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的《邊城》和張愛玲的《傾城之戀》分別是京派、海派文學的代表作品,顯現京派與海派文學的鮮明特征。從小說三要素的角度對兩部作品進行研究,京海派小說具有典型差異但也存在一致性,《邊城》中人與事與景是對現實的理想化,純美鄉村的構建表達出對“自然、清新”的追求,呈現出人性的真善美;《傾城之戀》則敘寫現實,以繁華的都市反襯出人們精神的頹靡,新舊社會的更迭之中人們難以逃離生存困境,二者都展現出對人性的思考。
沈從文在《文學者的態度》一文中以“老景”這個愛崗敬業的廚師為例,引出他對當下諸多文學者“玩票白相”態度的否定意見。沈從文主張文學者應該真誠寫作,追求文學的“真善美”,同時他也對一批上海文人作出了明顯批評,指責他們附庸風雅、文字墮落。《文學者的態度》的發表拉開了“京海派之爭”的序幕,隨后杜衡的《文人在上海》更是進一步擴大了矛盾。沈從文發表《論“海派”》,明確指出了海派文學將“名士才情”與“商業競買”相結合的性質,批評其商業化的弊端,指出海派文學嚴重阻礙了新文學的健康發展。京派與海派兩大流派的迥異風格在當時引起了極大爭論熱潮,直至今日仍有許多人對二者進行了分析與研究。沈從文作為京派作家中的代表人物,其“田園牧歌式”的文學作品是京派文學的典型范例,他追求誠實和質樸的文字,筆下的人物無不善良純粹,充滿赤誠之心通過對和諧純美鄉村的構建,沈從文表達出自己對城市化的排斥。而在海派文學的發展歷程中,則是出現了張愛玲這一代表人物。她的文字多書寫繁華的上海都市,呈現現代化的氣息。相比較沈從文作品中淳樸的人物形象,她筆下的人物則多具有復雜的內心,顯現都市人萎靡頹廢的精神狀態。筆者以沈從文的《邊城》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這兩篇作品為例,從人物塑造、環境構設與情節安排小說三要素的角度進行研究,來看京海派小說的典型差異。
小說中的人物塑造:生機與凄涼
在《邊城》中,翠翠可以說是整部小說的生命之所在。“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鹿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在沈從文的筆下,翠翠是一個天真爛漫的少女。不同于大多以柔美脆弱為特性的東方女性,翠翠具有自然的健美之氣,她一出場,就帶來一股蓬勃的生機。翠翠自小跟隨爺爺長大,被自然的山水滋養得懵懂且純真。面對天保與儺送兩兄弟,翠翠則將少女的羞澀嬌俏顯現得淋漓盡致:“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做聲”……沈從文塑造了一個極致純美的自然少女形象,她有著無限的美好。除了翠翠,天保兄弟、翠翠的爺爺、船總順順等人物也彰顯了鮮明的人物特征。“兩個年青人都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天保兄弟二人是力量與美的結合,有著鄉野人家的健壯,面對翠翠他們難掩愛慕之情但仍不失純真。翠翠的爺爺有著勞動人民的質樸,堅守著擺渡人的職責;船總順順雖職高權重卻豪情仗義,沒有都市商人的狡詐與心機。在撰寫文章的過程中,沈從文極力展現湘西小鎮人民的淳樸,他筆下的人物無不有著優秀品質,顯現出人性的光輝,同時也契合沈從文對“真善美”人性的追求與向往。
在張愛玲《傾城之戀》這部小說中,女主人公白流蘇的形象與翠翠全然不同,她的個性更為矛盾。“她的臉,從前是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下頷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顯得那小小的臉,小得可愛。臉龐原是相當的窄,可是眉心很寬。一雙嬌滴滴,滴滴嬌的清水眼。”白流蘇具有傳統的東方女性特質,她的美是柔弱的。生于封建大家族,雖然社會各種新思潮新文化涌現,但她仍然有著較為傳統的守舊意識,既厭棄自己的原生家庭又不愿脫離“大家閨秀”的名頭。第一段婚姻的失敗使她不得不遭受周圍人們的冷嘲熱諷,但她只是黯然傷神,“她未嘗不想出去找個小事,胡亂混一碗飯吃。再苦些,也強如在家里受氣。但是尋了個低三下四的職業,就失去了淑女的身份”。之后她又將逃離原生家庭的希望寄托在范柳原身上,企圖用婚姻實現自我解救,并未有自我獨立的思想,她的身上有著濃厚的傳統封建思想印記。然而白流蘇也具有一定的反抗精神,她敢于離婚打破女性的貞潔牢籠,并且時常用法律來捍衛自己的尊嚴與權利。她又從上海前往香港,以“賭”的方式掙脫困境,與范柳原結婚是她選擇自救的途徑。而在與范柳原的愛情中,她始終保持清醒,并未把“愛”當作唯一。在白流蘇身上,我們不難發現她具有許多傳統女性不具備的勇氣。白流蘇是處于傳統與現代交界處的人物,她的形象呈現矛盾性,但她現代化的自由個性始終難以沖破傳統的妥協性,依靠男性生存的思想并未根除。在現代與傳統的交鋒之中,她陷在婚姻與家庭之中,沒有自己的獨立精神世界,她的人生注定是悲劇。張愛玲塑造的這一人物是當時許多女性的縮影,繁華的物質生活并未改變女性的悲慘命運,顯現出都市女性精神的悲涼。
小說中的環境構設:鄉村與都市
《邊城》的故事發生在茶峒,這個處于湘西的邊城小鎮。“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常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這是一個遠離城市的邊城小鎮,城市化的進程還未侵襲這片土地。除了秀美的風景,小鎮的民風也格外淳樸。端午節下水捉鴨子,有情的少男少女互唱山歌,走車路走馬路的婚嫁習俗……美麗的山水之景與淳樸的民風民俗構成了沈從文筆下桃花源般的湘西世界,顯現純凈獨特的鄉村風情。這種純凈極具京派文學的特色,基于鄉村的文字清新自然,呈現出京派作家對人與自然和諧的追求以及對城市化的排斥。
《傾城之戀》的故事背景由上海轉移到香港,二者皆是發達的都市,旅館、電影院、舞廳等場景作為近代都會的產物在文章中頻頻出現。白流蘇和范柳原的初識就在舞廳。舞廳的燈紅酒綠顯現出都市的繁華,其狂歡的氛圍更是給予人一種不真切感,現實與虛幻在舞步交錯中融合。都市光與色的結合是海派作品中常見的景象,燈光音樂等使作品呈現很強的畫面感,現代景觀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連碼頭也盡顯現代化的氣息:“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但狂歡與繁華的都市景觀背后則是無限的寂寥,小說的開篇“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的蒼涼的故事”,顯現出荒涼之意。在華麗的白公館里,“正中天然幾上,玻璃罩子里,擱著琺瑯自鳴鐘,機括早壞了,停了多年”也顯現出破敗,白流蘇感到“白公館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過了一千年。可是這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與無聊”。海派文學顯示出色彩斑斕的都市場景,聲色光影與各種新事物描繪出都市的繁華,但同時也投射出都市人孤獨空虛的精神狀態。
小說的情節安排:理想與現實
沈從文曾說他想建一座小廟,里面供奉著人性。《邊城》就像是這樣一座小廟,這個湘西小鎮與世相隔,發生的一切都純粹、浪漫,是一個理想化的世界。翠翠的出生緣于她父母的意外結合:“后來的事長得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這種歌唱出了你。”在歌聲中出生,翠翠從誕生起就帶有一股理想的色彩,而翠翠與天保兄弟之間的曖昧情愫也是理想化的,哥哥天保走車路向翠翠求親,弟弟儺送走馬路,用唱歌的方式發展情感,于是在悠揚婉轉的歌聲里少男少女暗生情愫:“爺爺,你說唱歌,我昨天就在夢里聽到一種頂好聽的歌聲,又軟又纏綿,我像跟了這聲音各處飛。”翠翠和儺送之間的愛情充滿著浪漫情懷,即使儺送的家世遠高出翠翠,但兩人之間的情感是純粹的。沈從文通過對兩人之間愛情故事的敘寫,表達了自己對愛與美的追求,是一種理想化的抒情。但最終的結局仍是一出愛情悲劇,天保溺水而死,儺送不愿回家,翠翠只是在日復一日的等待中懷著“也許‘明天’回來”的期愿。其故事情節的發展顯現出《邊城》是一部基于現實但又超出現實的理想之作。我們不難發現京派文學中情節的浪漫化趨向,“京派小說以尋求健康完美的自然人性為宗旨,以寫實記夢為手段而以記夢為主導、特色,在某些主人公身上還刻意表現其‘神性’”,沈從文排斥文學作品中的政治色彩與城市化傾向,凸顯鄉村的美好,京派小說中鄉村的人和事顯然是理想化的。
而在《傾城之戀》中,白流蘇的故事則更現實化,具有現實的悲與苦。白流蘇的第一段婚姻以失敗告終,因為丈夫的家暴她選擇了離婚,但在家中她始終遭受到親人的冷嘲熱諷想讓母親為自己主持公道,結果母親也對她不聞不問,她這才明白“她所祈求的母親與她真正的母親根本是兩個人”。面對生活的窘境,白流蘇選擇“賭”一把,只身一人離開上海前往香港,意圖依靠范柳原實現自我逃離。而在與范柳原之間的這段感情中,她不得不用算計的態度對待,她明白只有金錢才是可靠的。二人之間不斷試探、作假,誰也不肯真正妥協,最終張愛玲設置了戰爭這一動亂因素使他們結婚。兩個人的婚姻是戰爭刺激的結局,看似成功的婚姻背地里并不圓滿,雙方對婚姻要求的不同使得隔閡愈發嚴重。白流蘇始終無法緩解自己的生存壓力,盡管她通過婚姻成功逃離了舊的封建家庭,但在都市之中她仍無法適從,在戰亂之下她的生存壓力顯現得更為明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張愛玲通過對現實的細致描述,呈現出現代文明沖擊下舊社會的坍圮,都市的繁華背后難掩人的生存困境,而這正是海派文學所強調的主題。
在對《邊城》和《傾城之戀》這兩篇小說進行比較與分析之后,我們不難發現京派文學和海派文學之間的顯著區別。在人物塑造方面,京派文學追求人性的真善美,沈從文筆下的人物有著美好的心靈與精神世界,充滿生機;而在海派文學中,張愛玲塑造的人物更具有矛盾性,其內心的空虛與悲涼難以掩蓋。在環境構設方面,京派文學偏愛鄉村,以和諧的鄉村風景人情來表達自身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期望,同時表達對現代都市的排斥;而海派文學以都市為主,光色的交錯顯現城市的繁華與物欲橫流,以反襯人們精神上的荒蕪。京派和海派文學存在鮮明的區別,但不論是純美的鄉村還是繁華的都市,兩派文學家都顯現出對人性的深刻思考。
(作者單位:浙江開放大學瑞安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