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瑞思從賓夕法尼亞州飛過來,幾地中轉,幾次改簽,如同獨行俠,開啟她的第一次跨國之行。這位剛畢業的女博士,曾經的理想是做一名人類學家,聽從父親的規勸而選擇了生物醫學。年初以來,她跟我這位不用付費的中文老師語音聊天,讓我幫她矯正詞語搭配,我打心眼里佩服她廣泛的興趣和超強的學習能力,還有那股子不管不顧的沖勁兒。不然誰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跨國旅行呢。
她的跨國旅行,其實是想要拍一部追溯家族史的紀錄片,拍她曾祖父一個世紀前建在巴丘的教會學校。很久以來,人們似乎忘了有這么一所學校,舊址早被改名喚作歧園。她前期做了詳盡的案頭工作,最近傳給我的文案上,給一直沒想好名字的紀錄片取的英文名叫Float and Rise,中文名被我譯成了《浮現》。她喜歡這個譯名,說有畫面感。我覺得她要做的事背后有股神奇的力量,又像是神秘之物潛游水底,會突然破空躍出,水花四濺。我的工作任務是當好向導兼翻譯,全程陪同并協助她完成拍攝。當過文物考古副所長的朱廣泰每次見到我,就抑制不住激動,說,你要盯緊她,歧園這個項目,成敗在此。
此事與我發生關聯,緣于一年前區里的選調,我從街道辦進了合并新成立的文旅局。這種單位在早幾年,閑云野鶴者多,往往會誕生很多文藝愛好者,去單位蹭個空調、寫字畫畫,有你沒你無大礙。但人員改制分流后,退了一些年紀老的,新招選調一批年輕的,一個部門掛好幾塊牌子,事情明顯多了起來,招商那一塊的工作去年并入文旅局,安排到了我這個新人的職責范圍。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眼下的招商政策和理念也有變化,過去招的是能來錢的項目,講究真金白銀,都限在工業和商業,周期長回報少的文旅項目壓根不談,現在環評要求高,從上往下又都在講青山碧水、旅游發展、文化賦能,對我們這個前身是旅游度假區后來升格獨立建制的行政區來說,就盤算著要從故紙堆、老建筑、舊地名、舊物件里,摳出一點有文化歷史的感人故事來。故事講好了,力量無窮,這是朱廣泰最近給我們灌的“雞湯”。歧園,在他心里,就是一個好故事。
朱廣泰沒當局長前,喜歡逛逛古玩市場,市場正好在我工作的街道轄區,他去哪家店坐館幫人鑒賞點舊物件,我沒事也湊過熱鬧,當過他的擁躉。我們也算是舊相識。到區文旅局后他變了個人,一心撲在工作上,再也不扎在古玩圈了。區里新上任的孟書記是他的學長,當過幾年的市旅游局局長,領導們是干一行愛一行熟一行,嘴里大會小會都碎碎念,文化旅游不分家,關鍵是挖深這口井,巴丘的老底子有多深啊,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我們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何其榮耀,大家要有榮譽感啊,不能給老祖宗丟臉啦。一句捧一句打,讓底下的干部心里繃得緊緊的,一下還適應不了他的節奏。孟書記自春節后宣布,今年的文旅發展,一個月一調度。前天的調度會一開,他就去了歧園,朱廣泰用心良苦,趁機特別匯報了海瑞思與紀錄片的事,然后我就被叫過去了。孟書記聽我簡單介紹完,眉頭舒展,叮囑我們抓緊和海博士的聯系,打好“感情牌”,讓紀錄片一炮打響,推動歧園變成網紅打卡地。
書記當著眾人的面給我“打雞血”,我只有拍胸脯回答,萬事俱備,只欠海博士三天后抵達開拍的東風了。我的話剛說完,手機來了舅舅陳光宗的微信:外公這次真的不行了。我等著領導們把歧園轉了大半圈離去,才趕緊往醫院跑。
外公病危通知年前醫院就下了,好歹挺過了新年,家里人都松了一口氣,以為又會像往年勉勉強強再活上一年。但前幾天,他的身體又出了狀況,只好繼續往醫院送。令我揪心的是,在《浮現》這部紀錄片里,外公是那個年代所剩無幾的見證者中年紀最大的。他若活著出現在影像中,說上幾句話,哪怕就拍些場景和背影,打個字幕介紹,效果也是杠杠的。海瑞思每次和我互動,她對外公的健康比我還上心,她一邊忙著畢業答辯,一邊盯著國際航班的調整,想走最快捷的航線從天而降。
出了歧園,我回電話給舅舅,他在電話里語氣急促,像拉了一個破風箱,伴著話筒里一段沙啞的吱啦之聲。我說,剛被領導調研給絆著,你在哪里?他用哧哧的嗓音說,外公最疼你,這段日子你多陪陪外公,說不定眨眼人就沒了。我想他素來喜歡詞語夸張,加上之前有過幾次“狼來了”的經歷,嘴里回復“沒事的”,心里卻急得很。他接著說,我們在醫院,你外公要回家。我又急了,說,病人都得聽醫生的啊。他說,私下和醫生聊了,醫生說盡量讓老人保持穩定情緒,住醫院和住家里,哪里環境合老人心意就住哪里。我說,那你也不能答應。他說,我是左右為難。剛綜合考慮了,最后選擇還是聽你外公的。我說,先等著,我馬上趕過去。他說,你來了,我再讓護士站安排救護車送回去。
到了醫院,外公剛入睡,眼閉著,滿臉褶子,皮膚微微透明泛紅,鼻孔發出時粗時細的鼾聲。風濕病是他早年湖上漂落下的老毛病,后來當漁業隊長,一輩子沒離開過水,風濕對器官的影響,醫生說心臟有可能隨時停擺。舅舅告訴我,老頭子剛又發犟氣了,吵著要回家。他過去進醫院沒兩天就吵著走,說要死也死在家里。醫生對這種不動手術的病人大多也不在意,正發愁床位緊張,病人要回家休養一下,他們就順著老人心氣,說回去吧,回去不定又可以挨過一陣子。我們雖說心里早有個準備,但總抱著更長遠的希望。我請在醫院工作的朋友探問,沒有別的感染,還是老毛病,言外之意是回去也沒問題。
舅舅正在打電話,聽著是電視臺的事,掛了電話,示意我去走廊外,問我,你說的美國博士何時到?。吭俨粊碚媸勤s不上了。我說,大后天就到了。他說,那應該能撐下來,但也不好說。他強調是半個小時前,外公主動問起這事。我心里一驚,外公不是有什么要特別交代的吧?他說,病房那一陣吵,我不知他嘀咕些啥,俯到他嘴邊,認真聽才聽清,你猜他說了誰的名字。我說,你趕緊說,猜不著。他說,海福記,海牧師什么時候到???我說,你怎么答的?他說,我想你外公是犯糊涂了,糾正他也沒意義,就說人快到了,嗯拉嘎(您老人家)安心等。
我松了口氣,說,還是回亮燈好了,醫生跟我講明白了,順著老人的心意,就沒什么遺憾。
二
接著說我和海瑞思建立聯系的事。去年冬天,她費力巴拉地給畢業論文打上句號后,覺得要給自己安排一件意外的事情做一做,某天夜里突然心血來潮就登錄上巴丘的網站。那段時間正好市外宣辦在做旅發大會的集中宣傳,很多媒體鏈接刊發了一篇篇圖文并茂的報道。她從小聽家里長輩講到過巴丘,以及曾祖父在中國的生活經歷,當即靈感炸裂,在論壇發了一篇言辭懇切的帖子,說想在博士畢業后去一趟中國,要去巴丘做一部紀錄片。她是這么說的:
我的曾祖父海福記,從美國復初會籌措到資金,選在開埠不久的洞庭湖畔辦學。他在一個叫青沙灣的地方購買了一塊地,大約有十三畝,從規劃、設計、籌資、建設、完工,歷時近四年,建設過程十分艱辛,沒有建筑師,沒有承包商。曾祖父一人負責所有的事宜,包括購買材料并監管了施工過程,所有建筑,都是按照他繪出的草圖建設的。我聽家人說學校還有遺址,地方政府還在管理著,我想去曾祖父曾祖母生活過的中國,去他們親手建成的學校看一看。我們家族的根得到過那一片湖水的滋養,那是我夢里都想去的地方。
一個人對家族一段歷史的溯源,跨國界跨文化,言辭中充滿深情,叩人心扉。帖子一發出,就在論壇引起了關注。本地自媒體標題黨蹭熱度:“被遺忘的‘國際學?!@個地方要火了!”
網站管理員把信和相關媒體跟風報道轉到了外宣辦、文旅局,一級級往上報,最后管文旅的副市長做了批示:加緊聯絡,熱情細致,為海瑞思博士拍攝紀錄片提供好服務。
可海瑞思來巴丘的事,落實的過程并不順當,最后陰差陽錯也是順理成章就由我們區文旅局擔當起來了。副市長又指示,要專人對接,而且要選一個英語好的年輕人,左挑右選,對接任務就落在了負責招商工作的我身上。起初我拿到聯系郵箱,給她發去一封簡短的介紹信,表達了我們的邀請。她很開心,為了方便聯絡下載了微信,加上微信后,我正發愁大學讀的那點紙上英語丟得差不多了,特意下載了英語聽力、英語詞典等幾個App(手機軟件),結果海瑞思在語音聊天中飆起了中文。我驚詫不已,她呵呵地笑著解釋,這是他們家族的強項,對中國漢語的使用有著天生的優勢。我很納悶,難道基因真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她有一天跟我解密,她讀過三年的周末中文班,跟一位清華畢業赴美讀博的室友學過漢語,那個女生恰好是湘南人。又說她這一年讀了幾本外國人寫中國的書,還嘗試著做中文翻譯,整理曾祖父那個時代的一些史料。她當時正在電腦前,順手給我發了一篇文字,像是給我的信,又像是她的一篇翻譯。第一句話是:“你一定聽說過賽珍珠的名字?!蔽倚闹幸粯?,居然還端出了一位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然后迫不及待地讀下去:
……我不是要和你說賽珍珠的故事,而是要說比她小七歲的妹妹格蕾絲(Grace Sydenstricker Yaukey)。她曾于一九二四年至一九三五年在巴丘生活過一段時間,并以這段經歷為背景,在一九四七年出版了小說《傳教士》。這是一部歷史小說,像是記敘作家本人及家庭在中國南方傳教的真實寫照,有一個主人公是名叫吳醴生的中國青年,是一位信教的年輕教師,以及他在教會醫院當護士的妻子。小說還講述了幾位共產黨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格蕾絲一共寫過二十多部關于中國題材的作品,我當然沒全部讀完,但《傳教士》給我的影響很大,畢竟能從她寫的文字里看到我的家族在中國生活過的身影,我也正好邊讀邊想象你生活的那個地方。
我把信轉給朱廣泰,為了歧園的開發,他也做過很長時間的功課??催^后,他說,格蕾絲確有其人,但市里的文史專家沒挖掘過她和賽珍珠的關系,更沒想到她也寫過關于中國的作品。海瑞思還拍了照片發來,是一張發黃的《華盛頓郵報》,上面刊發了一條消息:“格蕾絲·賽登斯特里克·遙克逝世,著作多書寫中國?!彼谛诺哪┪矊懙溃骸案窭俳z于一九九四年五月去世,我那年四歲不到。”
我的曾祖父叫海福記,一九○○年四月,這位在日本仙臺生活了八年的傳教士,提著長途旅行的棕色牛皮箱,乘坐法國郵輪伊麗莎白公主號到了上海,稍作停留,他往南在寧波上岸,去過紹興、諸暨等地后,又返回寧波走水路向西到了漢口。他對要考察的地方是模糊的,他在漢口停了半個月,再度上船沿長江逆行兩百多公里到了城陵磯。這一次長達兩個月的遠行,原本并沒打算扎根洞庭湖畔這座老城的他,五年后在青沙灣建起了一所頗具規模的學校。
這段歷史海瑞思給我講過好多次。接待她的任務落到我頭上后,有一天我回到從青沙灣劃出去的漁村亮燈,突然一驚,想到外公在這里住了一輩子,離歧園并不遠,“城南舊事”多少是要知道一些的吧。他那時尚未生病臥床,多數時間喜歡坐在屋門口高處的一塊臺階上,望著遠遠的湖面,手上端著一大缸濃茶,茶葉不講究,好歹都喝。舅舅有次到四川出差,從山里買回一大包野生茶,熏過后茶梗又粗又長,抓一把丟水壺煮著喝,可以反復煮上二十泡。外公把煙戒了,肺受不了,咳個不停,酒也減了量,唯獨濃茶的喝法沒變。
我與外公談起海福記,他被我突然的發問弄得發蒙、神色慌亂,我把原委說明,他才如釋重負。他說,我記得那個美國來的牧師,一天到晚笑瞇瞇的,有人干脆叫他“笑面虎”。我說,您見過他嗎?他脧了我一眼,似乎我的不信任對他是種侮辱。漁民的性情與水有關,隨遇而安、江湖義氣,但聽不得瞧不起人的話。他說,那時城陵磯大碼頭,外國人來了不少,有許多是來傳教的,海牧師不拉人進教堂,卻建了一所學校。話雖這么說,但外公到底見沒見過海牧師,一直是我心中的謎。從時間上考證,海牧師在巴丘的最后一年,外公剛滿三歲。常理而言,這個年齡段的記憶是很不靠譜的,但外公在清醒之際說出那個年代的往事,繪聲繪色,具體到事件發生時的時間、天氣和細節,記憶如同刻在腦子里,隨時調用。
海福記取中文名的來歷,已無從可考。海瑞思從家族長者那里也沒得到準確的答案,有做社會學研究習慣思維的她一邊順藤摸瓜,一邊浮想聯翩。她與我說多了,我也跟著“燒腦”。我想,海福記到中國后,不是喜歡走街串巷嘛,那時江浙、漢口的店鋪招牌,多是叫福鼎記、福生堂,他是不是從中得到的靈感?我把想法告訴海瑞思,過了幾天,她給我發信息,說真查到了一個叫福記的品牌。我一看鏈接介紹,確實是清道光年間一家紫砂器制作和銷售的名號,創始人陳壽福是做朱紅泥水平壺的一等高手。我順嘴問,海牧師喜歡喝茶嗎?她立刻說,喜歡,父親說他有一把紫砂的,壺不離手。我說,那壺還在不?她說,壺沒“活”下來。我遺憾地說,壺要“活”著,也算是一件古董了。
一個人漂洋過海,去了日本,又到了中國,給自己取姓海,又圖吉利取名福記,全對上了。海瑞思像有了重大考古發現,欣喜不已。我問她,海牧師原名叫什么?她拍了張照,給我看家譜:威廉·埃德溫·霍伊,一八五八年出生于美國東北部的賓夕法尼亞州的米夫林堡,二十四歲本科畢業于富蘭克林與馬歇爾學院,二十七歲蘭卡斯特大學神學院碩士畢業并獲得傳教士身份,之后去仙臺擔任大教堂牧師,后赴湖南巴丘創辦教會學校,中國名字叫海福記。半年前,朱廣泰就著手找人編撰一本未打算公開出版的文史資料,從檔案館調取的信息過于粗線條或有殘缺,類似于古代史官的大事記。我把這份家譜轉給他,他興奮不已,指令我多從海瑞思那里找些能確證的史料。
海瑞思堅信她的曾祖父與我外公之間有交集。她說,海福記是個喜歡孩子的人,正是基于這一點,他才把后半生的精力集中放在了異國他鄉的教育上,也才有了這所教會學校。我快人快語,說也可能是當時傳教很難,辦教育才是最好的方式,中國有句話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她問這個成語是什么意思,我讓她自己查。我猜她會生氣,但她過一會兒回復我,并無惱意,很認真地說,每個時代的理想主義者是大有人在的。我心中存疑,在那個紛紜的時代里,海福記是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嗎?
有一次她要與外公視頻通話,我擔心語言不通,她要聽明白外公的巴丘方言幾乎不可能,偏沒想到他們對話的效果很神奇,話語的意思大概能對接得上。舅舅在一旁也聽得傻了眼,捂著嘴竊笑。外公告訴她,當年海牧師初來乍到,整天走街串巷,跟那些漁民和商販問這問那、討價還價,一個多月后就能開口說中國話了,不看臉的話,真還以為就是青沙灣跑出來的一個鄉下老頭兒。如此說來,海瑞思的語言天賦是有源頭的,她身上有從海牧師那里遺傳的基因。
基因研究正是海瑞思的專業范疇,我打趣地說,這個語言的基因遺傳可以成為你的研究方向。她一本正經地說,我還想過基因程序參與到AI(人工智能)的研發中。我說,具體會是個什么關聯?她說,人工智能將是改變醫療領域的領先技術,已經有很多嘗試,比如是否設計一種語音AI,代替失去表達能力的老人說出腦子里的想法。我說這個想法好。她說,好想法還沒完全打開,在等待機會。我說,等待什么?她笑著說,靈感。我也笑,靈感不正來了嘛。
外公與海瑞思視頻就很開心,我就想多從他那里挖點“料”。朱廣泰總提醒我,歧園是個有意義的項目,開發歧園也是開發一段歷史。我凡事也喜歡探究個原因所在:在那個不太平的年代,群體的觀念固化,接受新事物的過程從來都是漫長的,一個外國人怎么能如此迅速融入另一個國家的底層民眾之中,文化的壁壘又是怎么拆毀的?我請外公釋疑,為什么那時大家都喜歡海牧師?他沉思了一陣,給出的回答是,海牧師是個愛笑的人,有再多的煩惱事,他都滿面春風,一笑而過。這個答案,仔細一想,比什么大道理都通透。
海瑞思在視頻中也始終笑瞇瞇的,外公說,你笑起來特別像海牧師。她當即尖叫起來,在房間里歡呼蹦跳了一圈。外公蒙了,不知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她說,外公太厲害了,我祖父也說過同樣的話。也就是那次聊天后,海瑞思變得特別關心外公的身體健康,紀錄片要拍外公的想法也越來越強烈,一個活著的證人,是一個世紀前所有故事真實與否的關鍵。外公的身體看起來晃晃悠悠,卻也算堅挺,偶爾想到了就會讓舅舅問我,海家的孫女什么時候來?
歧園荒廢多年,偶爾有人跑進園子里轉一圈,四棟磚木結構的歐式建筑,和許多棵樹交錯著長在那里,看上去就是存在很長時間的樣子,但半個小時不到就轉完了。舊址喚作歧園,自有它的緣故:順著入園主路上坡,走到四分之三處,分岔一條小路,下行繞到宿舍樓東面,又有新分岔出來的小路,園里多歧路,就像一棵活了很久的老樹分出去的枝杈。舅舅告訴我,過去這里叫過祈園,祈禱之地,也有人叫過棄園,廢棄之地。每個名字都有它的來歷,但我一直覺得歧園這個名字很獨特。
半小時能走完的地方,壓根就留不住人,談什么旅游,說出去不是一個笑話?我把對“半小時”這個問題的思考跟朱廣泰和盤托出,他頻頻點頭,卻不作任何表達,只是說,我們不要走馬觀花,靜下心再去走一走。我常常一個人跑去歧園,這倒不是因為朱廣泰的交代,而是遇見了那里的門衛老頭兒,我們一見如故,有點忘年交的味道。
歧園建在青沙灣的甑壁山上。甑壁山山頂是平的,像個桌面,南北有一里路長。地上潮氣重,四處長了雜草和苔蘚,大樹掩映,蕨類植物長得多,這個環境里的中式屋頂、西式墻身的老建筑就都有了蒼老的感覺。靠西側砌了一條一里長的青磚路,兩人并行剛好通過。保存完好的四棟建筑是牧師樓、小教堂、外籍教師樓和宿舍樓,大操場上從北往南有籃球場、健身場、田徑場。這一片原本整體歸入老城區,周邊拆了兩三輪,但這里維持原貌,被保護了下來。我心中唏噓,過了一百來年,歷史像一棵棵根深葉茂的樹長在這里,樹還在,但能說全它故事的人,很難再找到幾個了。
歧園西面臨湖,從西門步行,過觀景臺就能下到湖邊。南校門是正規通道,有個長長的緩坡上山,坡腳的門衛室,有個姓文的老頭兒白天會守著,晚上回家,虛掩一扇小側門給人進出。我第一次在歧園遇到他,搭訕了幾句,他說自己以前是鋼球廠的工人,我讀中學有幾個玩伴都是鋼球廠的子弟,熟悉廠區布局,對從那里出來的人有種天然的親近。我問他怎么稱呼。他說,過去有姓有名,也有身份,現在退休了,一個老頭子,大家叫我文老頭兒。我樂了,說,我也這么稱呼您?他說,你別這么叫,給我來個新稱呼?我想了想說,那我叫文爹吧。
后來我知道文爹不是普通工人,當過鋼球廠的總工,高考恢復后的第一批大學生。他沒事喜歡刷年輕人愛看的視頻,還愛拎著一個小收音機,本地音樂頻道有個固定的節目,輪番播放《夜夢冠帶》 《打差算糧》等巴陵戲曲。這種戲的彈腔伴奏有胡琴、月琴、小三弦,輔以嗩吶、笛子等。他見我聽得懂戲,以為我是票友,就和我聊戲里的打擊樂器哪里是板鼓、堂鼓,哪里是大鑼、小镲等。收音機里的聲腔咿咿呀呀,在這空曠之地平添幾分凄涼。我有時候是清早去,有時候是天快斷黑了,山頂很安靜,湖風吹得樹葉婆娑作響,讓人誤聽為一群孩子在交頭接耳,偶爾刮來一陣大風,枝杈間發出嘈雜的響動,又會誤聽成一位板著臉的老師在聲嘶力竭地訓斥。
后來去幾次,文爹閑著無聊,也陪著我走,我問他,這地方有什么好?他開始沒吱聲,而后答我,人好。我以為他會說這里“安靜”“有歷史”,就問,什么人好?他就說出一長串的名字。許多是我沒聽過的,過去這所教會學校也是新式學堂,富家窮戶的子弟都有來讀書的,有頭有臉的人自然也出了一撥撥,雖多已作古,但事跡和影響甚廣。走到東南側坡角的涼亭,是典型中國式的雕磚小品,文爹一屁股坐在亭中的石凳上,說,我一坐在這里,腦子就會冒出一個八股老秀才的身形,長辮青衫,見人要拱手施禮,或者撩撩長衫,斯文人的禮數。很多人說過這老秀才的傳聞,是海牧師請來的國文教員,教幾名外籍教師學習中文。涼亭上原來有塊金絲楠木的雕匾,被市博物館借去展覽后就變成館藏品了,上書“秀挹湖山”四字,也有人讀成“山湖挹秀”。字是老秀才寫的,但據說請的當地雕匠花了大半年工夫,才把這蠶頭燕尾、鐵畫銀鉤的書法感覺雕刻出來。博物館館長還回來的是一塊石頭牌匾,機器大半個上午就弄好了,電腦字,刻得淺,沒有著色,久了就有些模糊,要細細辨認才認得出。他講話的口氣聽似隨意,我卻聽得滄桑起伏、嘆惋不已。
很小的時候,我來過歧園,但不記得和誰一起去的,除了到處都是樹,沒有別的清晰印象了。最近幾次去,我一上坡,就聽到各種聲音,像是有人要與我說話。聲音重疊,擁擠著、奔跑著鉆進耳朵,嗡嗡作響。我扭頭四處張望,除了文爹,再無人影。又一次去,文爹幫我開小教堂的門鎖,平時不對外開放。我看小教堂的第一眼就驚詫了,它的造型既不高聳也不對稱,與印象中的教堂完全不是一個樣。后來我琢磨了教堂的設計,在平面圖上大概就是一個大正方形的一角突出一個小正方形,立面看,左邊一幢平房,右角是鐘樓,四周綠樹環立,頗有幾分雅致幽靜。
我問文爹,來這里參觀的人多嗎?他說,誰還來看這舊地方,地方又偏,也沒修繕,孤零零幾棟屋。我說,嗯拉嘎(您老人家)在這里守了多少年了?他不假思索地說,說久不久,第九個年頭了。
文爹的家就在歧園附近,祖上留下來的一塊宅基地,有個小院子,他從鋼球廠退休后,兒女在外地安家立業,不需要他做貢獻,他樂得清閑,就來當了歧園的門衛,一個月沒幾個錢,但習慣了這地方,且仿佛有在歧園做過校工的老父親的氣息,就把歧園當了另一個家。文爹已經是歧園的高級導游,對幾棟樓的功用來歷、建樓的先后順序、當時是誰住的、后來誰住過、樓的特點是什么,他三言兩語、清楚明晰,他是那種有文化又有趣、接地氣很樸實的老頭兒。
話一說開,文爹竟然認識我外公。他問起外公的身體,稱贊說,他拉嘎(他老人家)別看是個窮漁民,那也算個傳奇,把一兒一女培養成了大學生。后來我跟外公說起文爹,他也記起來了,就跟我講文爹的父親在歧園上過學,家里負擔重后來就休學了,抗戰爆發后,他父親被聘到學校當校工,又跟著學校遷至沅陵待了幾年,轉回來,教會學校幾經更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辦過私立湖濱高級農業職業學校、湖濱中學、省立湖濱農林技術學校等,他一直沒離開過學校,死心塌地地熱愛,只可惜患肝病早逝。
后來我和海瑞思的交流,很多信息的傳遞一半來自外公,一半就來自文爹。和朱廣泰偶爾碰到一起聊,我又鸚鵡學舌,他聽后立刻對我刮目相看,說,你小子下了功夫啊,是個干事的人。我心里就暗自得意,無怪俗話說得好,家有一老是一寶。我身邊有這兩位老寶貝,很多事就好辦得多了。
三
從醫院出來,我邊開車邊給海瑞思發語音信息,說了外公身體情況,她也很焦慮,但再急也沒辦法,航班已經被航空公司調整過一次了,大概是乘客少航班合并的原因。她說,菩薩保佑,讓我一定見上外公一面。我調侃她,應該是請上帝保佑。她嚴肅地問我,你還有心思開玩笑,你們不是遇到難處就請菩薩保佑嗎?我不想和她辯論,就發了個紅臉的表情。我心想,生老病死,順其自然,當我們明明白白懂得生死的規律,自然就有了活著的踏實感,畢竟生命的長短,誰也沒辦法左右。
早幾年,城市南延,一條湖濱大道提質擴建,順帶把幾條偏支岔路打通,從市區回亮燈村半小時車程就到了,過去的偏僻之地,浮在半空中的魚腥味,現在為一股汽車尾氣所取代。舅舅陪外公由救護車送回家,我開車跟隨。車上湖濱大道,速度減緩,我打電話問舅舅外公的狀態。他聲音壓得很低說,奇了怪了,車一跑動起來,你外公的氣色就紅潤多了,問過幾次到了哪里,剛才在湖濱大道他還側起身,讓護士扶起來望了窗外幾眼。
外公要看什么呢?天色漸暗,燈火夜馳,這片老城區不斷拆了重建,建了又拆,就變成一片新中有舊、舊中有新的奇怪面貌。我幾年前在街道辦,重心就是忙征拆,每天走家入戶,耐心細致講政策講未來,哪家哪戶都各有生活的難處,條件好的人家早搬去了東邊新城,這片西南角就變成了一個結瘤,動不動手術,都是麻煩和難題。市里主導的漁火季文旅工程規劃龐大,前面實施的部分慢慢把這一片帶熱鬧起來了。上面魚騰馬躍,下面不能死氣沉沉。朱廣泰頂著孟書記的施壓,就把壓力傳導給我們。我是首當其沖,被他叫去辦公室,直接就說,對教會學校的功能和招商要多動心思。他的目的還是想激活教會學校這個文旅資源。我心里有抵觸情緒,與朱廣泰心急火燎的想法有分歧,歧園是可以做文章的地方,但我們得先想好,不是單純為招商而招商。我在基層工作那么多年,懂得說和做是分開的,說了就要做,這是我的原則,我也可以不做,但不能不說。
外婆去世后,外公不肯進城,這兩年舅舅陳光宗多半時間就住到村里來照料。他從電視臺采編一線崗位退下來,到了工會,不用上班打卡,這位當年的名記者,雖是半退休狀態,但徒弟們仍然恭敬有加,依然沒少跑過來探望。他對外公百依百順,最根本的緣由,正是文爹說的,如果不是外公拼死命出湖捕魚養家,不是外公堅持送他到岸上借讀,他現在就有極大可能是亮燈的一個皮膚黝黑、頭發半禿、滿臉深紋的半老頭子。
外公說,哪個不想子孫后代有出息,是沒那個條件,也沒那個認識啊。我問他,怎么就想到要送子女去讀書呢?他說,不上岸讀書,就下湖打魚,兩條路,沒有別的選擇。外公說的確是湖區的現實,有些人的命運,非此即彼。我說,村里怎么就外公知道讀書比打魚重要呢?他說,這得感謝一個人,美國來的海牧師,他在青沙灣辦學興教,有了讀書的氛圍,不然哪動過這個念頭。那個年代,哪個人不都是在水里深一腳淺一腳過來的。
我回到村里,外公身體狀態好的時候,會主動講起海牧師的往事。在外公眼中,海牧師不只是傳奇,還很神奇。他說,海牧師竟然在半個月時間里把夾雜著幾種方言的巴丘話聽了個差不離。我很質疑,未免太夸張了吧?外公感慨地說,人家是有心人,上船就學中國話,到了武漢,停留期間,也一直在找中國人學習。我后來在一份史料里讀到海牧師到漢口后用中文給妻子寫的信:“在我離開之前,哮喘再次困擾著我。快兩個月了,在長江中游的這座大都會,哮喘意外消失了,身體從未有過比現在更好的感覺?!?/p>
那時,他的妻子帶著三個孩子,中途在一個叫牯嶺的地方小住了一段日子。外公說,海牧師妻兒歇腳的那個地方在江西廬山,是英國一位喜歡旅行的傳教士李德立發現的,那里清涼,適合避暑,有商業頭腦的李德立靈機一動,租用了一大片山地,劃分很多塊區域后當起了中介商,向各國友人拍賣。當地人根據“清涼”的英文cooling,就把那地方叫成了牯嶺。拍賣很成功,有二十二個國家的傳教士來這里買地建別墅,不到兩年,建成了“萬國別墅群”。直到今天,在牯嶺還有口味純正的咖啡,有地道的西式壁爐,冬暖夏涼,外國人都特別中意。我聽說后上網一查,最高峰時期牯嶺建有一千多棟別墅,被日軍飛機炸毀了不少,剩下不到一半。又是一段不知藏了多少悲歡離合的歷史。
我和外公聊天的時候,舅舅也坐在一旁聽,有一回他忍不住說,你們漏了一段海牧師最重要的經歷。外公不吭聲,我側目,問,哪一段?他說,海牧師是怎么來巴丘的?我說,不是走水路,從上海到寧波,再由武漢到城陵磯嗎?他說,這個路線考證是沒錯,那你知道他上岸后經歷了什么嗎?
外公講過海牧師上岸后,帶了一個人,是在漢口等待他的助手史蒂文。這個人是個中國通,人家喊他李指南,一頭自來卷長發,但他一上岸,就被一群不喜歡洋人的民眾丟擲石頭,眼睛受了傷,又趕緊逃回船上去了。我說,陳大記者,有什么新說法?舅舅說,有一年臺里做了一檔節目叫《城南舊事》,找了不少老街巷的老人家采訪,地方研究會的羅先樞會長就說到了海牧師。羅先樞是本地知名的文史專家、真正的巴丘通,經他的嘴說的必定是有準確的依據。
外公似乎沒聽我們說話,眼皮子合攏睡著了。我說,羅先樞講的海牧師從城陵磯下船登岸進城的那一段,我想聽。舅舅一笑,這一段我印象特別深,都跟巴丘的吃喝玩樂有關。我說,別賣關子,快講。
他說,海牧師上岸進城時是午后兩點,但南正街的瀟湘大飯店還在營業,他似乎早就做過功課,先進店點了王百興醬菜,八個小碟,醬菜上澆了少許小麻油,香氣撲鼻,蓑衣蘿卜嚼得脆嘣,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下飯菜。飯后他在天岳山的君山茶莊喝了一杯聲名在外的銀針茶,芽壯多毫,條直勻齊,湯色杏黃明亮,滋味鮮醇回甘,就是茶錢貴得讓人心疼,后來在巴丘的幾年,他都只選擇喝物美價廉的北港毛尖。傍晚不到,他進百香園看了場花鼓戲,一句話都沒聽懂,只是覺得以往看過日本歌伎的裝扮,都是從中國的戲劇人物里學來的。
你猜他第一天住在哪里?舅舅問我。我搖頭,心想那個年代,一個外國人初來乍到,會是有接待安排的吧?他說,說出來好多人不信,他就住在半邊街。半邊街三十多年前就陸續拆沒了,我從沒見過,倒是聽說過。半邊街在老城墻靠汴河園的北坡,坡南半邊是菜園,北半邊的一排又破又舊的老房子,是窮人住的地方。舅舅說,那家客棧的房間小,只能放下一張小床,下床就是門外,不過他那晚睡得很安穩,似乎史蒂文被砸傷的事壓根就沒發生過。
舅舅邊說邊聯系羅先樞會長,請求發一些有關海牧師的資料文章。他發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海牧師有個寬前額,頭發一邊倒,眼睛里笑意流淌。海瑞思也給我看過海牧師在塔前街租住的民舍創辦求知學校的師生合影,攏共年齡不一的學生二十四名,那是他到巴丘兩年之后的事了。羅會長還發來一個文檔,講的正是這段辦學初期的經歷:
海牧師最初是在租的家里辦英文培訓班,一個月里,只招到了四名學生,有兩名學生是他請來教自己的中文雇員的孩子,另外兩名是比較早睜眼看世界的那種洋務派人士的孩子和他的鄰居。情急之下,海牧師把妻子從牯嶺接回來,妻子是賓州高等師范畢業的,特別愛孩子,她一來,招生廣告貼出去,又陸續來了十幾名學生,也包括五名女生。學校是從無到有辦起來的,海牧師在一九○三年打算回美國籌款時打的報告上寫過一段話:“中國人是最能吃苦的,有些貧寒之家的孩子讀跑學,早出晚歸,中飯就是一只籮碗裝了家里帶的飯菜,一條手絹包了,拎著帶到學校吃,非常不易。”
外公顫悠著又把眼睛睜開了,我們在說這些事的時候,他像并沒睡著,嘴邊還有淺笑。他看著屋頂上的橫梁,這些年,他堅持不肯搬離他的舊屋,他說住新屋睡不踏實。外公家的房子是村里最奇怪的一幢房子,半邊新半邊舊,當時拆舊建新時,舅舅要面子,說推倒重建,外公堅決反對全拆,理由是老房子的幾根木檁條是有來歷的。
我過去對房子也沒在意,有一次無意中聽他們議論,多聽了幾句,弄清了原委,那幾根木檁條是海牧師送的。當時太外公是老漁民,半夜下湖捕魚,清早送到魚巷子趕早市,風里來浪里去,也就是混口飯吃。有一天他聽幾個賣魚的攤販說新來的外國人要在青沙灣辦學校修校舍,沒工錢但管飯吃,他就動了心。其實在巴丘有個地方習俗,鄰里之間蓋屋,都是要去幫忙的。從亮燈到教會學校約十里路程,并不遠,架槳劃船,順水而行,一個半小時左右能到,不像現在路修好了,十幾分鐘車程就到了。那個時候的海牧師滿腔熱忱,他的辦學受到當地人的歡迎,報名上學的越來越多,于是他不得不聽從妻子的建議,選到偏僻一點的青沙灣建一所更大的新學校。太外公心想,青沙灣也算得上是亮燈的鄰居,當天駕船返家路過時就去報了名。工地上已經來了很多他認識不認識的泥瓦匠、木匠、石匠、鐵匠,城里有手藝的人做手藝活兒,沒手藝的人來幫著搬磚拌泥。太外公做事是個守承諾的人,工地上有活兒就干活兒,沒活兒就幫著打雜,一直到校園幾棟房屋全部建成才離開??粗粭潡澐孔影凑兆约旱脑O計建起來,海牧師對太外公為人做事特別滿意,臨走時將材料中剩下的兩根半截洋槐樹檁條,派人搬到了他的船上。兩根半截洋槐搬回了亮燈,太外公當時哪有錢蓋屋,就找了幾塊舊油布嚴嚴實實包著丟在那里,后來直到外公成年蓋屋時才派上用場。
這段日子,朱廣泰消瘦了些,原本已發福的肚腩不那么顯形了。他對涉及漁火季文旅項目的事格外上心,歧園的教育、文物、建筑等功能發揮,是他的心病。那股心火轉移到別處,就是口腔潰瘍、嘴角皰疹,隨身杯里泡的是杭白菊加蓮心,吃的是牛黃解毒上清丸。他白天四處跑,局里改在晚上開會,會上會下他給人洗腦,大談創業精神,又語重心長地講如何不愧對這一湖水這一方土地。
他忙碌,我正好躲開,怕他反復交代,說什么關鍵是要以最快速度“拿下”海瑞思。我當時就懟回去,怎么個“拿”法?!我們只有做到了真心誠意,她就能感受到,如果她不敏感,我也沒辦法。朱廣泰把我叫去辦公室,他對我的表態頗有不滿,但知道我是個認真做事的人,也不計較。他拿出一份文件說,請了第三方做了個評估,教會學校管理修繕的全部費用,一年沒六百萬元拿不下來。我聽到這個數據很驚訝,平時也替歧園算過一筆賬,一草一木、一點一滴的開支,累積起來就是個大數字。我說,教會學校當初建設總共花了16859.13美元,折算成白銀不到四萬兩,再折合現在的人民幣,也就是四千來萬吧。朱廣泰睜大眼,像是不信這個被我折合出來的數字,這么些錢建一所大學校,那是個奇跡啊。我又把太外公幫海牧師建學校而后得到洋槐樹檁條的事說了,他激動起來,這個故事好啊,有人證有物證,太難得了,紀錄片里這一段得好好拍。我說,局長放心,這些線索已經提供給海瑞思了,紀錄片里都會拍到的,如果拍攝有需要,我舅舅也答應了出手相助。
朱廣泰聽我這么說,情緒好轉,才把核心產地的龍井泡了一杯遞給我,呵呵一笑,出去可不要說,所剩無幾。茶不假,根根挺直光滑、嫩綠光潤,甘醇香氣撲鼻而來。我故意說,這個茶葉嘌呤堿多,緩解疲勞,提高思維能力,是不能讓不干事的人喝的。他不介意我話中帶刺,又談了目前招商口上的同事初步銜接的項目,有想在教會學校辦陶瓷館的,有提出辦名人蠟像館書畫作品展的,也有人說把宿舍樓拆掉重建,繼續辦私立學校的。我初聽,要么覺得投資水分多,難以實現,要么覺得不靠譜,沒有任何特色,搞個展覽賣場熱鬧一陣,又人去樓空,重新辦學各種配套達不到,已經不現實,反而是破壞。我向他建言,有時候保護也是發展,一定得等到合適時機,再來破局。朱廣泰說,現在什么時代了,時間不等人,機會也不是等來的,要去創造。我說,創造固然沒錯,但也不是我們死皮賴臉拽著人家吧。理念各執一詞,有些不歡而散。茶才喝了一小口,出來后我就后悔了,浪費了那杯好茶,真是暴殄天物。我和舅舅聊了這事,他勸慰我,拍板權在上面,辦事的人就不要多爭論。我說,我不說大家都不說,也不能由著上面任意為之吧。舅舅說,你這性格,屬火,換在早些年就該跟文爹去鋼球廠當火爐工。
朱廣泰的態度,讓我對那幾棟老建筑的命運有了隱隱的擔憂。遇人不淑,始亂終棄,不如養在深閨。海瑞思到來的前一天,他又找我了,好像忘記了我們之間的爭論。我哭笑不得,我想,他的性格是屬水的,纏綿、柔韌,不達目的不罷休。他這次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別小瞧了海氏家族,其中海瑞思的父親這一支,現在經營著一家生物醫藥企業,在美國小有名氣,專門研制抗癌治癌創新藥,還是納斯達克的上市企業。如果海氏集團愿意為先人在異國他鄉存續一份懷念,成立一個基金會或者捐助一筆款項,那歧園這個項目就有了轉機。言談之間,朱廣泰對自己的設想充滿信心,他說,這個情況已經核實過,所以你的使命光榮。
我沒有他樂觀,也比他苦惱。海瑞思與我交談時說過,她素來獨立,這不僅是說她的行為,也包括她的經濟能力。我委婉地問過她來中國的費用開銷、對紀錄片拍攝的投入。她說這種個人性質的拍攝,類似于采訪,前期不怎么花錢,便攜式攝像機是家里原本就購置的,她自學了拍攝技術,后期剪輯、配音效可能需要請專業的人指導,但她可以請學校的專業生幫忙,而她的交通住宿費,有這幾年的獎學金和參與導師項目的補貼,應該綽綽有余。從頭到尾,她壓根就沒提到過有那么一位企業家父親。我問,你家里人對紀錄片什么態度?她說,我選擇自己想做的事,家人的態度并不在考慮之列。從小到大,每一件事,家人都尊重我的決定。話說到此,我就訕訕無語了。
我把聊天信息所得轉告朱廣泰,說事情怕是宜緩不宜急。他的臉色先是沉了一下,繼而喃喃自語,不該是這樣的,也許你說得對,我們的熱情感動了她,到時窗戶紙捅破,她就懂了,這對她們家族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
四
飛機為了避開突變天氣的雷電,在空中盤旋了漫長的三圈后才落地。太陽是跟著飛機落地出來的,碧空如洗,金光萬丈。我以為延誤會讓她厭煩,沒想到她的眉眼里都是歡笑。她一身休閑裝,戴著米黃色小禮帽、墨鏡、白色卡通口罩,推著一只大號行李箱走出來。我早在視頻和照片中認過她的形象,原本這趟航班乘客不多,我像個粉絲見偶像,揮動手中的那束鮮花,她腳步未停,直接向我疾步過來。見了面,我猶豫了一下,要不要握個手,或是擁抱一下?她卻是左手握成拳頭,舉在空中,我旋即明白她的意思,也握拳相對。這樣算是打過招呼了,她頗為得意,哈哈大笑。
海瑞思的中文名是她祖父取的,很奇怪的一家人,從出生后,不分男女,都要取一個以海姓的中文名,有的家庭成員可能一輩子也不會來中國,但取名之事成了家族的傳統。對于她來中國的動因,我問過是不是她祖父的遺愿,她說是,又不是,家里有一張曾祖父留下來的照片,看了就特別想來中國。我說,什么照片,是全家福?她說,我給你發過的那張師生合影。我當然記得那張照片,海牧師來中國半年辦起的求知學校,黑白照片已經模糊不清,但能認出坐中間長著寬額頭的海牧師。
海瑞思問,外公身體怎樣?我說,從醫院回了家,醫生下了病危通知,也許就在等著你吧。聽我這么說,她說,那我們趕緊出發吧,我這幾天都夢見外公了。我把當日行程和朱廣泰接風洗塵的晚宴說了一下,海瑞思很堅決地說,見外公是大事,晚上就在亮燈吃吧,你不是說過有打魚佬農家樂嗎?我說,打魚佬你都記得啊。我心里越發佩服這個美國姑娘,平常不打眼的聊天中的重要信息,都存儲在她的“芯片”上,形成了一個區塊鏈信息庫,想要用到之時就自動蹦出來了。
車上了高速,我給朱廣泰發了信息,告知人順利接到了,大概兩個小時后到入住的酒店,海瑞思臨時改變計劃,安頓好后先去亮燈看望外公,然后在打魚佬吃晚飯。朱廣泰回復,這個安排好,我還在開會,晚飯前去打魚佬會合。
海瑞思路途奔波,卻無半點倦意,隔窗打量著高速路兩旁的風景,向我請教路牌上的地名的來歷。我看她沒有休息的意思,就找話題聊。東拉西扯了幾句,又說到了歧園的項目上。這件事我再不情愿對她開口,但好歹也得試一試。我動了個心思,從最近的一個事實說起,關于歧園文旅開發對外整體招租項目的事。有一家從廣東遷至本地的陶瓷生產企業,去年就在接洽,想把湖濱做成陶瓷學校,展示陶瓷歷史和現代工藝的產品。她問,有景德鎮那么有名嗎?
我說,那遠比不上,景德鎮是中國瓷都,鈞窯、汝窯那些是中國名窯,巴丘曾經發掘出土過所謂的官窯,但老窯窯址不在這里,工藝也早已失傳,有一些杯、碗、碟的殘片,考證說是始于東漢,延續至唐代。
她說,我知道有一種青瓷,祖父用過的一只喝茶的杯子就是青瓷,小時候被我打碎了。我聽說她打碎過青瓷,就笑著說,你真厲害,說不定是個天價之寶。她說,媽媽生氣了,說是曾祖父從中國帶回來的傳家寶,我嚇得不行,后來祖父出面說這只是仿制品,碎了就說明它不重要了。我說,你祖父對你真好,為了安慰你,故意說是假的。她睜大了眼睛,你這一說,提醒了我,祖父后來不那么愛喝茶了,我們一家人都沒留意。
海瑞思的祖父是在她進大學后去世的,祖父特別愛她,她也愛祖父,后來選的生物醫學專業,雖是父親主導,但也與祖父有關。祖父研究醫學化學,年逾五十后撤離實驗室現場,結束了那一場場仿佛沒有盡頭的實驗,創辦了一家醫藥企業,他的實驗室搭檔后來帶著團隊拿到了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這是祖父心中的一個遺憾,如果堅持,他的家族就會擁有另一種榮光。也許是我們的聊天引發感傷的懷念,她閉上眼睛,沒了言語,我從副駕駛回頭瞄了幾次,她似乎入睡了,眼角有淚痕,雙臂環抱胸前,像個孤獨的洋娃娃。
海瑞思走到外公床前,摘下口罩,握住外公筋絡暴起的手。她將自己的手覆蓋在外公的手背上,膚色迥異,像一片新鮮的綠葉疊在一片枯葉上。外公聽到我說話,睜開眼朝她看了看,眼神里先是一片漠然,然后像一片水流過的荒地,有了歡喜的濕潤。她表情凝重,輕聲喊道,外公,我來看您了。我在旁邊補充道,海瑞思剛下飛機,直接從機場過來了。
外公示意我們扶他起來,我把床頭的被褥墊高,墊在他的腰背之下。他一只手示意海瑞思坐在床邊,她的手攥緊著他的另一只手。架好的攝像機已經開始拍錄下這場景的每分每秒了。
你多笑,這是外公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接著又說,長得真像海校長。我知道他說的海校長是海瑞思的曾祖母。這個叫海玉音的女人一生和丈夫生育了四個孩子。一九二七年,中國戰亂頻仍,學校停辦,教堂活動停止,海牧師帶著妻子和孩子乘坐麥金利總統號郵輪返美。那是一次紛亂的遠洋之旅,不幸的是快到美國西海岸時,海牧師有天深夜突然中風,沒來得及搶救就腦出血去世了。兩年后,聽說中國時局有所穩定,戰亂稍有緩和,深情重義的海玉音帶著大女兒海菲婭和三兒子海恩斯再次來到了巴丘,繼續丈夫未竟的教育事業。那時,教會學校設立了三年制的小學部、四年制的中學部和四年制的大學部,海玉音被委任為中學部校長。
海校長從美國再度返回中國,到底是出于一個怎樣的目的?海瑞思之前和我探討過這個問題。我也問過外公。外公對海校長的第一印象是記得她的精致,她隨身兜里會帶一條手帕,手帕打開會有淡淡的香味,花露水的氣味,吃飯的時候,她就會把手帕抖開平展,放在大腿上。有人看到了會笑,但沒人去學,學了也不像,東施效顰,會更讓人笑掉大牙。她牙齒潔白,唇啟露齒,像湖面陽光閃過的一道光。她飯后要刷牙漱口,一天三次;只喝白開水,從來不喝茶。人們想,這大概就是她牙齒白的原因吧。后來有人私底下說,她從小牙齒讓蟲蛀光了,戴了一口假牙。這件事一直無人探究真假。外公說,大家都喜歡這個圓臉龐的外國女人,她不茍言笑但待人和善,每次上街見到乞討的窮人,都要從小包里拿出點錢施舍。那些沒有錢交學費又想讀書的孩子,她都會答應,先入學,有了錢再補交。有的學生讀了書又沒交學費,都是從她的薪水里扣的錢。
我對海瑞思說,你不是說理想主義嘛,也是那個時代里人的純粹性所致吧。她說,我明天要好好看歧園的樹,曾祖母最愛的是樹。這個說法讓我心中一驚,當年經海牧師之手種了很多樹,加上請人種下的,大大小小有一千多棵吧。小教堂前那棵四人合抱的大柏樹,被夏天一個炸雷劈開,燃燒了一個多小時,最后火撲滅了,只剩下一截兩米多高的枝干,像塊黑黢黢的墨炭。過去這么些年,各種原因砍挖了不少,但依然還剩很茂密的一片綠蔭,一棵樹的葉冠連著另一棵樹,擠擠挨挨,耳鬢廝磨,在校園里行走,可以不用雨傘。所有的風仿佛是因為枝葉的搖晃而產生的。海牧師為什么要種那么多的樹?也許就是因為妻子的喜歡而愛屋及烏吧。
打魚佬農家樂今夜燈火明亮,因為海瑞思的到來。它是亮燈的外來戶盛全伍開的。當年他家祖上從江蘇漂流過來,兩兄弟是孤兒,船上窮得空空蕩蕩,只有用不盡的力氣和好水性,夜里遇上十幾米的大風浪,船被打翻了,周遭一片漆黑,幸好兄弟倆各抱著一塊碎船板,冷颼颼地漂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睜眼就到了青沙灣,聽說附近有個漁村,去了之后,老二還是當漁民,老大倒插門學了門釀酒的手藝?,F在的老板盛全伍是老大的兒子,從小怕水,但學會了喝酒,就跟著父親釀酒。亮燈村納入全市漁火的文旅項目規劃后,村委會鼓勵有一技之長的漁民前店后家,做出有點漁村特色的東西。他靈機一動,就把旁邊兄弟家閑置的屋盤租下來,幾間屋一布置,又借錢在屋后的連片空地挖了一口小魚塘,去年放了點魚苗,也偶爾從魚販子那里買一些野生的。他的酒原本名聲在外,聽說他開飯莊了,活水煮雄魚、清燜俏巴、油煎刁子、酒糟魚塊,跟魚有關的都是他的拿手菜。買酒的顧客平時沒事或節假日,就開車跑到這里來吃個飯打個牌,走的時候帶點鮮魚,打魚佬農家樂一下就火了起來。
打魚佬的院子比平時多聚集了一些村民,聽說來了一個眼睛藍得發黑的外國女人,又聽說是海牧師的后代,大家更是興致勃勃。歧園的歷史多少有些耳聞,但大家心里的印象是那里廢了,此刻更多是想打聽海瑞思中國行的真正目的。她來干什么?朱廣泰比我們先到,已經和人打起了啞謎。有人認識他,請朱局長透點口風,他光顧著笑。他確實有很久沒笑過了。村支書往自己臉上貼金,說亮燈村是市里漁火季文旅項目實施的重點區域,朱局長請海牧師的重孫女來,是要拍電影,到美國去上映。大家又來了興趣,圍著村支書問會有哪些演員,亮燈村民會不會被拍進去。朱廣泰趁機抽身,鉆進了隔著簾子的包廂。
面對一大桌魚鮮飯菜,海瑞思的興趣不在吃,而在菜名的研究,包括來歷、食材、做法。朱廣泰用公筷搛了一堆碗菜,她就蜻蜓點水嘗了點味道,卻特別喜歡喝湯。對魚的腥味,她并不在意,反而說腥味濃的更鮮。朱廣泰從頭到尾邊吃邊當講解員,介紹巴丘的自然歷史,說海牧師辦學培養了哪一些有名的人物,談市里在開發歧園這塊寶地上的重視態度。他說幾句,就停頓一下,有意看看海瑞思的表情,她咧嘴一笑,他又繼續講,她要皺眉,他就換個話題。
中途朱廣泰朝我使眼色,我懂他的心思,把話往海氏集團上引。朱廣泰接我的話問,海氏集團有沒有在別的領域拓展?海瑞思直截了當地回答,沒有。朱廣泰說,雞蛋不要放在一個籃子里,你爸爸??宋南壬耆梢钥鐕缈缧袠I嘛。海瑞思說,祖父對我們家族成員說過一句話,人生能把一件事做好就算成功了,所以爸爸必須遵照。尬聊之間,正好盛全伍進來敬酒,想聽聽外國朋友對他手藝的評價。朱廣泰把盛全伍的家世夸張地渲染了一番,海瑞思來了興致,站起來端茶與盛全伍碰杯,說,我可以拍你嗎?盛全伍連忙擺手謝絕,朱廣泰狠狠瞪了他一眼,說,天上掉餡餅到你頭上,你還傻不拉嘰不答應,知道要是把你一拍,打魚佬就世界有名了。
第一次見面的飯局,雖有尷尬,但急切的朱廣泰略有保留,沒有直接提到“投資”這個讓人敏感的詞。人家初來乍到,不知我們對歧園保護和開發的實情,要是帶著心理陰影,不知要把我們想象成什么人。平常朱廣泰主持的飯局,加上喝酒會把時間拉很長,但這頓飯都沒喝酒,關鍵也是海瑞思說到酒就連說不會喝。路途奔波,見到外公后的復雜情緒尚未緩解,她對朱廣泰談論那些地方發展理念的詞匯不敏感,打了好幾個哈欠,我瞅個間隙提議,早些結束飯局回酒店休息,這才把他有板有眼的講話剎了車。
送海瑞思回酒店,朱廣泰說,中餐西餐酒店都有,吃完報房間號就行。海瑞思突然說,酒店費我能自理,不能給你們多添麻煩。我看到他臉上有些掛不住了,趕緊打圓場,先安心住下,后面再說。海瑞思并不介意,打著哈欠和我約時間,明天她想趕到教會學校拍黎明。她從包里掏出一沓裝訂好的文件紙,遞給我,說道,上面有一些拍攝的想法。我翻開第一頁,上面寫著:
第一幕:日出
時間:黎明
地點:歧園
拍攝對象:樹、房子、湖面、小路……
注意事項:光與影、自然環境、葉尖上的陽光、空中的灰塵……
她說過她是時間管理者,但我沒想到她考慮得這么周密,對每一天的拍攝工作都做了具體安排。等她進房間安頓好,我們準備回去休息,朱廣泰拽著我說有事商量。他不說話,站在大堂門口抽煙,他近段時間煙癮比過去明顯大了,頭發也不“刷漆”,一片黑白參差。我心里有種隱隱的同情。他說,你今天沒開會,我說了一個重要觀點。我跑這一天下來也疲累,但只好耐著性子把話聽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后用力掐掉煙頭,說,市場時代,任何東西都可成為商品,我們要把這片荒蕪賣掉,變成荒蕪經濟。我眼睛瞪圓了,頭一回聽他講“荒蕪”這個詞,過去我們只是覺得歧園的冷清現狀有些可惜。我心想,這是荒蕪嗎?有那么多活著的歷史和活著的人曾經在那里生活,留下了氣息和聲響,留下了記憶和過往。但他說得又沒錯,現在無人參觀,閑置廢舊,不形同廢墟嗎,不是荒蕪又是什么呢?
五
乍暖還寒的季節,清晨六點,天剛蒙蒙亮,流淌著一股濕潤的氣息。歧園的運動場四周種的是兩圈法國梧桐和丹桂,宿舍樓的背面半坡上種的是一排銀杏,再往下是一片板栗林,再就是漫山遍野的香樟、櫟木,但凡有點空地,都是尺樹寸泓。當年的小樹,現在都是枝葉扶疏、亭亭如蓋。
空曠之中的鳥聲和寂靜,界限十分清晰。海瑞思一走進園子,徑直奔向牧師樓,那是她曾祖父親手建起又住過好幾年的房子,站在靠西的走廊上,可以看到坡下種的幾株芭蕉,肥碩青翠的葉子叢生交錯,但長得不高,沒有擋住人的視線,因此有了一片開闊之地,正好看得到湖,就像特意留出的一扇窗子。我想,當年海牧師茶余飯后,是不是也喜歡坐在走廊上喝咖啡、看日出日落,也欣賞那些在不同季節爭芳吐艷的杜鵑、紫薇和梔子?
海瑞思走進這歧園后,就緘默不語,像是害怕驚擾了這里的靜默。有的地方,很多年過去,獨獨留下的樹,是人活過的證明。樹比人活得久,至少在歧園是如此。海牧師死去都快一百年了,但山上的樹越發郁郁蔥蔥。
水波上的光亮一下撕開了天幕,我被洞庭湖的黎明震住了。一道金光在遠處刺破云層,頓時炸裂開來,碎成片片羽毛飄落。光是貼著水波搖動起來的,越來越近的時候,顏色變淺變白,像很多條銀蛇舞動起來。
你感覺到房子在搖動嗎?海瑞思對我說。我詫異地看看四周,連風都停了,樹上的枝葉安安靜靜。再一抬眼,湖上的顏色又發生了遽變。太陽露出半張臉,金色都化為了大塊的橘紅、杜鵑紅,繼而是洋紅、朱紅、嫣紅、猩紅、灼紅、寶石紅,像一張紅色的網從天而降撒下來,每一個網眼里的紅都有著千姿百態的差異。攝像機一直架在那里拍攝,海瑞思臉上的沉默,也被鍍上了紅色,她沒有笑,卻如同在笑。她望著我,說,我想起了一種酒,就是這樣的紅色,是勃艮第紅酒。
我們很久之后才發現,文爹一直站在身后,直愣愣地看著我們。之前我告訴過他這次的拍攝計劃,他也是海瑞思要采訪的對象之一。打過招呼,海瑞思就手持機器,拍陽光下的一面面墻,拍一根根廊柱,也拍一塊塊的青磚。文爹挨到我身旁悄聲說,我在一本畫冊上看到過她的畫像。我問,在哪里?他說,幾年前市政協編的一本書里,上面配文印了海校長的畫像,她們長得太像了。我想起來,那篇文章我也讀過,是市里幾位做文史研究的老同志共同寫的回憶,配圖找了些黑白人物照片。說真心話,那些照片原本就是黑白色,年深月久,反復印過之后,已經有些模糊不清。我沒法確定,照片上的海校長和眼前的海瑞思到底有多像,但文爹說話的語氣,斬釘截鐵,像是曾經見過海校長本人。
文爹拎著一串鑰匙,我們跟著他邊參觀邊拍攝。走進刷成銀灰色的牧師樓,他說這樓又叫銀房子,L形回廊一面向湖一面朝向校區,轉角處立有五根拱券狀立柱。去了外籍教師樓,刷成了紅色,他說這叫紅房子。年深月久,掉了色,只剩一點淡淡的紅,浮在墻面上,又像是很早之前就長在墻磚里了。走廊上也是拱券形立柱,簡化渦卷的柱頭,有點像刮大風時湖面上泛起的一朵朵浪花,花瓣的邊緣線很長。房子里電源有的好有的壞,我拿出手機燈照明,從客廳到臥室內是圓拱形小門,通風和采光靠的是長方形玻璃窗,其中有建筑代表性特點的是大量采用了繁縟的巴洛克灰塑浮雕線腳。線腳很長,雖然每間屋子并不寬敞,但因為線腳帶來的視覺效果,空間就有了延展感。
兩棟樓一北一南,風格相近,并不完全是建在山頂上,而是選擇了緩坡,也不突兀,像是對地形凹缺之處的彌補。我轉過幾次后,發現了這些建筑的秘密,依山就勢,錯落有致,其實這也是公開的秘密,但不得不佩服當時設計者的匠心。我問海瑞思,這些房子都是海牧師設計的,你傲驕不?她不說話,也不點頭,只是癡迷地看著一面面墻、一塊塊磚。
海牧師就是總設計師,文爹感慨地說,他沒學過建筑,但把中西建筑合璧這件事干得一點也不馬虎。過去文爹帶我里里外外把四棟建筑看完后,我想確實值得贊美幾句,可贊美的詞匯枯竭,就說了兩個詞:洋為中用、古為今用。文爹顯然有些不滿意,我說出兩個不痛不癢的公共詞匯。他說,人家一個神學博士,對建筑學一點也不外行,還說明一個理,專注做事的人,一通百通,什么都能做好。海瑞思一邊看一邊拍,嘴里念叨著,太棒了。我疑惑地問,海牧師一點建筑知識也沒學過?她搖頭,說,我也從沒聽說過。文爹大大咧咧地說,沒學過但可以依葫蘆畫瓢,沒學過并不代表他不懂原理。他拿自己為例,說,過去我天天和鋼球廠的機器打交道,根據產品的需要畫圖鑄模,也是邊學習邊實踐。這幾年呢,每天瞅瞅這些建筑,都看出不少門道,你們看這里所有的建筑都沒改變原生地貌,都是利用丘地邊緣起建的。他領著我們細致地察看面積最大的宿舍樓,傳統穿斗式構架,走廊東西排布,每間宿舍各開兩扇窗朝外,通光透風;外廊是多立克柱,如同能發出美妙韻律的琴鍵;外墻是清水磚,屋面是中式青瓦琉璃剪邊,屋脊為西式渦卷裝飾。房子沿山地南緣起建,南面看是三層樓,北面看則是兩層,地上地下功能既獨立又有整體性,形成了通風、排濕的地下層和架空層。
海瑞思突然感慨地說,我有個想法,要讓爸爸在家鄉仿建一座歧園。
海瑞思對拍攝的用心和專業超出我的想象。她有時取好景,擺好攝像機,對著一棵樹、一面墻,會反復拍,最多的時候拍十來遍,也不嫌勞累和煩瑣。她出鏡時,會中英文夾雜地說一下到這里的感覺,做一番介紹,有時完全是沉默,只是摸一摸斑駁的樹干、灰舊的墻磚,仿佛它們能替她說話。我和文爹都成了鏡頭里的“演員”,她讓我沿著西面那條青磚鋪的路,慢慢往前走,前面兩次走得快,沒有通過,她讓我看鏡頭回放,取景框里,滿地落葉,雜草凄凄,荒涼流淌。她說,這樣的環境里,時間是停滯的,我們的腳步也要放緩,意味著時間里走過的每一步都是艱難的。我似乎聽懂了“艱難”,一下觸發了我對海牧師的理解,那也是我始終沒真正弄明白的地方,在那個凋敝、紛亂時期的中國,是怎樣的動力讓海牧師夫妻倆來興教辦學的?海牧師死在了歸國途中,妻子和兩個兒子死在了中國。
當我再次走上青磚路,背影變得龐大而沉重,壓在我身上,我邁不開腳步,像西西弗斯推著巨石往山上走,腳上灌了鉛一般的重量。這一遍拍得很成功,海瑞思喊完cut(停),興奮地擊掌慶祝。她豎著大拇指,跑到我身邊,臉上浮著一層紅絲綢般的紅潤,說,太棒了!我還沒從內心的憂傷中走出來,耳道里有一種轟鳴,差點聽成了“太笨了”。
我確實是個很笨的人。朱廣泰布置給我的任務,我始終沒有開口。上次海瑞思當面說海氏集團專注醫藥領域,我多問會顯得突兀。降低身段求人投資,跟感情上的事一樣,如果不是情投意合,求的這一方張嘴就先拜了下風。如果說,海氏集團愿意參與歧園的修復、投資與開發,雙方就其功用的理念達成一致,讓每一棵樹、每一塊磚石在時間里復活,那是最理想不過的了。但海瑞思并沒想過這個話題,也不懂我們的心思,她一心想著把紀錄片拍好,不管最后拍成什么模樣,這至少是她的一次尋找,她的生命有了先祖血液的流動與共鳴,于她是生命和情感的一種延展。
六
海瑞思的時間把握得很緊湊,環環相扣。沒有拍攝的時間,她就選一棵樹,或是靠著哪棟建筑的廊柱,閉目養神,或是望著天空發呆。我不打擾她,也進入一種冥想,心中奇怪地獲得一種寧靜。有一次,她說,我在這里能感受到曾祖父就在身后,你能不能幫我借一臺攝像機?難道她還想拍到身后的“海牧師”,我覺得這就是個臆想。但跟在一旁的文爹卻對這個想法持雙手贊成,他也很“專業”地說,用兩個機位,這樣對同一個時段場景的呈現,可以多維度也可以節省時間。我說,借了機子還得借個攝像師,我只能請我舅舅出馬了。海瑞思對我舅舅陳光宗有印象,開心地說,那就辛苦舅舅吧。我把想法在電話里一說,舅舅下午就扛了臺大攝像機過來了。他說,我原想帶幾個助手,嫌礙手腳,索性親自上陣,正好可以給海博士講講她伯祖父的故事。
海瑞思從家譜上記住了兩個死在中國的伯祖父的名字:海頓和海恩斯。我也查閱過資料,海頓的記述寥寥無幾。后來海瑞思說得更詳細些:海牧師先期抵達巴丘時,十歲的次子海頓留在牯嶺避暑。隔了幾個月,海頓到巴丘就生了一場病,頭疼發熱,也許跟氣候和水土有關,但當時海牧師每天忙碌得分不開身,見不到人影,等到有天深夜回來,海玉音告訴他兒子生病了,他才到床前去看嘴唇發干、臉形消瘦的兒子。海玉音安慰他說經人指引,已經找了城里的中醫,吃了退燒的藥,喝了羚羊角煮的水。海牧師稍感放心地睡了,第二天早上出門,再去看海頓時,發現他的臉又紅又熱,但身體皮膚是冷冰冰的,海玉音說兒子昨晚時而喊熱時而怕冷,折騰了半宿。海牧師這才覺得不對勁兒,趕緊從寶塔巷找了一個船老板租了艘小火輪,跑了大半天,傍晚到了漢口的普愛醫院。值診的是位英國醫生,他說孩子怕是感染了傷寒病,前一段時間漢口有相當多的病例?;?、開藥、打針,海牧師忐忑不安地陪在留觀室里,祈禱海頓能轉危為安,但次日凌晨,他從夢中驚醒,摸到的是海頓冰涼的手。海頓悄無聲息地死了,夜里幾點死的都無人發現。海玉音聽聞噩耗,像丟掉了魂魄,癡言癡語,暈厥后臥床休息了半個月,身體才漸漸恢復。
舅舅架起機器,和海瑞思簡短交流以后,就進入工作狀態之中。機子扛了二十多年,專題片新聞節目場內室外,他一上手,就看得出專業性,大家對他的取景構圖也是贊許有加。那天下午,剛對小教堂的外景開拍,就下起了雨。傘蓋般的枝葉承載不了雨的重量,雨一顆顆落了下來。我從車里取了傘,趕緊給兩臺攝像機撐傘遮雨。此前,海瑞思就有個想法,一年四季、風霜雨雪、黎明黑夜,每一個時間點的鏡頭都要拍到。難得遇到雨,她很興奮,從遠拉近,繞著小教堂和通往教堂的碎石路,一鏡到底。把這一組鏡頭拍完,雨滴打濕了她額前的鬈發,汗流出來,頭頂看得到迷蒙的熱氣。舅舅突然很神奇地說,你看,海博士冒的熱氣有人形,像不像一張臉?鼻子、眼睛、嘴巴,都清清楚楚的。我和文爹好奇地圍攏來,她身體一晃動,不知我們要看什么,那些熱氣瞬間就消失了。
外景拍到了大量的素材,然后就是采訪幾位和教會學校有過各種交集的老人。很奇怪,這些老人一見海瑞思,就莫名的歡喜。他們耐心解答各種提問,從家里找各種老物件老照片,提供各種線索,有的臨走還送特產和禮物。海瑞思也很有心,帶去的是一張當時海牧師在牯嶺拍的全家合影,一女三兒,雖然是一張復制版照片,但配上一個精致的小木框,鑲嵌紙面的人物,反而有了浮凸感。她也給外公送了一張,外公把照片放在枕邊,沒事的時候就摸到它,舉到眼前看看??匆粫?,他眼睛里就有了眼淚,順著皺紋流下來,打濕了枕頭。
在幾個采訪者中,外公的拍攝,海瑞思是最用心的,前后去了五次,每次外公精力有限,說的時間短,她也不著急,亮燈離城近,有時也不用我陪,她就讓司機開著車扛著機子直接登門了。外公那幾日的氣色明顯有了變化,腦子里的記憶也活絡了起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外公在村里受人尊敬的主要原因,就是他養育的子女,不像其他人家,沒有走出過亮燈村,繼續在水上漂。舅舅在電視臺,我母親是小學老師,端公家飯碗的人,外公天然有種心理優越感。
有一天,外公精神顯得格外好,中餐吃了兩片肥扣肉,舅舅見機,打電話把我們叫去了。見到海瑞思,外公更是喜笑顏開,我們把竹躺椅擺在屋門口的老樟樹下,扶他出來透透風。海瑞思擺弄著機器,外公目不轉睛,眼神里一會兒笑意涌流,一會兒充滿憂愁。外公說,我之所以送子女讀書,全都得益于海校長那個時候返回巴丘在青沙灣辦學。我自己沒有讀書,我爹送不起,十幾歲的時候,同我爹駕著船偶爾經過青沙灣,靠岸借著給海校長送點鮮魚的機會,我就悄悄站在外面,聽從教室里傳出的洪亮的讀書聲,覺得那是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后來我勒緊褲帶借錢欠債,把子女送到岸上借住在一個親戚家中,跟著親戚的孩子一起讀跑學,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讓孩子走我的水上老路。
海瑞思請外公回憶她三伯祖父海恩斯的事。據說海恩斯當時引起過很大的轟動,我也略知一二。海恩斯是在海頓去世三年后出生的,海玉音已是高齡產婦,但很順利地生下了這個小兒子。海牧師慎重起見,把小兒子送回美國鄉下的外婆家中,直到十七歲那年,他才又跟著海玉音來到這所教會學校。海牧師去世后很長一段日子,海玉音長久地陷入悲痛之中。她心心念念來自中國的消息,每天要把報紙上有關那個遙遠國度的新聞從頭到尾讀一遍,生怕錯過一點細枝末節,她也跑到教堂向身邊的人打聽,看有些什么新消息。聽說中國戰亂停止,海玉音決定帶著女兒海菲婭和兒子海恩斯再次前往中國那座湖畔小城。在大西洋西岸長大的海恩斯從小水性極好,到了洞庭湖,他一放下行李就歡呼起來,眼前的一湖碧水,也跟家門口的海洋一樣闊遠無邊,卻有著說不清的奇怪感覺。
外公咳了幾聲,指了指舅舅。舅舅會意,說,我對海恩斯的中國經歷有過一次比較深入的尋訪,是電視臺做的一檔有關洞庭湖的節目。節目中提到一種叫江豚的水中動物,彎來繞去,七挖掘八追溯,結果有段故事牽扯到海恩斯和外公的身上。
舅舅給海瑞思遞了根煙,她點燃,煙霧聚攏散開,像個嬉戲追逐的孩子。海瑞思問,少年時的海恩斯很淘氣?舅舅沉思一會兒,說,我覺得海恩斯的故事不是一個詞可以概括的,那是一種不同心性的少年對世界的態度。
他說,那個年代,城里的許多人家喝的飲用水就是洞庭湖水,每天有專門的供水人員清早拖著的大木桶車走街串巷,買水的人把水倒入家中水缸,用盛明礬的竹筒搖一搖,不一會兒水就清亮亮的了。人要上湖,須得乘船,當時的水上交通船舶,典型的有漁民的漁船和商行、大戶人家買的小火輪。海牧師為了教會學校采買的便利,就從漢口買了一艘二手的小火輪。海恩斯到來后,立刻和開船的師傅建起了親密的友情,只要學校沒有安排,他就伙同船工開著小火輪去湖上兜風。有時候,他也叫上幾個朋友,去湖對岸的蘆絮灣和水洼子打野鴨子。野鴨子是一種候鳥,到了秋冬季節,就成群結隊地跑到湖灣里來了。他落過一次水,幸好太外公的漁船經過,把他撈了上來,正是這個機緣,十七歲的少年海恩斯和十二歲的外公交上了朋友。
我沒聽外公講過和海恩斯之間的交往,就催舅舅趕緊講。海瑞思卻示意我不要急。躺著的外公掙扎著坐起來,眼眶周圍薄得透明的皮膚變得越來越紅,又細聲地抽泣起來。
過了好一陣,外公情緒平復下來,舅舅望了錄制中的熒光屏一眼,說,還是我來替你外公說吧。
海恩斯落水被救后,就視外公為知己朋友,沒事就約著一起駕著小火輪出湖。有一年春天,海恩斯選了一個陽光和煦的日子,開船去了三江口。三江口是洞庭湖與長江荊江段的交匯處,那里的水涇渭分明,一半清一半濁,也正是在這個地方,湘、資、沅、澧四水也才算是經洞庭湖流入了長江。那天臨近中午,湖上能見度特別高,船突突地響,船尾冒出一股黑煙。他們從三江口兜了個圈返回時,突然外公有了一個發現,接著海恩斯也看到了湖面有幾個白色的影子。海恩斯趕緊拿槍朝其中一個白色的背影開了一槍,外公告訴他可能是江豬子,但又不能確定,因為平常所見的江豬子多為黑色,黑得油光發亮。外公聽大人說過遇見江豬子的經歷,一般會在出現不遠的地方再次出現,因為它需要躍出水面呼吸換氣。兩人就死死盯著前方的水域,幾分鐘后,白影子再次出現時,他的槍響了,似乎擊中了它。船工駕駛船慢慢靠近,江豬子受了傷,半浮半沉,他們用漁網把它打撈了上來。
回到學校,海恩斯像凱旋的勇士,奄奄一息的白江豬身邊圍滿了人,也有聞訊而來的漁民。按照地方的習俗,外號江豬子的江豚是投湖公主的化身,有靈氣,會在大風浪來臨前給漁民報警,漁民從不主動追捕,有人意外獲得后,見者可以討要它的油和肉。江豚油味涼,是治燙傷的特效藥,肉大補。聽了圍觀人群中漁民的一番言論后,海恩斯就請船工把江豚的油和肉分給了看熱鬧的人。
喜歡生物學的海恩斯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心,決定要搞清楚白江豚這個物種的來龍去脈,于是給美國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哺乳動物館的館長寫信,米勒館長很快回信,建議他有機會將頭骨帶回美國深入研究。半年后,海恩斯借一位外籍老師回國之機,托他將頭骨送到了米勒館長手上。這個標本成了世界上第一個白豚頭骨標本。
我隱隱激動起來,這些都是歧園這棵故事大樹的粗枝茂葉,我問道,當時海恩斯捕到的其實是白豚?舅舅說,是的,海恩斯的偉大就在于他的那次無意中的捕獲和敏銳發現,讓這種存活了兩千五百萬年的動物進入了世界名冊。海瑞思說,有一年,美國一家報紙的記者登門要采訪這段往事,但家里人都記不太清楚,我祖父對這段往事也只是略有耳聞。我問她,海恩斯后來是怎么去世的?她眼神里的光突然黯淡,不說話了。舅舅也沉默了,外公的眼淚卻嘩嘩地順著面頰流了下來。
外公聲音顫抖,緩緩地說,我的命是海恩斯給的。我驚詫地站起來,屋里的氣氛像是遭遇極寒冰凍,大家都失了話語。過了長久一陣,外公的情緒再度平復,說,那天我們從艑山島準備返回,天氣突變,烏云壓頂,狂風驟雨很快就來了,船搖搖晃晃,像要隨時翻沉一樣。海恩斯站在船舷邊勾扯掉水里的漁網,滑了一腳,掉水里去了,我抓了塊木板丟下去救他,船晃得厲害,也跟著落了水,我力氣小,四處抓瞎,嗆了幾口水,迷糊中是海恩斯推了我一把,醒來時我緊緊抱著那塊木板,船工嚇得臉色慘白,說海恩斯不見了。風平浪靜后,船工請了很多艑山島的漁民幫著找人,后來是在艑山島的水灣發現的海恩斯,人淹死了,他要是抓住那塊木板,可能死的人就是我了。
海瑞思眼睛又濕又紅,眼淚圓滾滾地無聲滴落。我心中浪潮翻滾,一股揪心的疼。扭頭看身后,攝像機的工作指示燈閃爍著,機位正對著外公。海瑞思說,海恩斯的命原本是您父親救的。外公說,我的命是海恩斯給的,活到今天,我還記得他那張臉。屋外夜色沉靜,海恩斯的故事經由外公,也經由舅舅和我們,共同完成了夜晚的一份口述。
海恩斯的死,對海校長的打擊最大,辦學辛勞,丈夫離去的蔭翳尚壓在心頭,現在徹底摧毀了她心中的那道防洪堤。一年后她也患病去世了,剩下女兒海菲婭孤零零一個人留在歧園,幸好有一群孩子相伴,學校的事情忙得讓她沒有時間感受孤獨。我陪著海瑞思去見文史專家羅先樞,采訪中他拿出那篇他寫的關于海菲婭文章的報紙復印件,一字一句地讀給我們聽:
七七事變之后,國內人心惶惶,海菲婭那年已經四十五歲了,即使再舍不得離開父母一手一腳建起的學校,也只能無奈地跟著學校的大部隊轉移。當時的遷移路線,是一路向西,先西遷至華容的羅家咀,沒有停留太久,又去了懷化的沅陵,與當地一所女中聯合辦學,后又西遷至湘西的花垣,在那個偏遠的邊城,她待了八年,直到抗戰勝利,她才返回巴丘,但那時的校園一地狼藉。海菲婭又撲在校園的建設修繕上,她的付出曾得到了國民政府教育部頒發的獎勵。她的弟弟幾次寫信,懇請姐姐回國,少受顛沛流離之苦,但海菲婭沒有退縮,直到四年后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她才回到美國家鄉,終身未婚。
聽到文字中描述姑祖母抽象的一生,海瑞思的神色浮現出一種悵然的傷感。她說,當時寫信的弟弟其實就是她的祖父,他們家族的長輩也私底下議論,當時海菲婭不愿回國的原因,是與一個中國人相愛了。那個他,是學校西遷過程中認識的一位地理老師,他們準備等戰爭平息后,就在小教堂舉行西式婚禮,可不幸的是那位男老師死于日軍的一次飛機轟炸。
我說,我知道為什么你要關注格蕾絲的小說了。海瑞思說,她的小說中有他們的影子。我說,這么說,她們曾經是同事,都在歧園里生活過。舅舅說,他們的命運讓我特別感傷。海瑞思說,任何時候,人所經歷的一切,歷史的眼睛終會看見,不是嗎?
拍攝的間隙,朱廣泰陪市文旅局和區領導來看望海瑞思,但她對這些官方交往并不在意,直來直去,有時干脆以拍攝時間緊推辭了。朱廣泰每天和我有信息互動,也單獨來探過班。我時時揪心這件事,但又忘了這件事。有一次他到歧園,我們正在拍建筑,從錄制屏上,看得清屋頂上用的象牙椽飛、琉璃勾頭滴水剪邊瓦和本地的小青瓦,古色古香。
朱廣泰跟這些古舊物沒少打交道,隨便挑一個也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他說,海牧師真是天才的設計師和建筑師,這些建筑是歧園的靈魂,應該好好保存下來。海瑞思聽得感興趣,他就指著錄制屏上屋脊、戧脊正面的六瓣花飾,說,過去的中式古建筑,都是吻獸、戧獸,海牧師換成了花飾,就有了現代建筑的味道。海瑞思問,真有價值的話,沒想過把這里變成旅游景點?朱廣泰故意沉吟,輕嘆一聲,說,歧園不能真的變成棄園,想法是有不少,但投入要真金白銀,目前還沒有遇到中意的合作開發方投資。海瑞思不接話了,臉湊到機器前,把鏡頭拉近,靜靜地拍著檐頭上長有一層薄薄青苔的幾塊青瓦。朱廣泰自言自語,還是緣分沒到吧。
夜景并不好拍攝,舅舅說沒有燈光設備,拍出的效果是黑的,但海瑞思提議了幾次,我們只好遂了她的愿,拍一次夜晚的歧園。有一次坐著休息,海瑞思問道,歧園未來可能會變成什么模樣?舅舅知道我的心思,接過話頭說,歧園可惜了,海氏集團完全可以來投資嘛!她聳聳肩,說,企業的經營有一套管理模式,海氏因為產品的稀缺性,很多時候都不用自己去經營,醫藥市場給了它獨特的地位,我們家族有規定,做技術的不干預經營,投資的事情必須是由經營者決定的。舅舅說,如果我們能拿出一個好的方案,合作也不是不可能的,是吧?她拍了拍屁股上的塵灰,笑了笑,起身去擺弄帶來的幾盞立式照明燈。燈一亮,熱氣爆開,眼就花了。但這點光在偌大的甑壁山上,在被幾百棵樹包圍的建筑里,就像大湖里的一滴水,又像幾只停在半空中的螢火蟲,發出微弱撲閃的光。
拍攝了一段時間,海瑞思把燈關了,光熱緩緩散去,夜空一會兒就清爽起來。眼前的黑暗,鋪天蓋地,或者說原本就是一團墨黑。她說,虹膜擴張,黑暗中的光線進入人眼,視力會適應并改善,視覺會變得更敏銳。我們都不說話,似乎聲音會把黑暗打碎。那個場景有些瘆人,但漸漸地,我們習慣了黑暗,習慣了寂靜,我能看見樹葉在晃動,看見昆蟲和夜鳥倏忽間穿過葉叢,飛到邈遠的夜空。那夜,天上有半輪明月,湖上的天光,一齊投射過來,穿過那片空曠,銀房子的墻壁有了亮影,倒像是變成了一個弱光體。歧園也就跟著有了隱約的光,細心的人能看到光會移動。我突然發現,黑色也有了層次與變化,青驪、煙墨、夜紫、墨黲,及至硫黑、隕石黑、晦黑、黢黑。黑色不再沉重,而是在滯緩中變得靈動起來。
她席地而坐,背靠著銀房子的墻壁,有時她也像被點亮了似的。眼睛、鼻子、嘴和四肢,身體的局部在黑夜里被擦亮。舅舅說,最好的攝影師是一道光,把拍攝對象照亮,也把自己隱藏起來。我們繼而沉默著,過了許久,她要我們聽。她說,她閉上眼睛能聽到曾祖父在屋子里的呼吸聲、曾祖母的腳步聲,還有海菲婭用英語朗讀著《圣經》里的句子:“凡是真實的,凡是高尚的,凡是正義的,凡是純潔的,凡是可愛的,凡是榮譽的,不管是美德,不管是稱譽,這一切你們都該思念?!边@些句子,我也曾從不是基督徒的外公嘴里聽到過。外公說起過,海恩斯死后,他有過很長一段時間,就坐在牧師樓的石階上不肯離開。太外公說,他死了,你就是海校長的兒子。
歧園的故事,從不同人的嘴里說出來,拼湊出一條比較完整的時間鏈。這正是海瑞思需要且在尋找的時間鏈。她的笑容比過去少多了,有時聽得入迷,眉頭緊皺,有時眼里盈滿淚水,悄悄用手擦去顴骨上的淚跡。有一次她面對鏡頭時說,我來尋找的,不只是看到的事物,也不只是聽到人們復述時間里的往事。
那又是什么呢?海瑞思沒有說出她心里的答案。舅舅那天提出“拿方案”的說法,突然讓我心中一動,靈光乍現,接連幾個晚上無論多晚回家,我就趴在電腦前,開始敲打一份方案,主題為“《浮現》新歧園設計發展方向”。
拍攝進度推進很快,要結束的前兩天,真讓我們遇到了湖上天氣劇變。先是簌簌風威,歧園里所有的樹都在搖擺,山也跟著晃動起來,似有一種“孤蓬自振,驚砂坐飛”之感。繼而大雨如注,地上浮起一片吧嗒、吧嗒的響聲,雨霧濃密,天地像是淪陷在黑暗之中。攝像機指示燈變成了最大的光亮,海瑞思伸出雙手,接著從檐下垂落的疾雨,她額前的頭發也被打濕了。
半小時后,風停雨歇,空氣中的水腥氣彌漫。又過了一刻鐘左右,湖面的亮光越聚越多,水波就在那一片光的水色里緩慢升起,升上天空,又從半空滑落,像高處峽谷的閘門打開,水拼爭著向黑暗之地奔涌而去,占領黑暗,光尾隨著,并浮現出來。真是一個奇特的夜晚,這般變幻的自然物象,如果不是在這里,是永遠無緣見識,也不會留下深刻記憶的。
一場大雨,也讓海瑞思的情緒得到一次釋放。她臉上的笑出走之后再度回歸,她對我們大聲說道,我懂了,我該思念的是什么。我們看著她,雖有不解,但也跟著笑起來。她接著說,你們相信氣息嗎?我能感受到他們的氣息,這些樹就流淌著他們的氣息。我說,你的基因里流著海牧師的血。她說,他們留在中國的意義,是把信仰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我問她,如果他們還活著,最希望這里是什么樣子?她說,以前的模樣。我說,以前是回不去的,那你最希望這里變成什么樣子呢?她脫口而出,他們信仰的樣子。
我漸漸喜歡跟隨她走進夜里的歧園,似乎有幻游之感,看到一束光把腳下照亮,很快光亮就消逝于龐大的黑暗之中,也不是消逝,是以另一種方式發光。好像什么都看不見了,又好像有更多不可言傳的感受從深水里浮了出來。她的氣息,召喚著家族先人的氣息從時間里蘇醒且移游過來。
《浮現》方案完稿的那天晚上,我夢到了海牧師,他一改平常的忙碌,和海校長悠閑地站在歧園的樹蔭下說話,聽不清他們在說著什么。幾聲悠揚的鈴聲響起,海菲婭夾著課本從教室里走出來,年幼的海恩斯不知從哪里跑出來,手上揮舞著那封米勒館長的回信,向田徑場跑去,只有海頓孤獨地站在走廊的護欄上,哇啦哇啦地唱著一首沒人聽得懂的英文歌曲。沒過多久,教室里的人如水流般涌出來,走走停停,走到歧園的每個角落,到處都是人,奔跑、追逐、交首接耳、引吭高歌,樹林間躲著的鳥突然之間扇動著翅膀,掙脫茂密枝葉,發出一陣陣嘩響。
第二天來到歧園,當我向海瑞思講述這個夢的時候,她抓著我的衣袖,一手捂著嘴,很驚訝的神色,她也夢到了在歧園的他們,遠遠地向她走來,默默地望著她笑。她像孩子一樣搖著我的手,一個勁兒地問,你夢到了,夢到了嗎?我也說不清我們居然會在同一個晚上夢到相同的人,也許真是應了人們通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吧。
文爹自稱讀過解夢之道的書,問我們的夢里有沒有人說話。海瑞思搖頭,說大家一聲不吭,都是安靜地看著她,發出淺淺的笑。他說,夢見故去的親人,不說話是好兆頭,是好消息。海瑞思說,會是什么好消息呢?他詭秘地說,天機不可泄露,到時候好消息來了就是夢解了。她哈哈笑著說,好一個神算!
沿著歧園上山的路走,這條路我們最近來回走了很多次了。文爹問我,政府對歧園有什么新規劃?我說我希望歧園就是現在的模樣,不是說保護也是一種發展嘛,但現實要求它改變,發展成別的樣子。他說,照我看,萬變不離其宗,海博士家族的故事是個好影視題材,找人寫一個好的劇本,國際主義情誼、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中西文化交會、世界故事、中國聲音,諸多元素,應有盡有。海瑞思和我不約而同笑了起來,他接著說,要是政府能拿錢,或者找人投資,這里不妨做影視城,外景地拍攝,加上婚慶主題公園、西式婚禮、洋裝、婚紗、電車、民國風、懷舊風。他呱啦呱啦,像個正經請來的策劃大師,說的都是金點子。
海瑞思說,文神算,變成了文策劃,都是高水平。文爹面露羞意地說,這些說法并非全來自他,而是他那剛讀大學的孫子春節回來時,陪他到歧園散步時“慷慨激昂”說的話。我們開心地笑起來。笑聲在歧園里沒飄多遠,就被靜謐吞噬了。我們重新陷入一種輕松的寂靜中,我想,他的說法中不乏一些好的創意,新新人類的創意,也許就是未來的模樣。
海瑞思朝我噓了一聲,我不知發生什么,她說,靈感來了,我想起了AI。文爹說,是人工智能嗎?我朝文爹豎起大拇指,示意聽她說。
她說,我想到開發一種體驗感強的人工智能應用。我們可以在先人住過的地方,或設定一個模擬場所,通過先人用過的器皿、存留的氣息、留下的影像,加入遺傳編程的研究,再綜合仿生學、控制論、視覺神經等學科,創造一種AI,讓后人仿佛回到先人身旁,與先人對話,去講述過去、談論未來。舅舅一直沒說話,也興奮起來,說,我是誰?我從哪里來?
我無法想象那個場景或是特定場景智能化所需要的諸多技術支撐,只是心生感慨,AI來勢洶洶,人類每一步的變化,往往源于少數人的突發奇想或某個念想,依舊要解決的是人存在以來未解決的哲學終極命題。
我來多久了?海瑞思望著夜空,像是同時對我們發問。不等我們回答,她又說,記得是第十一天了,我卻感覺經歷了一個漫長的人世間,物是人非,這是你們經常說的一個詞吧?我微笑著說,再教你一個新詞:萬物生長。
七
海瑞思按照預定的方案完成了拍攝,讓她感動的是還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收獲。她經滬回國,朱廣泰堅持和我一起到機場送行。航站樓前,她和我擁抱告別,問我,你相信前世嗎?
我詫異不語,也不知如何回答。她說,我覺得自己被打開了,是往前世走了一回,這算不算一次尋根之旅?我點頭說,美好的尋根之旅。她沉思一會兒說,謝謝你幫了我這么多,可我什么也沒幫你,你設計的方案我看過了,我會帶給爸爸看,祝你好運!我說,祝歧園好運!她再次伸手擁抱,我鼻子一酸,有點哽咽,故作鎮靜地說,我也要感謝你,如果不是因為拍這部片子,我也不會對這段歷史做這么多的挖掘,有收獲的是你,也是我。朱廣泰轉過身,插話說,有收獲的是我們,是歧園。
送完機返回的路上,朱廣泰和我彼此都不說話。他佯睡,我實在忍不住了,道歉說,事情沒辦好,請局長諒解。他睜開瞇縫的眼睛,說,哪里的話,紀錄片拍好了,就是把事辦好了。我說,歧園投資的事沒談。他說,哪有這么容易談成的,之前你說得真情實意,我后來理解了,保護也是一種發展,歧園的未來,宜緩不宜急,我們從長計議。我說,其實我做了一份合作設計方案,讓海瑞思帶回去。他說,我就知道你小子是個有想法的人,海瑞思悄悄告訴我了,你要是信任我,把方案給我一份,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
回國后,海瑞思和我的聯系少了,但并沒完全切斷。她偶爾在深夜發來《浮現》這部片子的制作進展。她回國后就迅速拉起一個小團隊,初剪、A拷貝(小拷貝)、正剪、選曲、配音合成,四個月后正式交片了,正好參展國內的青年電影節競賽單元。她也問過我歧園的開發有沒有新消息,我說了一些靠譜和不靠譜的項目規劃。她說,朱局長還很著急這件事吧?我說,說不著急是假的,但他觀念改變挺快,走到哪里,都要宣傳這是中西文化教育友好交流的遺產,而不是遺物,他責無旁貸的使命就是要讓文化遺產發聲發光。她說,其實你說得對,沒有想到最合適的,保護也是一種發展。
朱廣泰在一個半月的時間里,組織了幾位專業人士,在我的方案基礎上完善補充,又制定了一份更詳盡的關于歧園建立影視攝制基地、研學教育基地和中西教育文化史陳展館的綜合開發合作項目書,其中有些亮點,比如角色扮演、時光隧道、沉浸式婚慶等,都是從年輕人那里征集的靈感。有一天加夜班出來在辦公樓前遇見他,他一忙碌就忘了染發,走在黑暗中,參差白發真就發出了銀色的亮光。我們交流著一個好消息,是由海瑞思半小時前傳遞來的,她給父親和家人講了她的中國之行后,他們共同看完了她拍的紀錄片,??宋南壬米唔椖糠桨笗笳J真讀了,提出了幾點合作上的建議。
外公是半年后去世的。那天他大清早醒來,說口渴、胸口疼,喝了一杯涼白開后,又躺下來休息。涼白開他喝了多少年了,雷打不變。過了十幾分鐘,他入睡了,一聲不吭,像個乖乖娃兒,等到我舅舅陳光宗喚他起床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去年的城市規劃調整把青沙灣一并納入后,早些年外公給自己看好的墓地,已經不允許土葬了。外公要離開亮燈了,他是村里第一個死后葬進陵園的人。舅舅給他在白鶴陵園新開發的山頭買了個位置,墓碑的方向正對著青沙灣。
葬禮結束,我接到朱廣泰的電話,他說收到了一份來自賓夕法尼亞州的郵件,還有一筆一萬美金的匯款。這是海瑞思獲得的電影節基金會對《浮現》這部新銳紀錄片的獎勵資助。郵件是??宋南壬l來的,說他反復看過項目方案書,對一些設計建議充滿期待,并商定時間要親自到中國洽談具體事宜。在保護中發展,在發展中保護,這是我們遞交方案中的核心理念,??宋南壬磉_了高度認可。
昨晚我坐在外公靈柩前的時候,海瑞思發信息說,祖父生前說過一件后悔的事,他做過無數次設想,要是當時他也與姐姐海菲婭去了中國,以后的人生會怎樣?她又說,有一次跟父親聊天,問過同樣的問題,父親說,人生沒有假設。我回復她,你們父女從事的基因醫學研究,不就是一種讓假設成真的事業嗎?她突然問我,外公還好嗎?我原本沒想告知她外公去世的消息,見我沒有回復,她說,昨晚做夢,夢見又到了歧園,看到夜空里有顆閃亮的星星墜落了。我說,是的,外公走了。
手機屏幕沉默了很久,海瑞思才發來一張圖片和一段語音。圖片拍的進歧園的路,配了一段英文,她告訴我這是梭羅的話,我查閱后的中文意思是:大地的表面是柔軟的,人們一走過就會留下蹤跡;同樣,人的心路歷程也會留下蹤跡。語音里播放的是一段音樂,曲調深沉,如泣如訴,她說這是紀錄片中的配樂,教堂禱告時會播放的曲子,名字叫《我要看見你》。我想,外公十幾歲走進歧園,以及后來多少次在那里,是不是悄悄湊到小教堂門縫前聽到的旋律,就是這首曲子?
外公頭七過后的那天夜里,我又去了一次歧園,里面空無一人,眺望市區方向,遠處車燈如豆,一睞一睞,沒有任何聲響,連蟲鳥都隱匿了。我拍了一張黑暗中浮動著幾顆光斑的照片發給海瑞思。安靜的甑壁山像一頭睜著大眼伺機躍起的巨獸,又如同一艘駛入茫茫大海之上遠去的航輪。我走了很長的一段青磚小路,忽然聽到聲音從天而降,風聲四起,水聲撲打,夜鳥低鳴,草木私喁,歧園里沉睡的一切仿佛都蘇醒了,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我知道,過去從未過去,誰也阻擋不了的時間,又要從過去出發了。
原刊責編 """季亞婭 江 汀
【作者簡介】沈念,1979年出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中國作協會員、湖南省作協副主席。出版有小說集《燈火夜馳》、散文集《世間以深為?!贰稌r間里的事物》、長篇兒童小說《島上離歌》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三毛散文獎、萬松浦文學獎、張天翼兒童文學獎、湖南青年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