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甫軍
復員回家之前,我來看猴子。猴子說他悶得慌,讓我帶他出去走走。
去哪兒呢?我還沒想好。
猴子說:“去楚河漢界吧。”
楚河漢界不是棋盤上的楚河漢界,是我們緝毒隊管轄的一條邊境線。
楚河漢界?我想問猴子,還沒待夠啊?但我沒問,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吧。
我背著猴子出發了。路上,猴子的肚子在滲血,他一直大口喘著氣,汗水打濕了我的肩膀。走一會兒,我就回頭看看他,怕他支撐不住。
猴子見我回頭,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蒼白的臉上掛著笑,拍拍我的肩膀說:“這點傷算啥,我沒事,俺老孫是誰。”
我苦笑,猴子這是在逞強,跟他共事了五年多,他總說自己是大圣,有一副金剛不壞的鋼筋鐵骨。
到了楚河漢界,熟悉的味道迎面撲來,放眼望去是一片望不盡的高山密林,林間彌漫著霧氣,像一幅充滿神秘色彩的油畫。
“好久不見了……”猴子強打精神喃喃道,他說要下去走走,讓我把他從背上放下來。
我把猴子輕輕放下來,他捂著肚子,血從指縫里滲出來。他沒在意這個,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塊國界碑前,用手在國界碑上摩挲,樣子很癡,手也抖得厲害。
這個國界碑,猴子已經有三年多沒摸過了。以前,他帶我執行任務經過這里時,總喜歡在上面擦擦又拍拍,說:“放心,有俺老孫在哩。”
每次猴子信誓旦旦的樣子,像極了出戰前的齊天大圣,可我沒有他那份自信。我們將面臨的是隱藏在邊境線上的毒販,可不是《西游記》里每次打斗前還會自報家門的妖魔鬼怪。相比之下,妖魔鬼怪比毒販有禮貌得多。
猴子身上有大大小小幾十處傷痕,每一處都是與毒販交鋒留下的,有的是刀傷,有的是槍傷,有的是炸傷……
“壁虎、石頭、佛頭……”猴子摩挲了一會兒國界碑,聲音微顫,“俺老孫替你們看過了,國界碑還在,這里跟以前一樣,好好的。”
壁虎、石頭、佛頭是猴子以前的同事,也是我的前輩,我入隊時他們就不在了,我見過他們的照片,但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他們跟猴子一樣,都沒有自己的名字。不是沒有,是不能有,只因名字對于我們來說,有時比刀還鋒利。
不經意間,山間起了風,一群鳥從霧氣彌漫的密林深處飛出來。猴子的頭發被風撩起,他把手從國界碑上拿開,迅速地站直了身子,目光警覺地望向山林。他的側影,像極了出戰前的齊天大圣。
“是有任務了嗎?”猴子問我。
我隨著猴子的目光望向山林,搖擺的密林深處,霧氣伸縮,有風起的影子,也有風消失的影子。我搖了搖頭。
“沒有?”猴子看了我一眼,又望了眼山林,身體松弛下來,若有所思地說,“沒有就好。”說著,猴子又把手捂在肚子上,大概是傷口的疼痛加劇,他的身體抖得不行,他讓我帶他回去,他說他有些累了。
我背著猴子往回走。路上,他睡著了,但好像一直在做夢,身體一抽一抽的。以前,他睡覺就不踏實,常常一骨碌爬起來又躺下。
到了地方,猴子醒了,我把他從背上輕輕放下來,他的眸子里,生命的光芒越來越弱。跟我告別時,他好像有很多話要對我說,然而,最后只是抓了抓我的肩膀說:“俺老孫去也。”說完,他便捂著肚子,一瘸一拐地走了。
很快,猴子的背影消失在闃然的烈士陵園深處。我坐在輪椅上,望著他的墓碑,默默地敬了個軍禮……
選自《天池小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