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是漢語詞匯史研究的熱點之一,研究成果頗多,但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有待改進。其中,有五個問題值得格外注意:一是語料的可靠性、有效性和全面性;二是全面收羅概念場成員;三是充分考慮書寫形式;四是樹立歷史發展觀;五是在更開闊的視野下考察常用詞演變。希望通過這一探討,能夠對今后漢語常用詞演變的深入研究有所裨益。
關鍵詞:常用詞;歷時演變;語料;概念場;書寫形式;共時分布;語義演變
自張永言、汪維輝《關于漢語詞匯史研究的一點思考》一文發表以來[1],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遂成為漢語詞匯史研究中的熱點。關于這方面的研究,汪維輝[2]、汪維輝與胡波[3]、真大成[4]等學者,均有深入的論述。筆者不揣冒昧,結合平時閱讀漢語常用詞演變研究的成果,總結出五個需要注意的問題,與同人共享。不當之處,敬請方家賜教。
一、語料的可靠性、有效性和全面性
可以說,語料是漢語史研究的基礎。太田辰夫指出:“在語言的歷史研究中,最主要的是資料的選擇。資料選擇得怎樣,對研究的結果起著決定性的作用。”[5](P373)值得注意的是,在漢語常用詞演變的研究中,仍然存在語料選擇不當的問題。
陳昌來對副詞“一直”的詞匯化和語法化進行了考察[6]。在探討“一直”的語法化——從空間到時間時,他列舉了明代瞿佑《剪燈新話》、李昌祺《剪燈余話》中的3個用例,作為“一直”表時間的典型例證。徐時儀對“開工”“開始”①進行溯源,認為它們在明代已經產生,也舉了《剪燈余話》《剪燈新話》中的例證[7]。經核查,“一直”“開工”“開始”等詞語,實出自《剪燈新話》《剪燈余話》的現代白話翻譯本,而這兩部文言小說集中根本沒有這些詞語。“漢籍全文檢索系統(四)”將現代白話翻譯本《剪燈新話》《剪燈余話》放在明代的語料中,使用者應該特別注意。順便提及一下,“漢籍全文檢索系統(四)”還將《馬可·波羅游記》的翻譯本放在元代的語料中,這也是使用者需要注意的。
王麗英、王東海在對“加油”的詞源考察時指出,在明代語料中,有表“比喻進一步,加勁兒”義的“加油”。作者所舉的語料出自齊東野人的《武宗逸史》[8]。不過,李孚認為:“《武宗逸史》的作者,雖然標明為明人齊東野人,但從通篇文字特點來分析,似為近人的托古行為,真實名姓無從考察。”[9](導讀,P1)確實如此,《武宗逸史》讀起來充滿現代氣息,全然不像明代作品的語言風格。
石慧敏認為,“深”表示“深奧”這個語義的最早用例可見于上古周朝,作者所舉的例證出自《易·系辭上》[10](P113)。周振甫在《周易譯注·前言》中指出:“《系辭》的基本部分是戰國中期的作品,著作年代在老子以后,惠子、莊子以前。”[11](前言,P19)因此,僅根據《周易·系辭》還不足以說明表“深奧”義的“深”見于上古周朝。
現在可供研究者使用的電子語料庫有好多種,在這種情況下,應該盡可能全面地調查相關語料。張美蘭指出:“秦漢時期因年代久遠,其‘同時資料’較少,出土文獻可以彌補傳世文獻的不足。”[12]穆涌、張美蘭闡述了“撓”與“攪”的歷時更替[13],在作者所考察的先秦文獻中,表示“攪動”義的“撓”僅出現4例,其中,《文子》3例且年代存疑,《荀子》1例;在作者所考察的西漢文獻中,也僅出現5例。如果把研究視角轉移到出土文獻,情況就會有所改觀。我們在《馬王堆漢墓帛書》中收集到15個用例,這一數量是相當可觀的。現將例證悉數列舉如下:
(1)令金傷毋(無)痛方:取鼢鼠,干而冶;取(彘)魚,燔而冶;長石、薪(辛)夷、甘草各與鼢鼠等,皆合撓,取三指?(撮)一,入溫酒一咅(杯)中而?(飲)之。(《五十二病方·諸傷》)
(2)令金傷毋(無)痛,取薺孰(熟)干實,(熬)令焦黑,冶一;(術)根去皮,冶二;凡二物并和,取三指?(撮)到節一,醇酒盈一衷(中)棓(杯),入藥中,撓?(飲)。(《五十二病方·諸傷》)
(3)取封殖土冶之,□□二,鹽一,合撓而烝(蒸),以扁(遍)尉(熨)直(肎)攣筋所。(《五十二病方·嬰兒索痙》)
(4)……小嬰兒以水半斗,大者以一斗,三分藥,取一分置水中,撓,以浴之。(《五十二病方·嬰兒病間[癎]》)
(5)牡厲(蠣)冶,毒堇冶三,凡二物并和,取三指?(撮)到節一,醯寒溫適,入中,撓?(飲)……lt;gt;,弱(溺)不利,脬盈者方:取棗穜(種)(粗)?(屑)二升,葵穜(種)一升,合撓,三分之,以水一斗半煮一分,孰(熟),去滓,有(又)煮一分,如此以盡三分。(《五十二病方·病》)
(6)穨(?),先上卵,引下其皮,以砈(砭)穿其隋(脽)旁;□□汁及膏□,撓以醇□。(《五十二病方·腸[?]》)
(7)取野(獸)肉食者五物之毛等,燔冶,合撓,□。(《五十二病方·脈者》)
(8)冶烏豙(喙)四果(顆)、陵(菱)(芰)一升半,以南(男)潼(童)弱(溺)一斗半并□,煮熟,□米一升入中,撓,以傅之。(《五十二病方·加[痂]》)
(9)以雄黃二兩,水銀兩少半,頭脂一升,冶雄黃,靡(磨)水銀手□□□□□□□雄黃,孰(熟)撓之。(《五十二病方·干騷[瘙]方》)
(10)?者有牝牡,牡高膚,牝有空(孔)。治:以丹□□□□□□□□□□為一合,撓之,以豬織(職)膏和,傅之。(《五十二病方·治?》)
(11)五月取蠃三斗、桃實二斗,并撓,盛以缶,沃以美(酨)三斗,蓋涂(塗),貍(埋)灶中,令□□三寸,杜上,令與地平。(《養生方·勺》)
(12)先置□嬰(罌)中,即釀黍其上,□汁均沃之,有(又)以美酒十斗沃之,勿撓,□□□涂(塗)之。(《養生方·醪利中》)
(13)取桃毛二升,入□中撓□。(《房內記·內加及約》)
(14)取醇酒半桮(杯),溫之勿熱。毀雞卵,注汁酒中,撓,?(飲)之。(《房內記·益內利中》)
二、全面收羅概念場成員
近年來,以概念場為背景來研究漢語詞匯歷時演變的個案日益增多。我們認為,此項研究首先應該對不同時期處在該概念場的詞語進行全面的調查和分析。
蔣紹愚根據動作、主體、對象等維度,制作出飲食概念場在上古、中古、近代的詞匯面貌[14](P393—394)。我們發現,在作者制作的表格中,缺少了一個重要成員“服”。“服”的對象是藥物(固體、流質等),主體是人。它在上古漢語中已有使用,一直沿用至今,在醫籍中更是常用詞。“服”在上古、中古、近代漢語時期的用例,可酌舉如下:
(15)醫不三世,不服其藥。(《禮記·曲禮下》)
(16)且服藥,先毋食葷二三日;及藥時,毋食魚。(《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白虒[?]方》)
(17)即令更服丸藥,出入六日,病已。(《史記·扁鵲倉公列傳》)
(18)夫服藥求汗,或有弗獲。(三國魏嵇康《養生論》)
(19)又方,掘地作小坎,水滿中,熟攪,取汁服之。(東晉葛洪《肘后備急方》卷一)
(20)時諸比丘,若食佉阇尼、若食五種食、若飲漿、若服藥,便令飽足更不復食,諸比丘形體枯燥顏色憔悴。(后秦佛陀耶舍共竺佛念等譯《四分律》卷十四)
(21)臥疾嘗晏起,朝來頭未梳。見君勝服藥,清話病能除。(唐代岑參《虢州臥疾,喜劉判官相過水亭》)
(22)飲酒以散愁,服藥以去病。(南宋陸游《書意三首》其一)
(22)服藥十來日,馮相病已好了,卻是羸瘦了好些,拄了杖才能行步。(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八)
(24)這賈宅中的風俗秘法,無論上下,只一略有些傷風咳嗽,總以凈餓為主,次則服藥調養。(清代曹雪芹《紅樓夢》第五十三回)
筆者考察了漢語史中表“每天”義詞語“每日”“日日”“逐日”“日逐”“逐朝”“每天”“天天”等的歷時演變[15]。事實上,漢語史中表“每天”義的詞還有“旦旦”,雖然處于概念場邊緣位置,但從全面性考慮也應該予以補充。“旦旦”在上古、中古、近代漢語時期偶見用例,例如:
(25)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孟子·告子上》)
(26)任公子為大鉤巨緇,五十犗以為餌,蹲乎會稽,投竿東海,旦旦而釣,期年不得魚。(《莊子·外物》)
(27)婿隨妻還家,妻家無尊卑,旦旦拜之,而不拜其父母。(《后漢書·烏桓傳》)
(28)又涌泉之中,旦旦常出鯉魚一雙以膳焉,可謂孝悌發于方寸,徽美著于無窮者也。(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三十三)
(29)辛未,詔曰:“經國有體,必詢諸朝,所以尚書置令、仆、丞、郎,旦旦上朝,以議時事,前共籌懷,然后奏聞……”(《梁書·武帝紀下》)
(30)以大豆漬飯漿水,旦旦溫洗面,洗頭發。(唐代孫思邈《備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三)
(31)旦旦狎玉皇,夜夜御天姝。(唐代皇甫湜《出世篇》)
(32)蓋自供職以來,旦旦常于燈燭下看讀文字,及簽書發遣,自早至夜,率以為常,全藉眼力。(北宋歐陽修《乞洪州第二札子》)
(33)老雞殊可念,旦旦報平安。(南宋陸游《雜興》)
(34)糯糠主治齒黃,燒取白灰,旦旦擦之。(明代李時珍《本草綱目》卷二十二)
(35)先灑后掃,言其常也,若旦旦如是,則土膠于水,積而不去,日厚一日,磚板受其虛名,而有土階之實矣。(清代李漁《閑情偶寄·居室部》)
任鵬波考察了“挖掘”義動詞的歷史演變[16],他將“挖掘”義三分:1.挖掘窟穴土地;2.深挖、向內挖出;3.以工具或手取物。我們發現,作者并未提及語義場成員“扒”“摳”。“扒”含有“挖,刨”義。例如:
(36)仍于野外扒開浮土,將尸入棺火厝。(清代褚人獲《堅瓠余集·義猴》)
在近代漢語階段,“摳”表“用手指或細小的東西挖”義。例如:
(37)將匕首銜在口中,雙手拍開,把五臟六腑,摳將出來,血瀝瀝提在手中,向燈下照看。(明代馮夢龍《醒世恒言》卷三十)
(38)劃了一劃,只見那石皮亂爆起來,已自摳去了一寸有余深。(明代凌濛初《初刻拍案驚奇》卷三)
(39)一手揪來,先摳眼珠,次剜胸膛,吃了心肺,然后受用四肢身首哩。(明代方汝浩《禪真逸史》第三回)
(40)只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面悄悄的流淚。(清代曹雪芹《紅樓夢》第三十回)
(41)香菱聽了,默默的回來,越性連房也不入,只在池邊樹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摳土,來往的人都詫異。(清代曹雪芹《紅樓夢》第四十八回)
鐘媛考察了先秦時期至元明清“縫紉”語義場的歷時演變[17]。我們發現,在作者考察過程中,遺漏了“敹”“連”這兩個成員。《尚書·費誓》:“善敹乃甲胄。”孔穎達正義:“鄭(玄)云:‘敹,謂穿徹之。’謂甲繩有斷絕,當使敹理穿治之。”清代陶貞懷《天雨花》第十六回:“在賊家三月,緊身衣服都用針線縫連。”“敹”“連”在現代漢語方言中分布廣泛。《漢語方言大詞典(修訂本)》【敹】條:“lt;動gt;縫;補綴。冀魯官話、膠遼官話、中原官話、晉語、江淮官話、吳語、贛語、粵語。”[18](P6149)《漢語方言大詞典(修訂本)》【連】條:“lt;動gt;縫;縫合。中原官話、蘭銀官話、西南官話、吳語、湘語、贛語、粵語、閩語。”[18](P2277)
曾莉考察了“倒塌”義詞“塌”對“崩”的歷時替換,作者指出:“‘崩’早在先秦就已出現,直至宋元都是表示‘倒塌’義的常用詞。‘塌’則產生于唐代,宋元時期其適用范圍擴大,使用頻率增加,與‘崩’展開競爭。”[19]其實,在近代漢語階段,“倒塌”概念場還有一個重要成員“坍”。《近代漢語詞典》【坍】條,首舉宋代語料[20](P2071)。通過對相關古籍的調查,可以發現,宋元時期“坍”主要出現在江浙方言背景文獻中。如《會稽志》《景定建康志》《臨安志》《玉峰志》《嘉定鎮江志》《咸淳臨安志》《至順鎮江志》《四明續志》等。在明代的小說中,“坍”亦出現在江淮官話背景文獻《水滸傳》,吳方言背景文獻“二拍”、《型世言》等中。饒有趣味的是,在清代江淮官話背景文獻《官場現形記》、吳方言背景文獻《海上花列傳》《九尾龜》等中,出現了表“丟臉,出丑”義的“坍臺”。據《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表“倒塌”義的“坍”,在崇明、溫州、建甌等方言有分布;表“丟丑,失體面”義的“坍臺”,在揚州、南京、上海、蘇州、杭州、寧波等方言有分布[21](P1661)。《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坍”未標注〈方〉,并收有“坍方”“坍塌”“坍陷”等復音詞[22](P1226)。
三、充分考慮書寫形式
張美蘭指出,常用詞演變研究要注意詞的外在書寫形式[23]。張美蘭、周瀅照梳理了“浸泡”義動詞“浸”“漬”“泡”的歷時演變[24]。我們發現,作者在考察“泡”時,忽略了“泡”的另一形體“”。《集韻·效韻》:“,漬也。”南宋周煇《清波雜志》卷一:“荒野中寒甚,燒柴,借半破甆盂,溫湯飯,茅檐下與汪伯彥同食。”清代文康《兒女英雄傳》第三十七回:“澆了半日,才換了熱水來,自己了又,洗了又洗。”任鵬波簡要列舉了“挖掘”語義場的其他非主導成員,其中亦包括“搯”[16]。事實上,“搯”又作“掏”。《說文解字·手部》:“搯,捾也。”段玉裁注:“《通俗文》:‘捾出曰掏,爪按曰掐。’掏即搯也。”《廣雅·釋詁二》:“搯,抒也。”王念孫疏證:“搯、掏一字也。”
任鵬波認為,“抓”的“挖掘”義與“尋找”義密切相關[16]。首先,我們不認為“抓”有“挖掘”義。請看任文所舉的兩個例證:明代謝肇淛《五雜俎》卷九:“其鄉多熊。熊勢極長,每坐必抓土為窟。”清代蒲松齡《聊齋俚曲集·俊夜叉》:“宗大官叫老三,我那人你聽言:我抓不出心來給你看。”以上兩個例證中的“抓”皆可理解為“用手、爪取物”。任文也說“抓”表挖掘的意義沒有得到充分發展。其次,關于“抓”表“尋找”義,學界已有很多討論。汪維輝指出:“大約到元代,出現了‘找’。開始寫作‘爪’……也作‘抓’……后來才定型于‘找’。”“‘抓’”顯然是‘爪’的增旁字,與‘抓住’的‘抓’是同形字。‘爪’增旁寫作‘抓’,敦煌文獻中已見。”[25]據劉君敬考辨:“將{找}的始見書證時代定為15世紀中期,應該是比較恰當的。”[26]任文通過查詢“The Catalogue of Semantic Shifts in languages of the world”數據庫發現,存在著“dig→find”的演變。雖然在世界其他語言中存在這一語義演變,但并不能就由此而推及到漢語。漢語語詞的演變路徑必須在漢語范圍內認真、細致地考察,要經得起時間與實踐的雙重驗證。否則,便有比附硬套之嫌。
筆者曾梳理了表“彎曲”義之“彎”在近代漢語中的使用情況[27]。在考察過程中,忽略了“灣”這一字形。“灣”可以用同“彎”,表示“彎曲”義。如明代吳承恩《西游記》第六十回:“灣環嶺上灣環樹,扢扠石外扢扠松。”明代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第二回:“難描八字灣灣柳葉,襯在腮兩朵桃花。”又第六十三回:“他的眉角,比這眉角兒還灣些。”據統計,“灣”在《西游記》中用于復音詞11例;在《金瓶梅詞話》中單用3例,用于復音詞4例。
張惠英指出,山東話指示代詞“乜”在《金瓶梅》《醒世姻緣傳》中未見[28]。而徐復嶺指出:“《金瓶梅詞話》和《醒世姻緣傳》中都有一個用法比較特殊的‘你’字,在《金》中有時也寫作‘恁’。這個‘你(恁)’當是山東方言中表示遠指(有時表示中指)的指示代詞‘乜’的早期記寫形式,多數情況下相當于‘那’。”[29]由此可見,山東方言指示代詞“乜”在《金瓶梅》《醒世姻緣傳》中已見,只是書寫形式不同。張惠英以之來論證《金瓶梅》的語言不是山東方言自然也就失去了依據。
四、樹立歷史發展觀
研究漢語史要具有動態的、發展的觀念。汪維輝根據《原本老乞大》《老乞大諺解》《樸通事諺解》《訓世評話》等材料指出:“‘自己/自家’的情況可能沒有郭銳等所說的那么簡單——‘自己’是南京官話……情形恰恰相反:‘自己’是北系官話詞,‘自家’才是南系官話詞。”又據《漢語方言地圖集·語法卷》“008自己”,指出:“江淮官話密集分布著‘自家’(也有一些‘自己’,但沒有‘自家’多),北方則多說‘自個’,而‘自己’則散布在南北各地,顯得雜亂無章。”[30]郭銳等討論的時段是晚清、民國時期,討論的對象是“自各兒/自己”,認為前者是北京官話,后者是南京官話[31]。
我們認為,立足于特定時期來確定“自各兒/自己”的方言歸屬,是可從的。這在《官話類編》《官話指南》中都有體現。李丹丹指出:“19世紀末20世紀初,‘自各兒’開始流行,因為除北京官話作品外,在《小五義》等北方官話材料中也能見到該用法,連江蘇常熟人曾樸的作品《孽海花》中都能見到不少用例(6例),可能其青年時期在北京游歷和應考,學會了這個新的用法。”[32]周一民指出:“反身代詞有‘自個兒、自己、自己個兒、個個兒’,北京話中用的最多的是‘自個兒’……隨著北京話向普通話的靠攏,‘自己’有增多的趨勢。”[33](P156)張美蘭、劉曼認為:“元明以來北方官話反身代詞的主要形式從‘自家’演變為‘自己’。到清代中后期北方官話的主要形式是‘自己’‘各自(各兒)’。”[34]由此可見,北方反身代詞的演變經歷了:自家→自己→自各兒。汪文根據明代的材料說“自己”是北系官話詞、“自家”是南系官話詞也是沒問題的。
我們認為,“自己”在明代屬于北系,到了晚清、民國時期成為南系。李丹丹指出,南方文獻中“自己”的比例也隨著時代發展逐漸增加,并取代“自家”成為反身代詞的主要形式。據考察,在《儒林外史》和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中,“自己”的用例要比“自家”高得多,但吳語作品《海上花列傳》還是“自家”更多[35](P83)。我們又統計了《漢語方言地圖集·語法卷》“自己”條中江淮官話方言點的說法。江淮官話方言點共42個,其中,說“自己”的有20個點,“自己/
自家”并用的有3個點,“自己/自個”并用的有1
個點,“自家(兒)”單用的有14個點,“自個”有4個點[36](P8)。可見,“自己”在江淮官話中還是占有優勢的。
需要指出的是,從語言地圖上看,“自己”的分布確實是像汪維輝所說的那樣雜亂無章。同時,李丹丹的一些論點也給人以深刻的啟發:“現代粵語的反身代詞為‘自己’,這與《廣東土語字匯》、Cantonese Made Easy、《馬可福音·廣東話》等幾種清代粵語材料的表現是一致的。但在木魚書《新批繡像第九才子二荷》中,我們發現了6例‘自家’。而該書中的‘自己’只出現了4例,‘自家’仍比‘自己’多。”李丹丹對此加以注釋:“木魚書因為其說唱文學的體裁,可能夾雜著書面語或有著仿古趨雅的成分,因此不能據此說明當時粵語反身代詞的主要形式為‘自家’。要確定粵語早期的反身代詞形式,必須等待時代更早、口語性質更純粹的粵語材料的發現。但《新批繡像第九才子二荷》的事實至少提醒我們,粵語的反身代詞形式可能也由‘自家’轉化為‘自己’,只不過相比于其他南方方言,更早地完成了這個轉化過程。”[35](P84—85)也就是說,“自己”替代“自家”的速度在各地方言表現不一。其中,北方是最早的,后來,“自個兒”在北方又替代了“自己”。在“自己”替代“自家”方面,粵語又比其他南方方言早,所以呈現出現在的局面。
汪維輝認為:“‘自個’可能是‘自家’的弱化形式。據此推測,很可能明代的北系官話也說‘自家’,‘自個’是后來的變體。”[30]關于這一問題,呂叔湘、江藍生指出:“在現代,雖然很多方言里還是用自家,北京話已經作自個兒。這大概是因為家(ka)在這個詞兒里沒跟著一般的讀音腭化,所以反而要另外用‘個’字來傳寫。”[37](P94)不過,據李丹丹統計,北人作品從《元刊雜劇三十種》開始,反身代詞“自家”的數量就被“自己”超過;到了17世紀中葉的《醒世姻緣傳》中,“自己”已數倍于“自家”。從元代到清中期,“自家”在北方越來越弱,“自己”在北方越來越強[35](P82—83)。在這樣的情況下,“自家”弱化為“自個”,然后反超“自己”,我們覺得這種可能性不大。李丹丹又指出:“《兒女英雄傳》中還出現了反身代詞的另一個新形式‘自己個兒’”,“‘自己個兒’和‘自個兒’的出現年代有先后之分,‘自個兒’很有可能是由‘自己個兒’減音而成的。”[32]我們認為,這個解釋更為合理。
五、在更開闊的視野下考察常用詞演變
漢語方言紛繁復雜,有時在歷史文獻中已呈消亡態勢的詞語,在某些方言中仍有保存。賈燕子指出:“表示{水土相和的泥巴}概念節點的詞語發生了歷時替換:先秦至兩漢用‘塗’,南北朝之后被‘泥’替換。由此導致‘塗’從{泥}概念域詞匯系統中消失。”[38](P116)但據李如龍調查:“‘塗泥土’是通行于多數閩語區片的特征詞。”[39]呂儉平亦指出,表示“泥土”義的“涂”,在閩語的閩東、莆仙、閩南等方言片區仍有分布[40](P73)。
汪維輝指出:“常用詞由于使用頻繁,詞義一般都比較豐富復雜,近年來也有學者嘗試運用認知語言學理論來考察常用詞的詞義演變情況。”[2]在考察語義演變時,不唯考察詞匯在歷史文獻中的演變情況,還可以將方言、外語納入視野。從手部動作到口部動作的語義演變,學界已有不少探討,如曾艷青與吳懷智[41]、魏紅[42]、董正存[43]、馬云霞[44]、[45]等。筆者家鄉(開封)方言中的“搉”可為此再添例證。在開封方言中,“搉”既可以表“舂搗”義,也可以表“用假話來騙人”義,后一義應是前一義的引申。
陳祝琴指出:“‘顛、斃、僨、蹶、仆’等詞的主體都從人或具體物擴展為‘政權、地位’等抽象事物,從而產生‘仆倒’義>‘敗亡’義的演變。這個過程是從‘人或物倒地’直接投射到‘政權、國家的倒臺’隱喻而來的。”[46]英語中的“fall”亦是如此,兼表“跌倒”義和“(都市、陣地等)陷落,(政府、政權等)垮臺”義。
據曹志耘《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第152條“要我~這個”[47],在東南方言的部分方言點,表示“希望將某種事物歸自己占有”義用“愛”。無獨有偶,根據“世界語言同詞化在線數據庫(http://clics.clld.org/)”,“愛”義和“要”義在24個語系44種語言中被同詞化了(44 colexifications for “LOVE” and “WANT”)。
為什么要有跨語言的視野呢?誠如吳福祥所說:“整體而言,以往的漢語語義演變研究主要是在漢語語言學背景下進行的,跨語言視角相對欠缺。這種狀況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我們對漢語語義演變的個性特征或類型變異的認識。譬如漢語中哪些語義演變模式或路徑體現的是人類語言的共性特征,哪些語義演變的模式或路徑表征的是漢語的類型變異或個性特征,其背后的動因和制約是什么,假如缺少跨語言視角和類型學視野,這類問題我們是無法回答的。”[48]
本文所討論的五個問題,前三個是研究過程中需要加以注意的,后兩個是觀念和視野問題。汪維輝對常用詞歷時更替研究的工作程序做了歸納[49],本文的一些觀點與之不謀而合。他在第一部分“選詞構組”中指出:“選定詞條后,就要進行構組,也就是把古今表達這個概念(義位)的詞窮盡性地找出來,構成一個盡可能沒有缺漏的古今同義詞組。”[49]本文第二部分談的即是這個問題。不同之處在于本文所討論的并不局限于概念,有的是概念場。他在第一部分“選詞構組”中又指出:“在構組時要把每個詞的異體寫法窮盡性地找出來,避免遺漏。”[49]本文第三部分對應的是該觀點。關于語料,汪文在第二部分“搜集語料”和第三部分“分析論證”之“處理語料”中均有論及。例如,“搜集語料的基本要求是面廣,要把網撒得大一點,盡可能覆蓋各類材料。比如上古時期,要注意出土文獻(甲金、簡帛等)與傳世文獻兼顧。”[49]“用于研究的語料并不是越多越好,研究中據以得出可靠結論的往往是一部分關鍵性的語料;一堆雜亂無章、真假混雜、語體不一的材料,是無法導出科學結論的。處理語料有幾點比較重要:一是要用第一手材料,不可轉引二手材料;二是關鍵的材料一定要核對紙質原書,而且必須是好的版本。”[49]本文第一部分與之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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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veral Issues to Pay Attention to in the Study of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Common Words
Tang Chuany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This article presents some opinions on the research results of the evolution of commonly used Chinese words and discusses five issues that need to be noted. Firstly, the reliability, effectiveness and comprehensiveness of the corpus. Secondly, comprehensively gather members of the concept field. Thirdly, fully consider the writing form. Fourthly, establish a historical development concept. Fifthly, examine the evolution of commonly used words from a broader perspective. This study aims to further promote the development of research on the evolution of commonly used Chinese words.
Key words:common words;diachronic evolution;corpus;concept field;the writing form of words;synchronic distribution;semantic evolu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