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的時候,他們終于搬進了新家。蘇筍端著茶杯,在新房子里走來走去。嗯,不錯,很不錯。三室兩廳,一百五十平方米,一家三口,足夠了。兒子住校,家里越發顯得清靜。老寇也有了獨立的書房,他那些多得嚇人的書終于找到了妥帖的去處。茶杯里的茶水是溫熱的,蘇筍的心也是溫熱的。毛茸茸的軟底棉拖踩在暗紅色實木地板上,發出令人愉悅的輕微的碎響。冬日的陽光透過闊大的落地窗照進來,把鳳尾竹的影子畫在墻上。墻上貼了壁紙,溫暖的燕麥色,帶著隱約的暗紋,雅致素樸的質感觸手可及。燈飾、家具、字畫、家紡、綠植,就連博古架上那些小擺設,都是按照蘇筍的意思。在某些事情上,蘇筍有那么一點強迫癥。這話是老寇說的。老寇說這話的時候,笑瞇瞇的,是玩笑的口氣。蘇筍卻惱了。什么意思?誰強迫癥?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我還不是為了咱們的新家舒適漂亮?這么多年——老寇就不敢說話了。老寇就怕蘇筍說起這么多年。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年的雪特別多,還特別大。元旦前下了一場,到現在還沒有完全融化。窗外的樹木上落著厚厚的積雪,經了陽光照耀,發出璀璨明亮的光芒。草地上黑一塊白一塊,白的是雪,黑的是枯草和泥土。從窗子里看出去,可以看見3號樓轉角處那一大片竹林。殘雪把竹葉弄得斑斑駁駁,在冷風中簌簌抖動。天是灰藍色,一絲云彩都沒有。蘇筍慢慢喝了一口熱茶,感覺整個人都被醇厚溫熱的茶水浸潤了,變得柔軟、脆弱,容易感傷。老實說,蘇筍不是一個容易感傷的人。相反地,蘇筍簡單,或者叫作單純也好。當然了,說一個中年女人單純,未必就是贊美。但蘇筍確實有那么一點,怎么說,天真,跟年齡不相匹配的天真,有點傻。小文就不止一次嘲笑她,說她看人不準,尤其是男人。小文和蘇筍是大學同學,同宿舍四年,可以說私房話的那種。小文容貌平凡,嫁得也平凡。夫婦二人都是普通工薪階層,掙一份普通工資,過一份普通日月。對于小文的嘲笑,蘇筍多少有些不服。她看人不準,難道小文看人就準了?小文的男人,在一所普通中學當老師,身上有一種中學老師特有的刻板枯燥,成天眉頭緊鎖,眉心有深刻的川字紋,顯得過于嚴厲,好像是在課堂上面對著他的學生。蘇筍心里一直為小文不值。這樣的男人,生活里還能指望他有什么創造呢。趣味、情調,甚至一點小小的意外和驚喜?漫長的婚姻生活,應該不只是那些個雞毛蒜皮、柴米油鹽吧。一個中學老師。蘇筍心里嘆一聲。替小文委屈。又覺得自己刻薄??粗楹蟮男∥墓獠收杖说臉幼?,一百個想不通。生活這東西,怎么說呢?
智能密碼鎖嘀嘀嘀嘀響了幾聲,老寇回來了,手里提著大包小包,一迭聲叫,蘇筍蘇筍。蘇筍卻不理他。老寇戴著口罩,嗵嗵嗵嗵直接往客廳里走。蘇筍忍不住,說,換鞋呀——剛擦的地。皺著眉,聲音也不大。還有口罩——說了好幾次了,進門前扔外頭垃圾桶里。臟!老寇的臉色暗淡了一下,笑著說,好好好,我這豬腦子,老忘。就要開門出去。蘇筍說,干嗎去?老寇說,扔口罩哇。蘇筍說,誰讓你現在扔了?進門出門,多少病毒?老寇訕訕笑著,反身回來,換鞋,把手里的大包小包噴了消毒液,去客衛洗手,把外套、圍巾、帽子脫下來,放在客衛,把紫外線燈打開,消毒。蘇筍看著緊閉的客衛門,說,那盆虎皮蘭呢?老寇哎呀一聲,一拍腦袋,我這豬腦子。又開門進去,把那盆寶貝虎皮蘭搶救出來。蘇筍說,跟你說了一萬遍了,植物不能照紫外線,不能照紫外線,一照就死。老寇說,是啊,這玩意兒——還沒我皮實。
暖氣燒得不錯。雖說是一樓,但屋子里也暖融融地舒適。當初買房的時候,老寇原本不愿意,掰著手指頭,列舉了很多一樓的缺點:潮、采光不好、不安靜、冬天冷、夏天蚊蟲多,再有就是,一樓私密性差,窗簾不能老拉著吧。蘇筍偏偏喜歡一樓。不說別的,接地氣呀。種個花花草草,多方便。老寇笑話她農民意識,種花種草,見了泥土比親人還親——你是不是還想種菜哇?蘇筍惱火極了。她最恨人家說她農民意識。沒錯。她出身農村,至今,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一大家子都還在老家芳村??墒?,談戀愛的時候你老寇不知道嗎?動不動就拿農村說事兒,有意思嗎?
當初她跟老寇是偶然認識的。老寇高她一屆,校學生會主席,這活動那活動,總能看見老寇的身影。老寇家在東北的一座小城,后來他考到北京的大學,碩博連讀,再后來順利留京,工作穩定,仕途通達,有著亮閃閃的大好前程。相比之下,蘇筍就顯得有點平常,甚至平庸。蘇筍在一家私立幼兒園做老師,工作環境不錯,薪資待遇也不錯,天天跟孩子打交道,簡單、純粹,挺好的。老寇的母親卻隱隱流露出不滿。話里話外,覺得自己兒子忒優秀,一個當幼兒園老師的兒媳婦哪里配得上?簡直是,簡直是天差地別。好像是,天下的母親們都這么狹隘、這么偏心,這世界上哪一個姑娘都配不上自己的好兒子,無論娶了誰,她都替兒子委屈。當初剛結婚的時候還好,越到后來,尤其是這些年,老寇仕途上越來越順暢,老寇母親,也就是蘇筍的婆婆,對蘇筍的不滿越發掩飾不住。每次回老家,婆婆都是緊緊拉著兒子說話,不肯讓兒子靠近廚房半步。有時候,蘇筍甚至懷疑他母親心理有問題。一個寡母,吃苦受累拉扯大兒子,估計是把兒子當成私有財產了吧。天下的女人,尤其是兒媳婦,肯定是她最大的假想敵。蘇筍呢,從進門開始,就被她支使得團團轉,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小蘇啊,燒壺水。小蘇啊,把火關小點,雞湯講究文火慢燉。小蘇啊,被罩干了,記著收哇。小蘇啊,有人敲門,是快遞吧?老寇呢,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回老家,在他母親跟前,就好像是變了一個人。飯桌上,蘇筍夠不著的菜,也不肯幫她搛。明明看見她使眼色,也不肯跟她回他們自己房間去。碰上她生理期,也是寧死不肯進廚房幫她洗碗。跟他母親在客廳里大模大樣坐著,高談闊論,家國天下,有的沒的閑扯一大堆。真是可恨!可惱!可氣!為了這個,蘇筍少不得夜里治他,橫豎不跟他睡一張床,叫他睡沙發去,睡地板去,叫他找他母親侃大山去。媽寶男!老寇就低三下四求她,好話說盡,求她給他點面子,特別是在他母親面前,回去他再給她當牛做馬,任打任罰。蘇筍倒被氣得笑了,非要把他這奴顏婢膝的樣子拍下來給他母親看。夫婦倆一番打鬧,也就和好了。然而一到他母親跟前,老寇立刻就又翻臉不認人了,把老太太哄得團團轉,正眼都不看蘇筍一眼。把蘇筍給氣的。
這幾年特殊,過年不能回老家。蘇筍心里暗自高興。真是福禍相依呀,這叫什么?生活的辯證法。老寇跟他母親視頻聊天。小蘇叫我囑咐您,按時吃藥。對。尤其是高血壓的藥。小蘇說了,這個季節,容易感冒,您多注意,穿暖和點。小蘇幫我買了,羊絨的,挺厚實。噢,知道了,知道了,放心——蘇筍看著老寇的背影,穿一套淺灰色細格子棉布家居服,顯得雅致清爽。頭發依然茂盛,在燈光下閃著潔凈的光澤。這幾年,老寇有點發福了,但是還好。他身材高大,微微發福,令他看上去倒平添了一種成熟男性的風度,是那種已婚男人的篤定,什么都不在話下,什么都在股掌之中。老寇似乎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回頭沖她眨眨眼,是默契的意思,求她別拆穿他。燈光下,身穿棉布家居服的老寇顯得放松、自然。紅花梨明式圈椅很妥帖地把他承托起來,雙腿修長,穿著白棉襪的一雙大腳搭在碩大的紅木茶幾上,輕輕地不易覺察地抖動著。公正地說,老寇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是那種,怎么說,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手里握著一些權柄,從容、鎮定、優裕,在場面上也算一號人物。這樣的男人,怎么會不出事呢?也是她太單純,或者說,是她太傻了。呆呆笨笨、懵懵懂懂,直到事情鬧得滿天下人盡皆知了,她自己還被蒙在鼓里。她可真是后知后覺哇。是不是,這種事,最后一個知道的,一定是家里那個傻乎乎的妻子?小文看著她眼淚汪汪的樣子,咬牙切齒,恨鐵不成鋼。蘇筍,讓我說你什么好呢!早干嗎去了你?到現在了,你哭有個屁用!你哭就能把負心男人給感化了?我跟你說,這種事,跟家暴一樣,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根本就是零次和N次的區別。你別怪我殘酷。真相都是殘酷的?,F在我問你,你怎么辦?透過淚眼,小文的臉有點變形。蘇筍喃喃地說,我——怎么辦?小文說,你呀,我問你呢?你問誰?小文說要我說,兩條路,要么離婚,要么忍了。蘇筍怔怔看著小文,好像是一時沒有聽懂她的話。小文說,你看你這樣子,沒出息。蘇筍的淚就又下來了。你說,我該怎么辦?窗外,京城的夜色幽深,晦暗不明,仿佛一個巨大的謎語。
這房子的陽臺設計有點特別。在北方,樓房的陽臺大都是封上的。這房子的陽臺卻是敞開式,叫作半步式觀景陽臺。巨大的落地窗旁邊開一扇小門,可以推門走到戶外。陽臺圍著低矮的黑色護欄,地面鋪著棕褐色不規則實木條。陽臺外面是一大片綠地,挨著窗戶,種著小葉女貞,層層疊疊,波浪般把陽臺緊緊簇擁住。此時,黑褐色的枝條上落滿積雪,仿佛是盛開的棉花。鄰著小道,是一大叢丁香樹,斜著身子,瘦瘦的枝條紛披開來,滿是雪花,銀色鞭子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已經開始悄悄融化。蘇筍站在落地窗前,看著一只長尾巴喜鵲在雪地上散步,東張西望。主衛里傳來馬桶沖水的聲音,隨之是干手器嗡嗡嗡嗡的聲音。衛生間的門被輕輕打開,老寇的拖鞋踢踢踏踏走過。蘇筍心里怦怦跳起來。她想避開,卻始終沒有動身。不知道怎么回事,自從那件事以后,她有點害怕單獨面對老寇。她害怕老寇在她跟前小心翼翼的樣子,她疑心他總是在偷偷看她的臉色,他的每句話、每個神情、每個動作,都是斟酌后的結果。相比他這個樣子,她倒是寧肯他跟她吵架,你一句我一句,誰都不肯讓誰,就像他們剛結婚的時候。那時候,他們心無芥蒂,他們怎么吵都行。少年夫妻不都是這樣?床頭打架床尾和。而蘇筍再傻,女人慣用的小手段也是無師自通的。然而,現在,好像一切都變了。
關于那件事,老寇自始至終沒有解釋。解釋什么?錯了就是錯了。我不辯解。我把審判的權力交給你。要殺要剮,我都認。蘇筍無數次回憶老寇說這話時候的神情,有點悲壯,甚至有點豪邁,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
他什么意思?犯了錯還有理了他?小文一拍桌子,桌子上那個細長頸子的花瓶被震得搖晃了一下。什么叫不辯解?他這是偷換概念我跟你說。他這是先發制人、欲蓋彌彰,是以靜制動。蘇筍聽著一連串成語從小文嘴里蹦出來,心里頭一片茫然??Х瑞^里人不多,大多戴著口罩,看上去都是冷漠的、拒人千里的、心懷戒備的。蘇筍也戴著口罩??谡址路鹨恢幻婢?,把人類的真實表情輕易地藏匿了。蘇筍感覺到臉上一片潮濕,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呼出的水汽,濕漉漉、黏糊糊,令人不適。小文說,這個老寇,當初真沒看出來。憤憤的??Х瑞^里飄蕩著咖啡的香氣,低低的熟悉的音樂,每一個音符都仿佛落在心坎里,激蕩起細細的溫柔的漣漪。小文的口罩被她摘下來,戴在胳膊上,叫人莫名地覺得,那胳膊上有一個隱秘的傷口,而那口罩,是包扎傷口的繃帶,醫用外科口罩常見的淺藍色,帶著一種專業的冷靜、理性、科學、客觀,以及莫名其妙的安慰和治愈氣質。小文每說一句話,就抬起那只戴著口罩的胳膊,用力往下一按。那只淺藍色醫用外科口罩,對她的每一個分析判斷的合理性和正義性,似乎都是一種有力的加持,仿佛她的每句話都源自強大的醫學專業的嚴密邏輯,不容置疑。小文語氣果斷,神情堅定。蘇筍驚訝地發現,她平凡的容貌煥發出一種奇特的光彩來。她的鼻尖沁出一層晶瑩的細汗,兩頰因為激動而發紅,眼睛里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淚水還是別的。蘇筍為自己的走神而深感羞愧。都什么時候了,竟然還有閑心打量對面的小文。而小文這么氣憤不平,她又是為了誰呢?人到中年,一直手拉手走下來,走了半輩子的朋友,不多了。有很多人,原本熱熱鬧鬧聚在一處,不知怎么回事,走著走著,就漸漸走散了。蘇筍真慶幸自己身邊還有一個小文。問你呢,你打算怎么辦?蘇筍看著小文,你說呢?小文不說話,把胳膊上的口罩摘下來,戴在臉上,她的鼻子和嘴巴淹沒在淺藍色醫用外科口罩后面,只留下一雙眼睛,濕漉漉的,不知道是淚水,還是別的。小文把身子往后面用力一靠,定定地看著蘇筍。好吧——趕明兒甭來找我哭啊。
晚飯是老寇做的,白灼蝦、清炒茼蒿、冬筍燉雞湯。老寇戴著圍裙,喊蘇筍吃飯,一面把碗筷擺好,替蘇筍把餐椅拉開。蘇筍洗手吃飯,聽老寇講單位這個那個、這人那人。白灼蝦不錯。新鮮、細嫩,帶著一股淡淡的清甜。蘇筍愛吃蝦。老寇嫌油燜大蝦油膩,說還是白灼健康。咱們這個歲數了,健康第一。少油少鹽,低脂低糖。管住嘴,邁開腿。老寇的養生經一套一套的。餐廳里流蕩著飯菜的香氣,水蒸氣濕漉漉的,在餐桌上方垂下來的仿古式吊燈周圍縈繞不去,溫情脈脈,是柔軟馨香的家的氣息。老寇低頭替她剝蝦,小心地把蝦線剔出來,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他剝一只,她吃一只,理直氣壯的。老寇說,說是又要降溫了。大雪降溫。今年這雪下的。蘇筍滿嘴蝦肉,說下唄。下雪是好事兒。老寇說,好事兒不好事兒,路上堵車是肯定的。洗了手,回來給蘇筍盛湯。蘇筍看了一眼那雞湯,淡黃色,上面漂著細碎的油花。她說不錯哇,賣相不錯。這要在外頭——老寇說,外頭可喝不上我這湯——再說了,現在這種情況,誰敢在外頭吃?蘇筍慢慢喝湯。老寇說,怎么樣?咸淡還行?這種土雞,就是燉湯好。下回放點野山參、紅棗,補氣血。老寇說,野山參,就是那誰送的那盒,會不會勁兒太沖,上火?要不還是西洋參吧,溫和一些。你忘了你上回還流鼻血了。蘇筍嗯嗯啊啊應著,一面喝湯,一面納悶,這個老寇,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了?這么多年,老寇向來是不問這些個七零八碎的家務的,吃糧不管事,油瓶倒了不扶。像大多數北方男人一樣,以忙事業的名義,在家里當大爺。嗯。這么說吧,老寇這個人,有那么一點大男子主義,北方男人的大男子主義,長在骨子里的。從來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尤其是當著外人,更是架子不倒,死要面子活受罪。對于老寇的大男子主義,蘇筍氣歸氣,私心里還是喜歡的。是又愛又恨的意思。男人嘛,不就得有個男人的樣子?她最看不上那些怕老婆的男人,在老婆面前,畏畏縮縮的,大氣不敢出,腰桿子都挺不直。小文笑她迂腐、封建殘余、不覺悟,白讀了這么多年書。蘇筍笑得不行,就是不覺悟,怎么了?就是迂腐,怎么了?就是封建殘余——小文氣得咬牙,你呀你,不可救藥了,簡直是。雞湯滾燙,須得一小口一小口細細啜飲。冬筍的鮮味融化在醇厚的雞湯里,平衡掉多余的脂肪,添了植物塊莖的鮮美。屋子里暖洋洋的,加上熱熱的雞湯下肚,她感覺背上出了一層細汗。眼睛水蒙蒙的,被湯的蒸汽熏得發脹,心里也脹得滿滿的,一動幾乎就要溢出來。她不敢抬頭,擔心老寇以為她在哭。窗外,暮色四合。北京的夜晚,早早降臨了。
這房子有主、客兩個衛生間。客衛是淋浴,干濕分離。主衛呢,裝了一個碩大的浴缸。當初,為了裝不裝浴缸,蘇筍跟老寇好一場斗爭。老寇的意思是,裝什么浴缸呀,刷起來費事兒不說,忒占地方,還費水。蘇筍堅持要浴缸。沒有浴缸的家,算家嗎?老寇痛斥她小資,哪里像一個農村出來的姑娘?蘇筍說,農村出來的什么樣?老寇說,農村姑娘都樸實,都節儉,不事兒。蘇筍說,你才事兒,要個浴缸就事兒了?老寇見她真動了氣,拗不過,只好依了她。這主衛挺大,淺色門窗,顯得干凈清潔。墻面地面都是灰白調子,洋氣里有一種性冷淡風的高級感。蘇筍特意在墻上掛了一幅油畫,秋天的麥秸垛,金黃的暖色調,背景是褐色的鄉村原野。蘇筍很得意這幅畫的效果,溫暖的調子,為這衛生間平添了溫馨恬靜的氣氛。洗漱用具都是情侶款,成雙成對的,口杯、毛巾、浴巾、浴袍、梳子、潤膚露、指甲刀、吹風機。蘇筍站在鏡子前,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淡粉色浴袍裹到腳踝,濕淋淋的頭發被發箍攔住,臉上敷著面膜,像延長的加大版口罩,兩只眼睛露出來,從鏡子里看過去,陌生得令人一時認不出。油畫上的麥秸垛真是美極了,溫暖的金色,在秋天的陽光下顯得安詳而靜謐。蘇筍想起小時候,她和一群孩子,經常在麥秸垛里捉迷藏。她總是找不到藏起來的小伙伴,急得滿頭大汗,喊著小伙伴的名字,喂,你在哪里呀?快出來吧快出來——多少年以后,在夢里,她還總是跟一群孩子捉迷藏。鄉下的黃昏。金黃的麥秸垛。淡淡的暮靄。忽然藏匿不見的伙伴。她孤單地站在暮色里,大聲呼喊著伙伴的名字。焦急,恐懼、孤單,帶著不安全感。這些情緒在夢里是那樣清晰有力地攫住她,令她動彈不得。她嘆口氣,癡癡看著鏡子里那幅油畫,看著油畫上那個溫暖的金色的麥秸垛。她心頭忽然涌起一股強烈的沖動,想沖進鏡子里,不,沖進畫面里,把那個麥秸垛一掌推倒,翻它個底朝天。那種不規則的圓錐形的類似大蘑菇的麥秸垛,在北方的村莊田野隨處可見,象征著豐收的富余,負責喂養爐灶,燒出一日三餐,養大一代又一代鄉村孩子。而這清潔的干凈的麥秸垛,又隱藏著多少生活的秘密、多少命運的暗示呢?
夜深了。厚厚的窗簾垂下來,屋子里一片黑暗。這小區真是安靜極了,安靜得仿佛與世隔絕一般。蘇筍蜷縮在被子里,被老寇輕輕從背后抱著,像一只子母扣,緊緊扣在一起。老寇的胳膊在她脖子底下穿過,硌著她的肩頭。稍微有一點不適,然而還好,還——可以承受。老寇睡得很沉,呼吸均勻,就在她的耳邊,吹得她后頸的汗毛微微戰栗,癢癢的。被罩是新換上的。一米八的大床也是新換的。她以前不知道,這種大床換被罩,須兩個人通力合作方能搞定。老寇抓住一頭,她抓住一頭,抓牢了,別動,好,抖一抖,再順一下,行了。老寇說,你看,一個人根本不行。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蘇筍低頭躲開,一心一意弄被罩。米色的背景上,大朵大朵的向日葵,開得熱烈奔放。洗衣液清新好聞的味道、陽光的味道、棉布的味道,還有滴露,滴露干凈清潔的味道。蘇筍的習慣是,洗衣服要加一些滴露,消毒滅菌的。老寇說,你好看,你都對。笑瞇瞇的。
翻來覆去大半夜,不知什么時候,竟然睡著了。夢里,好像是真的下雪了。好大的雪呀。紛紛揚揚,覆蓋了大地。推開陽臺門,窗外的小葉女貞層層疊疊,波浪般把陽臺緊緊簇擁住,黑褐色的枝條上落滿了雪花,顫巍巍一大朵一大朵,一大朵之外又一大朵,潔白耀眼,仿佛芳村田野里盛開的棉花。
原刊責編 """朱鐵軍
【作者簡介】付秀瑩,1976年出生,文學碩士。著有長篇小說《野望》《陌上》《他鄉》,小說集《愛情到處流傳》《朱顏記》《花好月圓》《錦繡》《無衣令》《夜妝》《有時候歲月徒有虛名》《六月半》等多部。曾獲首屆《小說選刊》獎、第九屆十月文學獎、第三屆蒲松齡短篇小說獎、首屆茅盾文學新人獎、第五屆漢語文學女評委獎、第五屆汪曾祺文學獎、第三屆施耐庵文學獎、第四屆華語青年作家獎等多種獎項。作品被收入多種選刊、選本、年鑒及排行榜,部分作品被譯介到海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