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中愛瑪的女性空間意識

以?？碌目臻g地理觀、身體本體論和知識譜系學為基礎，借波伏娃《第二性》中對“存在超越性”的論述，試從地理空間、身體空間、社會空間和文化空間四重空間闡述《包法利夫人》中女主人公愛瑪的女性空間意識，以及她在此意識驅動下對已有空間的跨越，并分析愛瑪失敗的原因。

空間是人類存在的根基，也是權力發揮作用的場域。19世紀中期以來，女性主義浪潮迭起，一向被視為“他性”的女性對男權社會空間進行了多方面的突圍?！栋ɡ蛉恕冯m非直接成于女作家的女性經驗，但其自然主義源頭的寫實性質，以及福樓拜外科醫生式的寫作藝術，使女主人公愛瑪的經歷與當時受困的女性群體形成了深刻的內在呼應性，從愛瑪的身上，我們能看見身為女性，身為人被逼仄生存空間束縛時的“出走”嘗試，和由此產生的迷思。

空間意識的誕生

空間如何進入女性意識?，F代社會的分裂與碎片化喚起了人們對空間的重視，空間不再和諧，其場所性與策略性將它本身凸顯了出來，提醒人們空間已經不再像古典時期那樣僅僅作為線性歷史的容器而存在。

福柯是現代哲學空間轉向不可忽視的推動者，他認為空間的命運取決于權力，同樣地，權力總是反過來在空間競技中的流通和表現，空間是權力的逞能場所，也是權力的流通媒介。蘇賈繼承了?？碌目臻g觀，提出“空間在其本身也許是原始賜予的，但空間的組織和意義是社會變化、社會轉型和社會經驗的產物”，說明空間在自然性之外還具有極強的政治性，各種意識角逐其間，將它變成統治的工具，同時也將它用于抵抗統治。

女性主義與空間的互動是根源性的，英國女作家伍爾夫較早提出了女性作為個體對獨立空間的需求，她在《一間自己的屋子》里說道：“一個女人如果要想寫小說一定要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屋子?！陛^早地替女性提出了對獨立空間的需求?！皩懶≌f”就是指女性表達自我話語的權力，它表示女性要從男性的伴生角色變為具有主體性的自為角色，必須以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為前提，達成對男性固有話語霸權的抵抗，這句話明確表示了女性自我意識的建立與她們對空間權力獲取之間的重要關聯。然而空間既是權力的產物，又反過來為權力提供保障，如果按照家庭與社會、私人與公共的二分法來劃分空間，那么父權的慣性留給女性的只有家庭空間，且女性僅分享這個空間的使用權，其主權仍然把握在男性手中。

愛瑪內在的空間敏感性。《包法利夫人》的主人公愛瑪并沒有獨屬于自己的空間，她一生都在各種空間中游走，試圖捕獲自身的主體性。

愛瑪不止一次流露出她對男性身份的羨慕。她懷孕的時候有這樣一段內聚焦的陳述：“她希望養一個兒子，身子結實，棕色頭發，名字叫做喬治，她過去毫無作為，這種生一個男孩子的想法，就像預先彌補了似的。男人少說也是自由的；他可以嘗遍熱情，周游天下，克服困難，享受天涯海角的歡樂。可是一個女人，就不斷受到阻撓。她沒有生氣，沒有主見，身體脆弱不說，還要處處受到法律拘束。她的意志就像面網一樣，一條細繩拴在帽子上頭，隨風飄蕩?？傆杏T，卻也總有禮防限制?！边@段描述較清晰地展現了愛瑪這個人物的核心焦慮——她女性身份所受的約束同她飽滿的激情之間無法調和的沖突。她有著強烈的自我，這使她如納西索斯一般品嘗自己、欣賞自己，并借一切可能之物投注她自我外溢的熱情，像文中說的：“她看慣安靜風物，反轉過來，喜好刺激。她愛海只愛海的驚濤駭浪，愛青草只愛青草遍生于廢墟之間。她必須從事物中得到一種切身利益；凡不直接有助于她的感情發泄的，她就看作無用之物，棄置不顧，正因為天性多感，遠在藝術愛好之上，她尋找的是情緒，并非風景?！睈郜數膰L試與伍爾夫自覺思考不同，讀者只能從她的行為本身來逆推她的深層動機。具體論述愛瑪對原有生存狀態的否定，分析她的突圍行為中所蘊含的喪失自我的恐懼和彰顯自我的欲求，并以此說明她的女性空間意識。包法利的家庭空間帶來了物理、身體、社會和文化的多層禁錮，愛瑪的潛意識在這四個空間層面的橫沖直撞就是她企圖抵抗家庭空間霸權的外在表現。

多重空間的突圍

地理空間：安居與奔走。小說中多次出現“馬”的意象，“馬”作為當時社會中一種重要的代步工具，天然具有穿越于兩地之間、走出固定空間的物理性質。查理騎馬向愛瑪求婚，是愛瑪走出原生家庭的契機；與羅道耳弗騎馬相會、與賴昂在馬車中偷情、乘坐馬車前往賴昂所在的旅館，則體現了愛瑪對婚后家庭空間的逃離。

“馬”載著愛瑪在城市與城市之間穿梭，也載著她趕往郊外。在包法利一家搬離道特、落戶永鎮之后，愛瑪曾想：“這是第四次，她睡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第一次是她進修道院的那一天；第二次是她到道特的那一天；第三次是她去渥畢薩爾的那一天；如今是第四次。每次都像在她生命中間開始一個新局面。她不相信事物在不同地方，老是一個面目；活過的一部分既然壞，沒有活過的一部分，當然會好多了。”可見愛瑪對這種地理空間的轉移持歡迎態度，她愛未知，因為對未知的探索契合了她潛在的激情，在這種奔走中，她能嘗到幾乎是男性獨有的“周游天下”新鮮感。與此同時，空間的變換帶來了更多變數，變數意味著可能性，她不滿于當下生活，只能寄希望于將至未至的來日，以及將“來日”這個時間范疇落實的空間范疇，其中體現出愛瑪的深層愿望：她想要動態的人生、充滿不確定性的經歷，而非凝滯的生命狀態、一望即知的未來。相對于局促閉塞、死氣沉沉的包法利家，郊外則代表著無限生機，它的存在能使人返歸自然，尤其能給愛瑪的熱情一個出口。?？略凇兑幱柵c懲罰》中提出權力無處不在，物理性的空間當然也可以憑著自身的構造形成一種隱秘的權力機制，它持續地監視和規訓，將個體鍛造成一個新的主體形式。包法利家的空間對查理保有忠誠的從屬性，在這間屋子中，愛瑪一并具有了從屬的性質，它將她由內而外地規定成查理的所有之物，于是最初處于家中時，她展現給羅道耳弗和賴昂的都是查理期許的賢妻形象。到了郊外就不同了，郊外的自然空間使愛瑪身上的自我規訓大大減輕，她一向推崇浪漫派作品中對自然風物的描寫，她在那些美景中看見的是自己的情緒，與羅道耳弗的郊外幽會使她前所未有地膨脹起來，加之她對羅道耳弗自以為然的愛情幻想，在自由漫步的馬背上、在野生野長的草叢間，她做出了婚后第一次實質性的越軌行為。

身體空間：所有與自有。自柏拉圖起，西方哲學就開始了身心二元對立的傳統，身體被視為靈魂的枷鎖，由身體動物性產生的欲望則是塵世間所有苦難和罪惡的根源。直到尼采提出“人是身體的存在，一切從身體出發”，才將身體從長久的輕視中解放出來。他將身體作為本體，認為世界是從身體的角度獲得它的各種意義，身體自發地對世界作出動態的棄取。與尼采身體的主動生產性不盡相同，?？码m然同樣重視身體，但他對身體的認知傾向于它的被動銘寫性。他在《規訓與懲罰》中的解釋是：“權力關系總是直接控制它，干預它，給它打上標記，訓練它，折磨它，強迫它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這里的“它”就是身體，身體在已經形成領導權的空間中，不再洋溢著動物精神，而是成為被矯正和規范化的客體。倫理道德在社會性的人類層面就是這樣發揮作用的，男權社會的倫理道德對女性身體的管制強度要遠遠大于男性。

盧歐老爹看似疼愛愛瑪，但這份疼愛也僅僅止步于父權的框架?！芭畠涸诩遥稽c沒有用處，有人把她帶走，盧歐老爹并不難過”“他向自己道：‘他問我要她的話，我就給他?！保约啊皭郜斚Ｍc火炬，半夜成親；不過盧歐老爹根本不懂這種想法?；槎Y舉行了，來了四十三位客人，酒席用了十六小時，第二天又開始，拖拖拉拉，一連吃了幾天”，都可以看出，愛瑪對她的父親而言，并不是一個能夠擁有自我主張的完整主體。盧歐老爹用一句話就決定了她的婚姻，溫情的背后是對愛瑪所有權的轉讓，從此以后，愛瑪從父親的藏品變成了丈夫的藏品。查理等人對愛瑪的打量總是會提到頭發，包法利夫婦二人初見時的描寫是最細致的一處：“一條中縫順著腦殼的弧線，輕輕下去，分開頭發；頭發黑烏烏的，光溜溜的，兩半邊都像一塊蒸東西一樣，幾乎蓋住了耳朵尖，盤到后頭，挽成一個大髻，又像波浪一樣起伏，朝鬢角推了出去。”汪民安從身體的角度審視頭發，認為頭發與身體的關系既非同質一體，也非純粹異質，頭發起源于身體，但又沒有器官的功能性，比起身體本身，它更像是身體的資產。愛瑪之于查理等人就是如此，她帶著“半身體性”附著在男性身體之上，或許能夠被珍視，卻不會從結構上改變身體；而對她自己來說，她完全與身體無關。

愛瑪對自己身體的獲得與她的出軌行為息息相關。在發現自以為的浪漫愛情無法在同查理的婚姻中得到實現后，愛瑪就放棄了查理，先后將嶄新的愛情寄托在賴昂和羅道耳弗身上。由于社會教化對女性的要求，她一開始還留存著被積極內化過的倫理界線，盡管情感已經外溢，但她的身體仍忠于“為丈夫所有”的觀念。此時她并沒有屬于自己的身體空間。后來，與羅道耳弗的私會促成了她對自己身體的掌控，雖然愛瑪表現得半推半就，然而正如巴塔耶的色情分析告訴我們的，人身體性的本能沖動永遠不可能像動物那樣直接和純粹，其中摻雜著許多人性化的道德審查意識，可恰恰是這種矛盾的撕扯才將人置于原始動物性與社會原則性的混沌之處，人性就在這里產生。以往這種經驗獨歸男性所有，因為女人總是自覺地被已有的規則鎖緊，不論是徹底的“賢妻”還是徹底的“蕩婦”，她們都不曾擁有她們的身體，而愛瑪則在搖擺之中、在性體驗的斷裂之處，觸摸到了身而為人的秘密。

社會空間：固化與跨越。愛瑪在社會空間層面的跨越體現在橫向與縱向兩個方面。橫向上，她不滿于包法利夫人這個單一的社會身份，企圖用“某人的情人”作為標簽來給自己賦予更多意味。縱向上，她艷羨巴黎上層社會的生活，一次渥畢薩爾的舞會打開了她的眼界，卻沒有給她停留的機會，使她產生這樣的感慨：“舞會的回憶，對愛瑪成了排遣。每逢星期三，她醒過來，就問自己道：‘??！一星期以前……兩星期以前……三星期以前……我在那邊！’然而在她的記憶之中，面貌漸漸混淆；她忘卻對舞的調子；她不再那樣清清楚楚想的起制服和房間；若干細節失散了，可是心頭留下了悵惘?！边@種影影綽綽的留戀讓她對生活現狀愈發厭棄，連同她從小受到的貴族教育一起，給她構筑了一個永遠無法抵達的異托邦。?？碌摹爱愅邪睢备拍罴婢哒鎸嵭院吞摶眯?，它存在于真實空間，卻在人們的想象中依照他們的意愿建構而成，成為一個依托現實卻超越現實的補償性空間。然而異托邦不同于傳統的“烏托邦”，烏托邦指向未來，提供安慰，異托邦則指向當下，擾亂人心。

從某種程度上說，愛瑪對羅道耳弗的愛，以及她在勒樂那里超出負擔能力的消費，都可以視為她朝向異托邦的跋涉?！八剑缃裨诎屠?；在巴黎！巴黎是個什么樣子？名氣多大！她尋開心，聲音低低的，重復這兩個字，它們像禮拜堂的鐘聲一樣在耳邊響，就連她的生發油瓶商標，也成了巴黎化身，灼爍照眼……于是心之所至，她跟著他們上坡下嶺，穿村越莊，星光稀微，順著大路跋涉?！闭f明愛瑪對羅道耳弗的期待與對上流社會的幻想是高度統一的，在愛瑪這里，羅道耳弗常常褪去人的特性，還原為一個巴黎和貴族所遺落的身份象征。愛瑪還對物質存在著強烈的需求，甚至產生了拜物傾向，在這種傾向背后，物質作為階級區隔的符號意義顯現了出來。時裝商人勒樂從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小物件開始，將愛瑪緩緩拉入他的圈套，這些小物件是形形色色的婦女飾物，是送給羅道耳弗的漂亮馬鞭，是窗簾和地毯……這些物品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暗示意義鏈，將獲得愛情和躋身上流社會的虛假功能賦值給商品，誘使愛瑪就算不斷賒賬也要繼續為它買單。

霍米巴巴延續拉康的思想對精神分析中的拜物心理作了補充，他認為對物質的崇拜是因為人無法通過正常的突進滿足某種欲望，所以用對物質的追逐作為對無法滿足的差異的補償。這和“異托邦”生成的心理機制十分相似。愛瑪的性別使她幾乎沒有正常實現階級躍遷的途徑，她的身份又決定了她視野受限，她只能曲折地嘗試對社會空間進行跨越，盡管這種嘗試大錯特錯。

文化空間：代言與實踐。進入《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世界內部，讀者可以發現愛瑪作為一個個體在她的社會關系網絡之中是徹底失聲的。?？抡J為18世紀與19世紀之交的現代醫學受到分類原則的過度支配，治療疾病的重點是讓疾病進入整個分類體系，患者的身體反而成了醫生與疾病之間的隔膜，“個人在那里沒有任何正面的地位”。當愛瑪因為彼岸的“異托邦”和此岸之間的落差而罹患抑郁時，查理成了她的全權代言人，她的病癥由查理斷定，治療方案也全靠查理裁奪，愛瑪需要做的僅僅是在妻子和患者的雙重身份之下無條件肯定他的判決。在愛瑪去世之后，查理和郝麥共同復現了愛瑪的死亡過程，他們與事實相去甚遠的陳述再一次否定了愛瑪作為獨立個體存在的意義，使愛瑪本身淪為一個空洞的能指。

朱迪斯·巴特勒在《消解性別》中根據?？碌闹萍s與權力之說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在接受某種制約的過程中，性別形成了；特定種類的制約可以被看成是一種較籠統的、針對性別的約束性權力的具體表現。這個觀點與波伏娃的“女人不是天生命定的，而是后天塑造出來的”所表述的核心一致。愛瑪就讀的修道院寄宿學校是為躋身上流階層而開設的，“布道中間，往往說起的比喻，例如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久的婚姻，在靈魂深處，兜起意想不到的喜悅”，修道院的教育職能指向的與其說是對上帝的忠貞，毋寧說是一種為上帝及其背后男性身影獻身的宗教式情感。它的教育對象只有女性，強調的是一種以婚姻為依托的性緣關系，正是上文所述的“特定種類的制約”。就是這種制約使主體性的女人成為客體化之后的女人，成為自我凝視，進而將他性意識不斷內化的女人。這種意識看似由愛瑪自主生成，實際上卻是當時文化環境的強行選擇。

《包法利夫人》的文本當中許多由愛瑪的回憶引出的次級文本，比如她在修道院時讀的《保爾和維吉妮》、夏多布里昂的《基督教真諦》《講演錄》《基督教辯》、傳奇小說、司各特的歷史小說，以及拉馬丁的詩歌等宗教和浪漫主義讀物等，都體現了掌握知識權力的男性對女性的代言。19世紀控制著文化領導權的那一批人從男性對女性的要求出發，通過文學文本塑造出標準化的女性形象，使女性聲音被徹底遮蔽，這種代言成了文化空間中唯一能還原出女性形象的來源，同時也無形建構著他們的女性讀者。

雖然福樓拜也是男性作家，但他偏向自然主義的寫法使愛瑪的存在獲得了一種客觀性和詩的可然性，他對人物深入靈魂的剖析、對人物潛在情感的精確描繪，讓愛瑪在《包法利夫人》的文本之外獲得了蓬勃的生命力。她在自己的生活中實踐了女性在場，她的女性意志和男權規訓之間的沖突對那些文學文本積極地進行著再生產，使她既非作為一個充滿秘密的神化他者，也非作為一個被徹底規訓的奴化他者，而是作為一個充滿弱點的、真實的人格進入了審美領域。她身上體現的普遍性生存困境，最終替她的性別破開了一片新的空間。

沖突之下的自毀

愛瑪在空間上的突圍是多層次的，她的死亡也是多種原因匯合而成的注定。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探討了女性在漫長歷史中淪為次等性別的原因，她認為人的生物性首先使得男性更容易具有“向上提升的存在超越性”，成為自我掌控的存在主體，因為物種要求女性孕育后代，男性承擔了更多探索世界的責任，他們制造工具來提高效率，正是在制造工具的過程中，他們認識到了自己的能力，并不斷地打破藩籬、創造未來。女性的生育是緊縮在物種內部的重復性延續，男性的超越性拓展才是人類區別于其他物種的根本原因。哪怕一個社會多么費力標榜自己尊重女性，只要女性無法將工具握在自己手里，在這個社會而非家庭中付出勞動，那么她們就仍被排除在“存在”的范圍之外。愛瑪跨越空間的失敗之處就在于此：她始終沒能創造出自己的空間，而是把奔向他人的空間誤認為是終極目標。

愛瑪在早期諸多《包法利夫人》研究中都是空想、濫情的偽浪漫典型，文學評論中還衍生了專門的“包法利主義”一詞。這個帶來她悲劇的主要人格缺陷固然有她自身性格的因素，但也與她所處的地理空間和文化空間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在福柯看來，知識和權力存在同謀關系，他的系譜學論述了權力話語對個人的建構作用，而知識的生產就是霸權話語體系把控之下規訓個體的具體方式。修道院的封閉地理空間讓愛瑪只能從騎士愛情小說和宗教文學中借男性書寫者的眼睛看見世界和自己——騎士愛情小說鼓勵她裝模作樣、自怨自艾，期待情人如英雄般降臨；宗教文學又讓她孤芳自賞、自嗟自嘆、習慣依賴無聲的偶像。在這些話語的喂養下，她把幻想伸向廣闊的大自然，取代腳的跋涉，也把自身托付給神化的男性，免受獨立的陣痛。愛瑪將她的自我崇拜寄托在他人身上，不論是對羅道耳弗的愛還是對賴昂的愛，甚至還有最后對物質、對上帝的愛，其實都是她自我權能的投射。她身上有著女性歷史發展到十九世紀的部分縮影——女性的探索欲和個體意識漸漸揚聲，同時，迷茫和不安卻在叫囂著要她們逃避自由，逃向文化空間中提供的某個現成的角色。

如果說愛瑪悲劇的直接原因是她在空間夾縫中不斷自我消耗，那么她悲劇的根本原因其實在于她并沒有能力去看清空間中結構性的隱形權力場，因為她恰恰是被這個權力場塑造的，并且會持續被那其中的領導意識形態詢喚，直至最終由于矛盾和撕裂而走向毀滅。

福樓拜在《包法利夫人》中對愛瑪的描寫不自覺勾畫了女性空間意識的覺醒，以及社會環境對她們隱約成型的主體意識的絞殺，體現了19世紀女性的生存境遇，也指出了現代性的困境。

一方面，愛瑪提醒著我們空間的政治性和策略性，而我們身處現代社會新穎紛亂的語詞和轉瞬即逝的流行織就的信息繭房之中，更應該自覺地抵抗話語空間中試圖俘獲我們自身主體性的成分。

另一方面，愛瑪向我們切身展現了一個混沌意識誕生之初的痛苦，她的失敗告訴我們人類的平庸、人性的晦暗，以及人類為了獲得“存在”所作的血肉模糊的掙扎。發掘她身上審美價值的必要性，遠遠高于對她進行邏各斯式道德評價的必要性。

（作者單位：浙江樹人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