗地感激先人的覆庇，自己和自己的后人才有向上向前的資本。

二

余祿孩童時聽他老太爺老余悄悄地對他說過，他們這一家發家，完全是出于偶然。原來還是太平軍造反的時候，這一帶因為靠近南京（天京），清朝江南大營的軍隊和太平軍在這一帶殺來殺去，今天你占上風，明天我占上風，老百姓就遭了殃，許多房子被燒成白地，余祿的爺爺那時還是個孩子，但是余祿的老太爺（姑且稱他為老余）因為善于處世，所以還勉強地保存了幾間草屋棲身，但是家財早已經被亂兵搶劫一空了。

有一天深夜，余祿的老太爺還沒有入睡，正在燈下思量生計，人口眾多，土地出產有限，兵火正烈。亂世之中，一家老小也不知能否平安。正在煩惱，忽然有人敲門，老余以為又是過兵了，嚇得趕緊地披衣起身，打開門一看，只有一個行腳商模樣的人，大約四十歲年紀，推著一輛木架子車趕來投宿。一看來人不是兵，老余才放了心，亂世之中，行善積德，心也安妥，趕忙地燒茶煮粥，招待了這個商人。飯后，兩人又抽起了旱煙，攀談了一番。

商人道：“大哥，謝謝款待，小弟出門在外，頗還識得人，還有一事相煩，望勿推卻。”

老余趕忙道：“老弟不必客氣，有事還請吩咐，只要小弟能做到，一定妥為辦理。”

“如今是亂世，兄弟這一車上頗有點財物，也是兄弟半生所積，如今要回廣西老家去，廣西離這里路途很是遙遠，路上又恐怕遇到匪人，甚是不便，所以想把這點東西暫且寄存在老哥家中，再過一兩個月，我必帶人來取走。到時候，這些東西我七兄三，就這樣分配，如何？”

老余一愣，此人老家是廣西，太平軍就是從廣西起事，才打進南京，建立太平天國，莫非此人是太平軍的逃兵，或是軍官，留有體己財物，藏在身邊，看著太平天國形勢不妙，預備逃回老家？如自己答應，清軍知曉，性命難保；如不答應，此人糾集同類，必來報復殺戮。想了一想，還是答應為好，只要清軍不曉得，便可保全，何況他還答應分一部分財物給自己呢。此時夜深人靜，又有哪個曉得，還是應承為好。

“這個請老弟放心，這些東西，我一定妥當保管，出門在外，大家總要相互關照為好。至于分配財物一事，就不必了，盡快取走就是。老弟想必也知道，這一帶兵火連連，就是我這村子，大半房屋已經燒成白地，如不盡快取走，恐怕很難保全?！?/p>

“這請放心，兩月之內，我必帶人來取走，如我不來，恐遭不測，老哥就自己處置吧?！?/p>

“還請速來，此物非我所有，我取，恐遭天譴。”

“好！”

那商人又取出兩塊官銀來，這銀子年數已久，已然發黑了，交給老余作為飯資。老余再三推辭不過，只好收下了。

誰知道那商人一去就是兩個月，無影無蹤。老余害怕財物生事，在商人走后，就連夜掘出一個大坑，將財物埋在坑內，那木架子車不好埋，就將其拆散燒了。

不料，三月，四月，五月，眼看著一年過去，那人也不見前來，老余等得心焦不已，又不敢對妻兒說，他人更是不敢說起，恐遭禍患，亂世之中，財多害人。

兩年、三年過去了，四年、五年過去了，太平軍已經被曾國藩打破了，兵火已滅，老余卻是心亂，看來這人也不會來了，怎么辦？想來想去，又想起那人說的話。在一個深夜里，他終于叫起妻兒來告知，悄悄地點起燈來，挖開坑，看看是何許東西。

原來，是兩個大樟木箱子，打開一看，全部是官銀，一塊散碎銀兩也沒有，甚至還有兩個金元寶，里面還有太平天國文告、官印、地圖，還有一把火槍，都用油脂封好，老余也頗識得幾個字，看看文書和官印，原來此人還是個軍帥。

老余頓時嚇呆了，這些東西如果被清軍知曉，全家性命難保。他連忙把文書燒掉，將官印砸碎埋了，把火槍也深埋了。至于這些銀子，他發了愁，全部是官銀，有的還有嘉慶、道光皇帝的年號，一看就是太平軍從清朝國庫里搶出來的，那時民間銀子甚少，大都用銅錢。如果出去使用這些官銀，被人告發，也是禍事一件。

老余思考了幾天，慢慢地有了一個主意，他砸碎了幾塊官銀，就用這散碎的銀子謀了一個人脈，叫長子去城里的錢莊做學徒，叫次子去城里的當鋪做學徒，找機會慢慢地化整為零，消化掉這些銀子。

兩個兒子倒也精明強干，過不了幾年，慢慢地兩箱官銀就變成了碎銀。老余就用這些錢來買田置業，過不了幾年，兩個兒子竟然也都升了職務，收入豐厚了，買田買地也是正常的事情，鄉人也不懷疑他，余家從此成了當地一個富戶。

按說，日子好過了，自然不愁，但是老余這幾年心里卻一直有塊石頭，這銀子畢竟來路不明。不義之財，得之，恐遭天譴，怎么辦？得財還要散財，才能保得平安無事。于是，老余就有心做起善事來，修橋補路，賑濟貧困，慢慢地在鄉間有了一些聲望，漸漸地有了鄉紳的樣子。不久以后，又給兩個兒子娶了親，有了孫子，后來又有了曾孫余祿，多少年來，合家大小無事，老余的心事才慢慢地放下了。老余更是把這樣的觀念傳給兒子，又一再叮囑兒子，一定要傳授給子孫，要代代相傳好家風，家門才能出良人。

余祿在童年時，就聽老太爺老余同他偷偷地講過此事，他是個嘴緊的人，聽在耳中，記在心里，也從不與他人說起，一家人覺得這可能是天佑余家，否則，村民很多，那個“長毛”怎么就單單敲了他家的門。

后來，余祿的曾祖、祖父、父親相繼去世，余祿當家，家里又是小康之家，所以族中請了先生，供一干子弟就讀學堂，余祿出資大半，自己在農閑之時也偶來聽書，頗學到了一些學識，連三個兒子的學名都是預先請私塾先生起好的，余祿覺得很滿意，如果是自己起，是沒有能力起這樣的好名字的，為此，那一年的束修，他又多加了三十塊大洋，相當于一個名字十塊大洋。余祿很是得意，在每年過年的家宴上同三個兒子說過多次。而且每年過年時，余祿家大門的春聯是不變的，總是那副“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余”，其中暗含一個“余”字，是自慶自祥之意。

三

這一年過年，恰巧是粉碎“四人幫”后的第二個年，國有喜事，民間也漸漸地有了一點新氣象，除夕之夜，團圓飯吃過，鞭炮放過，祖宗拜過，春聯貼過。余祿掩了大門，要和三個兒子好好談談。三個兒子都已經二十出頭，每個人相隔了兩歲，長子二十四，次子二十二，三子二十，都往三十走了，俗話說“三十而立”，人這一輩子，要把自己給“立”起來，不管是在哪個行當，干什么就要成什么，才不枉活一輩子。

“今天是年三十，明天就是大年初一了，你們就要又長一歲了，現在國家形勢，我天天聽廣播，‘四人幫’是完蛋了，按照古時候的說法，朝中現在是良臣主持，我估計社會形勢要換個樣子了。國家國家，國就是個大家，家就是個小國，國家有新氣象，我們老百姓也要有個新氣象，你們對于未來，有什么打算呢？”

頓了一頓，三個兒子一個也不出聲，他們也沒想到老父親在除夕之夜會提出這個嚴肅的問題來。

余祿見三個兒子一個也不說話，就對余德說道：“余德，你是老大，你先說。”

“爸爸，我聽你的，你要我做啥我就做啥。”

“我怎么說你就怎么做？將來我要歸天了，你怎么做呢？難道還要到我墳前去問我不成？”

“唉，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是父親，我是兒子，兒子聽命于父親，這是應該的?！?/p>

余祿笑了笑，對于長子，他是欣慰少一點，失望多一點。長子是個良善之人，是個孝順之人，也是個懦弱之人，成不了事，一生能做到守成就不錯了，別指望他開創。

“那，你對于你將來有什么打算呢，成家立業，你考慮過沒有？你是二十四歲的人了哦?！?/p>

“想過?！?/p>

“怎么想的？”

“就是找個好人家的姑娘結婚，然后做個好人，就像我們祖上一樣，當然，也做個好社員，好好勞動?！?/p>

“就這？還有別的么？”

“別的？嗯，我想想，好像，也沒有別的了?！?/p>

余祿苦笑了一下，心里想，這等于啥都沒說。

“老二，你有什么想法，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天，除舊才能布新，雖然你平時沉默寡言，但是今天不一樣，你說說，我們父子二人，當然，還有你們兄弟三人，徹底地交交心?！?/p>

“爸爸，你剛才說得很好，‘四人幫’垮臺了，他們打著毛主席的旗號禍國殃民，民心盡失，現在國家領導人很注意這些問題，政策肯定是和以前不一樣了。我以前的中學老師給我來信，他前幾年調到縣委組織部去了，他要我‘冷靜觀察，加強學習，善于應對，努力創新’?！?/p>

老二余功的一席話把余祿說得暈暈忽忽，余祿過了一會兒才緩過神來。余祿家門口就是個大喇叭，家里也有小廣播，所以他天天聽“新聞和報紙摘要”，對國家的政策多少有點了解，但是次子這四個措施十六字建議他也不能完全聽懂。到底要怎么做？似乎說了，似乎也沒有說。不過，他比老大強多了。余祿把次子又認認真真地看了一下，嘴里不說，心中歡喜，這四個建議十六個字，雖然是老二老師的建議，但看來老二是真聽到心里去了，否則他不會回答得這樣流暢。但至于如何實施，老二也沒有具體的想法，何況他才二十二歲，來日方長，國家大政方針一明確，老二或許是大有可為，如此，余氏一門，也有光彩。

“老三呢？”

余言在大哥和二哥回答的時候，心中早想好了怎么回答父親，聽到父親叫自己，索性就站了起來。余祿也點了一支煙，要看看這個心氣高昂、志大才疏的小兒子怎么回答自己。

“爸爸，剛才大哥和二哥說的，我都聽到了。大哥說的，就是好好勞動，這樣的日子也保險，但是肯定受窮。你看啊，我們這里人多田少，生產隊一年才分幾個紅，我也參加勞動的，也知道詳細情況，所以，大哥的想法，沒有出路，肯定會一直窮下去，就是沒肉吃，有粥喝?！?/p>

“那，你二哥的想法呢？”

“剛才二哥也說了，那是他老師的建議，他老師在組織部工作，肯定是有見識的。但是，二哥似乎說得很玄，沒有具體的東西，好像天上的云彩，很美，也很虛幻。”

“虛幻，什么叫虛幻？”余祿一時沒有聽明白。

“就是沒有腳踏實地的意思，聽起來好聽，做起來很難。”

一席話，把余祿、長子和次子聽得都笑起來了。對于余言，他們都是把他當小孩子看，沒想到今天這話，倒也不像是個小孩子講的，倒有點像個大人了。確實，他也是二十歲的人了嘛，也該有個大人的樣子了。男孩子，終究還是要長成個男人的，雖然有的人早點，有的人遲點。

“那，按照你的想法，我們該怎么做？”

“反正，反正當農民握鋤頭柄沒有出路?！?/p>

“不當農民，我們能去做什么呢？”

“當兵啊?！?/p>

余祿心頭頓時一痛，他家土改時被定了個地主，多多少少地影響了后人，尤其是次子和三子，盲人給次子算過命，說他如果當兵，會當軍長；三子倒沒有算過命，但是當兵的事，兩兄弟都也報名過，因為成分的問題被縣武裝部刷下來了。他心里明白雖然不是自己的錯，先人和自己，誰都想把日子過好一點，不承想混成個地主，之前的日子是好過了，卻連累了兒子，因此頗為感嘆了一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這世間的事，是禍是福，一時半會兒誰也說不清，看不準。

“我們家的成分，你也曉得，這當兵的路，如果走得通，你和你二哥早就走了，這也是我對不起你們兄弟的地方?！?/p>

“可是現在只有當兵這一條路了，我也想考大學，可是國家早就不招大學生了。”

“剛才你二哥說得好，冷靜觀察，加強學習。學習是永遠不會過時的，你要好好地記住這句話，讀書永遠沒有錯。現在國家不招大學生，我看不會永遠不招大學生，你好歹讀過兩年制的高中，‘四人幫’垮臺了，或許國家政策有變化，你要把書本拾起來，一邊讀書，一邊勞動，有備無患。”

老二余功插過話來：“前幾年，國家招過大學生的，不過是工農兵大學生，要靠當地黨組織的推薦，今后，不曉得會不會還是推薦，如果一直是推薦，恐怕我家無路可走，因為成分在這里。不過據我看來，靠推薦上的大學，這個質量恐怕不高。我聽說，有的大學老師出題目考工農兵大學生，問3/5加5/7等于多少，回答是8/12。把出題目的大學老師都快氣死了，要退回去，他又不敢，只好收了，權當從小學教起。”

一席話把四個人說得笑起來了，連余德也連連搖頭。他雖然只讀過私塾，也曉得不是這個算法。

余祿嘆息了一下，認認真真地說道：“今天呢，把你們三兄弟叫到一起，我其實早就想和你們談談了，一則是你們都成人了；二則是國家的政策恐怕有變化，不像原來那樣搞得老百姓沒有出路。所以，你們要善于應對，好好做人，把自己給‘立’起來，人無志不立，一定要有志向，有行動，否則人活一輩子，就是一塊豎不起來的肉而已，又有什么意思呢？和阿貓阿狗有什么區別呢？眼看著我老了，你們也成人了，你們活得好，像個人樣，我對祖上和后人也好有個交代?！?/p>

三兄弟一起應允了，各懷心事睡去。新春，明天就要來到了。

四

還真給余祿說中了，粉碎“四人幫”的第二年，國家提出分管科學技術和教育工作，在國家領導人的大力倡導下，廢除了從工農兵中選拔大學生的制度，而改為從高考中選拔優秀學子進入大學深造。余家的三個兒子中次子和三子都參加了高考，長子文化程度實在太差，沒有參加。次子文化程度也不高，雖然參加了高考，還是沒有考中，只好回鄉，繼續務農。三子余言，竟然考上了一個北京的名牌大學，就讀于中文系。這在這個貧困的小山村里，無疑是像古時候考上狀元一樣令人羨慕，這可是破天荒之舉啊。余祿一家，按照新政策沒有了成分的不良影響，三子又考上了名牌大學，前途一片光明。

余祿興奮得都要暈過去了，他連夜備好了香燭，第二天一大早就和老伴還有三個兒子去祖墳上香磕頭，他看著這個平時夸夸其談的三子，忽然間怎么看怎么順眼，平時那點小小的瑕疵一掃而空。然而他看到老大和老二的時候，忽然又發愁起來了，老三出人頭地了，考上了大學，老大和老二都是自己的兒子，他們的前程怎么辦呢？

送走了老三，送走了前來賀喜的親友，家務事又安排了一下，余祿忙得簡直是腳不沾地，幸好長子和次子得力，他多少感覺有點輕松了。這一天，下起了小雨，做不得營生，他午飯后，正坐在屋前抽煙，忽然兩個老太太急匆匆地來到他家屋檐下避雨，余祿一看，其中有一個老太太他認得，原來是十里八鄉有名的張媒婆。

“喲，我說是誰，原來是你??！快來，快來，到這里來躲躲雨，今天怎么有空?。俊?/p>

“啊，是老余啊，哈哈，好。還記得么，你年輕時，我還幫你說過媒呢，不過，沒成?！?/p>

“這么多年，你還記得啊，記性真好。”

“怎么不記得，誰不曉得你余祿年輕時是個有名的帥小伙，要不是你家成分高，那親事就成了?！?/p>

“過去多少年的事了，還說個什么嘞，來，屋里坐?！庇嗟撓肫鹨郧暗哪且荒唬睦锏挂彩呛芨屑埫狡诺臒崆?，她確實是個熱心的好媒婆呢。

余祿忙著倒茶遞煙，這張媒婆雖然是個老太太，卻也抽煙，而且還要抽好煙，因為她說媒多年，有兒有女的人家都要給兒女找個好伴侶，怎么能不交好媒婆呢？而且張媒婆還是個好媒婆，當地有名的，從來就是一是一二是二，不虛夸，不亂說，名聲在外，所以大家給她敬的都是好煙，她的煙癮越來越大，絲毫不遜色于那些老頭子煙民了。

余祿先拿的是自己平時抽的“勇士”牌香煙，忽然心里閃過一個念頭，家里還有一包“牡丹”呢，是過年買的，一直沒舍得抽，趕忙拿了出來，撕開錫紙，給兩個老太太一人一支，自己卻抽上了“勇士”。

“老余，你這是做啥呀，給我們老姐妹抽好煙，你抽差煙，叫我們怎么過意得去呢？”

“你難得來，貴客嘛，正好我家里有這一包，如果沒有，你就是叫我變都變不出來好煙呢?！?/p>

“哈哈，老余啊，你可真會說話，跟你過世的老子一樣會說話。要說啊，你們老余家在當地還是有名望的，就是當年成分不好，是個地主。哎，要說這事，可真和你沒關系，這是你家祖上的事嘛。不過你家這個地主，可不是壞地主，而是個好地主，這事聽我娘家老父親說過多次，什么修橋補路、賑濟貧困，你們老余家可沒少干。要說啊，還是以前的政策不好，地主，也是要區別對待的嘛?！?/p>

這張媒婆說媒多年，要說是語言能力，恐怕有的鄉村干部還比不過她呢。

“對，對，哎，這事啊，叫我們老余家吃了很多苦頭呢。幸好，現在不講成分了，否則啊，我家老三恐怕也上不了大學呢?！?/p>

“對嘍，我差點忘記了，你們余家祖上積德，出了一個大學生，聽說還在京城里上學，以后的前程，呱呱叫呢?！?/p>

“哈，借您吉言，我們家終于有點熬出頭了。”

“什么叫有點熬出頭？就是熬出頭了嘛?！?/p>

“我還有兩個兒子呢，都在家種田，眼看著一天天大了，不曉得以后怎么辦呢。對了，這位怎么稱呼??？”

“哦，我差點給忘記了，這是我表妹老董。這次啊，就是來給她家千金說媒的，不過，她沒看中，男方家似乎有點不地道，這門親事估計說不成。”

“不地道？哪家啊？”

“就是你們村的老邱家，我這表妹沒看上這家的小伙子，我們正準備回家呢，不巧下雨了，就到你家躲雨來了，正好和你拉呱拉呱。”

“哦，原來你們是表姐妹，失敬失敬。”余祿又敬上了兩支牡丹煙。

張媒婆的表妹老董是個文靜人，看起來識字，不像那個年代農村老太太基本上都是文盲。余祿和張媒婆說話的工夫，老董太太一直在盯著余祿家的相框看，里面有余祿一家的全家福，是黑白照片。

“我說表妹，你在看啥呢，怎么，是不是看上老余家的哪位公子了？要說那個老三就算了，人家是京城里的人，咱們莊戶人家配不上?！睆埫狡判χf。

“哪里，哪里，你實在是太抬舉了哦。”余祿雖然這樣說，心里也是一動，老大都二十四了，老二也是二十二了，已經到了婚娶的年紀了，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和張媒婆說說呢，而且她表妹家還有個閨女，正好嘛。

還沒等到余祿開口，張媒婆的表妹說話了，她指了指老二的照片。

“喏，這個，是你家老大還是老二？”

“老二！”

“哦，長得倒也眉清目秀的，像個斯文人，不過好像個子不太高，身子骨也單薄了點，不壯實?！?/p>

“嗯呢，老二像他媽，單薄，不過老大像我，長得壯。”余祿可著勁兒把話題轉向老大，老大是哥哥，二十四了，還沒說媳婦。

不過董老太好像對老大一點興趣也沒有，沒有接余祿的話茬。她又死盯著老二余功的照片看了看，恨不得刻在心里，張媒婆心里有數了，卻笑著沒有說話。

過了幾天，恰巧又是個雨天，余祿在家里拾掇木料，想給兩個兒子打兩扇門櫥，準備將來娶親用，正忙著呢，張媒婆走了進來。

余祿一看，心里一動，想起張媒婆的表妹老董那天看照片的情形，趕忙倒茶遞煙，可巧那“牡丹”煙沒有了，平時常抽的“勇士”煙又拿不出手，他趕忙要去村里的小店買好煙，卻被張媒婆制止住了。

“余祿，別忙活啦，我今天不是來抽你家好煙的，是來和你說正事呢，是你家老二的婚事?！闭f完，她遞給余祿一張青年女性的照片?！斑?，是我表妹老董的二閨女，你看看，滿意不？當然，也要給你家二小子看看，看看他滿意不?！?/p>

余祿感激地看了看張媒婆，接過照片一看，照片上的姑娘和她娘一樣，很文靜，很端莊，雖然不是很漂亮，但也說得過去。莊戶人家找兒媳婦，僅僅是漂亮有什么用？要能干活，能生娃，至于文化嘛，能大概識幾個文字就行了。

“我看可以的啊，不曉得她家里人和這姑娘怎么想的?。俊?/p>

“哈哈，這個啊，你放心，這姑娘前幾天就把你家二小子好好地相過了，當然，還有她老子?！?/p>

“相過了？什么時候的事？”

“就是前幾天你們村放電影，你家二小子不是幫忙去鎮上取片子了么？可巧著我和我表妹一家也在鎮上有事，我表妹倒是一眼就認出他來了，悄悄地告訴我和她家二姑娘，她家二姑娘一眼就看上了，又告訴她老子，老頭子也很中意，這不，我特地來告訴你，看看你和你二小子的意思?！?/p>

余祿很是高興，留下了那姑娘的照片，老伴回娘家去了，他親自下廚打了三個荷包蛋，多加了點白糖。趁著張媒婆吃點心的工夫，他去小店里買了店里僅有的一條鳳凰煙，張媒婆接過后，興沖沖地走了。

晚飯后，余祿興沖沖地把這事告訴了從娘家回來的老伴，老伴一拍大腿：“這下可好了，老大老二的親事都有著落了！”

“什么，什么？怎么連老大的親事也有著落了，這是怎么說？”

“你曉得我為啥回娘家去？”

“不是說你兄弟家有事么，叫你回去一同商量著辦嘛。”

“除了這個，我順便和我弟媳婦說起兩個兒子的親事來。可不是巧了，我弟媳婦的堂姐家有個閨女，今年二十五了，還沒有人家，可不把她父母急壞了，到處托人找婆家呢。”

“二十五了？那，比老大還大一歲呢。”

“你個死老頭子，我們家老大老實巴交的，又沒有文化，只曉得吃力死做，在地里賣力氣，三拳頭打不出個悶屁來，能找到媳婦就不錯了。大一歲怎么了，又不是大十歲。這姑娘我看過相片，模樣很周正，長得很粗壯，地頭是個好手，和老大是一對兒，都是能吃能做的主，我看很般配。”

“這，那，哪天我們找個機會，讓這倆姑娘和我們家老大老二會一會，肯定是要見個面哦，又不是舊社會，要入洞房新郎新娘才能見到面?！?/p>

“那肯定了，我還不曉得這個道理么？”

“好，我把這事知會一下老大和老二?！?/p>

五

真巧了不是，和余祿家老大余德來相親的姑娘姓孫，叫孫巧英，和老二余功來相親的姑娘也姓孫，叫孫潔茹，不過，這兩個姑娘不是一個家族，也僅僅是湊巧都姓孫而已。兩個姑娘和她們的雙親都來余祿家做客了，當然還有各自的媒人，這一天把余祿老兩口忙得雞飛狗跳，殺雞又殺鴨，也殺鵝，各式菜肴整整擺了兩個八仙桌，兩家人各坐一桌，老大余德和老二余功分別作陪，酒是特地去縣城買的，是陜西名酒西鳳酒。余祿敬了這桌又敬那桌，余祿的老伴平時不善飲酒，這次也拼了，一杯又一杯，敬兩個親家母，喝得老臉通紅，醉得不省人事，嘴里嘟嘟囔囔地說個不停，把余祿急得連連朝她使眼色，老太太哪里能領會，巧英看不過去了，連忙幫著收拾鍋碗瓢盆，她忘了，她還沒過門呢。

孫潔茹一眼就看上了老二余功，老二個子不高，也不壯實，可就是眉清目秀，看得舒服。不過孫潔茹念過初中，是個文化人，看著巧英去幫忙，獨自暗笑，心里想，這未來的嫂子忒性急了點，已經把自己當成是女主人了，現在可是連新娘子也還沒做呢？她拽了拽她媽老董，娘倆一起暗暗地笑了起來，可又給孫巧英的老娘看到了。哎，這小小的事情，竟然種下了以后妯娌二人不甚和睦的種子呢。

孫潔茹看上了老二余功，孫巧英也看上了老大余德，兩兄弟也沒有話說，都滿意，這兩門親事就定下來了。正好，就著這日子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兩個兒子的婚事一起辦，也省下了一筆錢，莊稼人過日子，能省則省。

八十年代初的農村，迎娶新娘哪有現在這樣風光？現在恨不得一個奔馳車隊接新娘子才好，那時接新娘子，都是手扶拖拉機，連帶方向盤的拖拉機都沒有，要是冬天，連新娘子都凍得渾身發抖，沒辦法，條件就這樣。

要是早一年，余祿做夢都不敢想一天會娶兩個兒媳婦進門，這下，連夢里都不敢想的事竟然成真了，他一邊發著喜煙，一邊挨桌向前來賀喜的親友們敬酒，心里可是樂開了花。自己雖然不甚貧寒，但是也不甚富裕，所以兩個親家都沒有索要高額彩禮，陪嫁倒很多。原來建造了兩幢三間的瓦房，他也實在沒有多少余錢了，勉強夠辦婚事，要是兩個兒子的婚事分開來辦，他可是囊中羞澀了，這下，多好啊。

他猛地想到了老三，老三在北京上學，太遠了，回不來參加兩個哥哥的婚禮。對老三，余祿才不著急呢，老三上的是名牌大學，連學費和生活費都是國家提供的，將來還愁娶老婆？老大老二的婚事成了，自己的人生責任也就基本完成了，就等著抱孫子嘍，想到這里，他又美滋滋地喝了一杯。

過了一年多，余祿的大兒媳婦生了一個兒子，二兒媳婦生了一個女兒，那時，國家要求一對夫婦只生一個孩子，否則會嚴加懲處。幸好，余祿有了孫子，余門有后了，當然，孫子孫女都是自己的心頭肉，老兩口倒并不重男輕女，過年的壓歲錢都是一樣的，平時孫子有啥孫女也必定有啥，就怕兩個兒媳之間有矛盾。

有了娃，再在一起過日子也不是長久之計，嘴巴和舌頭還打架呢，余祿又請舅老爺來給兩個兒子分了家，兩幢大瓦房兩個兒子一人一幢，免得鬧矛盾，至于老三，就不給了，將來國家會給他分房子，他也實在沒有能力給三兒子造瓦房了。他慢慢地老了。

一分家，特別是分田到戶后，余祿兩個兒子的能耐頓時暴露無遺。以前在一起過日子的時候，收入全歸老兩口，支出也是老兩口全包，這下各自開火起灶，優劣頓時顯出來了。大兒子余德是個悶葫蘆，以前他老子叫他種啥就種啥，叫他收啥就收啥，他只管出力流汗，這下，他傻了眼，又不好意思屢次問他老子，畢竟自己已經成家了，也做父親了，幸好老婆孫巧英是個潑辣人，說一不二，心直口快，嘴巴上是一點虧也不肯吃，心地倒也不壞，但畢竟不認幾個字，見識不甚高明，但是強過余德，她是見鄰居種啥就叫余德種啥，見鄰居收啥就叫余德收啥，兩口子甚是勤勉，所以日子也不壞，但僅僅是不壞而已。

余祿心里暗暗贊嘆：二兒子和二兒媳真的是天生一對，兩口子無論是生產還是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他們也種田，但并不是別人家種啥他們也種啥，而是跟著市場走；并不是單純地生產糧棉油，而是還種西瓜，種甘蔗，種煙草，而且重視農業技術，就連他們種的山芋都比別人家大，養的豬也比別人家肥。二兒子還跑到老遠的浙江去學了沼氣燒飯，這下，人畜的糞便都派上了用場，又方便，又干凈，還省時，這小子真是個人精啊。余祿嘴上不說，心里暗暗喜歡。三四年過去了，老二竟然把老子分給他結婚的瓦房給扒了，蓋上了當時在農村極其罕見的兩層水泥樓房，還在縣城的五金商場買了一臺電視機，這下，把十里八村都轟動了，人們紛紛趕來，想看一看樓房是個啥樣子，也順便看看電視機是個啥東西。

老大家的日子卻像溫吞水，好幾年了，孩子都上小學了，還是那樣，新瓦房慢慢地變成了舊瓦房，田地里還是那個收成，存款也沒增加多少。孫巧英是個急性子，眼看著小叔子家的日子越來越紅火，心里有火，又不好發作，只好平日里指桑罵槐地埋怨老公，又多少有點眼紅小叔子家的樓房和電視機，連兒子要去叔叔家看動畫片她也不許，借口是要做作業，其實小學生哪有那么多作業。

一個周六晚上晚飯后，兒子余榮又要去叔叔家看動畫片，孫巧英火了，她現在是一聽見“電視”兩個字就來氣，自己其實也想看電視劇，又有點妒忌，所以不肯去，今天心里正好不爽，兒子吵得要去，她便發了火，忍不住打了兒子兩個屁股蛋，小孩子頓時哭起來了。

“別哭啦，嚎，就曉得嚎，叫你老子去買電視機！”

“爸爸，爸爸，我們家也買個電視機好不好，我好想看動畫片?！?/p>

“電視機好貴的，我們家正存錢，以后像你叔叔家一樣蓋樓房，蓋好樓房再買電視機好不好？你去你叔叔家看電視一樣的嘛。”

“不嘛，我現在就要電視機，現在就要看動畫片，等你樓房蓋好了，再買電視機，我都長大了，不看動畫片了?！?/p>

“哎，你現在要我變電視機，我到哪里變去，我又不是孫悟空?！?/p>

“為啥叔叔家有電視機，我們家沒有呢？”

“你二叔有本事，你爸爸沒本事唄！”孫巧英生氣地說。

“我沒本事，你有本事么？這家是我一個人的??？這電視機就該我一個人買?。磕銢]有責任么？”余德一聽火了，平時孫巧英有言無言地常拿這事來擠兌他，他不作聲，今天當著小孩子的面還這樣說，他忍不住了。

“我是女人，你是男人，男人是一家之主，這電視機就該你買?！?/p>

余德氣得不作聲，拿出煙來抽，日子過得緊巴，只能抽質量一般的煙，再加上心里有氣，才抽上兩三口就咳嗽起來，最近他的煙癮是越來越大。

六

余言大學畢業后，因為成績優異，系里又保送他讀了本校的碩士研究生，后來又在中國科學院讀了博士，博士畢業后，在北京某高校做了助教。消息傳來，余家頓時成了十里八鄉最有名的人家。人們不曉得中國科學院是個啥大學，只曉得是研究科學的，而且是研究國家最高端科學的，能在這里面做事，對于莊稼人來說，那還得了。余祿得到這個好消息，又收到三子和女友的訂婚照，高興得拽住送掛號信的郵差整整喝了一斤白酒，醉得睡了一整天。三子的女友是大學同學，余祿心里暗想，這下，可是光宗耀祖嘍，小三子厲害，而且這樣厲害，自己對祖宗有個交代了。

一晃幾年，余家三兄弟都成了家，都有了孩子，雖說是同胞兄弟，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生存環境的變化，三兄弟的差異也越來越大了，即便是從小就很相似的面容，也隨著時光的流逝在發生著無聲的變化。

三兄弟之間的生活水平也在急劇拉開。老大余德家雖說也買了電視機，后來在老父親的偷偷資助下也咬緊牙關蓋了小樓，不過和老二余功家已經根本不是一個檔次了，老二后來索性拋棄了土地，完全不種田了，一開始夫妻倆開了個小作坊，在信用社貸了款做生意，后來生意越做越順，開了一個大工廠，雇傭了好幾百個工人，已經成為當地一個很有名氣的富豪了。

余言在大學任教，因為教學出色，經常外出講學，國內幾乎跑了個遍，也去了美國的藤校做了訪問學者，沒過幾年就做了本學科的帶頭人，升為教授，學校給他分了套專家樓，他的眼界越來越開闊，思想也越來越深沉，著書立說、青史留名的愿望越來越強烈。他有時暗暗地感激老父親請人給自己起的這個名字：言，不就是立言嗎？古人有三不朽之說，自己的名字中就有一個言字，這難道是巧合嗎？這可是冥冥中注定的呀。他有時回鄉看看雙親，也給兩個哥哥帶點禮物，看看他們的生活，不由得感慨萬分。他倒沒有絲毫鄙視兩個兄長的意思，畢竟是同胞兄弟，但是自己的生活和他們的生活差距太大了，而且是全方位的差距，涉及政治、經濟、文化各個方面。二哥人倒也聰明，奈何沒有上過大學，雖然經營企業有方，但這輩子也只能做個土財主了。大哥才智平庸，到現在還是靠出苦力，充其量搞點副業，從土地中討生活，他看得都著急，還好二哥經常幫襯大哥，所以大哥家的日子過得倒也不差。二哥叫大哥去他的工廠做事，答應薪水豐厚，卻被大哥一口回絕了，也不曉得大哥怎么想的?？傊值苤?，老二最有錢，老三最有學問，老大最老實，這是他們的父親給三個兒子的評價。其實老余祿有話沒說出口：老大最無用，老實也就是無用。

兄弟三個分別走在自己的人生軌道上，按照自己的價值觀生活，各自都覺得自己過得很滋潤，很愜意，卻又有那么一點看不上另外兩個，這也是人之常情。人們都喜歡用自己的人生觀去衡量別人，仿佛普天下的人們都按照自己的這一套來生活才是最好的。比如，作家覺得創作出好作品才是千古流芳的事業，商人把賺錢獲取高額利潤作為人世的第一準則，在仕途上奔波的人覺得為官一方才不負這一生所為。哎，只有種田的農民，有時才覺得自己的這個職業確實不那么好，社會地位低下，收入不高，有時還受人歧視，余德倒沒這樣想，可是他老婆孫巧英卻是經常這樣想，特別是她有這兩個小叔子，一個有錢，一個有學問又有地位，比較出差距，這下，老大這個小家庭就經常有了矛盾。

“聽說老二家要買小轎車了，還是個進口的，他家以前那個桑塔納才開了一年多吧，這就又要換車了，這新車叫什么寶馬?！睂O巧英一邊看著電視劇，一邊嘟嘟囔囔。

“嗯?！庇嗟潞卮饝艘宦?，老婆不說，他都曉得老婆下文要說什么了，保留節目，基本上每月一次，甚至兩三次。

“聽說老三要升官了，做什么院長，噫，這大學里不就是教授嘛，哪里來的院長，我只聽說大學校長，還有個院長??？”

“院長嘛，就是一個學院的院長，老三這個大學很大的，有十來個學院。”

“哦，那又有校長，又有院長，我雖然沒有文化，也曉得校長估計比院長官大。”

“是那么回事吧?！?/p>

“那，我們家老大呢，他下一步做啥呢，是升官呢，還是發財呢？”

余德一聽，心里想：“又來了?！彼麖纳嘲l上站立起來，心里有點厭煩老婆，想出去走走。

“你出去做啥？我話還沒說完呢?！?/p>

“你整天說這些有啥用，各過各的日子嘛，我靠勞動吃飯，不偷不搶，你拿我跟人家比做什么？”

“噫，我說了兩句你就來勁了，那你家老二有錢，老三有地位，你老子整天說來說去的，說他們光宗耀祖，這是什么意思嘛，顯擺啊，說我家老大無用?。俊?/p>

“老人嘛，兒子有出息，夸兩句怎么了，你不也有兒子嘛，等你兒子長大有出息了，你說不定還比我老子顯擺呢，這是人之常情嘛?！?/p>

“呸，我兒子有出息？他老子都沒出息，兒子還能有出息？”

“老子沒出息怎么了？老子沒出息兒子就沒出息啊，你這是什么話嗎？”余德氣得拿起一支煙來抽。

孫巧英一把將煙拽了下來，扔在地上，還踩了個碎。

“你做什么嗎？”余德有點火了。

“古話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個兒子會打洞，哼，我那兒子有這樣的老子，他將來還能有出息？”

“你有完沒完，整天絮絮叨叨的，說這些，無非是嫌我沒用！那好，咱們散伙，我煩死你了?！?/p>

“噫，我說你兩句怎么了，我說你也是要你振作，你們三兄弟，你還是老大呢，你看看你兩個兄弟混得人五人六的，把你老子張狂的。對了，特別是你老二家的老婆孫潔茹，現在看我們家的眼神都不一樣了，都快把自己當個神仙了，我們老余家都要放不下這個女菩薩了，我早就看不上她了，我們結婚時她跟她媽媽嘀嘀咕咕的，別以為我不曉得。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老三家的老婆人倒不錯，很平和，雖說也是個教授，不過在我面前從不拿大，一口一個大嫂子，嗯，聽得人心里熱乎乎的?！?/p>

“老三老婆是個高級知識分子，更是個高干子弟，人家是有身份的?！庇嗟掠趾脷庥趾眯?，心里把這老娘們恨得牙癢癢。

“別岔題，我說余德，我不是說你沒出息，你看啊，兒子一天天大了，將來要上大學吧？要娶媳婦吧？到處都要錢，咱們再這樣下去，將來拿什么給兒子呢？”

“你煩這么多做啥，車到山前必有路，我兒子將來不會自己奮斗么，咱們余家不都是自己奮斗出來的么！”

“誰不曉得要自我奮斗，可是啊，有老輩子撐一下，小輩子就要省心省力得多，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曉得？你看老三老婆，高干子弟，升得多快！”

“孫巧英，我看你這個人啊，越來越不像個農民，倒像個市儈了。”

“市儈？什么叫市儈？”

余德一愣，這市儈一說，他還是聽老二和他老婆吵架時聽來的，大概意思也懂，反正不是什么好話，但是要他解釋清楚，他也說不上來。

七

真是巧合，這一天，幾乎是在同一時間點，老二余功和老婆孫潔茹也發生了一點小爭執。

“余功，你說咱們這丫頭成績一直上不去，怎么辦嗎？”

“她不是蠻用功的嗎?！?/p>

“哎，用功歸用功，可是成績上不去，這成績上不了重點高中，就上不了重點大學，上不了重點大學，就去不了北京上海，你說我這做媽媽的，能不著急？”

“孩子還小，你操這多心做什么？”

“還小啊，都快上高中啦，你瞧瞧你大哥家那兒子，只上了個普高，將來哪里能上好大學，這孩子這輩子我看就這樣了?！?/p>

“我那侄子也挺用功的，可同我大哥一樣，也就是那個資質，很普通，但他在普高好好努力，大學嘛，也是能上的?！?/p>

“上個普通大學有啥用，要上，就上個重點大學，就跟你家老三一樣，將來讀博士，留京，做教授。”

“你啊，又來了，這人生的道路千萬條，干嗎都要去做教授??！”

“咱們家是女兒，做個大學老師很不錯的，社會地位高，收入高，將來找對象也是一個水準?！?/p>

“小孩子，要順其自然，她想將來怎么樣，她會努力的，哪里有孩子會完全按照父母設計好的路走下去呢？這人生嘛，變化的東西太多了，許多事情，預料不及，有的是完全出乎意料，比如說咱們開工廠，你十年前會想到嗎？我看啊，充分尊重她的選擇，我們給她把好關就行?！?/p>

“哎，難道孩子還要走你我的路不成？這開工廠說起來光鮮，可這個中滋味，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看啊，這女孩子做個大學老師真不錯，你看老三老婆，那氣質，那地位，那涵養，多好。我這寶貝女兒能像她那樣，我就放心了?！?/p>

說起老三一家，余功心里“咯噔”一下，對這個兄弟，說實話，他還真有點羨慕。這環境于人，就是存在和意識的關系，存在決定意識，其實豈止是意識，而且是存在決定了高層次的存在。要說智力，余功自以為和老三差不多，可是老三高考發揮出色，上了大學，自己沒考上，只能繼續務農，后來經商，雖說在財富上比老三強一點，可是這修養、這社會地位，那是肉眼可見的差距，甚至是婚姻，自己如果考上大學，找的對象也肯定是大學生。想到這一點，再想想寶貝女兒，他忽然覺得老婆說得有點道理。女兒慢慢地大了，已經快讀高中了，這前程一事，也是父母應該考慮的，不過，他又覺得女兒實在不是上重點大學的料子，充其量考個本一就不錯了，將來能在省城弄個事業編制，也很好。至于留京、做教授，他只能苦笑笑。

孫潔茹看到余功苦笑了一下，馬上問道：“你剛才苦笑了一下，想啥呢，?。俊?/p>

“我啊，想想你剛才說的，說咱女兒留京做教授，哎，想想而已，自己生的孩子，知子莫若父，她有多少資質，我這做老子的還不清楚？”

“這是什么話嗎，難道我女兒就不能留京，不能做教授？”

“唉，我們這家庭環境，不是學者，也不是老師，對孩子的學習是有點不利啊?！?/p>

“怎么了，難道商人家的孩子就做不了大學教授，你這是什么話嗎？”

“我這話不對嗎，你我就這學問，孩子的天分也就這樣，不是什么天才少年。再說了，咱們縣的教學水準也就這樣，三者結合，孩子嘛，基本也就這樣了?！?/p>

“我才不信，孩子必須往上沖一沖，我們要為孩子創造最好的條件，為她打好基礎。對了，上次你家老三有電話來，叫孩子暑假去北京過，三叔要帶她見見世面，你準備好了么？”

“老三也說了，叫老大家的兒子一起去，侄子侄女都是他的后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嘛?！?/p>

“你那侄子啊，不是我說，一看就不是讀書的料。我看啊，還是咱們閨女一個人去得了，別被那孩子打擾了?！?/p>

“你真是婦人之見，我侄子怎么了，不就是上個普高嗎，他難道就肯定沒出息了？再說了，就閨女一個人去北京，你叫老大家怎么想，你叫老三怎么做人，我父親還不生氣啊，這孫子孫女都是余家的后人嘛！”

“我說余功，理，肯定是這個理，我還不懂么？哎，我這不是為咱閨女著想么？”

“著想，也不是這樣著想的嗎？你啊，有點走火入魔了?！?/p>

“放屁，我怎么走火入魔了，你才走火入魔了呢，我是為咱閨女著想?！?/p>

“好好好，我不和你爭，為孩子著想，這不是理由?！?/p>

“那是什么？”

“我看你現在多少有點看不起老大家吧？”

“哎，余功，你可別這樣說話啊，我怎么看不起老大家了，你偷偷摸摸地貼補老大家，以為我不知道？我要是看不起他家，我會允許你這樣做？你別忘記了，這廠子有我的一半！”

“好好，算我說錯了，你啊，也得為我想想，我和大哥畢竟是親兄弟，現在他過得緊緊巴巴的，我也著急，沒辦法，他就是這個能力。要說為人，我大哥也沒的說，孝敬老人，和睦兄弟，他做得很到位。他嘛，也就是經濟上相比之下窘迫一點，做人沒得話說，這個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這個我當然曉得，老人嘛，我看啊，將來生病服侍湯藥，主要還是靠你們兩個。老三在北京，有心也無力。說起這個來，我還真想起一件事來。”

“什么事？”

“去年你老子生病臥床，起不來了，要吐痰，你大哥把手掌心伸出去，要你老子把痰吐在他手里，你老子坐起身來想吐，看了看老大，想了一想，還是掙扎著把痰吐在地上了，當時我就在旁邊，要說啊，做兒子做到這份上，也可以了，是吧？”

“啊，這事你還記得，我怎么不曉得呢？”

“你啊，當時在外出差呢?！?/p>

“哦，是這樣的，要說我家這老大，還真沒的說。唉，就是能力差了點?！?/p>

“人嘛，哪有什么都好的，古話說百善孝為先。這人啊，有孝道，就是壞也壞不到哪里去?！?/p>

“是這個理，所以，我幫他都是應該的。潔茹，你畢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啊?！?/p>

聽到丈夫夸自己，孫潔茹也笑了。

“要說啊，這人的一輩子，按照自己的心愿做成一件或者幾件事情來，有點勛業，也就不枉此生了。這話，我父親在我小時候經常對我說。大人物做大事情，小人物做小事情。總之，都要做成幾件事情。所以啊，我們的孩子，按照這個道理去教育她就行了。做大學教授，僅僅是成人立業的一個途徑而已，絕對不是唯一的途徑?！?/p>

孫潔茹聽得連連點頭。

八

余言剛剛從西安交大講學回來，有點疲倦，自己帶的這幾個博士，論文就要答辯了，自己作為導師，當然希望他們全部順利通過，今晚他想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去學校辦公室同準博士們好好談一下，初稿他已經看過，問題不大。學校剛剛提拔他做了院長，這行政事務一下就增加了不少，以前做副職的時候，看人挑擔子不吃力，這下，學術的事、行政的事，還有對外交流的事，全上來了，他是忙得團團轉，偏偏寶貝兒子還不省心，在小學時學習成績就不好，初中竟然更差了，自己在西安時老婆就來了幾個電話，學校要找家長，說孩子已經成了問題學生，之前她去了好幾次，效果不好，這次學校班主任是點名要孩子爸爸去。余言都氣壞了，自己忙于工作，老婆忙于學術，這孩子生在高知家庭，要說就是熏，這書香也能把孩子熏好了，怎么都快成問題少年了？這問題出在哪個環節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兒子住校，這幾天不回家，要到周末才能回來，他想和愛人戴雯好好溝通一下這孩子問題出在哪，怎么學校隔三岔五地要找家長。

“怎么又要叫家長啊，戴雯？”

“叫家長！你還是個家長?。磕憧纯茨隳睦锵駛€做父親的樣子！得，是有家長，可是我這寶貝兒子只有媽媽這一個家長。”

“你怎么這樣說話呢，我這父親怎么了？”

“還怎么？你看看你，整天待在學校里忙你那一套，你管過孩子幾次?。恳@樣下去，他都快不認識你這個爸爸了?！?/p>

“哎，我忙的都是正事嘛，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沒說你忙的不是正事，可是孩子，他可比你那所有正事都要緊，我的余院長！你可別整天忙那著書立說、教書育人了，你兒子比你那幾個博士更重要！”

“那，學校找家長，到底為什么事？”

“厭學，而且是極其厭學！”

“什么？厭學，我們家的孩子還厭學？”

“怎么了，教授的兒子就不厭學？你給他打過防疫針了??？”

“你怎么這樣說話啊，要說厭學，我覺得我們這樣的家庭是不可能的啊?！?/p>

“怎么不可能？”

“你我作為他父母，從無不良嗜好，孩子接觸的親友們也素質很好，這孩子厭學的事，怎么也不會落到我們身上啊?！?/p>

“這是他班主任說的，一開始我也不信，可班主任是個有經驗的老師，他是不會對我說假話的?！?/p>

“班主任說緣由了么？對癥，才能下藥啊?！?/p>

“他說了，孩子對念書不感興趣，只對那機械的東西有興趣，比如機器人，還有什么外星人，還有那多少億年前的恐龍，還有太空，說起來那是頭頭是道，可是一讀教科書就抓瞎，就是讀不進去。人在課堂，心在太空，盡情遨游去了。余院長，這可是班主任給我說的原話哦?！?/p>

“人在課堂，心在太空。嗯，南京大學有個天文系，我看他以后研究這個得了，將來可以到紫金山天文臺工作。”

“南京大學是有個天文系，可你兒子這成績，才初一就慘不忍睹，高中能否考上都成問題，還南京大學，你做夢吧?！?/p>

“也是，怎么會這樣呢，這孩子怎么會有這樣的興趣？你我都是搞人文的，我們的孩子卻對天文有興趣。”

“我也奇怪啊，也咨詢過教育專家、心理學家，他們的回答嘛，也都似是而非，只是這樣說，從科學這個角度而言，許多人的興趣來源是很難解釋的，比如明朝的天啟皇帝，對做木工活有興趣，這在一般人看來，是莫名其妙，可是他卻樂此不疲。你說這又如何解釋呢？”

“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要如何糾正呢？”

“老師說，不需要糾正，只需要引導?！?/p>

“是的，興趣這個東西一旦形成，很難糾正。家長強制性地糾正，反而適得其反?！?/p>

“那，怎么引導呢？戴雯，你我都是搞人文科學的，你知道的，這著述等身、立言存世的理想，我們在讀大學時就是知道的。我們的孩子，我當然希望他走這一條路，除了他自身努力，我們也可以去幫助他，畢竟我們在學術上還是有點成績的嘛?！?/p>

“你想讓他子承父業？”

“當然！”

“我說余大院長，這子承父業，咱兒子起碼得讀到博士吧。問題是，你那寶貝兒子高中能不能上都成問題，還子承父業？我看啊，是子承伯父業，跟著他兩個伯父去種田、經商吧。他這成績，要研究天文、外星人、恐龍、機器人，哪一行不需要高學歷？他能行嗎？”

“責怪，是沒有用的。你看怎么辦？”

“怎么辦？你這當父親的，又是大學的院長，還不拿個主意？”

“你也是大學教授嘛，再說了，我比你更忙，你和孩子接觸得相對多點，你比我更了解他，你的思路肯定比我正確。”

“著書立說、存名立世，這是我的愿望，也是我對咱們兒子的愿望。這人哪，肉體的生命可以速朽，但思想的生命可以永存。人，這樣活，才有價值。這一向是我的價值觀。唉，可孩子這樣厭學，還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他不是不聰明，而是把那聰明用到不該用的地方去了。可把我這當媽的給愁死了?！?/p>

“興趣，是從環境開始的，那，這孩子的成長環境是不是要改變一下呢？從他接觸的人開始改變，你看怎么樣？”

“他接觸的人，不都是很高層次的人嗎？還要怎么改變？”

“我看啊，他與同齡的孩子們接觸得有點少，同齡人可以影響甚至改變孩子。”

“嗯，這是個思路，而且是個好思路。對啦，余言，上次你說的把你兩個哥哥的孩子接來北京度暑假，讓他們見見世面。我看啊，這三個孩子可以互相影響，互相促進，你看怎么樣？”

“我正想和你說這事，一則可以讓我的侄子侄女見見世面。二則可以讓咱們的孩子了解基層社會，讓他們互相影響，我聽兩個哥哥說過了，侄子侄女還是很用功的，學習態度不錯，雖然成績不拔尖。三則可以讓他們三個加深感情，畢竟都是余家的孩子嘛?！?/p>

“就這樣定了，暑假我來安排，我的余大院長！”

九

暑假到了，余家的三個孩子在北京會了面，戴雯用了心思，專門把兩個房間收拾出來，一間給侄女余信住，另一間給兒子余勇和侄子余榮住。戴雯和余言又同他們哥哥家的兩個孩子好好地談了談，侄子現在還住在農村，侄女已經住到縣城去了，從見世面這個角度而言，侄女雖然比侄子小半歲，倒也見得多點，識得廣點，戴雯覺得這孩子聰明靈秀，很有靈氣，慢慢地喜歡上了這孩子，自己沒有女兒，侄女也是半個女兒。之前她曾不經意間問起余言三兄弟的名字，余言也曾告訴過她他們名字的來由，戴雯忽然有點佩服余祿這個老公公起來，公公雖然是個文化不高的農民，但是從給三個兒子起名這事看來，也是個敬遵傳統的人。侄子侄女來京之后，她把三個人的名字一排，榮，信，勇，嗯，雖說從文化內涵上來看，比余言這一輩差了點，可這榮、信、勇三字，也是中華傳統中的立身之本嘛。人的一生，要追求榮譽，要立信立身，要有勇氣去面對人生中的一切困難，雖然這三個孩子的名字不是老公公起的，而分別是他們的父親起的，倒也不錯。

雖說在暑假，余言也很忙碌，自己的專著趁著暑假相對不忙的時候要趕一趕進度，空閑時間少，但是他仍然抽空帶三個孩子一起去故宮和長城玩了玩，兒子已經去過多次，這次陪同堂哥堂姐一起來，倒也沒有嘟嘟囔囔，卻是興致勃勃，忙著向他們介紹?？催^一些北京的著名景觀之后，余言和戴雯又把三個孩子帶去了北大和清華的兩個校園看了看。余信這孩子一看就走不動了，恨不得把兩個大學的一草一木都刻在腦海里，這孩子真是個有心人，臨來之前還帶了紙和筆，趁大家休息的時候，她立刻一筆一筆地記錄起來。余言看著侄女，仿佛看到了少年時代的自己，眼里寫滿了欣慰，戴雯看著侄女，再看看自己的寶貝兒子在瘋玩，禁不住一聲嘆息。余榮的眼里也寫滿了驚嘆，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北京，已經高一的他當然知道北大和清華，但是他本能地知道，憑自己的智力，這兩所大學肯定與他無緣，所以他倒沒有像堂妹余信那樣充滿了憧憬和向往，但也饒有興趣。北大和清華對他而言，就是一個景觀而已。北大和清華，余勇來過多次，四歲的時候他就被父母帶著來過，小學的時候被老師也帶來過很多次，雖然父母不是出自這兩所高校，但他們所在的學校在北京也是赫赫有名的，還是初一的他見多了也就覺得無趣了。

余言和戴雯給三個孩子布置了作文，要求三個孩子寫下到清華和北大的感受，一天工夫三個孩子都交了卷。對余信的作文，余言和戴雯兩人是嘖嘖稱贊，對余榮的作文是默默點頭，對寶貝兒子余勇的作文卻感到很氣惱。言為心聲，余言，終于徹底明白了孩子的問題有多嚴重，欣慰的是，他也找出了孩子智力出色卻成績奇差的原因，因為，余勇覺得別人需要奮斗的一切，他已經擁有了，或者說，他的父母已經為他創造了一切。小小的孩子哪里知道，父母創造的并不代表自己的真實擁有呢。但是他畢竟才讀初一，還有機會去扭轉。余言已經做好了準備，一定要利用這個暑假，徹底扭轉兒子的人生方向。

雖說都是余家的后代，但是三個孩子以前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整整一個暑假的朝夕相處，三人之間也彼此熟悉起來，特別是三個孩子中最小的余勇，對縣城和農村以前充其量也就是走馬觀花，現在，他從堂哥和堂姐的身上終于了解到了這個世界還有另外的一種生活，了解到了他們的努力和奮斗，了解到了三個家庭之間的價值觀差異，盡管他們的血緣很近。眼見為實，耳聽為虛，這句話也適用于余榮和余信，叔叔和嬸嬸在不經意間展示的才華、觀察問題的深度、解決問題的思維，都是他們在自己父母身上難以觀察到的。都說父母是孩子的第一個老師，但有的老師給孩子的方向如果錯了（當然這樣的錯是無意的，而且出發點肯定是善意的），或者是偏了，那么給孩子帶來的影響是深遠的?，F在，余榮和余信從他們的叔叔和嬸嬸身上，慢慢了解到了自己的不足，而且這樣的不足幾乎是先天性的，是環境塑造的。他們要做的，是突出重圍，塑造新的自我。

余言和妻子戴雯在一次晚飯后，坐在客廳里聊起自己即將出版的學術著作時，三個孩子在看余勇的藏書。三個孩子慢慢地開始討論起自己看的書，主要是余信和余勇在發言，木訥一點的余榮話不多。他們的談話內容被兩個大人聽得清清楚楚，兩個大人聽得是津津有味。

余信說：“這本《奧特曼》我小時候也看過，不過我現在不看了?！?/p>

余勇說：“為啥呢，我就覺得很好看，一輩子也看不夠?！?/p>

余信說：“才不是呢。我看啊，再過一兩年，你就不喜歡看了，說不定到時候會被你當作舊書賣了?！?/p>

余勇說：“才不呢，上次我媽要把它藏起來，我都急壞了，都要跟我媽拼命了?！?/p>

余榮也插了一句話：“這個《奧特曼》我小時候也喜歡看，不過是看電視，現在請我看也不會看了?！?/p>

余勇歪著頭看了看哥哥：“為啥呢，電視和漫畫書我都喜歡看。哥哥，你為啥不喜歡看呢？這不是很好看嗎？”

余榮說：“《奧特曼》都是那個情節，模子都一樣，看得多了，我都會編了。”

余信說：“對啊，小孩子家都愛看，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而且，一點文化積淀都沒有，對我們的課業沒有絲毫的幫助。”

余勇說：“才不是呢，你們看，奧特曼每次都從太空里汲取力量，戰勝對手，這奇妙的太空，多么令人向往，怎么能說對我們沒有幫助呢？”

余信說：“弟弟，你們考試考《奧特曼》嗎？”

余勇說：“怎么可能，要是那樣，我每次都是第一。可惜老師從來不考《奧特曼》，太可惜了?！?/p>

余信說：“對啊，又不考它，你花這么多精力在這上面又有什么用呢？”

余勇說：“人活著，要是都為了考試，多沒勁啊。”

余信說：“可我們現在都是學生，學生怎么能不應付考試呢？等到我們長大了，畢業了，走向社會了，再為愛好奮斗也不遲啊?！?/p>

余言和戴雯兩口子聽到了侄女的這句話，連連點頭，互相伸了伸大拇指。

余勇說：“愛好？我的愛好就是奇妙的太空，我要像奧特曼一樣飛向太空，從那里獲得力量和智慧。所以，我現在已經開始了為愛好而奮斗?！?/p>

余信說：“那，弟弟，我來問你，你要做奧特曼，誰來幫助你實現這一理想呢？難道是傳說中的仙人？”

余榮悶聲悶氣地來了一句：“這世上是沒有什么仙人的，我們還是要腳踏實地?！?/p>

余勇聽了一愣，想了一想，問道：“我也知道沒有仙人，那，誰來幫助我實現這一理想呢？”

余信說：“我們前幾天不是去了北大和清華嗎，那里國家培養了許多科學家。清華和北大一定會幫助你實現這一理想的?？墒?，我們能考上北大或者清華嗎？”

余勇愣住了，好半天沒有說話。

余信又說：“弟弟，收收心吧，你現在的考試，還有將來的高考，肯定是不會涉及《奧特曼》的，你把這么多精力用在這上面，值得么？反而荒廢了你的學業。我看啊，你趕緊改弦更張，把心思用在課業上，等將來你真正有了本事，說不定，國家也需要你像奧特曼一樣飛向太空呢！”

戴雯驚呆了，她用腳踢了踢余言，驚喜萬分。余言也是如此，兩口子禁不住感激地看了看這個侄女。

戴雯悄悄地對余言說：“咱們倆以前使了那么大牛勁，費了那么多口舌，唉，都不如一個小姑娘講得入兒子的心啊。唉，這書啊，咱倆算是白念了?！?/p>

余言苦笑著說：“這次，我們原本想著余榮和余信來北京，我們可以好好地幫助他們，沒想到，需要幫助的卻是我們自己，這可真是意外之喜。”

戴雯做了個手勢，示意余言繼續聽三個孩子的交流。

余勇說：“唉，清華北大，北大清華，從我一丁點大開始，我爸我媽就在我面前嘮叨了，我爸我媽都不是從這里畢業的，我知道他們這個理想是要我幫助他們實現的，那我活得多累啊?！?/p>

余信說：“叔叔和嬸嬸也不一定是要你幫助他們實現這個理想，我看啊，他們是希望你走向人生的另一個高度，作為父母，這才是他們最驕傲的?！?/p>

余勇說：“姐姐，你怎么知道的？”

余信說：“小時候，我爸媽就經常這樣說，特別是我爸。所以我想，叔叔和嬸嬸肯定也是這樣想的啦。天下的父母，都是一個愿望，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嘛，這是爺爺對我講的?！?/p>

余榮說：“嗯，是的，不但爺爺這樣說，奶奶也這樣說，而且說了不止一次。”

余勇看了看《奧特曼》這本漫畫書，又看了看自己的書架，好像明白了一點什么，又好像不大明白。他有點茫然。

戴雯感慨地對余言說：“唉，看來，還是小孩子和小孩子交流比較好，你看我們以前說了多少大道理，用處基本沒有，兒子根本不予理會。我們還是要遵循教育規律，走最正確的道路，才能得到最理想的結果?！?/p>

“那，我來問你，什么是最正確的道路呢？這最理想的結果我當然知道你的意思?！庇嘌孕Σ[瞇地問戴雯。

戴雯一時語塞，笑著捶了余言一下。

暑假結束了，余榮和余信離開了北京，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兩人各有各的收獲，都看到了首都的繁華，也看到了北京內在的一面，在余榮是驚嘆，在余信是向往，這樣的種子植入了他們的內心。兩人都把自己在北京近兩個月的經歷和各自的父母作了詳細的交流。余勇還有別樣的收獲，他從堂兄和堂姐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差距，看到了自己的任性。當然，他還是個孩子，然而他幾乎一夜之間就疏遠了《奧特曼》，開始了自己的補課工程，而補課老師就是余信，有時候他也問問余榮，雖然他也感覺出來余榮的成績并不出色，但是他起碼是個好學生，是個很用功的好學生。

最令人欣慰的莫過于余言和戴雯了，尤其是戴雯，她沒想到孩子們一次不經意間的對話，卻深深地影響了寶貝兒子的人生走向，想想自己以前對兒子長篇累牘地講的那些大道理，積累起來都快寫成一本書了。自己沒成個育兒專家真可惜，可這個育兒專家是理論家，而且是個空頭的理論家，是個沒用的實干家。唉，她覺得以前她就是在打靶子，空費了許多子彈，一顆也沒打中靶心，打的全是空靶子。余信這孩子，她著實是喜歡上了，以后，就把她當女兒來看待吧，自己是獨生子女，娘家沒有兄弟姐妹，也就沒有孩子，說不定，以后老了也會靠一靠這孩子，當然，這點小心思她可沒告訴余言。

余言對于暑假中侄子和侄女的表現，在一次電話里和老父親余祿深入地進行了交流，而且他要父親一定要把自己的觀點告訴兩個哥哥。他很欣慰，欣慰的是余信的聰慧；他很遺憾，遺憾的是余榮，余榮實在是有點木訥，太像他父親了，無論從相貌方面還是性格方面看，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然而余榮畢竟是敦厚的，從這點來看，他也有點欣慰。他同老父親講到了那個“立”字，他們三兄弟名字的由來，現在自己的下一代同樣也有三個人，也都面臨著“立”字，他們安身立命的“立”，也就是為人的根本如何去塑造。

余祿畢竟是個鄉間的老農，所知所見有限，三個孫輩感情好，一家人團結友愛，作為老人是最欣慰的。在農村，許多大家族內部都有矛盾，或明或暗，有的甚至鬧出刑事案件來，自己的三個兒子和睦相處，三個孫輩現在也有點感情，而且聽到小兒子余言這樣的話，老人更加開心。要代代和睦互助下去，余家才有希望。兒子有出息，孫輩要更加有出息，要在上一代人的基礎上努力奮斗，才是余家長盛不衰的根本。余言沒有忘本，現在為侄子侄女全心全意地謀劃，余祿太高興了，立刻告訴了長子和次子。

十

時光荏苒，新的一代人成長起來，上一代人慢慢地成為歷史。余祿老了，而且老的速度很快，老得步履蹣跚，老得甚至有點看村里人不大認識了，這是自然規律，誰也無法逃得過的自然規律。終于有一天，他成了余家歷史上的故人，壽終正寢，享年八十二歲。

余祿的三個孫輩也成長起來，一個個相繼成為青年，余榮雖然木訥一點，但在父親和叔叔的拼命督促下，也上了一個本二大學，學習土木工程專業，大學畢業后，進了一家地級市的設計院，做起了工程監理。余信雖然拼命努力，也終究沒有考上清華和北大，不過也不錯，考上了中央財經大學，也算是上名校了，雖然有點遺憾，但她暗暗地下了決心，一定要考上清華或北大的研究生，叔叔和嬸嬸本科也不是清北畢業的，可通過后來的繼續努力，考上了中國科學院的研究生，現在都是學界名人。尤其是嬸嬸，就是她的榜樣。嬸嬸很有風度，很有氣質，往那里一站氣場就來了。余勇早就放棄了《奧特曼》，把那茫茫的太空作為了自己理想的追求，他實在太迷戀天文了。他經常想，這人和那茫茫的宇宙一比，連個塵埃都不如，當然，他后來又因為天文學而轉向了哲學。這一切，他在國內某著名高校的天文系就讀時，哪里能預料到呢。

余家的第三代，就這樣慢慢地走上了社會這個大舞臺，他們成長的年代，也是我們這個國家逐漸走向世界舞臺中心的時代，是國家急劇進步的年代。在這個過程中，許多人和國家同呼吸共命運，一步步成長起來，建立起了各自的功業。雖然這樣的功業從歷史的角度而言可能不值一提，但是從一個家庭、一個家族的角度而言，那已經是莫大的勛望了。

余祿死后，沒多久老伴兒也病故了。隨著時光的流逝，余德也漸漸地老了，已經慢慢地成為了一個鄉間的老農。雖然他這個老農已經不全力以赴地種田了，他的身體已經不再允許他那樣做，但是從身份上來說他還是個農民。他的戶口、房屋、土地，都在生他養他的故鄉?？梢哉f，他的心靈甚至一步都沒有離開過他的故鄉。兒子余榮在城市的設計院工作，慢慢地有了積蓄，已經完全有能力供養他的晚年，但是他還是舍不得離開這片他已經熟稔的土地，他對它太有感情了，祖祖輩輩多少代人，不都是在這土地上成長生活的么？這世界上還有哪塊地方比自己的村莊帶給自己更多的安寧和富足呢？那么，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就是他最好的歸宿了，別的，他不會多想，也沒有能力去多想。他依然種糧種菜種茶，除了自己食用，還把多余的農產品源源不斷地送往城市里兒子的家，甚至寄去北京，讓弟弟余言也嘗嘗家鄉的味道，以示不忘根本，這也是余言在兄弟之間的通話中多次要求的。年老鄉情濃，不能經常回鄉，只能通過這種方式懷念家鄉了，特別是家鄉的茶葉，余言一年四季喝的都是這種茶，龍井等許多好茶他就是喝不慣。

余功的生意越做越大，中間雖然幾經波折，甚至最艱難的時候都差點破產，但是靠著他的精明能干，還是艱難地挺了過來，而且不斷獲得發展。在當地，他已經富甲一方。他想，自己這個名字，也是冥冥中注定的吧，自己這一生，要建立一些勛業，以告先人。他也有過進大城市落戶的想法，女兒從中央財經大學畢業以后，那時還沒有限購，他就給女兒在北京買了房產，但是在北京僅僅住了一兩個月，他又不適應了。他的生意和人脈，在北京毫無用武之地。他自嘲道，北京是女兒的北京，是弟弟的北京，不是自己的北京。

余言已經幾乎是著作等身、桃李天下，被組織提拔為首都一所著名高校的常務副校長。在別人看來，他仍然有向上的空間，但是他內心已經對仕途沒有多少興趣了。隨著老年的漸漸來臨，這名垂青史的念頭越來越強烈。這個常務副校長，在他完全是掛名，他不爭權，也不攬權，甚至有意地放權，每分每秒他都要利用起來，使用在自己的學術著作中。余言的大學同學之中，已經有人英年早逝，沒有能完成學術上的著作，有的還是半成品，這實在可惜。他絕對要避免這一點，當然，他因此非常愛惜自己的身體，這是根本。

三兄弟都在各自的人生軌跡上走著自己的人生道路。這樣的人生軌跡，幾乎在他們的青年時代就已經注定了，都沒有走出另外一片天地，但是總的來說走得很穩，沒有偏出。有時候，適合自己的道路，才是最好的啊。

十一

那幾年中國房地產行業迎來了爆炸式的增長，余榮忙得幾乎是腳不沾地，在這個行業中久了，再木訥的人也慢慢地變得聰明起來。當然，有的是大智慧，大智慧是擴大產能，加大拿地的力度，建造更多的房子，獲取更大的利潤；有的是小聰明，偷工減料，克扣工人工資，向某些要害部門的領導行賄，這些小聰明的人也為自己的聰明付出了代價，最終鋃鐺入獄，在監獄里吃牢飯了。

余榮做的是工程監理，工程完工之后要監理驗收。在這個行業久了，他憑借著自己踏實苦干的工作作風，積累起良好的聲望。有了余榮的簽字，工程質量就是良好的代名詞。余榮是個認死理的人，在大學就讀時，他的幾個老師就講過，這個大學曾經有一個學生畢業后由于被小利誘惑，胡亂簽字，對工程質量不負責，工作不認真，最可恨的是一幢樓簽字審批后不久，竟然倒塌了，開發商和工程監理人員合伙腐敗，偷工減料，把一個形象工程變成了一個豆腐渣工程，造成了一個工人死亡，社會反饋到學校中，給學校的聲譽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余榮在讀書時，在家信里把這件事告訴了父親余德，余德文化不高，即便余榮那時還在讀書，沒有參加工作，他也立刻請弟弟余功寫了一封家書，告誡余榮以后無論如何不能走這條路，為了幾個小錢傷天害理。作為余家的長子，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對家風是越來越看重。他雖然沒有能力為余家去編纂一本家訓，但是歷代的家風口耳相傳，自己作為長子是有責任傳承下去的，更何況自己唯一的兒子今后也會走上這條謀生之路，無論如何不能亂來。

余榮是個木訥的人，但木訥不代表愚蠢，在這個行業中他看到的、聽到的，以至于自己親身經歷的，有很多的齷齪，有的不良商人用金錢和美色來收買工程監理人員，自己的大學同學在聚會時就在酒桌上談開了，聲譽就是底線，口碑一旦壞了，那么在這個行業里就徹底毀滅了。

但是余榮不想面對的事情，畢竟還是來了。在這個行業，應酬是無法避免的，但有的應酬卻變質了，變成了收買，變成了交易。

余榮的酒量是慢慢練出來的，從剛剛走上社會的滴酒不沾，到現在能喝六七兩白酒，也是經歷了一個過程。這晚，設計院由于要慶祝和合作方的一個樓盤完成封頂，又要舉行一個小型的宴會了，作為部門的負責人之一，余榮必須要出席。

工程雖然有一點小小的質量問題，但已經充分溝通過，沒有大的問題，屬于能過也不能過的一個節點，如果好好處理，絕對能完美地解決。憑借著多年的經驗，余榮也簽了字，這個開發商，也是老的合作伙伴了，他放心。酒酣耳熱之余，開發商也準備了一些小禮品，都是開發商自己自費購買的，不外是茶葉水果土特產之類的東西，業內有規矩，只要不是錢，而且禮物的標準不能超過一定金額，都不算啥。余榮也見得多了，這次也沒當回事，上幾次開發商送他的茶葉還沒喝完呢，慢慢地，新茶變成了陳茶，都放在儲藏室里，堆成小山了。

俗話說，陰溝里翻了運糧船。這一次，余榮翻在那幾罐新茶上。原來，那不是茶，而是裝在茶葉罐子里的現金，余榮哪里知道？直到紀委的辦案人員上門，把茶葉翻了出來，當著余榮的面打開，他才傻了眼。就這，還是開發商自己向紀委供出來的，只是為了借助余榮在業內的口碑，盡早簽字，才能盡早開盤。

紀委的那幾個工作人員具有豐富的辦案經歷，他們一眼就看出，余榮很可能根本不知情，錢確實是從茶葉罐子里取出來的，錢的金額也超出了國家的相關規定，坐實受賄，但是如果余榮確實有心受賄，早就把錢安置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了，怎么會還一直把錢放在茶葉罐子里？但是，錢，畢竟是從余榮家里搜查出來的，怎么辦？

經過辦案人員的協商，甚至爭論，余榮被免去了部門負責人的職務，撤職，待崗檢查，被剝奪了工程監理簽字的權力，多年的口碑一夜盡毀。余榮，幾乎是一夜白了發。

余德又氣又急，病倒了，他相信自己的兒子，更相信自己的家風，但是防不勝防，兒子被嚴厲地處分了。幸好不是有心受賄，否則就要判刑坐牢，但這對于慢慢年老的余德來說，一路順風順水的兒子遭受如此打擊，自己的內心猶如油煮湯煎，更重要的是，鄉親們又如何看待這一切呢？難道余家累世相傳的口碑，就要毀在兒子手里么，雖然他是無心之過。

大侄子出了事，余言在北京也幫不上忙，他對于這個行業所知甚少，毫無人脈可言。余德又病倒了，余功責無旁貸，利用多年的人脈打通了關系，多少知道了一些內情，現在國家對工程質量抓得非常緊，余榮也是多少有點麻痹大意。但是對于一個普通的人家來說，這樣的挫折已經是很大的了。

趁著探病的間隙，老大余德和老二余功展開了一番夜談。

“老二，這次余榮出了事，怎么得了？這孩子一向是老實巴交的，唉，竟然這樣了。”

“大哥，你放寬心吧，好好養病?！?/p>

“放寬心？我這心還能放寬么？”

“還能怎么樣呢？事情已經出了，確實是從家里取出錢來的，這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

“唉，我們余家，難道幾世的好名聲，就毀在余榮手里么，畢竟我是長房，他是長房長孫，我對不起死去的父母親啊，更對不起余家的祖宗。”余德老淚縱橫。

“大哥，我和你說過幾次了，余榮絕對不是有心受賄，我了解我這個侄子，他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是個認死理的人。你不要想太多，我們余家的好口碑不會因此毀滅的?！?/p>

“唉，紀委都上門了，好名聲還保得住么？”

“紀委上門是了解情況，沒有坐實余榮受賄，你不要太糾結，犯罪和調查是兩回事。”

“余榮，今后怎么辦？他還能做啥呢，在這個行業，他是干不下去了?！?/p>

“大哥，我詳細地問過余榮單位的領導和同事，他們對余榮的評價是很高的，他這次跌倒了，還會爬起來的。他才多大年紀，你又不是不曉得，我當年辦廠子經商，也不是一帆風順，你是曉得內情的?！?/p>

“我操心的一是余家的口碑，二是余榮這孩子今后怎么辦，畢竟他上有老下有小?！?/p>

“余榮不是犯罪，鄉親們只要曉得內情了，不會對我們余家的門風指指點點，這個請你把心放到肚子里；余榮如果實在不想在這個行業干下去，那么我這個二叔不會袖手旁觀，到我廠子來就是了，我這里正缺一個貼心的幫手呢。不瞞大哥說，有的事，要別人去做我還不放心，交給自己的親侄子，我放心?！?/p>

“我放心，我們兄弟情深，你不會看自己的親侄子這樣毀掉的?！?/p>

“大哥，現在是看余榮自己的態度。他愿意來，很好，不愿意來，肯定也有自己的想法。據我對他的了解，他是個樸實敦厚的人，甚至是個認死理的人，這種性格，多了堅忍，少了變通?！?/p>

“老二，你說得我暈暈忽忽的，啥堅忍？啥變通的？”

“唉，大哥，這個你還要問你自己啊，當年你就是讀書讀不進去，哈哈。”

“老二，你又不是不曉得我這腦瓜子，我要是讀書的料，還會是今天這樣子么？要說讀書，還是老三厲害嘛。”

“唉，說遠了，余榮這件事，老三也幫不上忙。老三這個人，和你我相比，我看多少有點不食人間煙火了，這幾年他是官越做越大，說的話我是云里霧里，聽不大懂了，畢竟層次不同了，我雖然不明白，但是理解。”

“老二，老三是你我的兄弟，我說句心里話，他是個有成就的人，雖然掙錢沒有你多，但是社會地位比你高，成就還是在你之上的。余家的聲望，有許多是老三掙來的，當然，你也不錯?！?/p>

“我曉得的，老三是你我的好兄弟，他現在有這樣的位置，也是多年努力的結果，我很高興，爹媽在世的時候也很自豪。”

余功頓了一頓，又說道：“老三對你我的孩子也很關心，雖說余榮書讀得并不出色，沒有在學術上取得成就，而是做了工程監理。對于這個領域，老三是一點也幫不上忙。他不是從事這一塊的，我相信你作為大哥也會理解。余信，是我的女兒，是你和老三的親侄女，老三說余信是個做學術的料子，當然老三搞的是文學，余信從事的是經濟學，不搭界，但是天下事是相通的，我相信老三對于余信的判斷。余信正在讀博士，一般畢業之后都是在高校教書，或者是去研究所研究學問，對于余信的培養，老三是上了心的，我們的弟媳戴雯也不錯，對余信也很好，我很欣慰。”

余德點點頭，對于侄女讀博，他作為大家長，雖然多少有點農民的重男輕女思想，但是也很高興。余榮和余信，現在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余德的心里是五味雜陳，說不出來的感覺，他是又苦惱，又高興。

十二

余榮果然是個堅忍的人，默不作聲地接受了單位對自己的處分，打落牙齒和血吞，在這難熬的幾年里，默默地反思自己的行為舉止。一切的一切，每一個細節，他都在反思。由于工作，他幫不上老父親余德的忙，反而連累老人生了一場病，幸好有老母親孫巧英精心的照顧，父親終于緩過來了。自己作為余家的長房長孫，還沒有光宗耀祖，就差一點受到刑事處分，于余家而言，絕對是奇恥大辱，對于自己而言，更是抬不起頭來，有愧家風。

余榮在單位是個口碑很好的人，大家也知道事情的來由。雖然處分不可避免，但是靠著余榮歷年的工作業績，和踏實苦干的精神，他慢慢地緩過來了，終于靠著持續的奮斗洗刷了自己的恥辱。然而，這個坎，他邁得好艱難，艱難的程度只有他自己知曉。男人嘛，就是這樣一步步走向成熟的，他有時也會自我調侃一會兒。這句話，二叔對他講過，三叔也對他講過，都是在青年時代對自己講的，而今自己慢慢地從青年走向中年，這句話，他才知道多么沉重，多么實在。

余言也知道侄子走了彎路，但是自己又幫不了多少忙，只好多多安慰大哥余德，又寄去了一些錢物，安慰大哥好好養病，幸好有二哥余功在。二哥世事洞明，人情練達，是個為人處世的高手，余言知道，這一點上，他和大哥余德遠遠不及余功。大哥木訥，肚子里本來就沒貨，遇到事情只會嘆氣，自己清高，彎不下腰，求不得人。果然是龍生九種，各有不同，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成年后由于環境的差異，變化如此之大。余言有時也自嘲，上帝給了你這些，就不會再給你那些，人世間的一切，都是公平的，十全十美的事情哪里有呢。唉，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到寶貝兒子余勇，又有點欣慰，又有點煩惱。

余勇經過中學階段的苦學之后，終于考上了國內某個重點高校的天文系，雖然父母都是從事文學研究，但青年時代的他就對文學沒有多大的興趣，或者說，至少在那個時間段他對文學還沒有多大的興趣，而是一直迷戀那神奇的太空，只恨自己身體素質不過關，當不了宇航員，只好讀天文系聊以自慰?？赡苁菍嵲跊]有多大的生存壓力，雙親已經為他創造好了一切，他的學習和生活中，興趣一直是第一位的，他根本沒有考慮過什么就業，什么生存。這些現實的問題，對于他的同齡人來說，是最重要的問題，對于他，卻壓根不是問題。外公外婆是北京的老知識分子，只有母親戴雯一個女兒，所有動產、不動產的唯一繼承人就是母親，而自己是母親唯一的孩子，就是自己終生不工作，也足以生存了，何況還有父母給自己的積累呢。那么，人生苦短，還要那么累地奮斗做什么呢？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早已經被動地生活在不同的階層里，而要突破固有的階層，往上走，又有多少人能做到？他曾經聽父親余言說過，他家祖上多少代都是農民，雖然偶然有哪代的祖先做個小地主、小店主，但是沒從根本上改變命運。土地，是他們的根本，是他們所有思想的出發點，在這樣的土地上產生的思想，是他們所有的行為準則。而這，在青年時代的余勇看來，同那浩瀚的太空相比，這一切是多么的可笑，甚至可憐。啊，這就是農民，這就是農民的思想，想到這一點，他甚至深深地感激起他的雙親來，如果自己出生在農村，哪里會有今天的一切呢？充其量，他就是第二個余榮罷了。

但是對于堂兄余榮和堂姐余信，他從內心里還是欽佩的，欽佩的是他們的奮斗精神。特別是堂姐余信，父親和母親經常在餐桌上夸贊她，而且是當著自己的面。他覺得，父母是在有意無意地鞭策自己。他也知道，自己愛好天文，父母內心實在是不愿意的，但他們畢竟是高級知識分子，不好過分干涉孩子的未來人生走向，誰又敢說天文領域一定出不了人才呢？文學研究就一定會出人才嗎？

余信已經在中央財經大學讀了博士。她出生在農村，生長在縣城，求學于北京，這樣的人生跨度，使她能有機會接觸到中國社會的各個層面。對于事物，對于地域，對于生活在不同地域不同階層的人，她都有著鮮活的認知，這是她獨特的人生體驗。當然，有著這樣共同體驗的人還很多，但是每片樹葉都是不同的，何況是不同的人。余信和她的堂兄余榮和堂弟余勇生長的年代，是我們國家迅猛發展的年代，各個領域的發展程度和他們父輩年輕時相比，已經是不可同日而語了。我們的國家，已經是一個具有全球影響力的大國，在這個朝氣蓬勃的國家當中奮斗，是一種時代的饋贈，是個體的幸運。她的導師，她的博士同窗有好幾個都有國外求學生活的經歷，與他們的交流更幫她打開了一扇窗口。導師告訴她，中國的迅猛發展，是世界上任何現有經濟學理論都難以解釋的，如果把這個理論總結整理出來，對人類社會，特別是對經濟學本身，都是一種巨大的貢獻，而這對于我們中國的經濟學家來說，更是責無旁貸的，這首先就是我們的責任。有的曾經在國外求學的同窗對她說，許多來自非洲留學歐美的學生，即使畢業了，回到他們的祖國去，所學的知識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因為他們的國家，有的處在戰亂之中，有的簡直是一個大部落，政權的力量很是薄弱，而回到中國，在這片熱土上政治穩定，社會和諧，經濟發展，經濟學才有用武之地。

余信以前也是很愛好文學的，尤其在與嬸母戴雯的接觸中，戴雯也有意無意地啟發她對于文學的深入思考。其實余信早就超越了一個文學愛好者的水平，所以這樣的深度啟發對于余信而言，是在另外一個領域的深度擴展。余信的主業是經濟學，叔父和嬸母研究的都是中國當代文學，那么用文學的手法來展現經濟學的魅力，會不會更好呢？經濟學絕對不是一堆枯燥的數字堆積，而應該是繁花似錦的蓄積，還有導師對她說的那番話，她對于自己學術上的追求，一天天地變得清晰起來。任何學科，無論是經濟學，還是叔父和嬸母研究的當代文學領域，獨特的理論建樹就是一種根基，一種資本，一種自我的創立。她又想起那一年春節家宴上祖父對父親的告誡：“人的一生，一定要‘立’，要有立身之本?！彪m然那時，她還是個孩子，這樣的話還不太懂。

十三

這一年的暑假，余言嚴肅地和戴雯深談了一下，他要抽出時間，帶著兒子余勇回到故鄉去，在自己成長的那片土地上，啟發兒子的成長。那片土地的溫熱，他是親身感受過來的，他在那里出生，長大，成長，終于像一只蒼鷹一樣得以在藍天翱翔。如果把自己比作一個長跑運動員，那么這個村莊就是自己的起點。然而現在的兒子，生長的條件遠遠超越他，成長卻又遠遠低于他的預期。而且，余勇似乎進入大學之后，又漫不經心起來，對于少年時代癡迷的天文學，竟然又慢慢失去了興趣，轉向了哲學。之前，余信和戴雯一向認為，要充分尊重孩子的興趣，在他獨特的空間里給他充分的自由。身邊同事的孩子，都是遵循這樣的信條，而且成長得都不錯，有好幾個還進入了歐美的名校，自己的孩子，雖然差一點，好歹也進入了C9，在國內的高校中也相當可以了，但總是不溫不火，甚至，如今又有了下滑的趨勢，這可太可怕了。余勇讀大學時，去了南方的一個城市，夫妻倆和他見面也少了，只好利用暑假的機會，把他帶到故鄉來。

這是余勇成為青年之后的第一次返鄉，以前，還是在童年和少年時代父母曾多次帶他返鄉，但是隨著自己個人空間的擴大，他對故鄉的一切，嚴格來說是對父親故鄉的一切，慢慢地失去了興趣。只不過，先人廬墓在此，雙親也偶然說起故鄉舊事，更何況故鄉還有兩個伯伯，大伯一向在老家務農，二伯在縣城經商，親情難斷。

余言首先知會了兩位兄長及其家人，說要在這個暑假推掉一些工作，在故鄉小住幾天，內中之言他也并沒有向兩位兄長說明，甚至連余勇也沒有說，孩子也大了，教子的理念應該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這天晚上晚飯后，戴雯和大嫂閑話，余言和余勇父子倆出去散步，已經是晚八點的時間，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如水般灑在身上，很是清新，村莊里的月色和城市里的月色是不一樣的，多了幾分恬淡和靜謐?；野咨乃嗟缆吩谠律腥匀缓茱@眼，路燈不是很亮，只是在大街上有那么幾盞，只能照見燈下的那一塊地方，許多地方還是黑魆魆的。幾個老年人坐在村里小賣部門口抽著煙，小賣部的燈光明晃晃的，一場麻將牌局即將在這里開場，牌客們聊著天，工業化的浪潮把青壯年虹吸進了城市，農村已經很難看到青壯年。

兩人走在路上，天尚不太晚，偶爾經過的幾個行人奇怪地看著父子兩人。其實余言在這村莊里長到21歲才出去求學，而今，卻已經是一個外鄉人了。年老的余言尚有村民依稀記得，年少的余勇已經沒有村民認識了。同余言差不多年紀的人更是一個也沒有，他們都已經為了謀生走進了城市和鄉鎮，或務工，或經商，故鄉只是在他們的心間有時一閃而過吧，只是逢年過節時才回來一趟。

兩人漫無目的地走著，余勇雖然不大愿意出來，但也不愿掃父親的興致。村里家家戶戶已經基本是小洋樓，曾經的瓦房已經不見了，消失在時代的潮流中。余言小時候上學，日日走過的街道上依稀還是那個模樣，只是物是人非了，他忽然有些悵惘起來，雖然歡呼著時代的進步，但偶爾也會感傷年華的流逝。

兩人走到當年余言就讀的余村小學門口，那里已經是個大雜院，但是沒有幾戶人家居住，所以很是安靜，甚至有點陰森森的。余言走進自己當年的那個教室，里面黑乎乎的。他正要向里面張望。

“你是誰，來這里做什么？”突然一個聲音，有點嚴厲，在他們的身后發問，把父子兩人嚇了一跳，但于余言也很親切，因為，這是鄉音，是他曾經使用了二十年的口語，雖然在外求學和工作時用不到，但是時時存在于他的內心深處。

“我，沒啥事，就是到這里來看看！”余言用同樣的鄉音回答著。

問話的人是個比余言約莫大了十歲的人，他借著月色奇怪地看著余言父子，因為余言在他眼里是個完全陌生的人，同時余言也看出了他的好奇，因為，中年的余言使用著和他同樣的語言。

余言忽然有個念頭，他已經很久沒有同他的鄉人使用家鄉話交流了。此時，他要復蘇，要回味，于是，他有意識地把話題展開。

“賢平，馮壽子老師的兒子，他家離這兒不遠吧？”

“他，不在這里住了，在鎮上呢?！?/p>

“鮮花，他的妹妹，嫁哪個村了？”

“你怎么認得他們的，你到底是誰?。俊?/p>

“哦，我是馮老師的學生，賢平曾經是我的同桌，鮮花是他妹妹。賢平小時候有次考試沒及格，他老子很生氣，讓鮮花把他喊回家，跪灶門呢，呵呵?！?/p>

“哦，原來你也是我們村的，可是我怎么一點也不認得你呢？”

“出去快三十年啦，就是再熟悉也要辨認一下才認出來吧，我在這院子里上過五年學呢。”

“是的，是的，這是余村小學的原址，我也是在這里讀小學的?！?/p>

話題一展開，就再也收不住了，這個盤問余言的人已經完全沒有了戒備，他們開始熟練地用鄉音交談起來，一談就是一個多小時，而余勇竟然也饒有興趣地聽了一個多小時。這樣的鄉音，余勇雖然在北京的家中偶爾聽父親余言說起，但也只能在父親與老家親人零零碎碎的電話交流中聽到，時間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長?？吹贸?，父親很是盡興。母親戴雯當然不會說這個村的鄉音，所以父母之間都是用普通話來交流，甚至父親也能說上幾段京片子，但是北京話或許從來就沒有走進父親的內心深處。

這一個多小時，在余言的心中或許已經期盼了近三十年了，他很是暢快，很是享受這熟悉的鄉音。他想，天天生活在故鄉的人，是感受不到鄉音那特別的醇美的。唐詩里的“鄉音無改鬢毛衰”，真的是太契合他此時的心境了，這句唐詩說盡了離鄉的游子們回到故鄉共同的心情，因此千百年來得到人們的喜愛，這是唐詩里的名句，是華人文化圈里共同的感慨，他在課堂上也對他帶的研究生說起過。

歲月如歌，鄉音如詩。啊，鄉音，是一個人出生就有的文化胎記，是鄉愁的所有的承載，是童年和少年鮮活的銘文，是一個人成長的起點。鄉音，既是形式，也是內容，一個人無論走到哪里，倘若在異鄉能聽到鄉音，那一定會激活自己的思鄉密碼，喚醒自己對早年人生的回憶，特別是在一個人的暮年，這樣的情感更是濃烈，就如同一壇陳年的酒，越久越香，越久越醇，雖然此時的余言，還處在人生的壯年時期。

余言想起自己旅行時曾經在武夷山聽聞幾個茶農的笑談，也在咸陽的一個小村里聆聽三四個鄉黨關于如何脫貧的交流，在舟山的一個漁肆里不經意間聽到兩個商人的爭執，那是他們各自特別的鄉音，把他這個外鄉人聽得似懂非懂。以中國之大，各地鄉音當然不同，鄉音的最重要特征是地域性，鄉音是屬于特別的個體的。它如一道高墻隔離了異客，如一泓清泉甘甜了鄉親。鄉音總括了人生的全部，任何人的一生，一旦被鄉音所鐫刻，就將是他或她一生的印記。

余言已經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初步的退休計劃，在人生的暮年，他將回到他的故鄉，這是他出生成長的地方。他將再一次拾起和運用他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語言，也就是他的鄉音。從人生的起點到終點是一條直線，起點和終點這兩個點，原來都是同一個名叫鄉音的音符。而于任何人而言，鄉音，也如同一根長長的絲帶一般，牽引著游子的身體和心靈，讓他們從異鄉不知不覺地跟著它回到故鄉，無論距離多遠，無論時光多久……

當然，在第一天回家的家宴上，鄉音更加是免不了的，這就是一道鄉村文化小吃，余言是永遠吃不夠的，可是對于兒子余勇而言，仿佛是一條可口的鮮魚，但是刺太多，只能小口小口地吃，他畢竟不是在這個村子里長大的，有的鄉音，他只能連估帶猜了。

這一天，余榮也被父親叫回來了，父親告訴他三叔和三嬸一家三口難得從北京回來，余家家族的人難得在一起，一定要好好聚一聚。余信博士論文通過以后，留校任教，下個學期將走上講堂，成為一名大學老師了。趁著暑假，她也想回老家看看親人，又聽說三叔回來了，還帶著余勇，更開心了。自從余勇上大學以后，姐弟倆很少見面，同堂兄余榮見面更少啦。孩提時代經常在一起的親人，成年之后各奔東西，也是無奈之舉，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人生道路，在所難免。余功夫婦得知后，也放下生意，一家人難得在夏天的暑假里聚到一起來了。

十四

戴雯畢竟是從小在北京長大的，對于這個江南小村莊的一切都是很新奇的，這次回來小住了幾天，看到大伯子余德家在老屋后面建了個院子，她一下子就喜歡上了。

戴雯的文青本色即使到了中年也沒有改變，她想有一個院落，如果經濟寬裕，在城市中也可以擁有一個。她能摘花，能種菜，能夏夜乘涼，還能冬日觀雪，然而，這樣的小院宛如大觀園中的稻香村，少了點野趣，多了點人設；少了點本色，多了點裝扮。這就好比，雖然也是一個美人，但是眉畫得有點濃，色涂得有點艷，減少了美人的韻致。

余德老宅后面的那個小院，是和老屋連在一起的，一邊是屋，一邊是院，仿佛是連體的兄弟，只要一抬腳，走出了屋就是院，走出了院就是屋。然而說是院子，現在卻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菜園，種滿了各個時令的蔬菜。戴雯想，一個這樣好的院子，如果僅僅是一個菜園，必定是有些缺憾，仿佛是以后母戊鼎為食器，藍田美玉是耳墜，委實是心有不甘。

小院之上是藍天，須晴日，藍得透明如洗，不見一絲云彩，把小院都要染得變成藍色了。而這個鄉村的藍，藍得無邊無際，藍得渾然天成，完全不是城市里的藍，林林總總的高樓總是把藍天分割得支離破碎。于是藍天下的小院，小院之上的藍天，互相成全了彼此獨特的存在，它們互相勾畫著，也互相觀賞著，一個純凈，一個宏遠；一個是小我，一個是大我；一個散發出煙火的氣息，一個敘述著天空的浩瀚；一個展現出鄉村的田園之美；一個描繪著自然的宏闊之聲。

棲居如有竹，方呈雅意。竹呈青色，發靜氣，恰好，院旁有一小片竹林。清可明目，靜可清心，八九根之多，兩三根老，兩三根壯，兩三根幼，仿佛是人之一生，盡展于斯。清風徐來，竹葉搖動，婆娑風響，簌簌有聲，打破了小院的寧靜，給人以天籟之感。而春雨之霖、月色之明，主人也可于這小小的竹林之中盡情地觀覽，小院的這片小小的竹林，如驛外的野梅、斷橋的殘雪、山中的春溪，在一幅圖畫上實在是點睛之筆。

院中也有花，春有老槐之白，夏有鳳尾之紅，秋有菊花之紫，冬有蠟梅之黃，把這個小院子點綴得萬紫千紅，千姿百態，引得許多的鳥兒在花叢中飛來飛去，百囀千聲，妙趣橫生。尤其是花叢中的蝴蝶，花與蝶，蝶與花，簡直是渾然一體。偶有風來，落英于地，片片的碎蕊撒落一地，枝上花，地上花，互相呼應著彼此。小院，誕育了花的一生，從開到落，小院的主人也見證了花的一生。然而，花開有來日，人無再少年，這時候，主人也不經意間從院中花得到了人生的啟迪，奮然勃發，砥礪前行，書成格言于壁上，多好。

有竹有花，似乎少了點什么，有點單薄，原來是樹。鄉村里有的是樹，院門外本來有一株老槐樹，已經很有年頭了，枝繁葉茂，也不知道是哪一代先人所植，甚好，留它守門，宛如祖先在庇佑著后人。一株老槐樹未免有點單調了，古時候的門神是兩個嘛，秦叔寶和尉遲敬德是一對，于是余德又在院墻外栽種了一棵青桐，不料青桐漸漸長成之后，卻沒有守門之狀。那一槐一桐，一個壯美，一個優美；一個郁郁伸展，一個亭亭玉立，倒好似宋詞中的豪放和婉約兩派。至于院中的一桃一梨，一棗一柿，被主人安置在各個角落。一到時令，各取果實，還有一株桂花樹，矗立在院子的中心位置，是主人留意風水，特地在最好的地方為它安排的，桂子飄香，蟾宮折桂，取吉祥之意。這林林總總的樹，漸漸長成之后，樹在院中，人在樹下，乘涼蔽日，清涼滿懷，尤其是夏日，別提有多愜意了。

絕妙的是，小院的前方是一個小小池塘，正應了朱熹的那一句詩：“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毙≡罕臼遣藞@，種菜不可無水，池塘里的水正好用來灌園，抱甕之余，看看池塘里的小魚游弋，波光日影之下，水平如鏡，饒有生趣。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然觀其自由自在，似乎人也可知矣。池塘邊植柳為佳，一可加固塘埂，二可觀賞柳色，裊裊娜娜，一院一池，可不就是天造地設的禮物，賜予主人。

余言也很喜歡這個小院，小院被村莊緊緊地包圍著，一出門，就可以聽到再熟悉不過的鄉音；一進院，就可以見到再熟悉不過的鄰居。稀稀落落的竹子籬笆聊勝于無，圍繞著這個靜謐的小院，院中有雞鳴，有狗吠，這才是山村之聲，故鄉之音，而這一方美土佳域，也屬于他這個遠行人。偶有客來，主人必將殺雞備酒，蔬菜都是院中所種，春有春韭，秋有秋葵，更有時令瓜果。

這樣的小院，在余言心中早就有一個畫面，小院是他對未來人生的一個設計，也是他對已經過去年華的一個總結。這茫茫大地，只有故鄉的這個小院允許他去盡情地裝扮建設，這是天地所設，是父母所傳，只待他退休從城市回到故鄉的那一天，他將棲息于此，讀書于此，在山村鄉音里，在花紅柳綠時，在翰墨詩詞中，盡情地品鑒著他的天地間那獨一無二的小院之美。

兩夫婦正看得出神，家宴已經備好，余榮來邀請叔叔和嬸嬸們一起入席。

十五

“咱們三兄弟，還有他們三個孩子，又有好長時間沒聚在一起了吧？”余德興匆匆地喝了一大杯五糧液，酒是余榮才帶回來的，余榮的日子慢慢地好轉起來了。

“對啊，我記得上次三家人聚齊，還是大前年吧，對吧？”孫潔茹笑著說，“孩子們都大了，我們老家伙跟著小的轉，連在一起吃個飯都難啊?！?/p>

“是啊，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還是大哥有福氣，你看，孫子孫女都有了。我和老三呢，余信下半年才能參加工作，余勇還在上大學，用我們家鄉話來說，老大是早生兒子早得力啊。”余功笑哈哈地說。一席話把余德和老伴孫巧英說得笑了起來了。是啊，在農村，不就是圖這個嘛，家庭和睦，兒孫滿堂。

余言回到家鄉，心里很是高興，他已經下了決心要辭掉這個常務副校長的職務，專心著述，專心帶研究生。這次回到家鄉，心也靜了很多，對行政事務更加厭煩，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做學術的人，行政事務實在非己之長。這次臨行前，教育部有關領導找他談話，要他出任一個外省的大學校長，他是忙不迭地推辭了，甚至也沒和戴雯商量。到了這個年紀，身體也不可避免地走下坡路了，兒子余勇的前途更是他的煩惱事。這孩子不知道為什么，大有成為一個宅男的趨勢，如今大學也畢業了，對未來的路卻毫無頭緒，渾渾噩噩的，對什么都有興趣，對什么又都沒興趣。余言和戴雯輪番上陣和他談了多次，卻不見成效。余言十分苦惱，辭去常務副校長一職，也有心灰意冷之意。

“是啊，我們三兄弟，聚在一起不容易，這個年紀，我們也就這樣了，還能有多少向上的空間，唉，過得真快啊。那一年過年，也就是‘四人幫’垮臺的那一年吧，父親和我們三兄弟談話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呢，而現在我們家的三個孩子呢，歲數都比我們當年大了，余榮都當父親了，我們三個，那時候就連大哥都沒有成家呢?！庇嘌愿锌卣f。

大家都紛紛感慨了一番，無非是先人不易，歲月如水。

余信笑著說：“大伯，爸爸，三叔，那年爺爺對你們三兄弟說了啥呢，說來讓我們這三個小輩聽聽可好，我們也長長見識啊?！?/p>

“你都是博士了，你爺爺是個農民，哪里有你這丫頭有見識呢？”余德點起了一支煙，笑瞇瞇地說著。對這個侄女，他是充滿了自豪。

“大伯，這就是你不對了，咱們家鄉話不是說了嘛，這老輩子人，吃的鹽都比我們吃的飯多，過的橋都比我們走的路還長。爺爺啊，我看他能把咱們這個家操持下來，肯定是有他老人家的過人之處，對吧，大伯！”余信笑著糾正著伯父。

“是呢，是呢，你這丫頭這話說得在理，你爺爺這一生很不容易，從他給我們這兄弟三個起的這個名字就可以看出來，是律己興家，現在他已經去世好幾年了，我們想起他，充滿了懷念啊。”余功接過女兒的話題，夸起去世的老父親來。

“對，父親這一生，很不容易，他也有三兄弟，可是，不是我夸我自己的父親啊，在能力上他要遠超他的哥哥和弟弟，這個，我那大伯和三叔生前都認可。他名字中有個祿字，但也沒做官，做官從政可能他沒有這個能力，但是為人樹德那可是沒的說，在我們村口碑甚好。人嘛，說到底，還是德在先，能在后啊。”

“三叔，你這話說得在理，侄子敬你一杯。”余榮站起身來向三叔敬了杯酒，可能這話觸動了他的往事。

“咋的，就敬你三叔不敬你二叔，你這孩子！”余榮的媽媽孫巧英笑著責備兒子，余榮紅了臉，趕忙向二叔敬了杯酒，一桌子人全笑了起來。

“嘿，你別看我這大嫂沒啥文化，她剛才說得對啊，在理！我是老三，二哥是老二，要是敬酒，余榮啊，確實是要先敬你二叔再敬我啊，對不？”余言今天很高興，平時從不喝酒的他，竟然一口喝了半杯五糧液，把戴雯都看呆了，“這就叫禮數，是鄉村文明，咱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禮儀文明在引導著我們，約束著我們，當然，也在激勵著我們?！?/p>

“爸爸，這話我怎么聽得似懂非懂呢？”余勇似乎有點迷惘。

余言想了一想，放下酒杯，兒子這番話似乎觸動了他早已經在思考的一個問題，然而，現在這個問題連他自己都沒有準確的答案。他一向鼓勵自己帶的博士生們要善于發現問題，找出問題，絕對不能把導師的思想疆域作為自己的天花板，要勇于超越導師。在學界這么多年，對于鄉村文明建設，對于農村文學的升華，他已經有了獨特的思考，當然，他認為這樣的思考目前還是不成熟的，還不能匯聚到自己的學術著作中去，但是，今天還處在人生迷惘時期的兒子，提出了這個問題，他就不能不做出回答了。雖然這個問題，他還沒有成熟的答案，當然，這個答案即使有，也是一個點，不是一個面。

“余勇，還有余榮和余信，你們三個孩子呢，都是我們余家的血脈，雖然你們成長的軌跡不同，但是這個根都是在我們余村。余村，是中國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村莊，我和大哥二哥都是在這個村莊長大的，對這個村莊當然是再熟悉不過了。我到北京求學工作以后，也有機會去了我們國家許多別的鄉村，當然，我們國家很大，鄉村很多，但是呢，我們中國的鄉村文明，都有一個共同點……”

“什么共同點，三叔？”余信問道。

“就是在遵循著同樣的美德，在鞭撻著同樣的丑惡?！?/p>

余德搔了搔已經發白的頭發，余功微微地點了點頭。余榮有點迷惘，余信露出了微笑。

“爸爸，似乎你這個答案，和我提出的這個問題有點答非所問啊?！庇嘤露⒅赣H說。

“你說得對，我這個答案，似乎有些過于抽象了，不夠具體。這樣吧，我就拿我們余家三兄弟的經歷來作例子。你爺爺那一年春節叫我們三兄弟說說人生的打算，畢竟‘四人幫’垮臺了，國家的新氣象就要來了，國是大家，家是小國，在一個嶄新的時代一個個體如果不去努力奮斗，那么就會辜負這個美好的時代，辜負自己唯一的生命，當然，你爺爺畢竟是個農民，不會說得這樣高大上，我也是對你爺爺的話作出我的解釋?！?/p>

“三叔，爺爺也就是叫你們三兄弟努力上進唄，對不？”余榮問道。

“對，當然，他說的包含了這些，但我現在回憶起來，又遠遠不止這些?！庇嘌哉f道，那語氣仿佛也是在提醒他的兩位兄長，大家來一起回憶，一起深入地思考。

余言這樣帶著思辨的言論似乎超越了他兩位兄長的知識邊界，他們一時也不好作答，畢竟年代也久遠了，但是他們本能地感覺到，三弟余言今天的談話必然很有深度，而且主要是面對余家第三代的三個孩子，余榮、余信、余勇。余言不是一個健談的人，很內向，除了與兩個兄長說起家務事來還能滔滔不絕，對于自己的工作和研究特別是學術著述，幾乎從不談起。余德和余功今天感到很是奇怪：三弟今天是怎么了，在這樣的一場家宴上，與后輩們談起這樣玄而又玄的問題，這和以前的他，簡直是判若兩人??！

“三叔，你剛才說的，遵循著共同的美德，鞭撻著同樣的丑惡，這，在我們余家，似乎前者多，后者沒有啊?！庇嘈挪唤獾貑柕?。

“是的，我是就中國的鄉村總體而言之。我們余家幾代人，在前者做得多，后者做得少，當然，我們余村是一個民風淳樸的地方，人情和美，但并不是中國所有的鄉村都能做到這一點?！?/p>

“三叔，我懂了，什么環境做什么事，對吧？”

“還是余信聰明。”余言欣慰地說。

“爸爸，姐姐的問題你回答了，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呢，不公平哦?！庇嘤滦χf，一桌子人都笑了起來，其實，他們也想好好地聽一聽余言回答余勇的問題。

“這樣說吧，我們余家的三個孩子，目前，我最滿意的是余信，最不滿意的是你，余勇。”

余勇的臉一下子就紅了起來，戴雯也沒想到先生會來這么一出，連連向余言使著眼色，余言沒有理會她。

“你爺爺那一次和我們三兄弟談話的年代，生活還很艱苦，可是我們三個人對于生活在他的引導下都充滿了信心，我們都在努力地奮斗，這就是他作為一個父親對于兒子的責任，他做到了這一點，成功地激發了我們的斗志。當然，我們三兄弟的人生道路不同，個人稟賦也不同，所以，人生成就也不同，這一點，我說出來，大哥和二哥也不會生氣的，對不，大哥，二哥？”大家一起笑了起來，余德又點起了一支煙，也給余功點了一支。

“我們那個年代奮斗，是為了生存，那么，在我們的生存問題解決了之后，我們是不是就不需要奮斗了呢？”

“當然不。”余信搶著回答，余勇把頭低了下去，戴雯心疼地看了看兒子，又帶著點慍怒看了看余言。

“這個問題，你爺爺已經沒有機會提出來了，他那個時代，國家和我們余家，也沒有條件能使他提出這個問題，我是他的兒子，時代已經發展到了今天，那么由我提出來好了，這個問題，是要你們三個人，余榮，余信，余勇，來共同回答的?！?/p>

余勇終于明白父親一定要帶他回到故鄉的原因了。

十六

家宴后，一家人來到小院子里乘涼，小院臨水的那一面有一排籬笆。

在余村，房前或者是屋后，有這么一塊空地，用籬笆這么一圍，可不就成了個院子，就成了這戶農家一個獨立的小天地。院子里可以養花，可以栽樹，可以種菜，姹紫嫣紅，生機勃勃，經常引得院外走過的鄰家忍不住夸幾句：“嚯，這花真好看，這菜真新鮮，時令菜，這樹上的果子快熟了吧，哪天來嘗個鮮啊！”

主人家忙不迭地回答：“你家的也不賴，可比我家的好，哪天去你家院子里看一看，取個經啊?！?/p>

“好的呢，就怕你不來，我家的籬笆墻開著門，有空可來啊?！?/p>

大家說笑一番，再朝那院子里看看，順手在籬笆上采一朵牽牛花，或是手捻，或是頭戴，笑盈盈地回家去了。

這農家院子里的籬笆，要說建起來真是容易，通常是用幾個樹樁這么一插，地下挖個坑，樹樁就埋在坑里，用土掩了，再用竹子插在樹樁之間，用塑料絲帶或是破布帶子這么一扎，稍微加固一下，一堵籬笆墻就成了。講究的人家，在籬笆的周圍栽點鳳尾花，種點扁豆，或是絲瓜，既實用，又美觀。到了秋天，扁豆紫了，絲瓜熟了，還開上一點扁豆的小紅花、絲瓜的小黃花，多好看，它們裝點了籬笆，還有幾根綠色的藤蔓再爬上去，真好。籬笆里吵的是鵝鴨，籬笆外面鬧的是雞犬，于是一個小院子頓時熱鬧起來。

籬笆上云集了詩情畫意，令喜愛田園生活的詩人們詩興大發，有南宋劉克莊的“荒臺野蔓上籬笆，客至多疑不在家”，有董嗣杲的“籬笆雨過晚陽紅，碧襯秋空點染工”，有北宋周邦彥的“疏籬曲徑田家小，云樹開清曉”，有唐朝元稹的“秋叢繞舍似陶家，遍繞籬邊日漸斜”，有崔道融的“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門去卻關”，等等，一部田園文學史，幾乎被那籬笆給插滿了。

余德家的籬笆，是在臨池塘那一邊上，大約有十米的長度，是用廢棄的漁網線拉起來的，當然，中間還是打了幾根樹樁。真好，籬笆外是一面池塘，池塘里面種滿了菱角，籬笆墻開了個小門，可以下得池塘去洗衣洗菜，外面還栽了一棵桂花樹，余德竟然還在籬笆墻外又種了十來棵甘蔗；籬笆里，就是菜園，一年四季常青常新的，種滿了各種各樣的時令蔬菜，如今已經到了夏天，更加豐盈。農家用籬笆隔起來的小院，鄰居們一眼就可以看到各家主人的勤勞程度、各家的勞動成果。如果說小院是一面展示，那么籬笆就是一個連接，連接了院內和院外，連接了主人和客人。

幾多風雨，那一排籬笆已經開始朽壞了，余言忽然記起，那籬笆還是老父親在世時樹立起來的呢。父親說，籬笆立起來，可以擋住院外的雞犬，可以保住院內的豐饒，如同是一個人的立心立志一般。多年以來，大哥余德又重新加固了，添了幾根竹子，一看就是新插上去的。余言心頭一熱，想起去世的父親來，默念道：“那溫熱的籬笆，是在召喚我早日回到故鄉去嗎？那么，我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樹立起一面新的籬笆墻來……”

作者簡介：

馮方云，男，中國金融作家協會會員，中華詩詞學會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