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竹林上泊著一塊云影。透過云影,外公看見月亮在云層上勾勒出一道銀邊,一縷薄白灑下來,照亮了遠處的山岡、叢林和鼠灰色山巖。那條銀子般的光帶在天際若隱若現,像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在靜夜里流淌。外公從竹林上收回目光,對幺姨說:“幺姑,到月半了,今天是小鬼節,你去泡一碗水飯。”
“為什么要泡水飯?”
“你沒聽說嗎?七月半,鬼亂竄,我們即使再窮,也不能讓他們餓著肚子趕路。”
幺姨離開竹林,進入昏暗的屋內。在靠近大門的土墻洞里,有一盞黯淡的桐油燈。桐油燈的燈架由一截楠竹做成。楠竹兩側掏空,留下一個握柄,一只鐵質燈碗擱在楠竹頂端。燈碗里,一根燈芯草像死蛇一樣彎曲臥著,一粒豆大的光芒在燈芯草上燃燒。幺姨拿起一根小木棍,撥了撥燈芯草,土墻房里一下子亮堂起來,能夠看見遠處木柜和樓梯的輪廓。
幺姨左手舉著桐油燈,右手拉開廚房的木門。木門是外公用三塊杉木板鑲嵌的,兩面用竹塊和繩子固定。幺姨在案板上找到木甑子,掀開篾編甑蓋,用木勺在甑隔上刮了很久,刮出小半碗菜飯,兌上水。樓上傳來一陣持續的細密聲響,那是小舅在夢中磨牙。
幺姨重新回到屋外,月亮從云層里鉆出來。外公退回到屋檐下,從懷里掏出火鐮,準備抽葉子煙。鐵片快速在燧石上摩擦著,他的手上濺起大蓬火花,像元宵節十里鋪場上玩火龍時濺起的鐵水。幺姨把目光落到竹梢上,看見藍綢一樣平整無皺的深穹里,一輪圓月像一朵剛剛綻放的白蘑菇,慢慢穿過云層,把大地照亮。
“爸爸,水飯端來了。”
“你去倒在十字路口,讓過路的客人吃飽了趕路。”
幺姨倒完水飯回來,把土臺上的桐油燈吹滅,沿樓梯摸黑爬到樓上。她的床很窄很小。隔著一道竹籬笆,是小舅的床。小舅可能正夢見吃肉,他在黑暗中哧哧地笑。笑聲停了一會兒,又響了起來。
在小舅的笑聲里,幺姨透過屋脊下的空隙,看見月亮離開了竹梢,升到了高空。目力所及,只剩下一片明亮的幽藍。過了片刻,幽藍里傳來一聲水牛短促的牛哞。仿佛牛哞催動了牛鈴,一陣牛鈴的搖響像雨似的從空中落下來,落到屋檐上,落到竹梢上,也落到了幺姨的耳朵里。
水牛是馬宥三寄養在外公家里的。馬宥三是十里鋪鄉公所的鄉長,有寬廣的良田和草場。人們認為,馬宥三能當上鄉長,跟他是地主有關。自從他當上鄉長后,又讓手里的田畝得到了更多的拓展。馬宥三用了三年時間,使自己的土地從十里鋪場上,延綿到了外公家所在的彎地。
除了土地和牛,馬宥三還養有一群馱馬。馱馬寄養在燕子巖的一個牧馬人家里。馬宥三的馱馬一共十匹,全是本地矮腳馬。馱馬很瘦、很小,主要用于出租給商隊,或者趕遠路的人。按照約定,如果馱馬不掉膘,馬宥三每年給牧馬人十斗黃谷作為報酬。燕子巖的牧馬人是老實人,馱馬看上去好好的,馬宥三卻認為馱馬一年比一年瘦,牧馬人能夠到手一半黃谷,就算好年景了。
馬宥三除了養馱馬,還喜歡帽子。他有各種各樣的帽子,禮帽、瓜皮帽、大檐帽。帽子的材質有狗皮、布料、藤草。馬宥三像見過世面的洋派人物,愛穿中山裝,戴禮帽,胸前別一枚青天白日徽。每年秋后,他戴著禮帽,穿一件灰色中山裝,沿收割后的田野去燕子巖,找牧馬人算賬。馬宥三計算馱馬的肥瘦跟別人不一樣,他不用眼看,也不用手摸,而是用耳朵聽。他將頭上的帽子取下來,捏著帽頂,把耳朵貼在馱馬的瘦腹上聽了聽說:“伙計,瘦了。”
“不會,”牧馬人說,“我天天都加夜草。”
“你聽一下,”馬宥三重新把帽子戴到頭上說,“馱馬肚子里有個聲音,那是饑餓的腸子在發脾氣,按照約定,你只能得到一半的黃谷。”
外公為牧馬人感到難過。牧馬人在燕子巖下找到了最好的草場,夜夜用青草為馱馬加餐,可到了年底,還是只有一半的收成。外公認為,問題出在馬宥三的帽子里,他認為帽子里藏有一個可以發出聲音的機關。外公曾提醒牧馬人用公平秤記錄馱馬的胖瘦,被馬宥三否決了。馬宥三說,如果牧馬人不按他的辦法驗收一年的成果,他就把馱馬寄養到別處。
牧馬人的遭遇讓外公很警惕,他只讓馬宥三寄養了一頭水牛,即使用耳朵聽出水牛瘦了,也只有一斗黃谷的損失。自從水牛來到彎地外公家,除了耕田那段時間,水牛一直待在外公家的牛圈里,成為幺姨和小舅輪流照顧的對象。三年時間里,那頭水牛很好地長著膘,讓外公年底能成功地從馬宥三家背回一斗黃谷。馬宥三的家在十里鋪場上,是兩座相連的四合木樓。木樓的天井里鑲著烏黑發亮的條石。條石邊的廊道上,鋪了三合泥。三合泥經過時間的打磨,已經有了金屬的質感,管家的軟底布鞋踩在三合泥上,像蚊子一樣輕捷無聲。面無表情的管家帶著外公穿過廊道,到達四合木樓邊上的糧倉,從那里得到了寄養一頭水牛的報酬。
“好好感謝老爺吧,”管家拍拍瘦手說,“他沒聽出水牛肚子里的聲音,是他很善良。”
“管家放心,我會替老爺把水牛養好。”
外公把幺姨和小舅盯得更緊了,他擔心自己養的水牛也像牧馬人養的馱馬那樣,見到主人會讓饑餓的肚子說話。他天不亮就用響篙把幺姨從床上攆起來,讓她去長滿嫩草的山坡上放牧。幺姨出門不久,東邊的天際就露出霞光,兩朵暗紅的流云像少女的腮紅掛在山岡上,上面滿是牛鈴清脆的聲音和水牛低沉的哞叫。
七月半潑完水飯,幺姨第二天起床時,發現錯過了放牛的時間,她慌忙跑到牛圈樓上抱草料,準備假稱水牛病了,需要在家里圈養。幺姨剛剛扒開一捆玉米秸,看見不遠處的稻草堆上有一個拇指粗細的東西像木炭一樣烏黑發亮。她爬過去,把那東西撿起來握在手里,認出是一支鋼筆。幺姨曾在十里鋪場上見過鋼筆,她知道那是個很金貴的東西,只有很重要的人身上才會攜帶鋼筆。
“爸爸,我撿到一支鋼筆。”
“是嗎?”外公在竹林下的田里扯稗草,他慌忙從田里起身,赤腳來到牛圈樓下,從幺姨手里接過鋼筆,愛不釋手地說,“幺姑,你撿了十斗黃谷。”
“我們應該把鋼筆還給它的主人。”
“你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嗎?”外公從懷里摸出火鐮說,“我知道,是搞地下活動的人。他們晚上出來活動,困了就找個沒狗的牛圈樓睡覺。老爺帶著鄉丁到處捕捉他們。你說,他們敢來認領鋼筆嗎?”
“不找一下怎么知道?”
“如果你要見到棺材才哭鼻子,”外公氣呼呼地用火鐮點上葉子煙說,“你就去找吧。”
幺姨把鋼筆拿進屋,用一塊包麻餅的藍色花布包好,才給木臉盆盛滿水,把它當成鏡子,端到屋外梳洗。幺姨準備到十里鋪找失主,她相信丟了這么貴重的物品,那個陌生人一定像條攆仗狗似的在十里鋪通往彎地的大路上來來回回地尋找。小舅帶著笆簍到田里捉黃鱔去了。幺姨站在竹林邊,看見山脊處的稻田里,瘦小的小舅像一只水獾在秧苗間疾馳。很快,綠色的秧苗上就剩下一個烏龜殼似的背脊。
從彎地去十里鋪,有五里地。在三里外的大路邊,有座酒坊。酒坊是一幢九柱木房子,也是鄉長馬宥三的產業。木房子里有兩眼大灶、三個窖池,還有一間木工房。酒坊生產一種叫十里香的白酒。武作閭到酒坊當制曲師后,建議增加一間木工房,馬宥三同意了。
武作閭的來歷有些模糊。十里鋪的人只記得,他到酒坊當制曲師前,曾在燕子巖給牧馬人割過馬草,也當過木匠。武作閭有套漂亮的木匠工具,推刨、鋸子、鑿子、斧頭、木鉆、墨斗一應俱全,他沒事就把木匠工具拿出來,在木料上敲敲打打。他投靠到馬宥三門下,靠的不是木匠手藝,而是會制酒曲。馬宥三對武作閭的制曲手藝很懷疑,他讓酒坊的管事出面打聽。管事是一個酒鬼,會釀酒,也會吃酒,他跟武作閭吃了一頓酒,回來對馬宥三吹噓說:“老爺,你別看那家伙其貌不揚,我敢肯定,他出自制曲世家。”
“你怎么知道?”
“老爺,你吃一下試試,這是用武作閭制的酒曲釀的酒。”
在酒坊管事力薦下,武作閭住進了酒坊。經過管事的宣傳,人們知道,別看武作閭沉默寡言,他的祖上是了不起的制曲師。然而在人們眼里,武作閭的祖上更像是魯班的徒弟,他沒事就拿出木匠工具,在酒坊里打磨幾根人們沒見過的木制器具。
“武師傅,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一個奇怪的東西。”
“它怎么奇怪呀?”
“它會變戲法,有時變成一根棍,有時又變成一條腿。”
人們等著看那個奇怪的東西。大家甚至猜測,武作閭到底是真在做一個奇怪的東西,還是騙大家玩耍。酒坊的管事也想看那個奇怪的東西,他的心情比過路人更加急迫。為了盡快揭開謎底,他不惜動用手中權力,像監工那樣督促武作閭去玩耍木匠工具。根據武作閭手里木器的變化,管事覺得武作閭要做的東西確實奇怪。如果單看構件,他真猜不出武作閭在做一個什么東西。有的構件像拐棍,有的構件像握把,還有的構件像打杵。管事認為,也許武作閭真是在做一個奇怪的東西。
等到武作閭把所有構件組裝起來,管事認出來了,武作閭做的是一副十里鋪沒見過的拐杖。酒坊管事曾經見識過拐杖。那一年,馬宥三還沒當鄉長,他替老爺去黃草碼頭送桐油。黃草碼頭離十里鋪八十里,有木船通往涪州。當管事帶著一群下力人花了兩天時間,把數十挑桐油送到黃草碼頭時,他看見從船上下來一個瘸子,瘸子腋下架著兩支拐杖。管事一看就明白了,山外確實比十里鋪發達,連瘸子都有專用工具。
管事請教了瘸子,知道叫拐杖。他回到酒坊,不厭其煩地向人們描述拐杖的妙用,他甚至多次提起一條腿,假裝成瘸子,用手在腋下比畫出兩支拐杖,然后像劃船那樣,一前一后地快速劃動,再把假裝的病腿伸出來,讓兩只腳在地上健步如飛,以表示那個東西的神奇功用。盡管管事很賣力地表演,人們依然不得要領,瘸腿的人并沒從管事的吹噓中獲益,仍然用木棍撐地,以保持身體的平衡。
馬宥三對管事著迷的那個東西不以為意,沒想到一年后,他瘸了。馬宥三本來可以不瘸。紅三軍路過十里鋪去貴州時,他被縣偵緝隊慫恿,以為追上紅軍隊伍能撈到浮財。他自不量力地帶著幾個家丁,背著兩支生銹的漢陽造,在紅軍隊伍后面放冷槍。走了三天,到了六尺壩,他不僅什么也沒撈到,反而丟了一條小腿。家丁把他抬回家,運氣還算不錯,縣里看在他追了紅軍三天的份兒上,讓他當上了十里鋪的鄉長。
馬宥三用木棍支撐起自己的鄉長地位,十多年后,他居然得到了一副漂亮的拐杖。人們把武作閭做的拐杖翻來覆去看了很久,認定這個東西是科學的。馬宥三在人們驚奇的眼神里,把雙拐架在腋下,像健康人那樣,在十里鋪場上大步流星,如履平地。
從那以后,馬宥三很喜歡酒坊的制曲師。大約有三個月之久,人們看見武作閭時而出現在鄉公所,時而又出現在馬宥三的二進四合木樓里。武作閭借機向馬宥三建議,在酒坊里增加一間木工房,他想替老爺做一條假腿。馬宥三答應了。
“你知道嗎?”馬宥三感慨地對酒坊的管事說,“他說要幫我做假腿時,我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真能做假腿嗎?”
“他如果不能,為什么要討這個苦吃?”
“也許他想靠上你這棵大樹。”
“靠就靠吧,一個制曲師,又會木匠,讓他靠一下沒什么不好。”
在人們懷疑的目光中,武作閭不負眾望,很快做出了一條假腿。那是一條用一種輕型木材做的假腿,不僅輕便,顏色也很接近,人們把它放在腳邊,像一個人長出了第三條腿。它的缺陷也很明顯,只有腿的形狀,沒有腿的功能,幾乎不能打彎。
有了不成功的第一代,武作閭很快做出了第二代假腿。第二代假腿更接近實用,只有一截小腿,在端頭設計了一個跟真腿相連的接口。馬宥三曾經把殘腿放進去試了一下,大小正好合適。可惜假腿仍然很僵硬,沒有踝關節,腳掌也不能翻動。武作閭受到鼓舞,一口氣又做出了兩條假腿。到第五代假腿時,半條木腿已經活靈活現了,馬宥三把假腿拿回家,放在案桌上當玩具,一有空就把假腿提起來,像手槍那樣瞄準。
幺姨去十里鋪尋找鋼筆的主人,路過酒坊,武作閭正在做第六代假腿。那條假腿居然有了踝關節。幺姨受到那條奇怪假腿的吸引,進酒坊看了一會兒。武作閭說:“幺姑,你不好好替老爺放牛,到十里鋪干什么?”
“我撿到了一個金貴的東西,想去十里鋪尋找它的主人。”
“你想用什么辦法尋找它的主人呢?”
“也許我在路上能遇到失主。”
從酒坊出來,幺姨沿一條大路來到十里鋪場上。七月的上午,陽光像大捧金色的絲線筆直地繃在玉米地里,映照得抽穗的花粉像飛虱在空中抖動。幺姨披著明亮的陽光來到場上,場上空蕩蕩的,除了幾個匆匆過路的人影,只有幾只雞在屋檐下游蕩。
幺姨從上場口來到下場口,也沒見到一個焦急的、尋找東西的人。她不得不把鋼筆從懷里摸出來,像賣花那樣舉在手里,漫無目的地在場上閑逛。她是這樣想的,如果有人來認領,只要說出丟失的地點和時間,她就可以把鋼筆交出去。人們似乎對她手里舉著的鋼筆沒什么興趣,剛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下來,又像點水雀那樣迅速地移到別的地方,仿佛她手里拿的是一截木炭。
接近晌午時,幺姨來到小學堂門前。小學堂是一座新式學堂,建在一座廢棄的寺里。那座寺叫報恩寺,原來里面住著幾個和尚。進入民國不久,開始倡導新生活,川軍和黔軍為了一只雞,在十里鋪打拉鋸戰。據說那只雞原屬貴州,它飛過溝谷,被四川人吃了,兩軍于是為了新生活和公道,在十里鋪打仗。川軍占據十里鋪時,覺得和尚年輕力壯,強迫他們當了川軍。和尚離開后,徐之佩來報恩寺開辦了新式小學堂。
徐之佩臉很瘦,戴一副金絲眼鏡,樣子很溫和。春秋季節他喜歡穿長衫,到了夏天,他則把襯衫下擺塞進褲腰里,邁著兩條長腿在路上行走。新式小學堂創辦后,徐之佩曾到彎地來動員小舅去讀書,外公認為小舅需要幫助幺姨養老爺的水牛,婉言謝絕了。那次外公的最大收獲是知道世上有一種東西叫鎳,他曾誤以為徐之佩的眼鏡腿是金子做的,其實不是,徐之佩解釋說,那不是金子,是鍍的一種鎳。鎳是一種金屬。外公于是記住了,鎳是一種金屬。
幺姨舉著鋼筆來到小學堂門口時,正是放午學時間,先生們腋下夾著書,慢悠悠地從報恩寺出來。他們來到門口,看見幺姨手里舉著鋼筆,好奇地停下了腳步。徐之佩說:“幺姑,你在這里干什么?”
“我撿到一支鋼筆,來場上尋找它的主人。”
“你應該把鋼筆送到鄉公所,讓他們貼一張失物招領啟事,也許他們能幫你找到鋼筆的主人。”
幺姨來到鄉公所,見到了馬宥三。馬宥三看見幺姨手里的鋼筆,聽了她的解釋,認為鋼筆確實能值十斗黃谷。他不同意鄉公所貼失物招領啟事找人。馬宥三認為,是幺姨撿到了鋼筆,如果找到它的主人,失主應該感謝的是幺姨,而不是鄉公所,所以,還是要幺姨自己找失主。
幺姨帶著鋼筆回到彎地,小舅用芭蕉葉包著燒了幾條黃鱔,土墻房子里泛起陣陣肉香。幺姨把鋼筆從藍花布包里掏出來,準備放進木柜。小舅聽說她沒有找到鋼筆的主人,丟下黃鱔奔過來,想看一眼鋼筆。幺姨說:“好吧,你只能看一眼。”她把鋼筆舉在空中,小舅真的只看到一眼。
整個夏天,幺姨都在尋找鋼筆的主人。她參加別人的婚禮,在陪同哭嫁時吟唱她的苦惱;她通過親戚捎出口信,尋找那個丟失了金貴東西的人。那條口信像一個口耳相傳的民間故事,經過很多人的嘴,沿著阡陌和月光,沿著大路和溝谷,被守信的人們帶到了遠方。到了八月半,中秋節,一輪碩大的圓月從東邊山峰上升起來,把十里鋪、燕子巖、彎地照得如同白晝。人們坐在月下,披著像水一樣動蕩的月光,說起了那個仿佛是傳說中的人。
“有誰會在圓月之夜,把一個金貴的東西掉在陌生的牛圈樓上呢?”
“我聽說是搞地下活動的人。他們為了防止被馬宥三發現蹤跡,會在月半出來活動。”
“這又是為什么?”
“每月月半,月亮會圓,人們不用火把也能趕路,不容易被發現。”
這樣的談論也傳到了幺姨的耳朵里,她期望月圓之夜,那個鋼筆的主人能夠再次來到彎地,把屬于他的鋼筆領走。中秋節,她吃過晚飯,給老爺的牛上過夜草,便坐在門外看月光下的山川和叢林。月半的月亮真圓啊,它像一只銀匠敲出的薄薄的銀盤,浮在幽藍的水里,慢慢漂到了竹梢之上。它身上的光輝像毛毛雨一樣落下來,落在土地上,落在籬笆上,也落在叢林的樹梢和溝谷的流水上。夜晚變得靈動而縹緲起來,整個大地像一個不太真切的夢境,上面時而敷一層乳白,時而敷一層幽藍。
幺姨坐了一會兒,聽見竹林下傳來一陣枯枝被踩斷和筍殼開裂的聲音,她開始以為是風,后來以為是夜鳥,聽上一陣,她覺得是有人在竹林里躡手躡腳地走動。幺姨緊張起來,她急切地返回土墻房子里,叫出了外公和小舅。外公站在門外,看了看暗影遍地的竹林,又側耳聽了一陣,才大聲說:“竹林里是哪一個?出來,不出來我放狗咬了。”
“別放狗咬!”藏在竹林里的人不知道外公家沒狗,他們走出竹林,來到月光下。外公和幺姨認出來,那兩個人是鄉公所的鄉丁,他們手里拿著繩索。鄉丁尷尬地說:“你們看,都不是外人。”
“你們走吧,別打擾老爺的水牛吃夜草。”
兩個鄉丁提著繩索,沿著竹林下的大路過了稻田。稻田里,稻子長出飽滿的稻穗,月光的薄白落在上面,在稻子上鋪了一層光,像發亮的水波那樣。幺姨站在門外,一直盯著兩個鄉丁的身影過了稻田,在一片長滿落葉松的叢林里消失了蹤影。
鄉丁離開后,外公一直在訓斥幺姨的異想天開。他認為,兩個鄉丁肯定是為了鋼筆的主人來的,他們手上的繩索就是最好的證明。幺姨只不過是馬宥三留在彎地的一個餌,目的是想用她釣出那個搞地下活動的人。外公的說法很快得到了證實,第二天,馬宥三穿著中山裝,戴著禮帽,別著一枚陶瓷質地的青天白日徽,坐著滑竿來到彎地。他帶著管家、佃戶以及兩個鄉丁,來彎地估計秋收的產量,以便確定第二年的地租。看完稻田和玉米地,馬宥三借口來看看他寄養在外公家的水牛,坐著滑竿走過竹林,來到外公家的地壩。他架著拐杖走了幾步,在外公用衣袖拂過的一條長板凳上坐了下來。
“聽說昨天有兩個鄉丁驚動你們了?”
“他們藏在竹林里,”外公撒謊說,“我以為他們是賊,想偷老爺的水牛。”
“嗯,他們不會偷牛的,可能只是對幺姑撿的鋼筆感到好奇。你們以后別追趕他們了,讓他們待在竹林里就行。”
馬宥三停住話頭,把目光投向遠處。順著他的目光,外公和幺姨看見,落葉松下的大路上,出現了徐之佩的身影。徐之佩穿著白襯衫,把袖子挽起來,衣擺掖進褲腰里。陽光照耀在他身上,白襯衫發出耀眼的白光,像一塊積雪在空中飄動。幺姨看見,徐之佩小臂彎曲的腋下,夾著幾本書籍;臉上的眼鏡不時像鏡子那樣反射著陽光,如同星星在叢林下一閃一閃。
出了叢林,走過漸漸黃熟的稻田,徐之佩從竹林下走進了外公家的地壩。他看見地壩里坐著馬宥三、管家、鄉丁和抬夫,樣子很平靜,似乎他預料到他們會在這里。徐之佩本來不愛笑的,當他看見一群人把目光投向他,他笑了,露出兩排白牙。
“徐先生,”馬宥三用禮帽拍打著膝蓋說,“你來彎地干什么?”
“我在彎地訪學,順道來看看幺姑撿的鋼筆。”
“如果不是你掉的,你來看它干什么呢?”
“我來勸幺姑在找到鋼筆的主人前,可以借用那支鋼筆,學習一些文化。”
“跟誰學呀?”
“我是先生呀,如果幺姑愿意,我來教她。”
馬宥三離開后,徐之佩讓幺姨拿出鋼筆,他送給她一個小本子,讓她在上面學習寫字。那天,水牛歸小舅負責。當陽光落到西邊山岡上時,幺姨認識了四個字,工、人、上、下。她想一鼓作氣多認幾個字,徐先生不同意,他說學習要循序漸進,不能使蠻力。幺姨只好戀戀不舍地看著徐之佩從稻田間的大路上離開了。
上完第一課,徐之佩不時來到彎地,給幺姨上課。他有時白天來,有時在月半的月圓前后,披著月光來。那幾天,天上泊著一輪圓月,像木盆裝著水,往下倒著水波一樣的光芒。幺姨發現,到了月半的月圓之夜,徐之佩的身后總是像鬼影似的跟著一些似有似無的人影,他們在銀白里動蕩,在幽藍里飄浮,像傳說中的鬼魂似有似無。
徐之佩沒有受那些人影的打擾,他安靜地坐在桐油燈下,教幺姨識字。到了九月的月半,徐先生開始教幺姨學習算術。秋后,夜已經有些涼了,徐先生穿了一件夾衫,他從夾衫的衣兜里掏出一把黃豆,讓幺姨數數。一個月后,幺姨認識了八十三個字,能做十位數的加減法。放牛時,她用木棍在石板上反復寫那些字,像木匠反復打磨一件器皿。她用吃過的八月瓜的籽粒當工具,計算小舅摘回來的野果的數量、家里應該交給老爺的地租。過了十七歲,幺姨能夠像知識分子那樣思考問題了。她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是,自己見到徐先生為什么會臉紅?在他離開彎地的那些日子里,她為什么會像想念外婆那樣對他產生思念?
那一個月,幺姨覺得自己完全開竅了。她感覺到自己的目光超越了彎地、十里鋪、燕子巖,看到了她不曾到達的地方。那些地方經過先生的描述,已經很立體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就像夢中見過的景物,很清晰地在她腦子里浮現。
幺姨見到徐之佩身上那件奇怪的夾衣時,已經臨近十一月的月半。那時,北風帶著寒冷,從山埡口吹來陣陣風雪,把夜幕下的彎地凍得像一坨冷硬發亮的冰凌。在徐之佩行走過的積雪上,幺姨看到過別人的腳印。不過,她已經不吃驚了,她知道徐之佩是干什么的,也知道他的身后,跟著馬宥三派來的兩個陌生人影。
圓月那夜,風像一個痛苦的人那樣在叢林里吼叫,喊得雪花又密又大。徐之佩從十里鋪到達彎地時,長袍上滿是積雪,仿佛他剛剛從鹽池里出來。幺姨讓他脫下長袍,到火邊烘烤。徐之佩脫掉長袍后,幺姨看見他身上的夾衣新嶄嶄的,卻補了三個補丁。
“徐先生,你為什么要在新衣服上打補丁呢?”
“這不是補丁,是三個人。”徐之佩指著夾衣上的補丁說,“這是三個戰友用過的布,他們犧牲后,我把它們縫在身上,帶著他們去戰斗。這兩塊,是送月鄉特支兩個戰友的手帕,去年他們被叛徒出賣犧牲了;這一塊白布,是我們交通員的一塊襯衫布,他在縣城被捕,也犧牲了。”
“那么,”幺姨小心翼翼地問,“你是鋼筆的主人嗎?”
“是的。”
“你為什么把它掉在我家牛圈樓上呢?”
“不是掉的,是故意放在那里的。因為我們在別的地方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用它把馬宥三和縣偵緝隊的目光吸引到彎地來。”
在那個寒冷之夜,徐先生沒有教幺姨識字,他們在外公、外婆和小舅的鼾聲里,說了很多閑話。臨別時,徐先生以主人的身份,很鄭重地把幺姨撿到的那支鋼筆送給了幺姨,勉勵她爭取識得一千個字,會做乘法和除法,成為建設祖國的有用之才。
十二月月半,月亮照例圓了。月光下,冰雪覆蓋的山川像披了一件白色的斗篷,泛起陣陣亮光。寂靜的雪地上,有落寞的小旋風打著旋,將雪花從地上卷起來,又讓它們從空中落下去。幺姨袖著手,站在門外等了很多天,也沒等來徐之佩。她看見月圓之夜的大路上,空空蕩蕩的,除了旋風,沒有人影。
過了幾天,有消息從十里鋪傳來,說縣偵緝隊根據馬宥三提供的線索,在燕子巖跟活動的地下黨交過火。消息似是而非,說法不一。有的說偵緝隊把在樹林里開會的地下黨圍了,抓了幾個人。有的說沒有抓到人,只是開了槍,死了一個人,不知道死的是哪邊的人。有的說既沒抓到人,也沒開槍,縣偵緝隊的人很笨,他們打著火把去抓人,被望風的牧馬人發現,開會的人騎著馱馬跑掉了。很多人都證實最后一種說法更接近真相,因為大家在月圓之夜看到燕子巖下火光搖曳,在夜空里閃爍。
幺姨不知道這些說法的真偽,她只知道徐先生真的消失了,再也沒有到彎地來。等到新一輪圓月出現時,她像徐先生那樣,借著明亮的月光去報恩寺找她的先生,徐先生已經不在報恩寺了。路過酒坊時,她被武作閭喊進木工房。武作閭在桐油燈下給馬宥三做假腿,那只假腿活靈活現,腳掌已經能夠像真人的腳掌那樣自如地翻動。
在那個月圓之夜,武作閭給幺姨說了些什么,沒人知道,成了彎地一個被隱藏了幾十年的秘密。人們只知道幺姨從十里鋪回來,尋出縫衣針,在她貼身的內衣上打了一個補丁。那件內衣好好的,沒有破洞。小舅對幺姨的行為十分不解,他說:“姐,你為什么要在好端端的衣服上打補丁?”
“你不懂,這不是補丁。”
“不是補丁是什么?”
“是一個人。”
在老人們的傳說中,幺姨是在元宵節那天離開彎地的。傳說中充滿了猜測和想象。人們說,幺姨離開時,大路上全是積雪,圓月照耀之下,彎地的道路像鋪滿了珍貴的鉆石,幺姨踩著這樣一條發亮的道路,去了遠方。
幺姨從此再沒回過彎地,她一直生活在后人的懷念里。可以確定的是,幺姨是跟著武作閭離開彎地的。武作閭是十里鋪特支的交通員,他靠一條假腿,獲得了馬宥三的信任。據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不久,在縣城工作的武作閭曾專程來到彎地,給外公送來一張烈士證明書。在人們的記憶里,外公從來沒給人看過那張烈士證明書,直到他去世,人們翻箱倒柜也沒找到傳說中的證明書,無法證實幺姨的生死,只能讓她在彎地的記憶里永遠活著。
現在,每月月半,圓月照例會升上夜空。當彎地的人們看見天上掛著一輪銀盤一般潔凈無染的圓月時,就會想起去了遠方的幺姨。人們幻想,或許在某個不確定的時刻,她會佝僂著蒼老的脊背,活著回到故鄉。
原刊責編 """安殿榮
【作者簡介】第代著冬,男,1963年生,重慶市武隆人。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在《十月》《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山花》《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發表作品兩百余萬字。曾獲《中國作家》年度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年度短篇小說獎等獎項。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