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趼人借用傳統小說點評模式,但評點內涵和評點術語明顯不同,他弱化早期小說評點注重篇章結構和文法的做法,進而增加小說評點道德觀念、社會情懷等方面內容,把作者自評融入小說創作中,成為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增強了文章表現力。
深化主旨,強化作者創作意圖
《恨海》講述了張棣華和陳伯和這一對青年男女在庚子事變大背景下逃難過程中相互扶持的情感經歷和悲劇結局。在小說開篇,吳趼人就用大段文字闡述了“情”字內涵:
我素常立過一個議論,說人之有情,系與生俱生,未解人事以前便有了情……對于朋友施展起來便是義。可見忠孝大節,無不是從情字生出來的。至于那兒女之情,只可叫做癡。更有那不必用情,不應用情,他卻浪用其情的,那個只可叫做魔。
吳趼人理解的“情”是廣義、多方面的,他將“忠、孝、慈、義”等道德化觀念一并納入其中,并不單指男女之情、夫妻之愛。吳趼人在《說小說》(雜說)中談到《恨海》這部作品時說:“然其中之言論思想,大都陳腐常談,殊無新趣,良用自歉。所幸全書雖是寫情,猶未脫道德范圍,或不致為大君子所唾棄耳。”吳趼人有意識地從正統道德立場來解釋他所說的“情”,對“情”做了泛道德化的解釋和說明。吳趼人的這種言論和認識在當時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同和肯定。
在《恨海》第一回,因京城“拳匪作亂”,陳戟臨想讓兩個兒子一起南下避難,但仲藹不肯離開。他認為“父母都在這里,當此亂離之時,豈有兩個兒子都走之理?只等哥哥陪了張伯母出京,孩兒留在這里,侍奉父母,萬一亂事起了,也同父母在一處避亂”。此處眉批是“此情施于父母者,謂之孝也”。仲藹不愿拋下父母南下避禍,即作者崇尚的“對于父母施展起來便是孝”,故作者在眉批中特別點明,這也是對其“情”理論的最好詮釋。逃難途中,棣華與伯和失散,夜半時分心中卻有無數個“他”:
棣華心中七上八下,想著伯和到底不知怎樣了。他若是看見我們的車子,自然該會尋來……他是一個文弱書生……他病才好了……他是一個能體諒人的……伯和弟弟呀,這是我害了你了!倘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生是好?這會你倘回來了,我再也不敢避什么嫌疑了。左右我已經憑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許與你的了。
在這段內心獨白中,棣華不再避諱男女之防,內心波瀾一覽無余。她不僅稱伯和為“他”,甚至直呼“你”或“弟弟”,把壓抑心底的兒女情思一股腦地和盤托出,完全不似現實中的嬌羞之態。吳趼人在此處眉批中說:“口中偶露一‘他’字便頓住不肯說,意中偏有許多‘他’字;許多‘他’字猶以為未足,要提其名而呼之曰‘弟弟’、曰‘你’,真是體會得到,描摹得出。”吳趼人把自己對“情”字的理解和態度通過棣華、仲藹等一眾人物形象表達和發散出來,并通過作者自評的方式多次點明和加深,這種處理方式既豐富了故事人物性格和形象特征,又強化了作者的創作意圖和情感表達,使作品內容和點評文字渾然一體,相輔相成。正所謂“有些評點就與作品渾然一體,難解難分,評點靠作品而生發,作品得評點而生色。一些優秀的評點作品往往能一針見血地點出作者的匠心和作品的奧妙,畫龍點睛地引導讀者去領悟,去欣賞,去再創造……”
明暗交錯,揭示未明寫之內容
吳趼人在《恨海》創作中故意將“真事”隱藏起來,形成一種若隱若現的藝術效果。然后,再借助眉批的形式告訴給讀者,把作者自評融入小說文本,形成一個整體,起到輔助、補充小說文本的作用,以幫助讀者閱讀和理解文本內涵。
信物互贈,埋下伏筆。在小說第二回,因逃難路上攜帶金銀不方便,又容易丟失,棣華一行便把所帶貴重物品纏在身上。棣華將自己的十兩金葉子交給了伯和,伯和也將家傳的白玉雙喜牌交給了棣華。表面看似逃難途中,情急之下簡單的物品交換,甚至還有棣華母親白氏在中間轉交的過程,實是這對有情人之間“信物”互贈的情節,只是作者沒有明說出來罷了。后來,繼續南下逃難,兩人意外失散。張棣華不知道多少次對著白玉雙喜牌流下眼淚,只是沒有明寫出來。直到第十回,陳伯和病重住院,張棣華拿出白玉雙喜牌意為寬慰伯和,可在讀者看來是多么諷刺。可以說,他們對待愛情“信物”的態度就是他們對待愛情的態度,兩相比較,孰真孰假,一目了然。
串聯時事,互為補充。《恨海》全文以庚子事變為背景展開敘述故事,是戰亂狀態下晚清社會現實生活的重現,阿英把《恨海》收編在《庚子事變文學集》中。比如第七回,走散后的伯和,誤打誤撞地躲進一家米店,避難了一個多月,“忽然一天,聽得外面炮聲震天,比從前響得格外厲害,隱約聽得外面有許多哭喊的聲音”。吳趼人眉批道:“此聯軍破天津城也。用暗寫法,令讀者自明。”第六回,張棣華用了伯和的被褥,不禁浮想聯翩,作者批注道:“如卿此言,則庚子之變身經其難者何止千萬人,豈皆前程萬里者也?”《恨海》小說十回正文沒有一處明說故事背景為“庚子事變”,作者自評文字時多次提到。作者采用了暗寫的方法并未直接挑明而已,卻用眉批的形式將故事情節和時事串聯起來,互為補充、相互印證,既顯示了作者對戰亂下普通民眾生活的深層關照,也拓展了文本的表達空間。
深化人物形象塑造。作者多次對人物進行評價,有力服務了人物形象塑造。比如,伯和在逃難途中躲進一家藥店避難,意外發現了八口皮箱,他謊稱是這家藥店的主人并將財物據為己有。攜帶皮箱出逃之時,原本伯和因與親人走散還“愁眉雙鎖,短嘆長吁”,轉而想到這些金銀財寶,真是發了筆大財,不覺得暗暗快活起來。后來,他攜帶皮箱至煙臺,找來銅匠打開,看到里面多是“細軟、衣服、金銀、首飾、珠寶之類,不覺大喜”。這里眉批中寫道“善讀者不俟終篇,己知伯和為人矣”。相對于親情,伯和更看重的是錢財,與“不以物喜”的君子之風大相徑庭。吳趼人不齒于伯和撒謊誆騙、貪不義之財的小人手段,他通過點評早早讓讀者看明白這一切,也向讀者暗示了故事情節的發展方向。
炫技弄彩,展示獨特的寫作技巧
吳趼人曾在《說小說》一文中講:“吾前著《恨海》,僅十日而脫稿,未嘗自審一過,即持以付廣智書局。出版后偶取閱之,至悲慘處,輒自墮淚,亦不解當時何以下筆也。”《恨海》本就是作者得意之作,他對自己的寫作技巧很滿意,所以他采用作者自評的方式將小說獨特的創作技巧傳達給每一位讀者。
對于夢境的描寫。吳趼人對自己心理描寫的手法非常自豪,在眉批中多次點評出來。如第五回中,伯和與棣華等人走散后,棣華夜有所夢,“見”到了伯和。在描寫這段夢境文字時,連用了四處眉批,他將自己寫夢境的手法與其他小說家比較,“凡小說家寫夢境,入夢時似真似假,一至出夢,總不脫豁然驚悟等語。此卻別具一格”。吳趼人這段夢境描寫將現實與夢境聯為一體,似夢如幻。入夢時,張棣華正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進入夢境就非常自然貼切;出夢時,也沒有用寫夢境的套語“猛然驚醒”之類,而是將夢中牲口嘶鳴與現實中驢子嘶叫交織在一起,水到渠成。
相關敘述技巧的描寫。小說是敘事文學作品,所以小說家都十分注重小說敘事藝術手法的運用。第九回突然有一天張鶴亭氣沖沖回來,把伯和如何誆騙錢財、討妓女、吃鴉片,最后淪落為浪子的事情從頭到尾交代出來。此處眉批道:“補敘伯和以前之事,全用鶴亭口中述出,并不費事,倘從伯和一邊敘來,則嫖妓、娶妓,種種丑態,未免有累筆墨矣。”可見,經過這樣藝術化的提煉和加工后就可以省卻大量無用的筆墨,集中精力來描繪主要故事情節,表現主要人物的形象特征。再如第十回,一次朋友聚會之時,仲藹偶然席間遇到墮落為妓女的娟娟,并拿舊話試探她:“‘難道還是表兄表妹么?’那妓女聽了,登時面紅過耳,馬上站起來,對那客人說道:‘我還要轉局去,你等一會來罷。’說罷,拔腳便跑。”。這時眉批道:“一部書中,伯和浪蕩,娟娟賣淫,豈無可寫之處?觀其只用虛寫,不著一字而文自明,作者非不能實寫之,不欲以此等猥屑污其筆墨也。其視專模寫狎褻之小說相去為何如也?”作者難道不知道“伯和浪蕩,娟娟賣淫”的內容更易于迎合部分讀者和書商的需求嗎?只是作者不齒于多著墨于男盜女娼之事罷了,故而一一省略。
關于贊賞寫作技巧的描寫。吳趼人在創作《恨海》時,每當寫至得意處會自己跳出來“自我贊賞”一番。如第五回棣華離開店家時贈送五姐兒一枚金戒指,五姐兒嚇得連忙道謝并聲稱來世必報大恩,作者批注道:“不喜而嚇,所謂受寵若驚也。不道謝而言報,亦是意外喜極而驚語。虧他寫得出來。”再如第九回,鶴亭找到伯和,告訴伯和他的父母已經遇害了。這時:
伯和大驚道:“這是幾時的事?”鶴亭道:“可見得你是昏天黑地的過日子,連父母信息都不去打聽打聽!”說罷,取出李富的信給他看了,也不免留下淚來。
此處眉批說:
父母慘死,為子者得信,“流下淚來”四字之上加上“也不免”三字,其孝可知。世間真有此子,令人一嘆!
作者在“流下淚來”之前加上“也不免”三字,真切寫出伯和墮落為浪子之后的“混賬”作為和“非子”行徑,完全不似仲藹以“孝義”為先的品行。當仲藹聽鶴亭說“令兄已經不在了”時,看仲藹的反應:“仲藹聽說,放聲大哭道:‘哥哥!不道果然是你也!’哭倒在地。良久,鶴亭含悲勸住了。”兩相比較,相差何其遠也。
增強趣味,突出閱讀的娛樂性
文學是具有審美教育作用的,當然也要有一定的娛樂功能,尤其是小說。從某種程度上說,近代時期的小說創作被某些政治家“拿來”用作宣揚“救國救民”的理論工具,小說本身的娛樂性、可讀性不受重視。
吾國昔尚記誦,學童讀書,咿唔終日,不能上口。而于俚詞劇本,一讀而輒能背誦之。其故何也?深奧難解之文,不如粗淺趣味之易入也。學童聽講,聽經書不如聽《左轉》之易入也,聽《左轉》又不如聽鼓詞之易入也。無他,趣味為之也。(《月月小說》序)
吳趼人非常注重小說的趣味性和可讀性,不是只把小說當作政治斗爭的手段和工具。如第三回棣華一行人被流民沖散,騾子向西奔去,車夫邊追邊“?!?!?!”亂叫,其聲其境,如在目前,滑稽可笑。眉批道:“百忙中添此一句,令人失笑。”作者在傳達小說主題思想的同時,也增強了文章的娛樂性、可讀性,使小說更通俗易懂,雅俗共賞,便于讀者理解和接受。
《恨海》中的自評文字看似獨立于小說創作之外,實際上是作者的一種自覺創作行為,已成為作者文學表達的一部分,有著很強的目的性、自主性。他將《恨海》的“情”字內涵在作者自評中不斷加深和強化,增強了寫情小說的情感主題,同時也將作者自己的情感、態度納入其中;把小說創作中不易明寫的“隱語”提煉出來,通過自評方式告訴讀者,明暗交錯,交相輝映;對文中獨特的表達技巧和寫作手法也加以提示和贊賞,掃除了閱讀障礙,幫助讀者理解小說內容;他追求小說的趣味性,也在小說創作中不斷實踐,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作者單位:鄭州升達經貿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