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時陳泰和自嘲:“偷雞摸狗總是充滿驚喜?!?/p>
“誰跟你偷雞摸狗!”汪明麗不高興,義正詞嚴。
其實此刻沒有什么驚喜。陳泰和絲毫不敢放松。上路后他一邊駕車,一邊持續掃視,以求不放過任何異常。這種時候,不太可能有刺客舉著一支手槍突然從夜幕中鉆出來,卻依然大意不得,小心為要。他們開的是一輛別克轎車,七成新,車牌很普通,決不引人注目。上路時天還是黑的,路燈光比較耀眼。陳泰和戴了一頂很低調的黑色鴨舌帽,還有墨鏡。他曾考慮是否去弄兩撇假胡子粘在鼻孔下邊以充八字胡,像是前去橫店申請參加抗日神劇的群演一般。終放棄,因為口罩已經成為標配,有那一片便遮住大半嘴臉,兩撇假胡子純屬多余。這當然是開玩笑。
此刻路上車輛稀少,交通通暢,十幾分鐘后他們出城,經收費口上了高速公路,一路上除了幾個重要路口的監控探頭表示關心,沒有多余目光。但是偷雞摸狗與驚險刺激也屬標配,駛上高速不久,意外便撲面而來,猝不及防。
有一個活體動物從隔離帶的綠植中突然竄出,從他們的車頭前方閃掠。別克車已經提速到一百一十邁,達到本車道標定限速。車燈直射下,前方活體動物呈現褐色,一個腦袋四條腿,猛然間一閃而出。陳泰和只覺得腦門一緊,下意識急踩剎車,兩手緊把方向盤,一動不動。以他感覺,此刻別無他法,只能讓自己直直地一頭撞上去,高速行駛中匆忙猛打方向閃避,稍稍失控便可能飛車翻覆。
汪明麗坐在副駕駛位,直接給嚇住了:“?。“?!”
活體動物飛快地從車前一掠,沒有逃過。剎車片刺耳摩擦聲中,陳泰和感覺車頭右側“砰”地一響,車身一震,這該是撞上了。此刻無法理會,他依然握緊方向盤一動不動,感覺車身在晃動,需要竭盡全力握住才能讓車不偏離直行線。別克車減速到接近剎住,陳泰和才放開右腳,打方向盤,輕加油門,把車開到右側前方路旁緊急停車線內,緩緩停了下來。
還好,汽車未曾失去控制,緩行停車均正常。
“剛才那是什么?”汪明麗發問,聲音發顫,驚魂初定。
陳泰和沒回答,表揚:“表現不錯,很鎮定。”
其實剛才汪明麗只差拿尖叫掀翻車頂。但是此刻必須把她穩住。
陳泰和讓汪明麗下車,站到路旁隔離欄外以防萬一。他自己從駕駛座跳下來,立刻跑到車頭觀察。他注意到車頭下方擋板最右側異常,明顯變形凹陷,肯定是撞到了,所幸沒被撞脫。高速運動物體相撞,沖擊力巨大,剛才要是晚踩一秒剎車,或者是閃掠而過的那個東西逃避速度稍慢一秒,撞擊將發生于車頭中段下方,其沖擊力會成倍放大,擋板必定有更嚴重損毀,不可抗力還可能令車輛完全失控,那就完蛋了。幸好該場景只供后怕,眼下沒事,擋板輕微缺損不至于影響車輛行駛,他們算是逃過了一劫。
汪明麗問:“那是一只狗嗎?”
“很好,你提醒我了?!标愄┖屠^續口頭表揚,“我得去看看?!?/p>
“看什么,趕緊走?!?/p>
“肇事逃逸嗎?”
“又不是撞人?!?/p>
“還是得看看。”
剛才那一瞬間,緊張中很難看清突然竄出來的是個什么。以個頭、速度論,似乎像一只黑狗,車燈下接近褐色。高速公路不同于一般公路,全線處于封閉防護狀態,由鐵絲網、隔離帶等設施與周邊隔開,體型稍大點的動物很難闖入,但是或因自然力破壞,或因人為,防護網偶爾會出現破損,于是便有了眼下這種意外驚險。假設從公路中線綠植隔離帶中突然鉆出來的真是一只狗,它當然不可能從天上直接落到公路中線,此前應當是從一側路基某處鉆入。這只狗肯定是野狗,否則不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種地方。野狗雖屬野生,但目前尚未列入動物保護名錄,因此撞了也是白撞,無涉任何法律條文。即便其后發生相關連帶事件,也可從公路監控資料一直追溯到這輛別克車,此刻陳泰和一走了之也沒啥問題,絕對不算肇事逃逸。
但是陳泰和還是決定去看一看。無論如何,小心為要,有些人可以什么都無所謂,很不幸陳泰和不行,他必須格外留神,盡量防范于前。剛才發生的這場意外撞擊,不管是他們撞了狗,還是狗撞了他們,總之彼此硬碰硬了,堅硬的車頭金屬板都給撞了個變形,硬度小得多的血肉之軀肯定兇多吉少。以轎車被撞部位的角度判斷,撞擊發生后不太可能倒卷,也就是被撞物不會被卷到車下并被車輪碾過。如果發生那樣的情況,車上乘客會有碾壓產生的震感,沒感覺到,那就是被撞物讓沖力整個兒拋出去了。如此撞擊拋出,力度足以讓被撞物倒地不起,此刻它應當躺在撞擊現場右前方不遠的路面上。無論是一擊斃命,還是在茍延殘喘,它躺在那里便是隱患,特別是在夜間缺乏足夠照明的高速公路上,對于行駛經過本地段的后來車輛,地面上一堆血肉模糊的東西可能比綠植隔離帶中竄出來的物體更有威脅,因為活體動物更容易被發現,地面上一動不動的低矮障礙物則可能給毫無戒備的司機一記意外重擊,需要特別小心。
“雖然防不勝防,”陳泰和說,“但還得盡量防?!?/p>
他讓汪明麗待在隔離欄外別動,自己從后備廂找出一支手電筒和一個三角警示牌,沿著臨時停車帶匆匆往逆向走。下車前他已經打開了雙閃燈,提醒身后車注意,如果必須停留,三角警示牌不能不放。
這一段高速公路是單向三車道,路面相對較窄,目視可及。這里遠離城區,照明路燈設置較少,夜間光線不足,幸好手電筒電力夠用,憑借這一輔助光源,足以看清路面上的特殊情況。陳泰和拿手電筒掃描路面,向前走了百來米,從碰撞現場到別克車緊急停車點,最多就是這么遠。很意外,他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沒有任何動物躺在路面上,無論是死的還是活的。
莫非它逃走了?它沒有被一撞斃命,但肯定受了傷,也許傷在胯或腿上。以別克車頭的撞擊痕跡判斷,它受的傷肯定輕不了,卻似乎沒有妨礙它逃命。高速撞擊的沖力把它拋向右前方,估計會落在接近緊急停車線附近。落地后它掙扎滾翻,竟然重新站立起來,然后便以驚人的敏捷逃命,一瘸一拐甚至翻著跟頭橫過剩余路面,鉆過路側的隔離欄,離開了這塊橫禍飛落的恐怖之地。它在滾下路基之后還能跑多遠不得而知,很大可能是再無逃命之力,只能躺在草叢邊忍痛喘息,等待斃命。人到了這種時候或許會回顧此生,追悔失誤,反思自己怎么會這么不小心,搞成了這樣。它還沒進化到這種高度,不需要反思,只能一味等死。無論如何,在它離開這條公路路面之后,陳泰和不必,也不可能再找到它,它已經不再對后車和車上的人們產生潛在威脅,與陳泰和再無瓜葛。
陳泰和掉頭往回走,再次仔細察看路面,確認無誤。路面上無狗,安全。
這時有一輛轎車從他身后飛馳而至,沿著最靠綠植隔離帶的超車道行進,與陳泰和此前的行駛路線一致,對緊挨路基護欄步行的陳泰和以及前方緊急停車線內的別克車不構成威脅。陳泰和注意到那是“一匹馬”,寶馬。寶馬車隔著兩個車道從陳泰和左側掠過時突然剎車減速,陳泰和不由一怔:難道又有一只狗從綠植帶里竄出來?或者此前被撞的那只狗躺在那里?不是。寶馬車沒有停下,轉眼加速駛離。估計當是司機發現了路側陳泰和與別克車,感覺詫異,減速看一眼而已。
陳泰和再次留意自己的標準配置。鴨舌帽、墨鏡、口罩均“健在”,沒像那個挨了一撞的東西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汪明麗還是那句話:“是一只狗嗎?”
“它不見了?!?/p>
汪明麗驚訝,一時說不出話。
“不必擔心。狗會撞車,鬼不會。”
“怎么一眨眼就……”
陳泰和自我表揚,稱自己一語千鈞。剛說“偷雞摸狗充滿驚喜”,果然一上路就摸到了一只狗,雖然是車摸到的,但人還是隨之驚喜不已。一眨眼不見了可稱好事,表明該狗還能跑,足夠結實,跟這輛別克車一樣。比較起來,狗比汽車更值得表揚,以血肉之軀迎擊鋼鐵,受了傷連滾帶爬還要前進,至少想辦法爬出了高速公路,不給人找麻煩。祝它和別克車都沒事兒,健康快樂。
別克車確實沒事兒,禁得起表揚,啟動聲音正常,上路行駛正常。陳泰和小心駕駛,不動聲色卻分外緊張。剩下的行程里,隔離綠植帶沒再突然竄出個什么,也沒有潛伏在路面的動物遺體讓別克車猝不及防“哐”一下軋上去。但是偷雞摸狗注定不那么健康快樂,下一個“驚喜”在十幾公里之外笑臉相迎。
那地兒已經出了高速公路,在一條山間公路上。當時天色微明,路兩側山嶺林木在天際中漸顯輪廓,山間公路上人車罕見。這條山間公路坡度大,彎道多,路況尚好。別克車到達一個山口,前方豁然開朗,一個林木茂密的圓形小山包似已近在咫尺。下坡道路依山傍水,右側山體大片護坡連綿,左側傍著溪流,路基邊豎著一根根石質護欄,順山勢而下。對面無車,別克車踩著中線行駛,這條線周邊路面磨損最輕。接近坡底時,陳泰和感覺車身意外一震,方向盤一抖。他立刻剎車,把車停到前方右側路旁。
汪明麗不解:“又怎么?”
陳泰和表揚:“很敏銳。”
他感覺像是車輪軋到了什么,當然不是高速公路上消失得無影無蹤的那只狗。別克車一路上始終開著車燈,沒有照到任何動物,車輪卻“哐”地一震,震感非常真切,不是幻覺。
“我得去看看?!标愄┖驼f。
“不是快到了嗎?”汪明麗問。
“是啊?!标愄┖驼f,“還是小心為上?!?/p>
陳泰和讓汪明麗待在車里別動,自己下車往回察看。天色已經顯亮,卻還不足以看清路面,依然得借助手電筒。
他發現了路面上的一道裂縫,參差不齊,靠著左側路基向上延伸了十數米。裂縫外側路面明顯下陷,這應當是剛才別克車意外一震的原因。抬眼觀察,路基邊緣的隔離石欄柱已經不正,肉眼可見幾根石欄向外仰,這顯然是路基變形造成的。路基外邊下方就是河道,聽起來水聲特別浩大。
陳泰和回到停車位置,沒上車,直接先做準備。他打開后備廂,把塞在里邊的一團折疊物品搬出來,在路旁復原,三兩下完成,卻是一輛輕便折疊式電動車。后備廂里還有一個沉甸甸的大雙肩包,陳泰和把它取出來背上,關好后備廂,把電動車推到別克車頭前放好,再回到車上。
“路基變形??赡芤驗樽蛲砟菆鲇?。”陳泰和告訴汪明麗。
“有麻煩嗎?”
“有?!?/p>
汪明麗指著別克車頭前的電動車問:“現在走?”
“還記得路吧?”
“我很笨?”
“你聰明極了,絕對可以承擔重任?!标愄┖捅頁P,“下坡,拐個彎就到停車場?!?/p>
“知道?!?/p>
陳泰和把雙肩包交給她。
汪明麗掂一掂:“哦,挺沉。”
“足夠開一家銀行。”陳泰和交代,“天馬上亮了,小心為要?!?/p>
“你呢?”
陳泰和就待在車上。從天亮起,別克車就是紅線,陳泰和必須待在自己的紅線里,戴著他的全套標配。偷雞摸狗,不能不防。
“什么啊?!蓖裘鼷惒桓吲d。
她拉開車門,背上包,騎上停在車頭前的電動車離開。
陳泰和立刻打開手機,給曹興元打了一個電話。他告訴曹興元,他剛得知林東公路有一段路基變形,地面上出現裂縫,長度在二十米以上。具體地點大約在該路段十五公里路碑附近,下坡中部位置。
“你是不是也得到消息了?”陳泰和問。
“沒有??煽繂幔俊?/p>
“絕對可靠?!标愄┖蛷娬{,“趕緊派人處理?!?/p>
“明白,明白。”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嗎?”
“有個什么北師祖?”
“三年前那次翻車死了十二人。記得吧?”
“哎呀!那里啊!”
“趕緊。最多再兩小時就要走車隊了。”
“陳副放心?!?/p>
陳泰和把手機放下,放低駕駛座,半躺臥閉目養神。估計他得在車上待將近一個小時,待汪明麗辦完事再原路返回。不料僅僅過了半小時,下一個“驚喜”驟然而至。
是一輛警車,警燈閃爍,突然從后邊彎道沖了出來。陳泰和看到警車即感覺詫異:曹興元反應不會這么快吧?他也不可能調得動警察啊?
警車竟是朝著陳泰和而來,它減速,緩緩越過一動不動的別克車,停在前方路旁。車上有兩個警察,坐在駕駛座的警察堅守崗位,副駕位上的另一個警察下車走了過來。這是一位輔警,他走到別克車頭邊,躬身朝車里看看,抬手敲敲車窗。
“開門?!?/p>
陳泰和把車窗降下來:“什么事?”
輔警把一支快速篩查棒從窗口伸進來,命令:“吹?!?/p>
原來是酒駕檢查。
“這么早就上路巡查了?”陳泰和挺驚訝。
對方沒回答。陳泰和也不再說話,拿下口罩,對著篩查棒用力吹了一口氣。對方看了看顯示屏,似乎感覺意外,放下篩查棒盯了陳泰和一眼。
陳泰和笑笑:“要不要再來一嘴?”
“從哪里來的?”對方問。
“市區?!?/p>
對方要看陳泰和的駕駛證。陳泰和從口袋里取出來交給他。
“干嗎把車停在這里?”對方發問。
陳泰和把手往后一指:“那邊路上有一條裂縫?!?/p>
“什么?”
陳泰和打開車門,探出身子往后邊指了指,說了情況。對方將信將疑,即轉身往坡上走,前去實地察看,手里還抓著陳泰和的駕駛證。
不一會兒輔警回來,陳泰和還坐在駕駛座上,開著車門。輔警把駕駛證還給陳泰和,似乎并沒有認出他:“你走吧。”
陳泰和稱自己等人,一會兒再離開。
“小心點?!睂Ψ浇淮?,“那邊有塌方?!?/p>
警車發動,駛離,迅速消失,只留下蚊子飛過般的“嗡嗡”聲不絕如縷。
陳泰和關上車門。自始至終他沒有離開別克車,固守于紅線之內。
一個月后,他才知道其實已經破防。
那天開辦公會,會后鄭立把陳泰和叫住,讓陳泰和到他的辦公室去一下,有點事。陳泰和做興奮狀:“市長有個大紅包?”
鄭立笑:“小意思。”
鄭立的小意思或稱大紅包卻是又一“驚喜”:一張照片。照片里有別克轎車,停在山間公路旁,車門開著,駕駛員戴鴨舌帽、墨鏡、口罩,正從車門探出半個身子。
陳泰和搖頭,指著照片罵了一句:“媽的,這家伙?!?/p>
“不是你吧?”
“準確無誤,拿獲于作案現場?!标愄┖透袊@,“難道是無人機?”
他想起那天警車開走后的“嗡嗡”聲,顯然那不是什么大蚊子騷擾,是附近有東西,也許是一架小型航拍無人機。
“不會只有一張照片吧?”陳泰和問。
鄭立點點頭,從辦公桌上一個信封里又取出一張,這張拍的是一個女子獨自在供桌前點香,周邊香煙繚繞,像是在一座廟里。女子背著雙肩包,看上去沉甸甸的。
陳泰和指著照片上的女子告訴鄭立:“這是汪明麗?!?/p>
“你妻子?”
“市長見過的,原配加現任?!标愄┖忘c點頭,“還沒換過?!?/p>
“這是在哪座廟?”
“北嶺寺?!?/p>
鄭立說明:“趙要我了解一下情況。”
“趙”是趙成,本市市委書記,一把手。趙成把這兩張照片交給鄭立,要他找陳泰和了解。書記手中可能還有其他照片,至少還會有一張匿名舉報信,很可能是從省里轉下來的,舉報陳泰和違法違規等等。陳泰和身為副市長,摸黑自駕數十公里,趕一大早來到北嶺寺,自己躲在山路旁轎車里不露面,讓老婆獨自上廟燒香,這是為什么?貪官即將敗露,心慌意亂,求神明保佑?或者是官迷謀進,想在眼前一輪班子調整中往上爬,跑到廟里燒紙送錢,賄賂神明以求助一臂之力?都可懷疑。具體還舉報些什么,寫得如何驚悚,沒看到原件之前,鄭立肯定也不甚清楚,陳泰和更得靠想象。可以斷定的只是該舉報包括兩張照片都屬于表現空間很大、確鑿證據不多一類,也就是所謂“可查性不足”。如果具有足夠可查性,那就不會讓鄭立先找陳泰和本人了解,而是會直接交由負責部門安排約談、函詢甚至啟動調查程序。市長鄭立同時是市政府班子廉政建設第一責任人,他來出面較為合適。
陳泰和解釋:前些時候,有一個晚間,陳泰和的母親告訴媳婦汪明麗自己沒錢花了,神情似存抱怨,汪明麗感覺很不安。實際上老人的抱怨只是托夢,她已經過世數年了,生前從不與后輩計較錢財,死后基本也不來相擾。不料汪明麗竟做了這個夢,所以才決意去一趟北嶺寺。北嶺寺是本地名寺,供奉“北師祖”,相傳是千余年前住持并圓寂于該寺的一位高僧。陳泰和當年參加高考前,其母曾與一位女工友結伴于農歷四月十九去該寺許愿,那一天是民間所稱的“師祖升天日”,為高僧忌日,有大批信眾在這個日子從四面八方前來祭奠朝拜。其后不久,陳泰和考上一所好大學。陳母從此成為北嶺寺粉絲,不時前去朝拜,從陳泰和學業優秀到成家立業到仕途順遂,時有所求,似有求必應。陳泰和自嘲,稱在母親面前缺乏成就感,方知自己幾十年來各種努力其實很渺小,燒香更為重要。陳泰和的妻子汪明麗在市直一個事業單位當會計,與北嶺寺并無淵源,只是知道該寺對婆婆的特殊意義。夢見婆婆抱怨后,汪明麗決意通過該寺送錢,當然是送紙錢,不需要讓婆婆在那邊開銀行,至少也得夠花。
“心意可嘉?!标愄┖捅頁P,“但是不能去?!?/p>
陳泰和已經不是當年即將參加高考的高中學生,眼下可算公眾人物,其親屬亦連帶著為人關注,公然燒香拜廟涉嫌迷信,影響不佳,有所不宜。
汪明麗卻難以釋懷。陳泰和懷疑,所謂“婆婆托夢要錢”很大可能只是托詞,實際是汪明麗自有心病。近年間陳泰和職位漸次上升,權大事多,料理不少急難險重,難免得罪人,也較容易犯錯。加上外界紛繁美妙,錢財美女遍布,地雷隨時可能碰響,家人自然有所擔心。汪明麗心思重,心病多,時不時疑神怕鬼。心病多了需要解脫,陳泰和不時對之加以口頭表揚,但是效果相當有限。前些時候,汪明麗利用雙休日,與單位里的同事結伴到北嶺寺一游。作為本地旅游名勝,該寺除香客外,游客亦眾。那一次汪明麗兩手空空前去踩點,貌似旅游而已,未造成不良影響,卻掌握了若干基本信息,包括進香之路線、環境、程序等等,還確定了最佳“送錢”時段,這就是“師祖升天日”。據說這一天很神圣,送往另一個世界的錢不會遭到任何克扣,將全數照單送達。陳泰和思忖,如果走一趟北嶺寺對她有幫助,試試也無妨,關鍵只在小心防護,不為人知。相較而論,讓北師祖知道,也比讓心理醫生知道安全。汪明麗會開車,但是車技一般,上班可以,對付高速公路和山間公路有困難。找個人送她一趟很容易,卻擴大了知情面。經多方考慮,陳泰和決定自己干,夜半出門,清晨到位,趕在“師祖升天日”大批香客、游客到達之前完成任務,返回后還可以照常上班,最多稍遲一點。該路程和周邊環境陳泰和恰好熟悉,三年前同個日子,曾有一輛旅游中巴因道路塌陷翻車,滾下路旁溪流,造成重大安全事故,該事故由陳泰和牽頭處理,當時他曾幾次到過現場。類似上廟有如偷雞摸狗,需要精心策劃。出于小心為要,保險起見,陳泰和決意不讓自己在北嶺寺露面,車子也不進停車場,只臨時停靠于公路邊,最后一小段路讓汪明麗騎電動車對付,當時天已經亮了,安全沒有問題。
不料百密一疏,盡管陳泰和始終固守于自己劃定的別克車紅線里,終還是給拍進照片,捉拿于作案現場。這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鄭立問陳泰和:“心里有點數嗎?”
鄭立說得比較含蓄,直白一點即“能猜出是誰干的嗎”。
陳泰和感覺沒底。從當天情況分析,不可能是某無關者于無意中狹路相逢拍照留念并加舉報,對方顯然是有意且肯定還是有預謀有準備的。無論照片是通過無人機航拍,或者只是躲在路邊草叢里拿照相機創作,此前都要經歷打探情報、跟蹤追擊、傳遞指令、現場操作等過程,得有一個運行網絡,才能讓步步留神、小心防范的陳泰和破防。高速公路上那匹早起的寶馬,有可能是在負責追蹤。查酒駕的警察有很大可能是追蹤者報假案招來的。只有綠植隔離帶突然竄出來的那只狗可以斷定屬于意外,很難讓它按照預定腳本參與出演。開展跟蹤、記錄、舉報活動需要一定的人力、物力、財力,不會出自“廣大干部群眾”,只可能來自比較直接的“利益攸關方”,出于某種動機,例如報復、警告或者狙擊。以往陳泰和曾經邂逅過若干類似舉報,被上級函詢過、約談過,所幸他一向心思縝密、 防護小心,此來均無大事。遺憾的是他也一直心里沒底,不知道是被誰“愛”上了,至多只是存有若干無據之疑,只能告訴自己務必更加小心。
“其實誰都一樣?!标愄┖妥猿?,“一概認領不謝?!?/p>
“你需要寫一個說明?!编嵙⒔淮?/p>
陳泰和表示情況不難說明。那天有一個萬幸:意外發現一段公路路基塌陷,他在現場給交通局局長曹興元打了電話。曹興元反應很及時,應急處置和控制措施迅速到位,防止了事故發生和人員傷亡。這個電話可從側面表明當時他還是干了件正事。由于涉嫌自吹,陳泰和在說明情況時不能提這個事,只可以做深刻剖析檢討,這是必須的,畢竟是偷雞摸狗。對他來說,比較痛苦的是如何切實整改。他考慮是不是下決心把汪明麗換掉,以絕后患。
“瞎扯吧?”鄭立眼睛一瞪。
陳泰和笑笑:“感覺還是舍不得。人家是賢妻、良母、好媳婦。”
當著鄭立的面,陳泰和打開自己的公文包,從里邊取出幾張紙上交,卻是一份“本人前往北嶺寺事項的說明與檢討”。
原來他早有準備。他這樣的人長于防護,但是防不勝防,總會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破防。怎么辦呢?想開點,該干嗎干嗎,我行我素。一旦驚喜臨門,該檢討檢討,該拉倒拉倒,未曾拉倒那就繼續。
原刊責編 """惠靖瑤
【作者簡介】楊少衡,男,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F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作家協會名譽主席。1977年開始發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新世界》《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鏗然有聲》《相約金色年華》《金瓦礫》等,長篇紀實文學《天河之旗》,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危險的旅途》,中短篇小說集《彗星岱爾曼》《西風獨步》《紅布獅子》《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