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方言特字說略

摘" 要：各地方言中都存在著一定數量的讀音不符合古今對應規律的“特字”，山東方言亦然。根據《山東省志·方言志》的調查材料，山東方言中分布地域較廣的特字，約占調查字數的6%。在明確特字判定標準的基礎上，對選定的特字進行了語音上的分類。然后，著重分析其形成原因，主要有以下方面：1.與古音來源有關，這種類型又包括三種情況：一是《切韻》系韻書失收又音，因而與字的古音地位不合；二是后起字形字義與古已有之的字形同形，因而與古音地位不合；三是后起詞義借用讀音相近的古字，因而與古音不合。2.字形的影響，這種類型又包括兩種情況：一是生僻字按形聲字聲符來讀；二是多音字按常用音統讀。3.感染作用。4.回避同音字。5.連音變化。6.音節內的相互影響。7.古代方言遺留。此外，還有些特字形成原因待考。

關鍵詞：山東方言；特字；語音演變規律；例外

本文所討論的“特字”，是指方言中讀音不符合方言與古音對應規律的字。因此，特字并不是字的問題，而是字的不合規律的“特音”。在方言的歷史語音演變中，總會有少數字音發生異乎常規的變化，其原因則多種多樣。李榮先生在《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一文中指出：“語音演變規律有些零碎的例外。例外考驗規律。通過例外的分析研究，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掌握規律。”[1]該文舉例分析了例外產生的多方面原因，勾勒出例外分析的大致框架。在《方言語音對應關系的例外》中，李先生進一步指出，各地方言語音對應規律例外的原因，“大概有兩個：一是方言語音演變有例外，二是各方言字音來歷不同”[2]。該文主要分析了后一方面。

值得注意的是，方言中有些特字是“個性化”的，只發生在某個小范圍內；但有些特字是帶有普遍性的，在較大的區域內廣泛存在。某個方言中某個特字形成的原因抑或有偶然性因素在內，如果是大范圍區域內存在著特點一致的特字，其形成原因就不能用個別和偶然來解釋了。比如，李榮先生討論過的“鼻”字，《切韻》系韻書都是只有去聲一讀，但現代方言中普遍地讀同入聲；又如“打”字，《切韻》系韻書都是讀陽聲韻，而現代方言中多數讀為陰聲韻。因此，具有區域普遍性的特字，更有考察其例外原因的必要。同時，特字分布的地域性，能夠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方言的一些地域特點，所以，從方言特點探求的角度，也應該加以關注。

本文主要根據《山東省志·方言志》的調查材料[3]，對在山東方言中分布較廣的特字加以分析。之所以沒有選擇近些年的山東省方言有聲數據庫的120個點的調查材料，主要是因為這些材料調查字數較少（1000個單字），有許多特字不在其內。《山東省志·方言志》的調查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進行，共有調查點36個（占全省縣級單位數四分之一強），分布于全省各區域。具體是：榮成、牟平、煙臺、蓬萊、海陽、萊州、平度、青島、膠南、諸城、沂水、臨朐（以上屬膠遼官話），日照、濰坊、壽光、利津、無棣、寧津、德州、濟南、章丘、博山、泰安、新泰、聊城、臨清（以上屬冀魯官話），臨沂、郯城、棗莊、曲阜、濟寧、單縣、菏澤、東明、東平、陽谷（以上屬中原官話）。本文所選擇的特字大都是存在于三分之一以上地區的，只有個別字為7個點，約占五分之一地區。

一、山東方言特字的判定標準

特字的認定以是否符合方言與古音對應規律為準。具體來說，主要體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不以普通話為參照。首先，方言符合古今對應規律而普通話不符合的，不算特字。如“貓”普通話讀陰平，不符合古今聲調對應規律；山東方言中一般讀陽平，符合規律，不算特字。又如“賜”，《廣韻》斯義切，心母寘韻去聲，普通話今讀塞擦音聲母不合規律，屬于普通話（北京話）中的特字。山東方言中，今讀s類擦音聲母的，符合古今對應規律，在當地不算特字；今讀塞擦音聲母的，在當地算作特字。其次，如果方言讀音不符合古今對應規律而與普通話相同的，也算作特字。如“鳥”，山東各地都與普通話一樣讀n聲母，也計入特字范圍。不過，本文主要不討論這些與普通話相同的特字，所以較少列舉此類例字。

第二，由于方言與古音對應規律各地有所不同，因此，所謂的“古今對應規律”，也應以當地的規律為準。例如，山東方言中古全濁聲母逢平聲讀送氣音，但榮成、文登兩地的古全濁聲母逢平聲時，一部分字讀不送氣聲母，因此，“婆盆茄錢”等當地讀不送氣音的，不列入本文的特字。換言之，本文中特字的認定也不以其他方言為參照。

第三，方言與古音的某項對應規律本身就不嚴整的，不算作特字。比如，魯西南的中原官話中，次濁入多數讀為陰平，但也有少數字讀去聲，所以當某個次濁入聲字在當地讀去聲時，不算作特字。又如，平度方言中，去聲字（包括古去聲、古全濁上聲、古次濁入聲）無規律地讀為陰平、陽平，因此，無論這些字讀陰平還是陽平，對平度方言來說都不能算作特字。至于規律為何不嚴整，則屬于特字之外的研究課題了。

第四，方言字音與普通話讀音來源不同的不算特字。比如“左”，普通話和現代方言多數讀上聲，來自《廣韻》的上聲哿韻臧可切，《古今字音對照手冊》[4]（P23）

和《方言調查字表》[5]（P1）都只列這一個音韻地位。今山東36個點中有16點讀去聲，是來自《廣韻》的去聲箇韻則箇切。又如“枕”，普通話及現代方言多數讀上聲，來自《廣韻》上聲寢韻章荏切，《古今字音對照手冊》[4]（P159）和《方言調查字表》[5]（P38）也是只列這一個音韻地位。今山東36點中有15個點讀去聲，另有6個點上、去兩讀。去聲的讀法來自《廣韻》的去聲沁韻之任切。這些都不在本文討論范圍之內。

第五，本字不明的暫不列入特字。如山東方言中，表示半躺或斜倚的意思，多數說“茄（陰平）”（分尖團的地方讀團音），有人以為本字是“欹”。《現代漢語詞典》中，“欹（qī）”的釋義是：“傾斜；歪。”[6]（P1022）

《漢語大詞典》引《集韻》丘奇切（溪母平聲支韻），釋義有：1．歪斜；傾斜。3．通“倚”。斜倚，斜靠[7]（P1452）。該字意義自然相通，但是無法解釋今韻母ie（i?、i?）如何由支韻演變而來，所以暫時不宜作為特字。又如，相當于“眨”的詞，在壽光、淄川、膠州等地讀作“斬”，蒲松齡聊齋俚曲中寫作“?”。

《禳妒咒》第二十四回：“這可才費的心思，眼也不敢去?。”道光年間《重修膠州志·風俗志·方言》：“目曰眨（音斬）。”[8]（P653）“音斬”有可能是入聲字“眨”的陽聲韻讀法（陽入對轉），但現在還不能確定，所以不能列入本文特字范圍。

此外，上文已述，只見于少別點的特字不納入本文考察的范圍。如“努”，海陽、單縣、菏澤、棗莊4點讀nu?或有nu?的異讀，因為點數少，所以未計入本文的特字范圍。而“農”字讀nu的有18個點，則屬于本文的特字論列范圍。

根據以上標準，本文初步整理出在山東方言中分布較廣的特字158個。限于篇幅，本文不附列這些特字在全省各地的具體讀音。特字主要來自36個調查點的單字音材料，其中，“蟮”“牸”“脖”3個字來自詞匯的調查材料，“餑”“售”2個字來自《山東方言志叢書》中的材料。有些字的讀音也根據山東省方言有聲數據庫的材料做了補充或訂正。需要指出的是，《山東省志·方言志》各點調查資料均保存于山東大學漢語方言研究中心。調查字音2571個，《山東省志·方言志》只列出單字音810個。因此，本文所收特字中有一部分未收入《山東省志·方言志》。《山東省志·方言志》的調查提綱中調查的單字音數量是2571個，據此，特字所占總數的比例大約是153（只計36點單字音中的特字）／2571＝5.95%。如果再增加少數跟普通話相同的特字，則其比例還會略有提高。

二、山東方言特字的語音分類

下面，主要通過語音分類來展示山東方言特字的一些基本情況。這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觀察：一是按不合規律的聲韻調成分分類；二是按變化后音類是否與普通話相同分類。

（一）按不合規律的聲韻調成分分類

就不合規律的聲韻調成分而言，山東方言特字的語音大致可分為7種類型。

1.單純聲調不合，共86個。例如：

①儒：《廣韻》人朱切，日母平聲，應讀陽平。有28點讀上聲（同今音“乳”）。

②態（態）：《廣韻》他代切，透母去聲，應讀去聲。有31點讀陰平（同今音“胎”）。

③此：《廣韻》雌氏切，清母上聲，應讀上聲。有28點讀陽平（同今音“磁”）。

④軌：《廣韻》居洧切，見母上聲，應讀上聲。有24點讀陰平（同今音“歸”）。

⑤浩：《廣韻》胡老切，匣母上聲，應讀去聲。有13點讀陰平（同今音“薅”），10點讀陽平（同今音“豪”），2點讀上聲（同今音“好”）。

⑥防：《廣韻》符方切，奉母平聲，應讀陽平。有23點讀上聲（同今音“紡”）。

⑦組：《廣韻》則古切，精母上聲，應讀上聲。有29點讀陰平（同今音“租”）。

⑧假（放假）：《廣韻》古訝切，見母去聲，應讀去聲。有28點讀上聲（同形容詞“假”）。

2.單純聲母不合，共23個。例如：

①鑄：《廣韻》之戍切，章母，應讀同章母（各地有t?、t?、t?、ts等不同讀法，同今音“注”）。有26點讀同精組（有ts、t?等不同讀法，同今音“聚”）。

②泥：《廣韻》奴低切，泥母，應讀n聲母。有16點讀為m聲母或有m聲母的異讀（同今音“迷”）。

③堆：《廣韻》都回切，端母，應讀t聲母。有30點讀同精母（有ts、tθ等不同讀法，同今音“嘴”陰平）。

④觸：《廣韻》尺玉切，昌母，應讀送氣音。有29點讀為不送氣聲母（同今音“竹”）。

⑤深：《廣韻》式針切，書母，應讀擦音（有?、?、?、s等不同讀法）。有14點讀同昌母（有t??、t??、t??、ts?等不同讀法，同今音“抻”）。

3.單純韻母不合，共35個。多數與普通話韻類相同，與普通話韻類不同的如：

①做：《正字通》：“俗‘作’字。……‘作’本有去入二音，分‘作’‘做’為二，非。”《廣韻》“作”，則落切，精母鐸韻入聲；又則箇切，精母箇韻去聲；又臧祚切，暮韻去聲。今山東方言中有讀uo韻母者，來自箇韻；有讀u韻母者，來自暮韻；另有15點讀ou韻類（有ou、?u等不同讀法，同今音“奏”），不合規律。

②帚：《廣韻》之九切，章母有韻，應讀ou韻類（有ou、?u等不同讀法）。有29點讀u韻母（章母讀t?者則韻母為y，同今音“主”）。

③緣：《廣韻》與專切，以母合口三等，應讀撮口呼。有31點讀齊齒呼ian韻類（有ian、ia?等不同讀法，同今音“言”）。

④津：《廣韻》將鄰切，真韻開口三等，應讀齊齒呼。有13點讀撮口呼yn韻類（有yn、y??、ye?等不同讀法，同今音“進”陰平）。

⑤損：《廣韻》蘇本切，混韻合口一等，應讀合口呼。有21點讀撮口呼yn韻類（有yn、y??、ye?等不同讀法，同今音“迅”上聲）。

4.兼有聲母和聲調不合，共9個。例如：

①捕：《廣韻》薄故切，並母暮韻去聲，應讀pu去聲。除曲阜外，其余35點均有不合。其中，有21點讀p?u上聲（同今音“普”），10點讀p?u陰平（同今音“鋪”陰平），1點讀p?u清入，2點讀pu上聲（同普通話），1點讀為p?u去聲（同今音“鋪”去聲）。

②殊：《廣韻》市朱切，禪母平聲，應讀為送氣聲母（可有t??、t??、t??、ts?等不同讀法）陽平。有11點讀擦音聲母（有?、?、?、s、f等不同讀法）或有擦音的異讀，其中，聲調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四種，此不詳列；有8點讀為送氣音，但聲調有陰平、上聲兩種。

③釀：《廣韻》女亮切，娘母去聲，應讀n聲母去聲。有33點讀同日聲母（有零聲母、?、l、z等不同讀法），其中，20點讀上聲，5點讀陰平，2點讀陽平，其余讀去聲（同今音“嚷、讓”或“嚷”陰平）。

④痹：《廣韻》必至切，幫母至韻去聲，應讀p聲母去聲。36點均讀為送氣的p?聲母，聲調則有陰平（17點）、陽平（4點）、上聲（6點）、去聲（9點）四種（分別同今音“批、皮、痞、屁”）。

⑤攝：《廣韻》書涉切，書母葉韻入聲，應讀同書母（有?、?、?、s等不同擦音讀法），聲調則為上聲（膠遼官話區）或陰平（中原官話區）。除3點外，其余33點均讀聲母韻母同“聶”，聲調則無論哪個官話區大多讀陰平（21點），5點讀上聲（均屬膠遼官話區），7點讀去聲（5點屬冀魯官話區，2點屬膠遼官話區）。

5.兼有聲母和韻母不合，共2個：

①鉛：《廣韻》與專切，仙韻合口三等平聲，應讀零聲母yan韻類。36點全部讀t??聲母ian韻類（有ian、ia?等不同讀法），同普通話。

②傻：《廣韻》沙瓦切，生母上聲馬韻合口二等，應讀同生母（有?、s等不同讀法），韻母應讀合口呼（同今音“耍”）。各地韻母均讀開口呼（聲母讀?者，韻母讀齊齒呼，見下），不合規律但同于普通話；古知莊章組聲母二分的地區，多數讀為知三章組，相當于書母（如：榮成、牟平、煙臺、蓬萊、海陽、萊州、平度、青島、膠南、日照、諸城、臨朐、東明，讀為?a、?ia等），不合規律。

6.兼有韻母和聲調不合，共1個：

剖：《廣韻》普后切，滂母厚韻上聲，韻母應讀ou類（有ou、?u等不同讀法）上聲。有26點韻母讀為ao類（有ao、?等不同讀法）；聲調一般讀為陰平（同今音“拋”）。

7.聲母、韻母和聲調均不合，共2個：

①戊：《廣韻》莫厚切，明母候韻一等去聲，應讀mou去聲。普通話中讀零聲母u韻母，聲韻母不合，但聲調沒有問題。山東36點中，除牟平和東明材料闕如之外，其余34點均讀零聲母u韻同普通話，但聲調23點讀上聲①，10點讀去聲，1點讀陰平。

②礦：《廣韻》古猛切，見母梗韻上聲合口二等，應讀ku?上聲。今山東方言均讀k?uɑ?去聲，同普通話。

我們對上述統計數據進行了總結，其中，“項數”包括兼有聲韻調幾項不合的情況，百分比按項數計，具體如表1所示：

（二）按變化后音類是否與普通話相同分類

就變化后音類是否與普通話相同而言，山東方言特字的語音可以分為2種類型：一是不合古今對應規律，但音類與普通話相同；二是不合古今對應規律，音類與普通話也不相同。

1.不合古今對應規律，但音類與普通話相同。換言之，普通話與方言一樣，都不符合古今對應規律。此類有53字（包括聲韻調中只有一項同普通話而其他項不同于普通話的）。上文已經涉及到幾個例子，下面再舉幾個：

①帆：《廣韻》符咸切，奉母平聲，應讀陽平。有23點讀陰平，同普通話。

②究：《廣韻》居祐切，見母去聲宥韻，應讀去聲。有20點讀陰平，同普通話。另有2點讀上聲，不合規律也不同于普通話。

③側：《廣韻》阻力切，應讀同莊母。有23點讀同初母（有t??、ts?等不同讀法）。

④茂：《廣韻》莫候切，明母候韻，應讀ou類韻母（有ou、?u等不同讀法）。各點均讀為ao類韻母（有ao、?等不同讀法）。

2.不合古今對應規律，音類與普通話也不相同。共有105字。

上文已有較多例子，這里只舉一個跟聲調不合但跟聲母有關的例子：

菌：《廣韻》渠殞切，群母軫韻上聲，意思是“地菌；又姓”。應讀去聲。普通話讀陰平時，意為“某些低等生物，以寄生或腐生方式攝取營養，如細菌、黏菌、真菌等”，這種讀法并不合于古今對應規律；讀去聲時，意為“蕈”，即“真菌的一類，生長在樹叢或草地上”，如香菇等。今山東方言中只用在相當于普通話陰平讀音的意思，但讀陰平的點較少，只有7點；而有26點讀為上聲。讀上聲其實相當于古聲母不是群母而是見母。

三、山東方言特字的形成原因

李榮先生在《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一文中，指出了例外的7個原因：1.連音變化；2.感染作用；3.回避同音字；4.字形的影響；5.誤解反切；6.方言借字；7.本字問題[1]。在《方言語音對應關系的例外》中，著重分析的是上文的第7項。下面，我們首先大致根據李先生所列的這7個方面進行考察，為了敘述方便，其次序有所調整，其他問題則最后討論。

（一）本字與古音來源

李榮先生談到的本字問題共涉及到以下方面：一是誤認本字，如將“fù（水）”本字視為“浮”則屬例外，視為“赴”則合規律；二是不同音讀古代有不同音韻地位；三是后起字形與古已有之的字形偶合，如后起字“（酒）盅”不同于《廣韻》的“盅”（器虛），其本字是“鍾”（酒器）；四是同義字互相代替。本文所收特字，從原則上說已經大致排除掉了上述情況，但仍有以下幾種情況需要說明。

1.《切韻》系韻書失收又音，因而與字的古音地位不合

有的字在方言中普遍與《切韻》系韻書所標的音韻地位不合，而指向另外的音韻地位。根據后代方言的普遍性讀法，可以認為屬于古韻書又音失收，從而造成表面的古今對應規律不合。

①鼻

該字在北方方言中普遍讀陽平不送氣聲母，相當于全濁入聲字，但《切韻》系韻書均只有去聲一讀（毗至切）。山東方言亦然。此字可視為古代即有入聲一讀，但《切韻》系韻書失收，以至于《中原音韻》中要標作“去聲作平聲”。由于李榮先生已經分析過這個例字，所以先從這個字開始討論。

②蟮

該字的特殊讀音一般只出現在“曲蟮”（蚯蚓）一詞中，在山東方言中有兩種說法。《山東省志·方言志》所列的漢字記錄，可如下所示：

曲蟮類：曲蛇（榮成、牟平、煙臺）；曲蟮（蓬萊、海陽、萊州、平度、青島、膠南、日照、諸城、沂水、濰坊、臨朐、壽光、濟南、章丘、博山）；曲尺（利津、無棣）；曲里蟮（德州）；曲流蟮（泰安）。

非曲蟮類：出溜船（新泰）；出溜串（臨沂）；曲蟬（郯城）；曲蜷（棗莊、陽谷）；出游竄（單縣）；川（菏澤）；曲螻船（濟寧）；曲曲傳（東平）；曲曲竄（聊城）；曲蠶（臨清）；曲ts?uan（東明）。

由于該書此處材料只記漢字，所記的“蟮”字是否本字，讀音究竟如何，尚不能確定。根據《中國語言資源集·山東》，沂水方言中的“蟮”讀t???（陽平），濟南、泰安方言中的“蟮”都讀t??u?（輕聲）[9]（P169-170）。因此，沂水、濟南、泰安實際上都應歸為“非曲蟮類”。

“蟮”，《廣韻》作“蟺”（?蟺，蚯蚓），常演切，禪母狝韻上聲，今應讀同書母去聲。說“曲蟮”的地方，“蟮”正是如此，如平度讀?a?去聲，日照讀?i?去聲，德州讀?a?去聲。這是符合規律的讀音，對這些地方來說不是特字。至于榮成和煙臺，“蟮”讀成“蛇”

（?i?／?ie），利津和無棣讀成“尺”，聲母應是順同化變為送氣音，而韻母發生了弱化音變。臨朐話“蟮”讀成?i?，應該是聲母順同化的結果（臨朐的書母應該讀?）。德州的“曲里蟮”和泰安的“曲流蟮”、濟寧

的“曲螻船”一樣，都是添加了“中綴”。不過，據

《德州方言志》[10]（P128），這個“里”也可以不說。

“非曲蟮類”說法的地方，有兩音節與三音節之別，但中間音節均為虛成分，所以我們著重分析首末兩個音節。首音節有“曲”“出”的讀音差異，但聲母都是送氣塞擦音，韻母都是u或y；末音節有“川（船）”

“圈（蜷）”“蟬”之類的讀音差異，但聲母也都是送氣塞擦音，韻母則有an、uan、yan之類。因此，各種形式都可以看作是原型“曲＋t??an”的音變，即：

曲□t??y" t??an" " " " " " " " ＝曲蟬／曲蠶

韻母順同化" " " " " " " " → t??y" t??yan" " " 曲圈（蜷）

聲母逆同化、韻母順同化" " " " → t??u" t??（ts?）uan 出川（船）

中間添加虛成分" " " "→曲里（流／溜／螻／游／曲）船（竄）

由此，我們可以認為，這個t??an就是“蟮”的異讀。中古禪母的演變規律是：平聲讀送氣塞擦音（陽平）、仄聲讀擦音（去聲）。如“禪”平聲讀t??an，去聲讀?an；同樣的例子是“盛”字的兩讀。只不過《廣韻》的“蟺”（蟮）只有仄聲一讀，我們懷疑是失收了平聲一讀。《集韻》倒是有“蟮”字，是“蟺”的異體，上演切，與《廣韻》的常演切讀音相同。但是，《集韻》的“蟺”字又有其他讀音，一讀唐干切，“水蟲名，似蜥蜴”，同“鼉”；一讀時連切，是“蟬”的異體；一讀唐何切，同“鼉”；一讀徒案切，“蟲名，上蠭也”。因此，“蟮（蟺）”古代有平聲一讀（時連切）是很有可能的。

③售

“售”，《廣韻》承呪切，禪母宥韻去聲，應讀同書母（有?、?、?、s等不同讀法）去聲。有13點聲母讀同昌母（有t??、t??、t??、ts?等不同讀法），聲調則有10點讀陽平，2點讀去聲，1點讀上聲（分別同今音“仇、臭、丑”）。與“蟮”字相同，作塞擦音陽平的讀法，也相當于禪母平聲。因此，可以認為“售”字原有平聲一讀。

④牸

“牸”指母牛（牝牛），《廣韻》疾置切，從母志韻去聲，今應讀同精母（讀不送氣塞擦音）去聲（同今音“字”）。今山東方言中，多數點稱母牛為“士牛”，聲母相當于生母或止攝的崇母（崇母逢止攝開口仄聲讀擦音）。那么，這個“士”和“牸”有無關系？要

說“士”與“牸”不同源，但也別無出處，況且韻母和聲調都與“牸”相同，同時，清代蒲松齡的《日用俗字》[11]（P292）和桂馥的《札樸》[12]（P389）中，也都寫作“牸”①。如果認定“士”即“牸”，那么其讀音對應的就是生母或崇母，而崇母的可能性更大，因為崇母本來就是由從母演變出來的。至于有幾個點稱母牛為“?a?牛”，聲母與“士”相同而韻母有別，原因待考。

⑤范（範）

古代“范”“範”有別，“范”指姓氏，《廣韻》：“范，姓也。”“範”指模范，《廣韻》：“範，法也，常也，式也。”但《廣韻》中兩字同音，都是防錽切，並母范韻上聲合口三等。今普通話都讀fan去聲是合乎規律的。山東方言中，很多地點兩字聲調有別：有12點姓氏的“范”讀去聲，模范、師范的“范”讀陽平；有2點前者讀去聲，后者讀上聲。從“範”讀陽平的情況看，“範”字古代或有平聲一讀（讀上聲則相當于聲母為幫母）。

⑥急

“急”，《廣韻》只有一讀：居立切，見母緝韻入聲開口三等。普通話中也只有一讀t?i陽平，但因為普通話中清入字歸調無規律，所以無法說它合不合規律。山東方言中，膠遼官話區一般只有一讀，為上聲，這是符合清入歸上的規律的；但冀魯官話和中原官話中，本應讀陰平的“急”字卻有兩讀，除去膠遼官話區及鄰近的濰坊話、日照話，冀魯官話和中原官話的22點中有11點。其大致情況是：一讀陰平，符合清入規律，有陰入的利津讀陰入，也符合規律；一讀陽平，相當于全濁聲母入聲字。兩讀的大致分工是：相當于清入的音表示緊急、急切、近；相當于全濁入的音表示著急、急躁。意義分別還是比較清楚的。后一義在蒲松齡聊齋俚曲中有時寫作“極”。目前可以考慮的來源有兩種：一是表示著急、急躁的“急”另有來源；二是此字原有全濁聲母群母的讀法，韻書中失收，普通話的陽平讀法也可能是由此而來的。

⑦際（際）

“際（際）”，《廣韻》子例切，精母祭韻去聲。今有7點不讀去聲，其中，讀上聲的3點，均屬膠遼官話區；讀入聲（陰入）的1點（利津）和讀陰平的3點，均屬冀魯官話區。以上特點均符合清聲母入聲字的歸調規律。祭韻字上古多與入聲有涉，頗疑“際”字原有入聲一讀。

2.后起字形字義與古已有之的字形同形，因而與古音地位不合

有的后起字音義都與原有的字無關，但字形恰與原有字形相同（偶合），這樣也會形成表面的特字：按古字形字義，則今音合乎規律；按后起字形字義，則今音不合規律。

①餑

《現代漢語詞典》中，“餑”只用于“餑餑”：“〈方〉①糕點。②饅頭或其他面食，也指用雜糧面制成的塊狀食物。”[6]（P98）今山東方言中只用來指圓形的饅頭。36點中，榮成、牟平、煙臺、蓬萊、萊州、平度、青島、膠南、日照、諸城、濰坊、壽光、利津、無棣、寧津、博山說“餑餑”，總起來看，這些地方均屬于山東的東部和中北部；而魯西、魯南一帶，一般說“饃饃”或“饅頭”。該字《廣韻》蒲沒切，並母入聲沒韻，今應讀陽平。但《廣韻》中“餑”的釋義是“面餑”（《玉篇》同），指的是今日常生活中仍使用的做各種面食時用來防止粘連的干面粉，方言音pu陽平。有的地方也稱為“餑面”。沒韻字讀u韻母，也符合古今對應規律，如沒韻中的非唇音字均讀u韻母。實際上，“餑餑”指糕點或饅頭之類是清代才出現的，據考證，“波波”的詞形早見于元代。因此，指糕點或饅頭的“餑”字其實是個后起形聲字，與原有的指“面餑”的“餑”并不同源。《漢語大詞典》[7]（P539）、《漢語大字典》[13]（P4745）

都把《玉篇》《廣韻》中的“面餑”釋為“餑餑”，其實是誤解。

②脖

“脖”，《廣韻》蒲沒切，並母入聲沒韻。就普通話來說，讀po陽平倒也符合規律，因為沒韻唇音字在普通話中一般就是讀o韻母，雖然該韻非唇音字讀u韻母。今山東方言中，一般也是讀po陽平，卻不怎么符合規律，這是因為山東方言中常用的沒韻唇音字韻母跟沒韻非唇音字一樣讀u韻母，如：餑（面～）｜（～土）｜哱（吹氣聲，今寫作“噗”）｜鵓（～鴿）。其實，頸部稱“脖（子）”也是后起的說法，《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援引的最早用例均出自元代，《字匯》《正字通》《康熙字典》都沒有收入該字的頸項義。《廣韻》釋義為“脖胦”，《集韻》釋義為“脖胦，齊也”，都是指臍。《山東省志·方言志》36點中，肚臍稱為“部臍（眼兒）”的有12點，稱為“髀臍”的有6點。實際上，記成“部”的韻母是u，聲調是陽平；記成“骳”的韻母是i，聲調一般也是陽平。其本字就是“脖”，韻母讀成i，應該是受“臍”字逆同化所致。

3.后起詞義借用讀音相近的古字，因而與古音不合

上文已經提到的“傻”字，《廣韻》沙瓦切，生母馬韻合口三等，普通話韻母為a，韻母不合規律；而山東方言中凡知莊章二分的地點（包括膠遼官話區、冀魯官話的莒照小片、屬于中原官話的東明），聲母都讀同書母，韻母一般是a或ia。無論是聲母還是韻母，都不符合對應規律。

現代漢語中，“傻”的意義都是指“頭腦糊涂，不明事理”[6]（P1134），“死板，不知變通”則是其引申義。《廣韻》的釋義為“傻俏，不仁”。其又音所化切，生母祃韻去聲，釋義作“傻偢，不仁”。“傻俏”和“傻偢”音義相同。《漢語大字典》和《漢語大詞典》都以此作為“頭腦糊涂／蠢笨”的依據。其可疑之處有三：第一，“不仁”和頭腦糊涂（蠢笨）的“傻”雖然都帶貶義，但性質大不相同。第二，從后代的使用來看，“傻”與“不仁”一般也不會聯系在一起。第三，“傻俏”在金元以前都未見用例，其真實意義難以證實。

我們在唐圭璋所編《全金元詞》中查到了“傻俏”在金末元初的幾處用例。馬鈺《滿庭芳·贈濰州苗先生》：“休夸美妙，休夸年少，休夸惺惺傻俏。休要夸張，能運心機奸狡。休夸多才多藝，更休夸、善耽家小。休夸衒，也休夸富貴，比賢校小。”[14]（P278）可以看出，“休夸”的賓語除了“傻俏”，還有“美妙、年少、奸狡、多才多藝、善耽家小、富貴”，除了“奸狡”之外，都是褒義詞，但無論“傻俏”詞義是褒是貶，既然是“夸”的賓語，肯定不是“傻笨”。王嚞（王重陽）《刮鼓社》詞：“刮鼓社，這刮鼓本是仙家樂。見個靈童，于中傻俏，自然能做作。長長把玉繩輝霍，金花一朵頭邊爍。便按定五方跳躍，早展起踏云腳。”[14]（P175）其中的“傻俏”與“傻笨”“不仁”無關。至于元代單用的“傻”，正如《漢語大詞典》和《漢語大字典》所引元曲，已經是“傻笨”的意思，此不具引。

總之，徑認表傻笨的“傻”字義來自“傻俏”，并不妥當。“傻”的傻笨義當另有來源，只是借用了音近的“傻”字來書寫而已。但也因此造成了該字今讀與古今對應規律不合。跟上面談到的“餑”“脖”不同，由于“傻”字的聲符很罕見，所以不大可能是后人新造的形聲字。

（二）字形的影響

關于字形的影響，李榮先生主要談到了兩個方面：一是讀半邊字，二是多音字的合并。山東方言特字所受字形的影響，也主要表現在這兩方面。

1.生僻字按形聲字聲符來讀

①攝

該字只用于書面語，古書母葉韻入聲，而今方言讀n聲母，顯然是聲符“聶”的影響。

②釀（釀）

該字娘母，今33點讀同日母上聲，應是受聲符影響所致，“襄”聲的“讓穰嚷壤瓤”等均讀日母，讀上聲則與“嚷”“壤”更為接近。

③箋

該字《廣韻》則前切，精母平聲。有8點讀送氣音同清母。這應是受“淺”“錢”等“戔”聲符的字影響所致①。

④券（證券）

該字《廣韻》去愿切，溪母愿韻去聲。有18點讀同見母，音同“卷”（去聲）。應受“卷”字影響。

⑤匪

該字《廣韻》居洧切，應讀上聲。有15點讀陰平。懷疑是受聲符“非”影響。但此詞口語中并非不用，所以還需要再加考察。

⑥礦

李榮先生文中亦提到此字，《新華字典》注兩音：“kuàng”“gǒng”。山東方言中均讀同“曠”。

此外，李榮先生文中提到的“酵”，在山東也多半讀為“孝”，只不過材料不全，暫不論列。

2.多音字按常用音統讀

這種情況只有一個例字：假（休假）。該字《廣韻》古疋切，見母馬韻上聲，意為“且也，借也，非真也”；古訝切，見母祃韻去聲，意為“借也，至也，易也，休假也”。在28個點中，“休假、假期”的“假”讀上聲，不讀去聲。

（三）感染作用

所謂“感染作用”，是指“語法上屬于同一小類的用法相近的字，有時在讀音上互相吸引，引起字音的改變”[1]。也可以說，它是源于語法或詞義而表現于語音上的類推。本文所收山東方言特字中，屬于此類的只有一個，即李先生論文中所提到的第三人稱代詞“他”。在36點中，有12點讀上聲，應如李文所言，是受第一人稱“我”、第二人稱“你”感染的結果。在魯西南一帶，這種感染作用還見于親屬稱謂。例如，在東明方言中，“哥”、“叔”（清入字應讀陰平）、“姑”單稱時，都讀上聲，而“姑父”中的“姑”仍讀陰平。“哥”有可能是受“嫂”“姐”感染所致，而“叔”“姑”讀上聲的感染源尚不確定，也有可能是“叔”受“嬸”感染，“姑”再受“叔”“嬸”感染。不過，這些現象分布地域較小，并未列入本文所收的特字。

（四）回避同音字

這是由于避諱而形成的語音異常變化。山東方言中，主要表現在與pi音節有關的字上。

①筆

《廣韻》鄙密切，幫母質韻入聲開口重紐三等。按規律韻母應讀i、聲調則應按清入字讀。36點中，膠遼官話區及鄰近地區基本上是讀上聲、韻母讀i，均符合演變規律；冀魯官話區和中原官話區讀陰平合乎規律，韻母讀ei則不合演變規律，共有20點。

②畢

《廣韻》卑吉切，幫母質韻入聲開口重紐四等。按規律韻母應讀i、聲調則應按清入字讀。36點中，膠遼官話區及鄰近的冀魯官話點讀上聲符合規律，但中原官話和大部分冀魯官話區有16點讀去聲（同普通話）不合規律，另有單縣1點讀陽平。

③逼

《廣韻》彼側切，幫母職韻入聲開口三等。按規律韻母應讀i、聲調則應按清入字讀。36點韻母均讀i，但有22點讀聲調為陽平（相當于全濁入）。另外14點中，有4點屬膠遼官話區，讀上聲，符合規律；其余10點都在魯西和魯南（多數屬中原官話，少數屬冀魯官話），聲調讀陰平，不回避同音字（同普通話）。

④壁

《廣韻》北激切，幫母錫韻入聲開口四等。按規律韻母應讀i、聲調則應按清入字讀。36點韻母單念均為i，在口語詞中有ei的讀法，如“影壁”中讀pei。聲調方面，9點讀上聲，均為膠遼官話區，符合規律；23點讀去聲，主要是冀魯官話區和中原官話區，屬膠遼官話區的有3點；另有博山（冀魯官話）、臨沂、曲阜、單縣（屬中原官話）4點讀陰平，不回避同音字。

⑤璧

《廣韻》必益切，幫母昔韻入聲開口三等。按規律韻母應讀i、聲調則應按清入字讀。36點韻母均讀i。聲調方面，有9個屬膠遼官話區的點讀上聲，符合規律，其余27點均讀去聲（含膠遼官話區3點）而不讀陰平。

其他如“鳥”字，《廣韻》都了切，但今聲母均讀n，同普通話。

（五）連音變化

所謂“連音變化”，是指“鄰近的音相互影響”。李榮先生在文中舉的例子“杉”（讀?a）、“親”（讀去聲）、“犀（樨）”（讀y韻母）、“壻”（讀y韻母）、“望”（讀uan去聲）、“因”（讀y?），都是字與字結合時的相互影響。從山東方言的情況來看，字與字結合緊密時（有的是合成詞，有的是詞組），連讀變化現象很多。不過，對于口語詞來說，由于一般人只知其音不知其字，因此，真正碰到這個字時，還是會按照非連讀的音去念，這樣在單字音層面就體現不出來這些連音變化。比如，魯西南一些地方，把“后晌”說成“x??（去聲）x??（輕聲）”，而在單念時，“后”和“晌”都不會讀成x??。又如，魯南一些地方，把“煎餅”說成“拈寧”，單念時也不會讀“拈”“寧”。再如，山東很多地方讀“棉花”為“娘花”，但單念“棉”肯定同“眠”，讀“棉襖”時也不會說成“娘襖”。下面是幾個連讀音變影響到單字音的例證，李榮文中已經分析過的例子，就不再探討其成因了。

①杉

山東方言中，“杉”也有讀?a的現象，其中，有的地方聲母讀s。36點中，有17點讀?a或有?a的異讀：一般是單念讀?an（韻母有的地方讀?之類），而“杉篙”“杉竿”中的“杉”則讀?a。由于調查人或發音人有時會忽視該字在詞語中的讀音，因此，在詞語中實際讀?a的地點應該更多。

②婿（壻）

在山東有些地方，女婿稱為“客”，而不說“女婿”；稱“女婿”的地方，“婿”字則讀輕聲，所以也不能確定其聲調。因此，調查材料中有少數點此字闕如。但基本的情況是，只要是說“女婿”的地方，除榮成1點外，此字都讀y韻母。

③蘋（蘋）

指蘋果的“蘋”原來寫作“蘋”，《廣韻》符真切，並母真韻開口三等，應讀in類韻母（亦有i?等不同讀法）。今普通話“蘋（果）”讀?韻尾，是受“果”字聲母影響而產生的部位逆同化，與“親”讀?韻尾音道理相同。根據山東省方言有聲數據庫對全省120個點的調查，有18點讀in（或en）類韻母，其余102點均讀i?類韻母。讀in（或en）類韻母的18個點是：高密、諸城、寒亭、昌邑、安丘、昌樂、壽光、臨朐（以上濰坊市），五蓮、莒縣、日照（以上日照市），莒南（臨沂市），利津、墾利（以上東營市），濱城（濱州市），齊河、禹城（以上德州市），巨野（菏澤市）。

李榮還指出：“北京口語‘望’字在方位詞前（通常寫作‘往’）也讀‘萬’”，這種現象在山東方言中也存在，不過地點很少（如壽光），所以未列入本文的特字。

李榮先生提到的“誤解反切”和“方言借字”，在山東方言特字中臨時還沒有發現確定的例子。下面，我們再分析其他情況。

（六）音節內的相互影響

語音的變化中，不僅有音節與音節的相互影響，也有音節內部聲母和韻母的相互影響。這種影響也會使字音發生似乎是不合規律的變化。在這個方面，山東方言中最突出的是，唇音聲母和ou類韻母（流攝）所發生的異化現象。u盡管是元音，但發音時雙唇也起重要作用（撮唇），所以會和唇音聲母發生異化。異化也是流攝、效攝和咸攝、深攝沒有合口呼的原因，此不詳述，具體可參閱張樹錚的《中古流攝唇音字的不規則演變和唇輔音與u的異化》[15]。

①謬

《廣韻》靡幼切，明母幼韻開口三等，普通話讀miu是合乎規律的變化。山東方言36點中，有35點讀n聲母①，只有青島1點讀m聲母，其真實性待核。北京話中，“謬”字原來也有n聲母一讀，《古今字音對照手冊》就收錄了niu一讀（又讀miu）[4]（P122）；《國語辭典》中，該字也有niu[17]（P922）、miu[17]（P366）兩讀；威妥瑪《語言自邇集》中，“謬”字也有niu、miu兩讀。以上均讀去聲。m聲母與韻尾u發生異化，u韻尾保留而聲母改變發音部位。

②謀

《廣韻》莫浮切，明母尤韻開口三等，普通話讀mou是合乎規律的變化。山東方言36點中，35點讀為u韻母。u韻尾盡管可能會與唇音聲母產生異化，但唇音聲母直接拼u韻母是沒有問題的，聲韻母的唇部動作緊密相連，可以共存，如普通話中唇音聲母都可以拼u。該字是韻母變化，聲母不變。不讀u韻母的一點是利津，但讀ao韻母，也是韻母被異化的情況。

與此類似的還有“母”“婦”“浮”，普通話中亦然。山東方言中，“某”“牟”讀u韻母的情況，與“謀”類似，但材料暫缺，此不論列。

③剖

《廣韻》普后切，滂母厚韻開口一等，普通話讀p?ou是合乎規律的變化（聲調不合）。山東方言36點中，有24點讀為ao類韻母（有au、?等不同讀法）。盡管與“謀”讀u韻母不同，讀成了ao類韻母，但仍然是異化的結果。ao（au）韻母似乎也是u韻尾，也應該異化，但實際上，au的韻尾u跟ou的韻尾u相比，舌位要低，ou因為主要元音就是半高元音，所以韻尾u的舌位是非常高的；au的韻尾u因為舌位沒有那么高，所以效攝字與唇音聲母一般不產生異化。山東方言中，效攝只有一個例外字“抱”，在36個點中有6個點讀pu（或寫作“抪”），應該就是異化的結果。該字因為點數較少而未列入本文的特字。

④否

《廣韻》方久切，幫（非）母有韻開口三等，普通話讀fou是合乎規律的變化。山東方言36點中，有27點讀為ao類韻母，有3點讀為u韻母。讀ao的情況與“剖”字變化同，讀u的情況與“謀”“母”“婦”“浮”變化同。

⑤茂

《廣韻》莫候切，明母候韻開口一等，應讀mou。山東方言和普通話一樣，都讀mao類。與“剖”字情況相同。

⑥貿

《廣韻》與“茂”同音。山東方言和普通話一樣，都讀mao類。

⑦茅

《廣韻》與“謀”同音，應讀mou。山東方言和普通話一樣，都讀mao類。

⑧彪

《廣韻》甫烋切，明母幽韻開口三等，應讀piou。山東方言和普通話一樣，都讀piao類。

⑨努

《廣韻》奴古切，泥母姥韻合口一等，普通話和多數方言讀nu合乎規律。山東36點中，有17點讀nu?，似乎憑空添加了一個?尾。在這些點中，“奴”字一般也如此讀。

⑩農

《廣韻》奴冬切，泥母冬韻合口一等，普通話和多數方言讀nu?合乎規律。山東36點中，有16點讀nu，又憑空丟掉了一個?尾。

綜合“努（奴）”“農”的情況來看，兩字的音變應該與u元音有關：因為u是舌面后高元音，倘若舌根在發u后繼續抬高，就會阻塞口腔氣流而形成舌根鼻音?（努）；如果該抬高舌根發鼻音的時候未抬高，則會丟掉鼻音?尾（農）。

嫩

《廣韻》奴困切，泥母慁韻去聲合口一等，應讀nun。山東36點全都讀為lun，由于煙臺到青島一帶l不拼合口呼，則讀為len，韻母合乎規律，但聲母不合規律。此字普通話讀nen，聲母合乎規律，但韻母不合規律，與山東方言正好相反。今應讀nun音節的字，《廣韻》平聲魂韻有奴昆切，僅1字“黁”，《漢語大字典》注音nún[13]（P5041）；上聲混韻有乃本切，僅1字“?”，《集韻》又有去聲一讀，與“嫩”同音，《漢語大字典》據之注音為nèn[13]（P2349）；去聲“嫩”小韻，還有媆（同嫩）、腝（肉腝）、抐（揾抐，按物水中）。以上幾個字，均非常見。因此，“嫩”的異常變化，應與nun音節常用字的孤立無援有關。山東變換聲母為l之后，lun就是字數較多的音節了。相較之下，普通話中讀成nen音節后，仍然是孤立無援，這個問題還需要進一步的探究。

山東方言中，還有一個因音節中只有一字孤立無援而被相近音節吸引的例子：第二人稱的“恁”，一般讀nen上聲，濰坊、壽光、博山讀成?聲母，由此可以與“恩”“摁”相伴。

（七）古代方言遺留

錢曾怡先生的《揚雄“蠅，東齊謂之羊”古今考》一文，考證了今膠東一些地方讀“蠅”為“羊”是古代方音的遺留[18]。山東東部還有一個字的讀法，可能也與古代方言有關。

“泥”，《廣韻》奴低切，泥母齊韻開口四等，意為“水和土也”。今普通話和大部分方言讀ni，是合乎規律的。但山東方言36點中，有17個點讀mi或有mi的又讀①，都在山東的東部。其中，12個膠遼官話點全都讀mi，其余5個點濰坊、壽光、日照、臨沂、郯城，都緊鄰膠遼官話區，而后2點為m／n又讀。

單從“尼”的聲符來看，同聲符的字都讀泥娘母，沒有什么可以讀為明母的線索。不過，泥娘母與明母在上古時期還是有一定糾葛的。請看下面幾個聲符的諧聲關系：

①爾（爾）：日母（上古泥娘母）。諧聲字有讀為明母的“彌擟濔鸍”等，也有讀為泥娘日母的“你禰薾”等。“彌”聲有“瀰瓕???”等讀明母，其中，“瀰”又有泥娘母又音。

②耳：日母（上古泥娘母）。諧聲字一般讀日母或泥母，但有“弭”字讀明母。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從“爾（爾）”聲的幾個字：

瀰：《廣韻》武移切，“渺瀰，大水貌”；又綿婢切，“《詩》曰：‘河水瀰瀰。’水盛貌也”；又奴禮切，“水流也”。《漢語大詞典》對它的解釋是：“1.水深滿貌。2.深水。3.充滿，遍布。”[7]（P217）今有大河名瀰河，發源于臨朐，經過青州，從壽光入渤海。今寫作“彌河”，當地人讀上聲，相當于綿婢切。北魏酈道元《水經注》稱“巨洋水”，《國語》稱“具水”，《后漢書》稱“沫水”，東晉袁宏《后漢紀》稱“巨昧”，南朝宋王韶之《晉記》稱“巨蔑”，《唐書》稱“米河”，元代于欽《齊乘》稱“洱河”。“沫”“昧”“蔑”“米”“洱”一脈相承，是讀明母。

?，《廣韻》武移切，“齊人呼母”。《集韻》除支韻外，又有齊韻的讀法綿批切，義同。今博山方言中呼母為?（mei陰平）。

?，《廣韻》武移切，“青州人云鐮”。《漢語大字典》引例為南朝宋何承天《答顏光祿》：“牛山之木，剪性于?斧。”[13]（P4603）何氏籍貫為今山東郯城，其母為今山東莒縣人。

，《廣韻》武移切，“竹篾”。今山東方言中稱“篾”為“”（《集韻》同“?”“”），音迷。

總起來看，我們可以懷疑“泥”讀m聲母是山東東部方言古老特征的保留。

（八）原因不明

不能不承認，特字中能夠解釋原因的只有一部分，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目前還不能很好地闡明其來源的。下面再舉幾個前面沒有提到的例子：

①組：《廣韻》則古切，精母姥韻上聲，應讀上聲。36點中有29點讀陰平。

②技：《廣韻》渠綺切，群母紙韻上聲，應讀去聲。36點中有17點讀陰平，有6點讀上聲。

③粽（糉）：《廣韻》作弄切，精母送韻去聲合口一等，意為“蘆葉裹米”，普通話讀u?韻母合乎規律。36點中有12點讀y?韻母。類似的例子，如前面所列舉的“損”讀撮口呼。此外，“捆”字在有些地方也讀撮口呼。這三字都是一等字讀如三等。

④紹：《廣韻》市沼切，禪母小韻上聲，應讀去聲。36點中有21點讀為陽平。此字口語一般不用，那么，該讀音是否“誤解反切”、讀“沼”為“招”的結果呢？此外，“召”“沼”均為書面用字，在山東方言中多讀為陰平，是否受同聲符的口語常用字“招”的聲調的影響？不過，現在還無從確認，所以只能存疑。

⑤逆：《廣韻》宜戟切，疑母陌韻入聲，應讀去聲（膠遼官話、冀魯官話）或陰平（中原官話），但有13點讀為陽平，并分布在三個官話區。

⑥給：《廣韻》居立切，見母緝韻入聲，應讀上聲（膠遼官話）或陰平（冀魯官話和中原官話）。膠遼官話倒是多數讀上聲，但冀魯官話和中原官話區（包括少數幾個靠近以上兩區的點）共有19點讀陽平，另有2點讀去聲。

我的老師殷煥先先生在講到語言演變的規律性時，經常強調一句話：“凡有例外，必有解說。”對例外的解釋曾經促進了歷史比較語言學的發展。即便是與青年語法學派公開叫板的詞匯擴散理論，也主要是為了解決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而提出來的。探求例外背后的規律，永遠是一件引人入勝的工作。不過，例外的探求客觀上要比根據多數字音來概括規律復雜得多。這是因為語音演變規律的推求，只是在語音的范圍內部尋求對應、條件和加以概括，而語音演變例外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既有語音內部的，也有諸多非語音因素（包括本文未及闡述的傳播因素等）。不同的特字可能會有不同的規律在起作用。其中，有些特字的形成原因，我們可以通過分析其特點從而找出線索，有些則因為缺乏線索而無法認定其原因。但我們相信，隨著材料的積累和線索的發現越來越多，我們對隱藏在特字背后影響語音發展的因素和規律，肯定也會認識得越來越清晰。

本文所討論的，都是根據《山東省志·方言志》調查材料所提供的一些分布較廣的特字。有些本為特字但未列入該調查材料，本文亦未涉及。如“阜”字，《切韻》系韻書僅有奉母有韻上聲一讀，它與“婦”同音，故宮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和《廣韻》均為“房久切”，《集韻》為“扶斧切”，今應讀去聲，但山東讀“曲阜”的“阜”均為上聲，北京人讀“阜成門”的“阜”亦為上聲。各地還有一些分布不廣、甚至只是局部地區存在的特字。比如“符”字，《切韻》系韻書都是只有一個讀音：奉母虞韻合口三等，故宮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附夫切”，《廣韻》“防無切”，《集韻》“馮無切”，今讀陽平符合規律，但山東一些地方讀“符號”“鬼畫符”的“符”為陽平，而讀“符合”“名實不符”的“符”為陰平，北京則有人讀“符合”的“符”為上聲。又如，壽光“赫”姓讀同“希”，“蒲”姓讀同“普”①。此類特字細究起來還有很多，它們雖然分布范圍較窄，但其來必有所自，值得進一步搜集、進一步探究。

（附記：本文曾在2021年全國漢語方言學會第二十一屆年會上作為大會報告論文宣讀。）

參考文獻：

[1]李榮.語音演變規律的例外[J].中國語文，1965，（2）.

[2]李榮.方言語音對應關系的例外[J].中國語文，1965，（6）.

[3]山東省地方史志編纂委員會.山東省志·方言志[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1993.

[4]丁聲樹編錄，李榮參訂.古今字音對照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方言調查字表（修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6]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7]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編纂處.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6～1993.

[8][清]張同聲修，李圖等纂.重修膠州志[A].中國方志叢書·華北地方·第三八三號[C].臺北：成文出版社，1976.

[9]張樹錚主編.中國語言資源集·山東[M].濟南：山東人民出版社，2023.

[10]曹延杰.德州方言志[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1.

[11]張樹錚.蒲松齡《日用俗字》注[M].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15.

[12][清]桂馥.札樸[M].趙智海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

[13]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第二版）[Z].武漢：崇文書局，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0.

[14]唐圭璋.全金元詞[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5]張樹錚.中古流攝唇音字的不規則演變和唇輔音與u的異化[A].中國音韻學研究會.中國音韻學：中國音韻學研究會南昌國際研討會論文集（2008）[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

[16]張廷興，王祚厚，李貴友.沂水方言志[M].北京：語文出版社，1999.

[17]中國大辭典編纂處.國語辭典[Z].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

[18]錢曾怡.揚雄“蠅，東齊謂之羊”古今考[J].中國語文，2019，（4）.

A Brief Discussion on Characters with Special Pronunciation in Shandong Dialect

Zhang Shuzheng

（School of Literature， 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China）

Abstract：There are a certain number of characters with special pronunciation in various dialects that do not conform to the rules of phonetic evolution， and the same applies to Shandong dialect. According to the survey data in the ShandongshengZhi—FangyanZhi（《山東省志·方言志》）， the widely distributed special pronunciation characters in Shandong dialect account for about 6% of the surveyed word count. On the basis of clarifying the recognition standards for special pronunciation characters， this article classifies the selected special characters into several catogories by their pronunciations. Then， it focus on analyzing the reasons for its formation， mainly in the following aspects： 1. Relation with the origins of ancient sounds， which includes three situations： A. the rhyme books in the Qieyun（《切韻》） system are not included， thus not in line with the ancient sound status of the text; B. the meaning and form of later writing are the same as ancient writing， therefore， it do not match the status of ancient phonetics; C. later words borrowed ancient characters with similar pronunciations， which do not match the ancient sounds. 2. The influence of glyphs， this type includes two situations： first， rare characters are pronounced based on the phonetic symbols of phonetic characters; The second is that the pronunciations of polyphonic characters is based on commonly used pronunciations. 3. Infectious effect. 4. Avoiding using polyphonic characters. 5. Sandhi. 6. The mutual influence between syllables. 7. The inheritance of ancient dialects. In addition， further research is needed to investigate the causes of the formation of some special pronunciations.

Key words：Shandong dialect；character with special pronunciation；the law of phonetic evolution；excep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