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飲酒》(其五)“結廬在人境”以三重之“忘”界,進入無為之境,用古詩的形式,表達了對“道”的領悟,情景兩分、互不交融、互不羈絆、清新脫俗,堪為悟道上乘之作。
識“道”
秦漢以來,縱觀古詩文,或是豪情滿滿,或是奔放灑脫,或是幽怨戚戚……皆能借景抒情、以情融景、情景交融。但如陶淵明無痕悟道入佳境者,鳳毛麟角。飲酒(其五)既非寫景卻能見景,也非抒懷而襟懷已現,情景兩是,互不交融。
“情景交融”是我們經常拿來評價古詩詞歌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究竟是寫景還是寫情,一切景語皆情語的贊賞之詞。在欣賞《飲酒》(其五)時,卻不能用“情景交融”來評價,這首詩體現的是一種境界,一種對“道”即規律的領悟。為了更好地欣賞本詩,需要先闡明“道”的含義。
“道”在中華文化中是一種特殊的存在,因為道家領悟得早,人們客觀上時時在用,因“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緣故,顯意識不強,形式上流入迷蹤,歸入仙境,為普通人所不解。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之《論六家之要旨》中說道:
道家使人精神專一,動合無形,贍足萬物。其為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司馬遷對道家之道予以充分的肯定。道家之道,正是“知道”之道,萬物變化發展的規律、事物、現象的原委……沒有“知法”“知墨”“知儒”卻有“知道”。自然界的存在,本身就是客觀規律之構成。萬物皆依其規律而生、依其規律而發展、依其規律而死、依其規律轉化為另一種形式,不會消亡,這正是能量守恒定律。“知道”便是知其原委、究竟、明于心、亦可明于嘴。
現實中,無論是物理、化學、電子、空間等理論研究,還是汽車、飛機、火藥、炮彈、火箭、計算機的發明創造,以及外太空的探索,都離不開人類對自然規律的發現、利用(發明)。道家思想中的“道”,正是對自然規律的領悟。風雨雷電、事物消漲、世道變遷,在道家看來,就是自然規律在作用,而非神鬼在作祟。道家思想就是科學的思想,是現代物質文明的思想。所以,同樣感受到道家思想光輝的司馬遷,對其掩飾不住大加贊賞。
“道”以“對客觀規律的尊重”作為思想精髓,可以倡導以成社會風俗習慣,也可以作為政治治理的指南。事無巨細,以“道”為綱,遵循“道”,即按規律辦事,都是非常適宜而沒有任何缺陷的。試想,在司馬遷那個年代,能夠說出這番話,已經是高度的領悟和大膽的表述。
飲酒詩不一樣的識“道”真境界
飲酒詩又是如何悟道的?“結廬在人境”,結廬就是造房,雅言就是建筑,此處用詞自然而然。人境,即人間、自然界,非天上。在人世間造房子,情況就在這里,房子當然是建在人世間,難不成,建造在天上?人世間可是熱鬧嘈雜、燈紅酒綠、車水馬龍、勾心斗角、爾虞我詐、功利至上的地方。“而無車馬喧”,與人間、人境不符,引起思考。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心遠”卻成解答疑問的關鍵。“遠”什么,遠人間、遠人境、遠地?可是,“廬”在“人境”,則身在人境。心不在人境,心去了哪里?有句話叫“心安是歸處”,心靜是途。人,最難處,在于“心靜、心安”。塵俗繁冗、世事沉疴,如何做到“心靜、心安”?能悟道則心靜,雖身處鬧市也能偏安,“地”也自然偏僻。
這不同于“阿Q精神”,“阿Q精神”是逃避、麻醉、無可奈何、絕望又不甘心而被動地人前解嘲;悟道是清醒、明智,是主動進入無為之境。
結合《道德經》第一章,能進一步理解這里“心遠”所包含的意義。
無名,萬物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故恒無欲也,以觀其眇;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徼。兩者同出,異名同謂。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這里完整摘引第一章,更好理解。未知世界、未知事物、未知領域,對人類而言,皆“無名”,乃萬物肇始。當有一天,某個事物或現象為人類所認識、了解,識其“道”,自然地賦予其名,于是,“有名”,名載此物、此象,方中萬物因此有了依托、承載。
在人類知道并認識“細胞”之前,細胞已經存在,那是事物之肇始,之本來,于人類而言,是“無名”世界。人類在發現“細胞”這一物質現象后,以“cell”(漢語譯為“蜂窩狀、細胞”)為名。有了細胞一名,“細胞”就承載了此物質現象及其全部,就成了其載承之“母”,還可以用“細胞學”統領其全域。
人類,確切地說,思維,是在什么狀態下,進入“無名”世界的,并因而悟識無名,使其為“有名”(道)?這是一次科學進步的歷程。
道家的答案就是:“無欲”,即無為,也即心靜、心安、心遠。與此相反的狀態是:心煩、不安、浮躁、心神不寧……
故道經曰:恒無欲也,以觀其眇。眇(妙),亦道。不識之為“眇”,識之為“道”。萬物皆有道。人的思維處于無為、心遠狀態、容易領悟事物的規律。當初步認識事物以后,事物冠名統帥。人類處于無為狀態,更能有意識地找到事物的究竟、端倪,即規律、原委。這就是“恒有欲也,以觀其所徼”。牛頓是從蘋果墜落而悟“引力”之道。蘋果為什么只是下落,而不是上落、左落、右落?從高處下落的現象一直存在,為何獨牛頓悟道?非有為、是無為!這就是為什么那些能發現自然規律的人,表面看起來,總是異于常人。
陶淵明在《飲酒》(其五)里的“心遠”正是道家思想中的“無欲”無為境界,能夠達到這種境界,已經是心無雜念、不受外界干擾了的狀態。下面兩句,進一步印證了其“心遠”狀態。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這是無為、專注、享受過程狀態下的情形,是“心遠”所致。用文學的表達,屬于情境不交融,情、境兩是,情是情、境是境,情、境不混淆。文學欣賞中,著力強調“見”的讀音“xian”,此處重在辨別:是南山映入眼簾“xian”,還是我看見了南山“jian”。一個被動、顯示遐想、專注、心遠、心靜無為;一個主動查看,有為、心不靜、有所圖等。“悠然”二字,解讀了“xian”。此時,南山是南山,我是我。我中無南山,南山中亦無我。情景不交融。此處傳統解釋為“忘我”,正是此意。
這種解讀還可以很好地反向解釋現實中“杯中酒、悅中情、禮中物的交易與合同”現象。
酒中盛情,交易與合同中載物。酒宴、飯局的上乘之作,是情景交融,分不清熟是景、熟是情,酒中有合同、合同中有酒。酒宴、飯局是一種文化,一種典型的情景交融文化。對于弱勢一方來說,借力這種文化的效應,是成功的便捷之途!故此,風氣蔚然而成,經久不衰!功在“情景交融”文化。
對于情景分立,景中無我,我乃萬物之一這種境界,可以進一步悟道自然。“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表面看似寫景,實是悟道的進一步表征。山氣、飛鳥皆自然之景物,它們遵循自己的規律作息,不因我而歡,也不因我而悲,我亦如是。世界萬物都遵循自然的規律而行,人也是萬物之一,也是遵循自然的規律……人性而存,最后兩句更是直接揭示了悟道的真相。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真意”是什么,詩人從前面的景物中悟到真意,有人說是人生的真諦。“人生的真諦”又是什么?好像進入了死循環。
此中真意,其實就是一個很樸素的唯物認識:萬物依其自然規律而行,吃喝拉撒、該吃時吃、該喝時喝、困了要睡、累了要歇,這些都是規律,就是“真諦”,可以利用,不可消滅的真諦。
虎若吃人而美其味,非虎惡;虎不吃人而不知其味,亦非虎善。虎吃人、不吃人,皆因其自然環境而形成習性、規律,吃人而美其味是其食譜的規律,沒有嘗試過而不吃人,也不知其能不能吃,也是食譜的規律。故吃過人的虎必須死。這與人的食譜規律一樣,有吃過狗肉而美其味的,也有沒吃過不知其味甚至認為不能吃不應該吃的,但不能以此辨善惡。吃肉非惡,吃素非善,皆是自然規律現象,即自然之“鏈”,這些就是“真意”“真諦”,也就是“道”。
“忘言”又是忘的什么言?
“言”分兩種:融情之言,自然之言。既然此處已經入境不融情,已是“忘我、忘世”的無為、無欲、心靜、心安狀態,忘言自然是忘“融情之言”。這與“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剛好形成反照。
真正的無為才能悟道
作者已經把自己置于與萬物平行的狀態,既不凌駕于萬物之上,也不卑居于萬物之下。這正是人類今天正在努力追求的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狀態,人與萬物,處于平行空間,都是自然規律“道”存在的必然,也是無為的真正境界。
這正是本詩體現出來的“道”文化價值,值得玩味與揣摩!
(作者單位:荊楚理工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