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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洛的可可西里

2024-05-06 00:00:00龍仁青
小說月報 2024年3期

次洛家有一頭毛色金黃的牦牛,被次洛叫作“黃牛”。那時候,次洛并不知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牛就叫黃牛。直到上了學,他的老師扎門西在課堂上講了牛的品種,次洛這才知道,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牦牛,還有水牛、黃牛。次洛聽扎門西老師講完,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神奇極了,但一些疑惑也隨之出現在他心里,他便怯怯地舉起了手。

“次洛同學,你有什么問題嗎?”扎門西老師即刻問道。

次洛怯怯地站起來,問:“老師好!我家有一頭牦牛,是黃色的,我一直把它叫黃牛,我可以這樣叫嗎?”

扎門西老師聽了次洛提出的問題,先是愣了一下,接著便笑了。同學們看到扎門西老師笑了,他們也笑了起來。扎門西老師笑的時候,只是把嘴角向著兩邊扯開,露出了白白的牙齒,并沒有發出聲來,但同學們卻笑出了聲,并且聲音很大。那聲音分明是在告訴次洛:次洛,你出洋相了。

“次洛同學提出的這個問題,很好,現在我就給同學們講一下牦牛的顏色!”扎門西老師邊說,邊抬手示意次洛坐下。剛才同學們的笑聲讓次洛很是不好意思,臉也一下子紅了。他急忙坐了下來,低著頭,不敢抬起來。

同學們看看扎門西老師,又看看次洛。聽到扎門西老師說次洛提出的問題很好,同學們便安靜下來,不再笑了。

次洛也慢慢抬起了頭。

扎門西老師接著便講了起來。

“同學們,咱們這兒把牦牛叫什么?”扎門西老師首先問同學們。

“諾納!”同學們爭先恐后地回答道。

“對!咱們這兒把牦牛叫‘諾納’。同學們都知道,‘諾’就是牦牛的意思,那么,‘納’是什么意思呢?”

“黑色!”同學們又爭先恐后地回答道。次洛也回答了,但他的聲音很小,淹沒在了同學們的聲音之中。

“對!這說明咱們這兒的牦牛基本都是什么顏色的呢?”扎門西老師又問道。

“黑色的!”同學們再次爭先恐后地回答道。這一次,次洛略微提高了自己的聲音,但依然淹沒在同學們高昂的聲音之中。

扎門西老師所說的“咱們這兒”,指的是地處可可西里邊緣地帶的曲多縣,這里緊挨著廣袤荒涼的無人區,是牧草稀疏的高寒草原,平均海拔在四千五百米。廣大、遼闊、無邊的寂靜統領著這里的一切。

“對了,咱們這兒的牦牛基本是黑色的!當然,也有黑白相間的花牦牛和燃燒完的牛糞一樣的青灰色牦牛,但很少。”扎門西老師認真地講了起來。次洛心里想,馬上就要講到黃顏色的牦牛了,便緊盯著扎門西老師,滿眼都是期待的目光。

“不過,并不是說,咱們這兒的牦牛是黑色的,世界上所有的牦牛都是黑色的!”

“還有黃色的!”扎門西老師的話音剛落,次洛忽然突兀地說了這么一句,聲音雖然不大,卻把扎門西老師的話給打斷了。

扎門西老師便朝著次洛看去。

同學們都在認真聽講,教室里很安靜,次洛忽然冒出來的這句話先是讓同學們愣了一下,接著便笑了起來。

次洛的臉又一下子紅了,他急忙低下了頭。

“次洛說得很對!”扎門西老師看著滿臉緋紅的次洛,又看看同學們說,“不過,在說到黃牦牛之前,我要先說說白牦牛!”

“拉雅!”扎門西老師剛說完這句話,就聽到有位同學高喊了一聲。聲音是從次洛的后方傳來的。同學們先是朝著次洛看去,以為像剛才一樣是次洛發出的聲音,但顯然,這一次不是次洛。次洛和同學們都循著聲音轉頭看去。次洛的后面有五六個同學,他們也轉頭往后看著,但他們的后面并沒有什么人,是教室的后墻。

扎門西老師也隨著同學們的目光向著次洛后面的那幾個同學看了過去,他也不確定剛才的聲音是誰發出來的,便說:“剛才這位同學說得很對。那么,同學們,你們知道‘拉雅’是什么意思嗎?”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怎么回答。

扎門西老師的目光從所有同學臉上掃過,好多同學碰觸到他的目光便低下了頭。扎門西老師的目光再一次從同學們臉上掃過,所有同學都低下了頭。

扎門西老師搖搖頭,又點點頭,說道:“看來同學們都不知道‘拉雅’是什么意思,那么,我來告訴同學們。”

“‘拉雅’是神牛的意思!”扎門西老師說完,停頓下來,等著同學們的反應。

同學們似乎并沒有聽懂老師的意思,依然低著頭,沒有做出反應。

教室里一時很安靜,能聽到同學們此起彼伏的輕微的呼吸聲。在同學們輕微的呼吸聲之上,盤旋著扎門西老師粗重的呼吸聲,那呼吸聲忽然拉長,輕輕地嘆息了一聲。隨著這聲嘆息,同學們的呼吸聲忽然變得零亂起來,但依然是輕微的。

這時,扎門西老師轉過身去,拿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了“拉雅”兩個字。

“同學們請看黑板!”扎門西老師說。

一直低著頭的同學們都齊刷刷地抬起了頭。

“請同學們念黑板上的這兩個字!”扎門西老師又說。

“拉雅!”同學們開始爭先恐后地念著,接著變得異口同聲、整齊,就像是在敲擊著節奏鮮明的鼓點。

扎門西老師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同學們的聲音便齊刷刷地停了下來。

扎門西老師接著講了起來。

“同學們!”他說,“剛才我說了,‘拉雅’是神牛的意思。咱們這兒把白牦牛叫作‘拉雅’。這是因為咱們這兒白牦牛太少見了,很珍貴,就像人群里忽然出現了一位神仙一樣,所以就把白牦牛叫作‘拉雅’。”

同學們都認真地聽著。

扎門西老師又說:“但并不是說,咱們這兒的白牦牛少,別的地方白牦牛也很少。”扎門西老師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就在離咱們這兒很遠的祁連山深處,有一個古老的部落叫華銳,那里是白牦牛的故鄉。如果你到了那里,你會發現那里的牦牛基本上都是白色的。在那里,如果忽然出現一頭黑牦牛,那里的人們反而覺得很稀奇。”扎門西老師說完這句話,他自己先笑了,同學們見扎門西老師笑了,也跟著笑了起來。在眾多的笑聲里,次洛的笑聲很悠長,一下子凸顯了出來。

“次洛同學,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笑呢?”扎門西老師問次洛。

次洛從座位上站起來。這一次,他不再是怯怯的樣子,變得自信了許多。他止住笑,說:“老師,我想起了一群神仙里忽然出現一個人!”說完這句話,次洛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聽了次洛這句話,扎門西老師大笑起來。

同學們看到扎門西老師笑了,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看著次洛。這一次,同學們發出的不再是看次洛出了洋相的笑,而是帶著一點欣賞和羨慕的發自內心的笑。

次洛看到扎門西老師和同學們為自己的一句話笑了這么長時間,心里也很高興。他一直站著,等到扎門西老師和同學們都笑夠了,逐漸停了下來,他又說:“老師,就像是一群扎門西老師里只有一個學生!”

扎門西老師聽了這句話,先是愣了片刻,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同學們也跟著哈哈大笑起來。在歡樂的笑聲里,下課鈴忽然響了起來,扎門西老師便止住笑,并向同學們做了一個暫停的手勢,同學們的笑聲也漸次停了下來。扎門西老師便宣布說:“下課!”

“起立!”當班長的同學喊了一聲,同學們便站起來,齊聲說著:“謝謝老師!”說完,向扎門西老師鞠了一躬。

扎門西老師向同學們鞠躬還禮,正要走出教室,次洛忽然說:“扎門西老師,您還沒有講黃牦牛呢!”

扎門西老師再次一愣,接著又哈哈大笑起來,站著的同學們也跟著哈哈笑。“耽誤同學們一兩分鐘時間,我再按照次洛同學的要求,給大家說說黃牦牛!”扎門西老師示意同學們坐下,等安靜下來之后,說,“我剛剛說了,黃牛是牛的一個品種,跟牦牛完全不一樣,所以,嚴格地講,黃色的牦牛是不應該叫黃牛的!”

“那黃色的牦牛應該叫啥呢?”扎門西老師剛說完,次洛便問道。

“黃色的牦牛,應該是金絲牦牛!”扎門西老師說。

“哇,金絲牦牛!”同學們聽到這個名字,都不由得叫了起來。

“金絲牦牛是一種非常珍稀的牦牛品種,比咱們這兒的白牦牛還珍稀。”扎門西老師接著說。

“哇!”同學們又叫了起來。

“在咱們可可西里,有野生的金絲牦牛,但數量很少,全部加起來也不超過三百頭,這也幾乎是全世界野生金絲牦牛的數量!”扎門西老師說,“次洛家有一頭金絲牦牛,那可真的很珍稀,也許是金絲野牦牛的后代!”

“我阿爸也這么說!”次洛聽了,立刻欣喜地說。話還沒有說完,同學們再次“哇,哇”地大聲喊叫起來,并都看著次洛。這讓次洛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但他的心里美滋滋的。

“下課!”扎門西老師再一次大聲宣布著,深深鞠了一躬,便走出了教室。

教室里響起一陣雜亂的聲音:桌椅被移動,與地面刮擦的聲音;人與人碰撞在一起,喊痛的聲音;東西掉落在地上的聲音……同學們喊叫著,向次洛撲了過去,很快就把次洛壓倒在地上,不大一會兒,次洛的身上就摞了好幾層人。

地處可可西里邊緣地帶的曲多縣雖然地域廣大、遼闊,但它的縣城卻很小,整個縣城只有一條主街。主街正中有高大門樓的是縣委縣政府,街道兩側鱗次櫛比地排列著幾家商店、飯館什么的,都掛著漢藏兩種文字的門頭和牌匾。幾幢樓房夾雜其間,從門牌和外觀可以看出是醫院、郵局、公安局什么的。馬路上沒有紅綠燈,依然車來車往,偶爾也會有牧民騎著馬兒旁若無人地穿梭在車流之間。整個縣城看不到一棵樹,這是因為這里的海拔已經超過了“樹線”,不適合樹木生長。

在縣城周邊方圓一百多公里內,散亂地分布著一些鄉鎮和村社,說是鄉鎮和村社,其實就是一片片人煙稀少的荒蕪草原,牧民們的帳篷更加散亂地分布在這里——在某一片草地,或某一個溝壑里,忽然冒出一頂孤零零的帳篷,帳篷頂上炊煙裊裊,氤氳出些許生機。帳篷周圍,一些牦牛和藏羊在散亂地啃食著纖維粗硬的牧草。比如,次洛家就住在一個叫“哲茂隆哇”——棕熊溝的地方。據大人們說,早年這里有棕熊常常出沒,所以有了這樣一個名字。偶爾地,牧民們會在自己的帳篷周圍種一些燕麥或青稞,這些小片種植的莊稼,自從播下種子,牧民們就不再侍弄了,完全靠著天年。天年好的時候,牧民們也會收獲一點點糧食,但更多的時候,燕麥或青稞剛剛長出青綠的莖葉就被一場寒霜給打了,再也不生長了。但牧民們也不會因此感到氣餒,牧民們雖說沒有收獲糧食,但牛羊過冬的牧草已經有了——把那些遭了霜打而不再生長的莖葉收集起來,剛好用來給牛羊過冬食用。一旦發生雪災,這些枯草一樣的莖葉就更加派上了用場。

次洛所在的學校,坐落在曲多縣縣城的城郊,是一所寄宿制小學。學校的學生們,他們的家就掩映在這些大地山川的褶皺里。這些學生們離家很遠,交通不便,平時周末放假,都來不及回一趟家。學校便采取了一種特殊的假期制度——周六周日照常上課,把周末的假期積攢下來,到了每月月末,一次性放假六天。這樣,所有的學生都可以從容地回一趟家,再從容地返回學校。

學生們把這樣的假期叫“月假”。

次洛一直盼著“月假”的到來。

就在前幾天,縣委縣政府的干部到次洛家所在的“哲茂隆哇”去“下帳”,次洛的阿爸就讓他們捎話給次洛:家里的“黃牛”生下了一頭小牛犢,小牛犢通身黑色,只有在兩只耳朵之間的額頭上有一塊三角形的白色。這樣的牦牛,牧民們都把它叫作“嘎娃”。次洛得到這個消息,心里生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一方面,這個消息讓他樂開了花,他想立刻回到家里,看看“黃牛”,看看它的小寶寶“嘎娃”。另一方面,他難以想象“黃牛”已經成了阿媽,在他的心里,“黃牛”還是一頭小牛犢呢。他們曾經一起度過一段童年時光。如今,他依然還是個兒童,而“黃牛”已經成了阿媽,有了自己的寶寶!

他至今記得“黃牛”出生的那一年。

那是個乍暖還寒的初春。

而這個初春的故事,要從初春之前的那個寒冬說起。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十月初就下了一場大雪,茫茫大雪覆蓋了整片草原,牧民家的牦牛和藏羊都吃不上草了,只能把牛羊都關在圈里,每天給一些飼草飼料,等待著冰雪融化。好多牧民家缺少草料,牛羊都死掉了不少。還好次洛家儲備了去年種在帳篷周圍的燕麥草,他家的牛羊艱難地挨過了這個冬天。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次洛家的一頭母牦牛忽然失蹤了,那是一頭被家里人叫作“斷角”的黑色母牦牛。

這頭母牦牛之所以叫“斷角”,是因為它右邊的一只犄角斷掉了,只剩下左邊的一只。關于這頭母牦牛“斷角”,阿爸給次洛講過許多故事,次洛至今還記得。

那時,次洛還不到一歲,他的阿媽也還在。

曾經在城里生活的阿媽喜歡在家里種花,她把草原上的野花移植到花盆里,擺放在帳篷周圍。夏天,次洛家的帳篷便被綠絨蒿、龍膽花等姹紫嫣紅的野花圍攏著,讓帳篷里的煙火氤氳在一片蓬勃的生機里。阿媽還在花盆里種上了蒜苗,每每家里吃手抓羊肉,阿媽就會拔下一些蒜苗,洗凈切碎撒在手抓羊肉上,羊肉的味道一下鮮美了不少。

那時,“斷角”還是個兩歲的“雅瑪”(兩歲母牦牛的稱謂)。有一次,家里煮了手抓羊肉,正要上桌吃飯的時候,不知道“斷角”什么時候來到了帳篷附近,它把蒜苗當成了一簇葳蕤鮮美的青草,舌頭一卷就把蒜苗吃了個精光。

“我的蒜苗!”阿媽喊叫著沖出帳篷,去追打“斷角”,“斷角”已經跑得很遠,追不上它了。

還有一次,“斷角”和家里的一頭“納瑪”(用來馱運東西的牦牛)打架,“納瑪”揚起雙角沖向了它,它卻顯得臨危不懼,穩穩地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等“納瑪”靠近,揚起頭上的犄角要攻擊它時,“斷角”把頭一甩,一只犄角不偏不倚,精準地插進了“納瑪”的鼻孔,“斷角”又乘勢猛地甩了一下頭,“納瑪”的鼻孔瞬間就給撕裂了。“納瑪”疼痛難忍,哞叫了幾聲,即刻轉身灰溜溜地跑了。

“斷角”卻依然站在原地,兩只鼻孔里不斷噴出一股股熱氣,一副勝利者的姿勢。

“斷角”斷了一只角的那一次,它把阿爸嶄新的摩托車差一點弄成了一堆廢鐵。

阿爸是一位野生動物保護志愿者,做了許多救助藏羚羊的事兒,可可西里藏羚羊救護中心就給他配備了一臺摩托車——也就是那一天,阿媽悄然走了,她去了天堂,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阿媽走后的某一天,阿爸第一次到自家周邊的山里去巡山,黃昏時分趕回家里。阿爸騎著摩托車,向著家里走來,離家越近,摩托車的聲音越大。可能是摩托車的聲音吵到了“斷角”,它“哞哞”叫了幾聲,便毫不猶豫地朝著阿爸沖了過去。阿爸看到“斷角”徑直向著自己沖了過來,急忙棄車而逃,把還在嗡嗡作響的摩托車扔在了地上。“斷角”跑到摩托車跟前,沒再繼續去追阿爸,后撤幾步,接著揚起一雙犄角,加足馬力,朝著扔在地上的摩托車頂了過去。等到阿爸費了不少周折終于把“斷角”趕走,摩托車渾身坑坑洼洼,慘不忍睹,已經不能騎了。“斷角”的一只犄角也斷了,正在流血,它的半張臉也被血染紅了。

從此它便有了“斷角”這個名字。也有人說,“斷角”是為了教訓阿爸,教訓他沒有把家里的女主人守護好——阿爸到藏羚羊救護中心領取摩托車的那一天,阿媽趁著次洛睡著,便走出帳篷去散心,就在這時候,她忽然看到一只孤獨的小藏羚羊趴臥在地上,好像和母藏羚羊走散了,顯得孤獨無助。阿媽心里滿滿的都是母親對一個需要幫助的孩子的慈愛,便向著小藏羚羊走去。小藏羚羊看到有人向它走來,驚慌地站起來,慌不擇路地朝著前方跑去,那里是一片沼澤地。那片沼澤地,被當地的牧民們叫作“登母”,意思是魔鬼的眼睛。在牧民的描述中,那片沼澤地就是一頭渾身長滿眼睛的女怪——那一泓泓的湖泊就是女怪的眼睛——平時,這個女怪總是躺在污泥之中睡大覺,一旦有人或者牲畜靠近,她的眼睛立刻會幻化成陷阱。一旦掉到陷阱里,便再也不能自拔。阿媽看著小藏羚羊離“登母”越來越近,一下子驚慌失措,一邊不斷喊著“快回來”,一邊繼續向著小藏羚羊跑去,但她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已經踏入了女怪設下的陷阱……據說,阿媽在最后時刻,大聲喊了一聲“次洛”。

牧民們說,“斷角”之所以要去頂撞那臺摩托車,是因為它覺得,它和它的同伴們失去女主人,就是這個突突亂叫的鐵家伙造成的,所以它把所有的氣都撒在了摩托車上。

這頭名叫“斷角”的黑色母牦牛,忽然就不見了蹤影。

“是那些可惡的盜獵分子干的壞事兒!”剛開始,阿爸懷疑是試圖偷偷潛入可可西里獵殺藏羚羊的盜獵分子發現盜獵藏羚羊已經不可能——所有進入可可西里的路口都有森林公安把守,許多民間環保人士加入了保護藏羚羊的行列,加上像阿爸這樣的當地牧民也成了環保志愿者,如今的可可西里可以說是固若金湯。新聞里說,可可西里已經有十年沒有槍聲響起。盜獵分子發現無機可乘,又不甘心空手而歸,就動起了偷盜可可西里周邊牧民牲畜的念頭——這樣的案例已經發生過幾起。

盜獵分子做得再隱蔽,總會留下他們罪惡的痕跡——這樣的痕跡逃不過阿爸這樣的環保志愿者的眼睛。那幾天,阿爸騎著摩托車在周邊山里巡山,并沒有發現盜獵分子來過這里的痕跡。這才忽然意識到“斷角”的失蹤,可能與盜獵分子無關,而是與這幾天出現在這里的那群野牦牛和家牦牛混在一起的牦牛群有關。

這是由一頭雄性金絲野牦牛為首領的牦牛群。那一天,阿爸看到它們時,那頭金絲野牦牛正張揚著粗大的犄角,時不時地揚起尾巴,左突右沖地跑動著。它一路上圍圈了許多母牦牛,趕走了對自己造成威脅的其他公牦牛,自始至終盯視著母牦牛們的動向,讓母牦牛們的一切行為都在自己的視野范圍之內。它自立為王,妻妾成群。

阿爸看到這群野牦牛時,它們正從次洛家后山的草地上走過。它們邊吃草邊走動,看似渙散、心不在焉,其實組織嚴密、目標明確,不大一會兒就看不見了。看來它們趁著太陽落山之前已經翻越了后山,向著可可西里腹地靠近了。

“看來,‘斷角’是跟著野牦牛‘私奔’了!”阿爸自言自語說。

阿爸從此沒再去找過“斷角”。

剛剛學會走路的次洛對此一無所知,有關“斷角”的故事,都是阿爸后來講給他聽的。

轉眼,次洛三歲了。

就在次洛過完三歲生日后的一天,同樣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斷角”回來了!

阿爸和次洛是第二天才看到“斷角”的。

太陽升起來了,刮了一夜的大風隨之停息下來。呼嘯了一夜的寒冷此時已經沒有了肆意呼嘯的張狂,它懼怕陽光,不敢目睹太陽的眼睛,在明媚的晨光里倉皇逃竄。溫暖一點點地回來了,隨著太陽的攀升,天空越發地晴朗起來。

早起的阿爸吃完早飯,走出帳篷,他忽然看到,原本之前拴著“斷角”的拴牛繩一側,“斷角”靜靜地趴臥在那里——那個地方整整空了一年——阿爸一出帳篷,“斷角”也看到了主人,它側頭朝阿爸看了一眼,趴臥在那里,嘴微微地張開著,舌頭吐到了外邊,急促的呼吸聲中,一股股白汽在乍暖還寒的空氣里稍縱即逝。“斷角”瘦骨嶙峋,看上去十分羸弱,好像得了什么病。令人驚奇的是,在它的一側,還趴臥著一頭小牛犢。這頭小牛犢渾身金黃,陽光照耀在小牛犢身上,形成了金光閃閃的輪廓,漂亮極了。

阿爸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他看到“斷角”脖子上的“恰如”居然還在,也進一步證明了眼前的牦牛就是“斷角”。

“恰如”是每一頭家牦牛身上必不可少的東西,是牧民把牦牛趕回家后,用來把它拴在一個固定位置上的裝置:一條牛毛繩環系在牦牛脖子上,繩子的下端系著一只用木頭或牛角做的劃兒,就像是主人佩戴在自己心愛的牲畜身上的一串項鏈。與之相配套的,是家里拴牦牛的繩子,也就是那個固定位置的頂端有個環扣,把牦牛脖子上的“恰如”劃在拴牛繩頂端的環扣里,牦牛就拴好了。在可可西里邊緣地帶,“恰如”便是區分家牦牛和野牦牛的一個最直觀的標志性物品。

“斷角”被野牦牛圍圈,當了這么長時間的野牦牛,但它脖子上的“恰如”其實一直在強調著它家牦牛的身份。

阿爸順手抓起“斷角”脖子底下的“恰如”,把它拴在了屬于它的拴牛繩上。“斷角”目光迷離,似乎連抬起頭來的力氣都沒有了。阿爸看著“斷角”,又看著它身邊金黃的小牛犢,恍然明白了它回家的原因。

“斷角”做了阿媽,卻發現身體不行了——或許是在一次爭風吃醋的打斗中敗下陣來,受了傷,或許是意外得了什么病。而就在這個時候,它的小牛犢出生了,它沒有做好任何準備,一個小小的生命忽然就來到了它的面前,這讓它有些猝不及防。怎么辦呢?為了讓小牛犢活下來,“斷角”想到了回家。就這樣,帶著小牛犢,設法脫離了那個家牦牛和野牦牛混雜的牦牛群,向著家的方向趕來。“斷角”知道,在荒蕪的野外,雖然天廣地闊,自由自在,不會受到“恰如”和拴牛繩的束縛,然而,一旦遇到不測或病痛,卻往往束手無策。如今它身體羸弱,隨時有失去生命的可能,到了那時候,它的小牛犢也難以保命。所以,只有回到家里才可以讓小牛犢活下來,即便它死了,它的小牛犢也會被主人養活。就這樣,母親的天性,讓“斷角”在過了一年野牦牛的生活之后,帶著自己的孩子又回到了家里。

阿爸把“斷角”拴好,便朝著帳篷呼喚次洛:“次洛,快出來!”

次洛很快就走出了帳篷,他一眼看到了“斷角”和它身邊金黃色的小牛犢。

“哇,黃牛!”次洛大叫一聲,徑直走到了小牛犢跟前,他看到“斷角”看著他,也看著自己的小牛犢,目光里滿是平和的柔情。

從此,這頭小牛犢就叫“黃牛”了。

放“月假”的頭一天晚上,因為第二天大家要趕車,次洛和同學們早早就躺下休息了。躺在宿舍窄小的鐵床上,次洛卻睡不著,一心想著他家的“黃牛”和它的小牛犢“嘎娃”。“黃牛”都當阿媽了,這是次洛感到最為好奇、最為驚訝的事情。想起“斷角”帶著“黃牛”回到家里的那個清晨,恍若昨日,但掐指算起來,“黃牛”已經三歲了,次洛自己也已經七歲了。比他小四歲的“黃牛”,卻已經當阿媽了,說明它已經是大牛了。次洛想不通這是怎么回事兒。原本,他是想著問問扎門西老師的,但回家的興奮沖昏了他的頭腦,讓他忘了問。這會兒他心里后悔起來,甚至有點恨自己了。為了安慰自己,他便想,等回到家里,問問阿爸,阿爸也許會知道。這樣想著,心里就舒暢了一些。想“黃牛”的時候,當然也會想起它的阿媽“斷角”,想起“斷角”忽然從帳篷門口消失,只留下孤獨的“黃牛”無助地哞叫著的那個早晨。

其實,那個早晨以后,“斷角”就死了,就像次洛的阿媽一樣。“黃牛”和次洛都成了沒有阿媽的孩子。

那個早晨,當次洛在微冷的晨曦中睜開眼睛的時候,帳篷里靜悄悄的。帳篷的火灶里,幾塊牛糞正在燃燒,沒有明火,微微的火光潛藏在牛糞之中,似是等待著一個時機——只要再添幾塊牛糞,它就會再次燃燒起來,給帳篷帶來溫暖,照亮帳篷里暗夜留下的黑暗。

“阿爸!”次洛明明知道阿爸已經走出帳篷,不在家里,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叫了一聲,并等待著阿爸的回應,就像往常一樣。次洛當然不會等來阿爸的回應,他便自己爬起來,穿上鞋子,披上“擦日”羊皮袍,也沒有洗漱,便走出了帳篷。

是一個晴好的天氣,剛剛從東山頂上升起來的太陽就像是一個已經長大到了三歲的孩子,不再留戀東山背后那個暖暖的被窩,總是想著到外面去玩兒——這是次洛想象出來的,在他的想象里,太陽就像他一樣——急不可待地攀升到了半空中,躲在一朵白云的背后,偷偷地看著次洛。

次洛沒有去看太陽,他一眼看到了“黃牛”,卻沒有看到它的阿媽“斷角”。次洛立刻走到“黃牛”跟前,他發現它的阿媽“斷角”脖子上的“恰如”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系在了“黃牛”的脖子上,“黃牛”也被拴在平時拴“斷角”的拴牛繩上。阿媽不在身邊,“黃牛”顯得有些孤獨、急躁,它顯然還沒有習慣被拴牛繩拴著的生活,不斷地奔突著,嘴里發出短促的哞叫聲,試圖從拴牛繩上掙脫開來,去找它的阿媽“斷角”。

“你的阿媽呢?”次洛對“黃牛”說著,蹣跚著走過去,抓住了“黃牛”脖子上的“恰如”,試圖把“黃牛”從拴牛繩上解開,但次洛的手還很小,也沒有力氣,更沒有解開“恰如”的技巧,加上“黃牛”不配合,“恰如”便沒有解開。折騰了一陣,次洛累了,便放棄了解開“黃牛”的打算,準備返回帳篷,等阿爸回來,讓阿爸幫著解開“恰如”。這時,身后忽然傳來阿爸的聲音。

“次洛,你干嗎呢?”

次洛急忙回頭看去,他看到阿爸正從太陽里向他走來。

“阿爸!”次洛急忙向著阿爸迎了過去。

阿爸停下腳步,蹲下身來。次洛看到阿爸身后的太陽猛地一下抬高了許多,一下子拉開了與阿爸頭頂之間的距離。等次洛走到跟前,阿爸便張開雙臂,把次洛攬進了自己的懷里。

“阿爸,‘黃牛’的阿媽呢?”

“……”阿爸欲言又止,不知道怎么跟次洛說。

“阿爸,‘黃牛’要去找它的阿媽,你把它解開吧!”

阿爸一下把次洛緊緊摟在了懷里,輕輕吻了一下次洛的額頭,說:“次洛,‘黃牛’的阿媽走了,它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次洛聽到這個回答,松開摟著阿爸的小手,一下推開阿爸的臉,審視地看著阿爸的眼睛說:“它去了天堂嗎?”

阿爸點點頭。

阿爸的這個回答,次洛不止一次地聽過——

“阿爸,我怎么沒有阿媽呀,我的阿媽在哪里呢?”那時候,次洛總是這樣問阿爸。

問得多了,阿爸便跟他說:“阿媽去天堂了。”

“天堂在哪里啊?”

“天堂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是在天上嗎?”

“是的……”

“在天上哪里呢?”

“等你長大了,我們一起去找。”

“那,阿媽會等著我們嗎?”

“……會的。”

從此,次洛便記住了他的阿媽在天堂。

“‘黃牛’的阿媽會在天堂等著‘黃牛’嗎?”

剛才,次洛的話讓阿爸陷入了回憶,次洛的這句問話一下又把他拉回了現實,也一下觸到了他內心的痛處。阿爸剛剛松開的雙手再一次把次洛摟緊了,默默地點點頭,次洛“哇”的一聲,大聲哭了起來。

“黃牛”沒有了阿媽,與同樣沒有阿媽的次洛同病相憐。喂養還沒學會吃草的“黃牛”就成了次洛每天要做的事兒。阿爸給了次洛一只用牛角做成的奶瓶——牛角一頭粗大一頭尖細,中間是空的,阿爸在尖細的一頭打了一個小孔,平時用酥油把小孔糊住,再從大的一頭裝滿牛奶。用的時候,把小的一頭塞到小牛犢嘴里,糊在上面的酥油就被小牛的舌頭舔去了,里面的牛奶就不斷流出來,流到小牛犢的嘴里。每天早晨,阿爸擠完牛奶,便先在牛角奶瓶里裝滿牛奶,交給次洛,次洛便拿著奶瓶去找“黃牛”。次洛第一次拿著牛角奶瓶給“黃牛”喂牛奶時,“黃牛”不習慣,甩著頭,拒絕把牛角尖含在嘴里。次洛并沒有放棄,不斷把牛角奶瓶往“黃牛”的嘴里塞。忽然間,它似乎發現了什么,只見它張大了鼻孔,不斷地聞著牛角奶瓶,慢慢安靜了下來。次洛便乘機把牛角尖塞到“黃牛”嘴里,“黃牛”只是微微遲鈍了一下,便開始吸吮開了,并且它很快就習慣了。次洛發現,每次給“黃牛”喂牛奶,它總是要用鼻子聞聞牛角奶瓶。每次,看著“黃牛”貪婪地吸吮牛奶的樣子,次洛忍不住也想吃,就把牛角奶瓶從“黃牛”嘴里拔出來,放到自己嘴里,大口吸吮幾口,“黃牛”便著急地把它的嘴蹭過來,與次洛搶奪牛角奶瓶。每次,一牛角奶瓶的牛奶,就這樣被次洛和“黃牛”一塊兒吃完了。

從那以后,“黃牛”成了次洛的跟屁蟲,次洛也喜歡跟“黃牛”一起玩耍。次洛家帳篷前的那片草地,成了他和“黃牛”的游樂場,次洛和“黃牛”經常玩兒的一個游戲就是“東嘎”。“東嘎”是抵牾的意思,也就是兩頭牦牛之間,或者是藏羊與山羊之間面對面角抵角相互頂撞——“東嘎”似乎發生在同類之間,如今“黃牛”的“東嘎”伙伴卻換成了它的小主人次洛。

“玩‘東嘎’了!”次洛看著剛剛吃完牛奶,正在草地上撒歡兒的“黃牛”,便朝著它這樣喊叫一聲,然后趴在地上,朝著“黃牛”晃一晃腦袋。“黃牛”即刻跑過來,用它的頭抵住次洛的腦袋,開始互相推搡,“黃牛”把次洛推翻在地,次洛爬起來又把“黃牛”頂一個趔趄。次洛快樂的笑聲和“黃牛”哞哞的叫聲響徹在帳篷周圍。

阿爸沒去放牧或去山里巡山的時候,便坐在一旁看著次洛和“黃牛”,大聲喊著“加油,加油”,看他們彼此翻滾在地上,阿爸便開心地大笑起來。

次洛躺在宿舍床上,想著這些,不斷涌出的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他不斷用手去擦,他的臉上也沾滿了淚水,但在他的嘴角,卻掛著一絲無聲的笑。

次洛心里開始企盼夜晚馬上結束、明天早點到來,剛剛還讓他睜不開眼睛的瞌睡這會兒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學校放了“月假”,次洛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趕回了家。

早晨出發的時候,次洛沒顧上吃早飯,就直接坐上了長途客車。長途客車到了青藏公路的某一個路口,次洛下了車,又搭乘了一輛大貨車。在大貨車上次洛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快要下車時,大貨車司機因為次洛喜歡聽他唱歌,就要送給次洛點東西。司機從一個帆布包里拿出一包方便面和一張CD(激光唱盤),卻把CD給了次洛,把方便面又裝回了包里。次洛拿著CD,真想用CD把那包方便面換過來。一路上,次洛都在安慰著自己的肚子:等到了家,一定要好好吃一頓。他甚至想,如果阿媽沒有去天堂,知道他放了“月假”回來,一定會給他做好多好吃的:那種叫“馨”的藏式點心、放了好多新鮮酥油的糌粑,當然還會有手抓肉、血腸、肚包肉……

次洛到家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從昨天晚上在宿舍里吃了一碗方便面,一直到現在他一整天什么也沒吃。正在等著好好吃一頓時,阿爸為他煮了一包方便面。次洛看著在火灶一側忙碌的阿爸,想象中的阿媽消失不見了,隨之消失的,當然還有那些好吃的。

或許是餓過頭了,或許是想象中的阿媽給他做了太多好吃的,他對阿爸的方便面并沒有多少興趣。吃方便面時,并沒有讓他像還在路上時想象中那樣狼吞虎咽,他很正常地吃完了方便面,便對阿爸說:“阿爸,我要去看‘黃牛’和‘嘎娃’!”

“這么晚了,明天再去看吧,今天你走了一天的路,也累了,早點休息。”阿爸說。

聽阿爸說完這句話,次洛便沒再堅持,他想,等明天早上早早起來去看它們。

早上從學校出發時,次洛特地穿上了阿爸專門為他做的“擦日”羊皮袍,這會兒,他把“擦日”羊皮袍脫下來,放在火灶一旁的一條牛毛氈上,把那張CD隨手扔在一旁,便躺下了。阿爸在火灶里的牛糞火上加了一些羊糞,帳篷里的火光即刻暗淡下來——牧民帳篷火灶里的牛糞火,除了取暖和做飯,到了晚上還有照明的作用。牛糞火用羊糞掩埋起來,就會延緩牛糞燃燒的時間,保留火種,同時也預示著到了晚上睡覺的時間。

次洛和阿爸便在越來越暗淡的火光中睡下了。其實,在那一晚上,他們兩人各懷心思,誰都沒有睡著。次洛想著“黃牛”和“嘎娃”,自然而然想起了自己的阿媽,就像之前的好多個夜晚一樣,他想象著阿媽的樣子,想象著阿媽在帳篷里忙碌的情景。阿爸也想著“黃牛”和“嘎娃”,自然也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妻子的離去是他心里最大的傷痛,如果妻子還在,他和次洛該有多幸福啊!他更焦慮的一件事兒是,明天,怎樣可以讓次洛看到“黃牛”與“嘎娃”,特別是“嘎娃”。

在帳篷的天窗“喀次”里,滿天的星星正眨著眼睛。次洛和阿爸靜靜地躺在越來越深的黑夜里,除了輕輕的呼吸聲,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傳來。偶爾,從很遠的遠處,傳來一聲狼嚎聲,低沉、悠長,充滿了說不清楚的哀傷。

清晨,從天窗“喀次”射進來的陽光叫醒了次洛。次洛睜開眼睛,發現帳篷里安安靜靜的,阿爸不在帳篷里。帳篷的火灶里,幾塊牛糞掩藏著微弱的火焰,正在默默燃燒著。

“阿爸!”次洛習慣性地叫了一聲,就像往常一樣,帳篷里清晨的寂靜回應了他。次洛從羊毛氈上爬起來,穿上鞋子,披上昨日脫下的“擦日”羊皮袍,也沒有洗漱,便走出了帳篷。

太陽已經高懸在東山頂上,這會兒正在一朵白云的背后探頭探腦地看著人間。晨風吹過,一股涼意襲來。看著眼前的情景,次洛忽然覺得這是他曾經的一次經歷,他恍然想起了在他三歲時,“黃牛”的阿媽“斷角”離開“黃牛”的那個早晨。

次洛急忙朝著拴牛繩看去,那里曾經是“斷角”的位置,如今那里也是“黃牛”的位置,但那里空空如也。

次洛正在納悶兒,就看到阿爸從太陽里走來,強烈的逆光勾勒出了阿爸的輪廓,讓他成了一道剪影——這個早晨,真的把他三歲時的那個早晨復制粘貼過來了。次洛驚訝地愣怔在那里,這時,阿爸已經走到了他跟前。

“次洛,你看這個。”阿爸說著,從懷里拿出一樣東西遞給次洛,說,“你還認識這個嗎?”

“牛角奶瓶!”次洛從阿爸手里接過牛角奶瓶,說,“這是我和‘黃牛’的牛角奶瓶,我當然認識了!”

“那你知道這是用‘斷角’的牛角做的嗎?”

“啊?”阿爸的話讓次洛很意外,他急忙拿起牛角奶瓶仔細地端詳著,輕輕地撫摸著。這只牛角奶瓶,伴隨著他度過了一段美好的童年時光,讓他和“黃牛”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玩伴兒,上面的每一道紋路他都非常熟悉,但他從來沒想到過,這只牛角奶瓶是用“斷角”的牛角做的。次洛忽然想起,那時候,每次給“黃牛”喂牛奶,它總是要長時間地聞著牛角奶瓶,次洛忽然明白了,那是它在聞阿媽的味道。

阿爸從次洛手里拿過牛角奶瓶,也像剛才的次洛一樣仔細地端詳著,輕輕地撫摸著。次洛看著阿爸,眼淚卻不爭氣地奪眶而出。

阿爸伸手擦去次洛的淚水,轉過身去,指著帳篷后面的后山方向說:“你看,那座巖山,讓陽光涂成了金色。”次洛順著阿爸的手指看去,他看到在他家后山的最遠處,在雪線與林線的中間地帶,一座小小的巖山就像是一座金字塔聳立在那里。

“那里有一頭母雪豹,在那里安了家。”阿爸說。

這個早晨,阿爸原本要帶著次洛去看當了阿媽的“黃牛”和還沒有見過面的“嘎娃”,然而,阿爸卻牽著他的手,反身把他帶到帳篷里。阿爸燒了奶茶,做了糌粑,兩個人簡單地吃完早飯,阿爸便說:“我給你說說那頭母雪豹的故事吧。”說著,阿爸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黃牛’的阿媽‘斷角’去了天堂的那個早晨吧?”

次洛點點頭,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了。

“就在頭天晚上,我看到‘斷角’拖著自己虛弱的身體站了起來。它當時是拴在拴牛繩上的,它用脖子緊緊拽著拴牛繩,拽得很緊,都繃直了。我知道它是不想被拴著的,我就過去把它脖子上的‘恰如’解開了。”

次洛克制著眼睛里的眼淚,克制著嘴里可能會發出的哽咽聲,聽阿爸給他講母雪豹的故事,他不知道,這頭母雪豹的故事,與“黃牛”的阿媽“斷角”有關系。

那天晚上,阿爸把“斷角”的“恰如”從拴牛繩上解開,順手解下了“斷角”脖子上的“恰如”,拴在了“黃牛”的脖子上,接著把“黃牛”拴在了“斷角”的拴牛繩上。被解開了拴牛繩的“斷角”目光平和地看著阿爸,看著阿爸麻利又悄無聲息地忙碌著。或許是體力不支,或許是想給自己的孩子“黃牛”暖暖身子,它順勢趴臥在了“黃牛”的身邊,伸出舌頭舔著“黃牛”的頭,舔著它渾身金黃色的毛,發出哞哞的聲音,輕聲呼喚著自己的孩子,不再動彈了。

夜里,阿爸躺在床上擔心著“斷角”,一直不能入睡,到了第二天天光漸漸發亮的時候,阿爸恍惚聽到了“黃牛”的哞叫聲,便急忙起床,走出了帳篷。

天還沒有大亮,一縷輕薄的云霧低低地旋繞著,讓帳篷周圍的一切都籠罩在一片鉛灰色的朦朧之中,阿爸不由得伸手揮動著,一邊驅趕著眼前的云霧,一邊向著“斷角”的拴牛繩走去。當他走近拴牛繩時,發現“斷角”不見了,只有拴在拴牛繩上的“黃牛”焦躁地奔突著,把拴牛繩不斷地繃直又不斷地放松,嘴里“哞哞”地叫個不停。

阿爸從它不斷奔突的方向,判斷“斷角”是朝著后山去了,便循著這個方向朝著后山走去。

阿爸在后山的巖山腳下找到“斷角”時,它已經死了。一頭母雪豹帶著兩頭小雪豹正趴臥在地上啃著“斷角”的身體。阿爸認識這頭母雪豹,與阿爸比鄰而居,住在巖山上的一個洞穴里。巖山上怪石嶙峋、山勢險峻,青灰的巖石之間一些纖維粗硬的植物散亂地生長著,遠遠看去,與雪豹身上的毛色十分相似。雪豹便是利用這樣的環境,把自己并不龐大的身體掩映在這荒蕪的廣大之中,天然地掌握了一種隱身術。在這樣的環境里,即便有人從巖山下走過,也很難發現它的蹤影。

阿爸也多次與這頭母雪豹狹路相逢,想必是母雪豹也認識阿爸,知道他是自己的鄰居,所以母雪豹見了阿爸,從來不會攻擊,總是奪路而逃,這次也一樣——母雪豹看到阿爸,低沉地咆哮著,警告阿爸不要靠近。見阿爸并沒有離開的意思,便從“斷角”身體的大腿部位撕下一塊血淋淋的碎肉,帶著兩頭小雪豹,向著巖山方向跑去——雪豹進入哺育階段,此前一直廝守在母雪豹身邊的公雪豹就會揚長而去,留下母雪豹獨自哺育后代。阿爸等它們跑遠了,便向著“斷角”走去。

“斷角”的身體已經被撕裂,血肉模糊,身上的肉大部分被啃,露出了森森的白骨。阿爸不忍看這些,便側過臉去,倉皇中一只手扶住了“斷角”那只單獨的犄角——雪豹的利牙憑借著強大的咬力,甚至啃咬了“斷角”的頭部,讓那只犄角也松動了。阿爸輕輕擺動了幾下,那只犄角便從“斷角”頭上脫落了。

阿爸便帶著“斷角”的這只犄角反身回家。走在回家路上,阿爸心里想,“斷角”來到母雪豹洞穴附近,讓母雪豹吃了它,也算是一次最大的施舍啊——母雪豹懷孕后,公雪豹就會離它而去,留下母雪豹獨自生育和喂養小雪豹。母雪豹雖然兇狠,但進入哺育期的母雪豹為了讓小雪豹吃到東西,拖著剛剛生育不久、還很虛弱的身體四處捕獵,但它又不敢離開小雪豹太遠,擔心自己如果走得太遠,不能及時回來,小雪豹會遭到不測,所以總是在自己洞穴的附近捕獵,這樣,它一天能夠捕捉到獵物的概率就變得很小。不得已,它也去捕捉鼠兔、旱獺等草原上的一些小型哺乳動物。但這些哺乳動物太小,填飽不了小雪豹的肚子,有時候,母雪豹也會偷襲牧民的牛羊。捕捉到了獵物,它寧愿自己不吃東西,也會把不多的食物留給自己的孩子。阿爸之前多次見過這頭母雪豹,它總是瘦骨嶙峋,追殺攀緣在巖山上的巖羊時,十之八九會失手,即便如此,母雪豹依然執著地捕捉獵物,總是要花費很多體力和時間。為了養育小雪豹,母雪豹從來不會憐惜它自己的身體和生命。

“我把‘斷角’的犄角帶回來后,就把它做成了一只奶瓶交給你,讓你去給‘黃牛’喂牛奶。這樣,‘黃牛’每次吃奶時,也就等于它的阿媽‘斷角’也在。”阿爸說著,把牛角奶瓶放在次洛手里,說,“把它收拾好,不要丟了。”

次洛看著牛角奶瓶,再次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問道:“阿爸,‘斷角’為啥要離開‘黃牛’,自己獨自走了呢?”

“因為‘斷角’知道自己到了該走的時候。”阿爸說,“它把‘黃牛’交給了自己的主人,安心了。它自己也不想死在主人家門前,所以它走了。這是牦牛的習性。”

“‘黃牛’真可憐!”次洛說著,忍不住哽咽起來。

“走,我帶你去看‘黃牛’,還有‘嘎娃’!”阿爸說著,站了起來,次洛也急忙站了起來。

阿爸牽著次洛的手走出帳篷,發動了自己的摩托車,騎了上去,抬頭盯著站在旁邊的次洛說:“來,過來!”

次洛便走到阿爸跟前,在阿爸的幫助下,騎在了摩托車的后座上。

阿爸和次洛騎著摩托車向著后山走去。

在次洛家的后山,在巖山的一側,是一片平緩的草地,每年到了初春的季節,青草還沒有發芽,金黃色的全緣葉綠絨蒿就在這里率先開花了。此時,綠絨蒿已經在這片草地上插上了金黃色的旗幟,昭示著高原的春天已經到來。這里是次洛家的冬季牧場。

阿爸帶著次洛,很快就到了這里,次洛家的牦牛和藏羊就在這里吃草,它們散布在草地上,散亂中又有著某種秩序。那一群藏羊在那片接近沼澤地的草地上啃食著牧草,牦牛群則分布在它們周圍,對散亂的羊群形成了一個松散的包圍圈。

阿爸把摩托車停在離牦牛群不遠的地方,兩人下了車,阿爸對次洛說:“你叫‘黃牛’。”

次洛聽了阿爸的話,即刻朝著牦牛群大聲喊了起來:“黃牛——黃牛——”

正在牦牛群里吃草的“黃牛”聽到了次洛的聲音,它先是有些不敢相信地確認了一下,接著就朝著次洛飛快地跑了過來。一頭小牛犢緊跟在它的身后,一邊跑,一邊哞哞地叫著,很快就和“黃牛”拉開了距離。“黃牛”停了下來,轉頭等著小牛犢,等小牛犢靠近了,接著又向著次洛跑來。

不大一會兒,“黃牛”帶著小牛犢就跑到了次洛和他的阿爸跟前。次洛又叫了一聲“黃牛”,說了一聲“玩東嘎了”,便順勢趴在地上。“黃牛”看看次洛,“砰”地一下,次洛的腦袋和“黃牛”的頭頂撞在了一起。如今“黃牛”長大了,高大、強壯,但它掌握著分寸,看上去氣勢洶洶,但頂撞在一起的力度卻很小。它知道這是游戲。

阿爸站在一旁看著次洛和“黃牛”做著“東嘎”游戲,便喊起了“加油”,那頭小牛犢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次洛這才注意到了“黃牛”身后的小牛犢,便十分意外地打量起了這頭小牛犢。

這是一頭青灰色的小牛犢,身上的毛色像燒過的牛糞一樣。但在它的身上,還披著一張小牛犢的皮子,皮子有些干澀,顯得凹凸不平。這是一張黑色的小牛皮,但次洛看到了皮子的頭部,有一個白色的三角形。這張小牛皮是緊緊捆綁在小牛犢身上的。次洛看到這,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阿爸,這,這不是‘嘎娃’吧!”

“這是‘嘎娃’……”阿爸說。

次洛看看那頭小牛犢,又看看阿爸,眼睛里充滿了驚異。

阿爸看著次洛,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這才說:“這次你回來,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說。”

“‘嘎娃’呢?”次洛看著阿爸有些吞吞吐吐,便焦急起來,他大聲問阿爸。

“其實,‘嘎娃’也把自己施舍給了母雪豹……”阿爸說。

“啊,這是怎么回事兒啊?”次洛的聲音里帶著哭腔,眼睛里的淚水已經流了出來。

阿爸走到次洛面前,伸手抓住次洛的手,說:“怪阿爸沒有看護好‘黃牛’和‘嘎娃’。”阿爸說著,走到摩托車跟前,坐在摩托車的一旁,他也讓次洛坐下來,說起了前不久剛剛發生的一件事情。

就在阿爸捎話給次洛,說“黃牛”生下“嘎娃”的第三天,或者第四天,馬虎的“黃牛”把“嘎娃”帶到了巖山底下,也就是母雪豹的洞穴附近。這頭母雪豹今年又產下了兩頭小雪豹。“黃牛”是主人一點點喂養大的,小的時候沒有在野外有過害怕的體驗,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它從小就缺少危險意識,而且還有點不合群,總是離開牦牛群,自個兒單獨到一處吃草。那一天上午,阿爸要去巡山,巡山之前專門來到他家的冬季牧場看了一圈,他看到“黃牛”帶著“嘎娃”在那里吃草——本來母牦牛和小牛犢要分群放牧,以保證母牦牛的牛奶沒有被小牛犢全部吃完,讓主人也能喝上牛奶,但“黃牛”的奶水少,阿爸也就不給“黃牛”擠奶了,就把它和它的孩子“嘎娃”一起放在同一片草地上。

晚上,阿爸準備把牛羊群牧歸回家的時候,卻發現“黃牛”和“嘎娃”不見了。阿爸把牛羊趕回家,便騎著摩托車反身去尋找。阿爸很快就找到了它們,它們在巖山腳下。

太陽已經落山,原本險峻的巖山此刻有了一種陰森的感覺。阿爸遠遠就聽到“黃牛”不斷發出短促的哞叫,聲音里滿是急躁和驚恐,心里便有了一種不好的預兆,等阿爸走到跟前,便發現“嘎娃”倒在地上,屁股鮮血淋漓,身體抖動不止,已經奄奄一息了。顯然,“嘎娃”受到了母雪豹的襲擊。

“黃牛”站在“嘎娃”旁,不斷地低頭舔著“嘎娃”的傷口,一邊舔著,一邊叫喚著,試圖幫著“嘎娃”站起來。

阿爸快步走過去,抱起“嘎娃”放在摩托車后座上,騎著摩托車往家里趕,家里有一些止血的草藥,他想抓緊時間給“嘎娃”治療一下,也顧不上他身上的“擦日”羊皮袍和摩托車的后座被鮮血染紅。“黃牛”不斷哞哞地叫著,緊緊跟在阿爸的身后。

可是,“嘎娃”沒到家就不行了……

那幾天里,“黃牛”不吃不喝,一直守在“嘎娃”小小的身體旁邊,不斷地用嘴拱著,試圖讓“嘎娃”站起來。“黃牛”的眼睛里淚水不斷,讓阿爸不忍看下去,也陪著“黃牛”流著眼淚。

第三天,次洛家的鄰居——說是鄰居,其實是居住在巖山的另一頭,距離次洛家至少有十公里——雍西大叔聽說了“嘎娃”被母雪豹咬死的消息,便抱著一頭青灰色的小牛犢來到次洛家,說這頭小牛犢的阿媽死了,讓它頂替“嘎娃”給“黃牛”做孩子。并告訴阿爸,把“嘎娃”的牛皮扒下來,用牛糞灰擦去牛皮上的血跡,披在青灰色小牛犢身上,讓小牛犢去吃“黃牛”的奶。“黃牛”見到“嘎娃”熟悉的毛色,聞著牛皮散發出來的味道,慢慢地就會把青灰色小牛犢當成“嘎娃”。

鄰居雍西大叔走后,阿爸便照著他的話去做,慢慢地,“黃牛”果然認了這個“起死回生”的孩子,并且對它親熱有加。

太陽開始西沉,陽光在與寒風的拉鋸戰中一直占著上風,但實力強勁的陽光好像用力過猛,透支了許多的力氣,這會兒它的勢頭慢慢微弱了下來,寒風立刻乘勢加強力量,抓住這個有利時機反攻陽光,寒風的勢頭便又慢慢壓過了陽光。次洛和阿爸依然坐在摩托車旁,陽光一點點地暗淡下去,寒風從他們的身邊呼嘯而過,聲音越來越大。

聽著阿爸講完這些,次洛一直沒有出聲,靜靜地坐著,好像是陷入了沉思。慢慢地,太陽沉入了西山,夜色一點點地濃重起來,阿爸站起身來,伸出手,對次洛說:“咱們回家吧。”

次洛伸手抓住阿爸的手,阿爸稍稍用了一下力,次洛站了起來。

“阿爸,我想阿媽了……”次洛說。

阿爸把次洛攬入懷中,沒有說話。

在家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次洛的“月假”結束了,明天次洛就要趕回學校去了。

次洛心里想,這次回到學校,請教扎門西老師的問題太多了。他要讓扎門西老師仔細地給他講一講,問題很多,關于母雪豹,關于牦牛,還有關于阿媽,關于孩子,還有關于愛,關于悲傷……

晚上收攏牛羊牧歸的時候,阿爸帶上了次洛,他們一起又去了冬季牧場。

到了冬季牧場,次洛和“黃牛”再次玩了“東嘎”游戲,他還摸了一下青灰色小牛犢的頭,叫了它一聲“嘎娃”。

這也算是次洛正式接受了這頭青灰色小牛犢,承認它就是“嘎娃”了。

阿爸和次洛正在準備把牛羊趕回家里,阿爸忽然看到那頭母雪豹帶著兩頭小雪豹,就在他們的牛羊群附近。那頭母雪豹嘴里叼著一只已經被咬死了的巖羊,站在一塊巖石上,看著牛羊群,看著次洛和阿爸,兩頭小雪豹有些驚慌地緊貼在母雪豹身上。

“次洛,你看!”阿爸伸出右手,指著前方,大聲地叫喊著次洛,盡管他就站在次洛的身旁。

阿爸的聲音讓次洛吃了一驚,他急忙神情嚴肅地朝著阿爸指著的方向看去。

這時候,“黃牛”發現了母雪豹,它忽然短促地叫了兩聲,揚起尾巴,徑直沖著母雪豹奔跑而去。母雪豹看著“黃牛”向著自己跑來,依然站在那里,等到“黃牛”馬上就要接近時,母雪豹扔下叼在嘴里的巖羊,轉頭朝著巖山的方向跑去,兩頭小雪豹緊緊地跟在母雪豹的身后。

“黃牛”緊追不舍,距離母雪豹越來越近,這時候,青灰色小牛犢“嘎娃”忽然朝著“黃牛”叫了幾聲。“黃牛”聽到叫聲,停下來,轉身看看小牛犢,又扭頭看看已經跑遠了的母雪豹和小雪豹,也用短促的哞叫回應著小牛犢。這時,小牛犢又叫了一聲,“黃牛”便不再去追母雪豹,回頭向著小牛犢跑來。

披著“嘎娃”牛皮的小牛犢便揚起自己還沒有長大的小尾巴,也向著“黃牛”跑去。“黃牛”和小牛犢會合,小牛犢立刻把頭塞到“黃牛”肚皮底下開始吃奶,“黃牛”則定定站立著,任憑小牛犢在它的肚皮下不斷地頂撞著、吸吮著。

這會兒,阿爸走到剛才被母雪豹扔下的巖羊跟前,看了一眼,說道:“這是母雪豹帶著它的孩子來賠罪呢!”

次洛走過去,也看看那只被母雪豹咬死的巖羊,不解地看著阿爸。

“母雪豹給‘黃牛’帶了一只巖羊。”阿爸解釋說。

次洛聽了,更加不解,說:“‘黃牛’又不吃肉啊。”

“母雪豹以為它吃著好吃的東西,別人吃著也覺得很美味的。”阿爸說,“這只可憐的巖羊啊,就這么被咬死了。”

次洛愣愣地看著阿爸,目光從阿爸的臉上慢慢移開,延伸到了眼前廣袤的草原。次洛心里想,是我的阿媽把她的母愛給了這片草原,所以生活在這片草原上的動物們才有了這樣的母愛!這樣想著,他忽然說:“我阿媽做的好吃的,誰吃著肯定都覺得很美味。”

阿爸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沒有說話。

原刊責編 """曾 """歌

【作者簡介】龍仁青,先后在《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十月》《民族文學》《青年文學》等刊發表原創、翻譯作品四百余萬字,出版《光榮的草原》《咖啡與酸奶》《孔雀翎上的雪峰》等作品三十余部。作品曾獲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漢語文學“女評委”大獎、三毛散文獎、青海文學藝術獎等,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轉載,入選《中國短篇小說年選》《中國散文20家》等多種年度選本。部分作品被譯為英、意、日等國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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