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了解雷米楊名字的由來,也就了解了他的出身:楊是他生母的姓,米是他生父的姓,雷是他后父的姓。不言自明的難堪,前路未明的輾轉。幸虧那時候,人們對婚姻動蕩的人還有點敵意,這約束了楊女士和雷先生,讓他們盡管相處得并不愉快,卻也沒有繼續流轉下去。否則,雷米楊的名字,還會有下一次變動,以及下下一次變動。
雷米楊對人生籠統的印象是臟、亂和擠。他后父的三個孩子和他母親帶去的兩個孩子,加上兩邊的親戚時不時托付到他家來過暑假寒假(假期過了也并沒有接走)的孩子,一大家子人,差不多十張嘴,都在吃,都在吵,誰都知道別人是自己應得的食物、衣服、下鋪的分享者,誰都饒不了誰。大家互相折磨,互相訓練,告密、撒謊、廝打,即便是最殘酷的生存訓練,也不過如此。
雷米楊的生父讀過一點書,他和生父比較親近,和生父在一起的那幾年,生父給他墊了一點底子,這讓他從小就和他的兄弟姐妹全不一樣,他懂得表達對他們的蔑視,也懂得掩飾這蔑視。他不和他們搶,他躲出去,他另辟蹊徑,他趁著家附近的五金倉庫卸貨的時候,拖了一只裝過自行車架子的木頭箱子回來,放在院子角落里,在箱子里墊了厚紙板,又鋪了墊子,拿了各種書在那里面讀。那暗黑的空間使他有一種禁閉與隔離的快感。
后來他又在箱壁上掏了個方洞,權充窗子,從那窗子里,可以看得見外面一棵果樹碧綠的葉子,而那樹枝上的枯葉和樹根處的雜物,剛好不在視線里。他給自己布置了一個隔絕的、封閉的空間,盡管外面打的打、吵的吵,這些因著書、綠葉子,就像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完全可以不管。
雷米楊的大學生活,給他留下的印象依然是臟、亂和擠。已經是擴招第三年了,學校為著增收,趁著新規努力收自費生,學生增加了,學校卻沒做好準備,新校舍沒建起來,食堂、宿舍都是舊模樣,于是,一切有四面墻和一個頂的地方,全充當了宿舍。宿舍里寸土寸金地放著床、桌、箱和一切零碎東西。不放東西的地方,掛著剛洗的衣服、被單,散發著肥皂的氣味,宿舍外滿是垃圾、污水,一雙腳永遠擺脫不了那種小心翼翼的感覺。廁所里的水箱時常壞掉,走在過道里經常睜不開眼睛。
因為人多人密,而且這人多人密是突然發生的,所以大家全都覺得惱怒,覺得有冤無處訴。飯廳里沒有人愿意排隊,大家一面用力擠,還一面齊聲喊著號子。幾乎每天都可以看見大師傅踩著菜盆子跳到窗外,揮著菜汁淋漓的鐵勺子追打和他起了口角的學生,被人抱住了,還兀自罵個不停。浴室里擁擠的情形和《神曲》的插圖描繪的地獄煉獄差不多。有一次停水一周之后,每個淋浴噴頭底下總有六七個人,每當有人出來穿衣服,都會被等著用衣服箱子的人圍觀,大家都懂得心理戰術,要是心理素質稍差,就免不了要在眾人的關注下落荒而逃。
雷米楊課余在旱冰場打工,他在柜臺里替人存鞋取鞋。用指尖捏過那一雙雙潮濕的、有氣味的、散發著余熱的鞋子之后,下了班,他總會反復地、厭惡地洗手,恨不能長出一雙新手來。人生對于雷米楊而言,就意味著臟、亂和擠。
一路讀到碩士,終于畢了業,他簽了外省的一所大學,他仔細查過那所學校的資料,學生不多,他也看過那里的地圖,學校是在城市近郊,附近就是農田和荒野。還是不放心,簽約前,他勻出三四天時間,去那座城市和那所學校看了一眼,學校所在的區域在城市邊緣,學校則在邊緣的邊緣,坐落在三個鄉的中間,方圓幾十里地全是果園,旁邊有一所農業大學,還有所工程學院,幾所學校共用一個車站,共享一個站名,坐公交車到市中心至少要三十分鐘。學校里還有蘇俄時期的建筑,寬敞寂寥。
收拾行李時,他把過去的日記、信件等一切字紙都燒掉了,不留一點邊角。過去的那些人,幫助了他的也好,傷害了他的也好,他統統不愿記著。對他來說,那不過是他那段難堪歲月的人證、物證。
去大學報到是初秋。下了火車,他在車站的廣場上站定了,周圍還是熙來攘往的人,因著廣場的寬廣,非但不覺得擁擠,反而覺出人的渺小來。雷米楊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時候車站的大鐘敲響了,不多不少,正好五下。雷米楊心里隱隱浮起《自新大陸》的音樂來,他覺得,他的黃金時代來了。
他往大學打了個電話,那邊答應了派車來,約了個地方要他等著。等了一兩個小時,司機找見了他,說是轎車、面包車都派出去了,只能開大客車來接他一個人。因為那司機的語氣分明是抱歉的意思,他小心地不露出欣喜的表情來——一輛大客車,接他一個人!他木著臉上了車。
司機是個精瘦的中年人,姓李,一望即知是那種沉默寡言的人。雷米楊自己是不大活潑的,在長袖善舞的人面前,一向覺得拘謹,然而遇見了比他還不善言辭的人,他反而覺出一種優越感,異常活潑。一路上他問三問四,不多時就知道了這司機的家庭情況、大學近年來的重要典型逸事。已經天黑了,車窗外是黑莽莽的樹影,燈已經點上了,曠野里東一盞燈西一盞燈,讓人覺出一種鄉愁來。他暗暗希望這路再長些、再遠些,越遠越好。
到大學,是夜里八點多。大客車像一節柔軟的火車,在校園里左拐右拐地穿行著。車窗外的建筑大都是早年的蘇俄式樣,水泥的廊柱、拱門、木格子窗,窗子上還有半圓的氣窗,屋頂是鋪著瓦的,這里那里還有一座又一座小小的天窗。他一點都不吃驚,一點都不覺得陌生,一切都是理所應當的,都是為著讓他看到而鋪陳的。那俄式的樓里應該有長而高的甬道吧,也該有木制的旋梯,像早些時候的電影里那樣,一點點月光從窗格子里推進來,把窗格子切得四分五裂,平平地躺在水泥地上,還應該有一聲慘叫,那是發生了謀殺案。
第二天一早,他先去辦了相應的手續,又去拜訪了學院的副院長,在學校招待所住了半個月后,他得到了一間單人宿舍。收拾好宿舍,剩下的大半天時間,他去買了大卷的深藍色的壁紙回來,把一面墻壁糊成藍色,又扯了些很厚的布料,到學校附近的裁縫店做成了窗簾掛起來。他甚至等不及第二天去取,就坐在裁縫店里等,翻著幾本他根本看不懂的服裝書。看著看著,他看見裁縫店里幾卷玫瑰紅的紙,來了靈感,用紙剪了些小紙人,布置屋子時,把紅紙人或貼或掛,也不管有沒有什么忌諱,深藍和玫瑰紅的色差,讓這屋子顯得深遠。這藍色是他的臭氧層,這小紙人是他的守護神,讓貪吃不長進的兄弟姐妹、散發尿臊味的學生時代、潮而熱的旱冰鞋,全都近不了身。
新分配來的應屆生,按規定是要打一年雜算作基層鍛煉的,要送報紙、送文件、照顧學生,因為擴招后的學校實在太缺人手,雷米楊得以免去這一年的“報童”生涯,直接代課了,一周十節課。什么都是稱心的,什么都不像是真的。雷米楊走在路上都忍不住要跳起來摘樹葉子。
第一節課,他用粉筆把自己的名字大大地寫在黑板上,幾乎將黑板占滿。事先他就決定了要小小地幽默一下,所以就說了:“我的字不好看呀,不過,要我這么一把年紀還練字,多少有些不人道吧。”也不算幽默,但下面果然哄笑了。他寫了一個“法”字在黑板上,從“法”字的誕生和流變開始講起,趁勢羅列出一大堆法學專家來,中間時不時想起老師的教導,“故事,要講故事”,故事,他多得是。下面漸漸鴉雀無聲。對這效果,他相當滿意,下了課,他夾了一支煙在學生中間坐下問這問那,已經很像老師了。
這一天,雷米楊剛下了課,系辦老師說有人找他,那人堅持不肯到接待室去等,現在站在文科樓大門口,雷米楊過去一看,卻是他后父的兒子,論歲數該他叫哥哥的雷學明。雷學明早早輟了學,在這城市的一家工廠當工人,聽說他分來這里,特意來看他。見了面,雷米楊含糊地叫了一聲哥,雷學明連聲地應著,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就揚了揚手中提的一袋水果,訥訥地說:“來看看你。”雷米楊就問:“吃飯了沒有?”雷學明也就照實答:“一下車就過來了,還沒有。”又說:“這兒可真難找。”
兩人一同進了飯館,為點菜謙讓了一陣,結果還是雷米楊點了。等菜過程中雷米楊意識到該問問他母親和后父的情況,就問:“媽和爸還好吧?”得到的回答是:“還好還好,只是爸現在減了半碗飯。”雷米楊又挨個兒問了他的兄弟姐妹,總之是混太保的混太保,混網吧的混網吧,嫁了人的挨了丈夫打,回娘家了住不下,不過是這么一些事而已。只幾句話,兩人都緊張萬分,雷學明更是一頭的汗。問完了家里人的事,又問起雷學明的情況來,雷學明說:“你嫂子聽說你到這里當了大學老師,就催著我叫你上家去吃頓飯,小東子的數學不好,你正好可以教教他。他一不好好學,我就說你看你叔叔,你看你叔叔,你長大可別跟你爹一樣沒出息。”說完了,自己先笑了。雷米楊不知說些什么好,連忙說自己是學文的,數學也不大好。兩人再也找不出什么話來,頓時覺得桌子的空,都不約而同催起菜來,幸好,菜及時地來了。
服務員上湯的時候,雷學明是欠著身子用雙手接的。雷米楊不由得覺著一陣煩亂與不明白,這一家人的出現時時提醒著他的來歷,號令他生發責任感,剝奪他快樂的權利。他是個從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逃出來的影子,通過修煉使自己有了血,有了肉,有了生人氣。而那照片上空出的一塊,時時提醒著他的影子生涯。他要么回到那沒有希望的、垃圾場一樣的世界中去,要么讓那世界徹底地斷了念,再找不到他頭上來。
出了餐廳,送走雷學明,雷米楊站在路邊,看到路上停著一輛面包車,車身上寫著“定制西裝”,一行小字寫著電話號碼,卻沒有地址,他心念一動,過去敲敲車窗,問西裝店的地址,司機倒也爽快,說自己也要回店里,不如載他過去看看。他依言上車,進城,到了西裝店,選了布,裁縫師傅拿起那塊布來,在他身上搭著比畫著,又搭到塑料模特身上給他看。塑料模特是白色的,臉部和全身輪廓極為完美,臀位也遠遠高于常人,他看著看著,對裁縫師傅說:“你量它就好了,就按它的身材做。”裁縫師傅說:“那怎么行,照著它做了,你要穿不上了,人哪有那么完美,人都是有各種缺陷的,就連兩條腿,其實都是不一樣長的,除非你做了衣服不穿,就是掛著看看,有人是這樣的,就是做來看看。你身材也不錯的,已經算是缺陷最少的了,你擔心什么?”雷米楊只好轉著身子,讓裁縫師傅量他,心里想的,卻是那個塑料模特穿上他的西裝的樣子。
塑料模特當不了他的替身,回去的路上,他想起來的,還是家里的事,連帶著夜里也沒睡好。第二天他紅腫著眼睛,憔悴不堪地去上班,別人問起,他反而拿家里人當擋箭牌,說和哥哥一起吃飯,喝多了酒。他又把雷學明帶來的水果分給了辦公室的老師們,直到大家把果子吃得連核都不剩,他才長長吁了口氣。他忽然聯想起《聊齋志異》里的故事:夜叉鬼把死人的枯骨變成金錠送給別人,到了夜間,那骨頭會刺進人的腳心,將鮮血全部抽出來。他自己也被這荒唐的聯想逗笑了,忍不住笑出了聲,旁人都抬起頭來,他越發止不住笑了。
二
不過個把月,雷米楊就和上上下下都熟悉了,院里有些管理方面的事,也會找他幫忙。這天臨下班,學生處打過來電話說,有人舉報,他的班上有個學生,有兩個名字,兩個名字完全不一樣,可能是冒名頂替上大學的,要他協助調查。當時正有個冒名頂替上大學的事,被媒體報道出來,甚至上了“中”字頭的報紙,引起軒然大波。當事人抓的抓,判的判。他們大學戰戰兢兢,生怕這種事輪到自己頭上,正等著看第二件類似事件出在哪里,卻沒想到自己就要成為第二個。
雷米楊匆忙趕到學生處,大致了解了事情始末。他班上有個叫嚴鷺國的學生,本省生源,二十歲,性格內向,和同學不大合得來。這不算離奇,離奇的是同學叫他的名字,他常常回不過神來,起初大家以為是他性格就這樣,容易走神,直到有一天,他拿出一張中學同學的合影,合影的背面,對應的位置,寫著幾個人的名字,屬于他的位置,寫的是“艾建川”。同學們于是想起來,他的課本扉頁,寫的名字也是艾建川,大家當時都以為他是為了省錢,用了上一屆學生的舊課本,但兩件事疊加,就有了疑點。于是,有人在體育課上,站在遠處,故意大喊一聲“艾建川”,這一次,他沒有走神,很快回過頭來,茫然地望著聲音來處。
學生處副處長,遞過嚴鷺國的學籍表,這張表格看起來沒有什么異樣,但在親屬和社會關系那一欄里,雷米楊發現了不尋常之處:父親,楊建仁,生于一九五二年;母親,馬秀紅,生于一九五四年,已去世;姐姐,池音,生于一九七七年。一家人姓氏完全不一樣。若“艾建川”是本名,那么,父親和兒子的名字里,都有一個“建”字,犯了起名的忌諱。他填寫的戶籍所在地,是偏僻縣城的偏僻鄉村,這一類地方,有嚴格的規矩,不可能讓父親和兒子的名字里,出現同樣的字。雷米楊見過兩代人不小心起了這種名字的,結果被人嘲笑“簡直像是平輩兄弟”,有齷齪的惡意在里面。
“你調查一下吧,先找學生談話,再到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去,我們給你出函。去之前先給那邊打個電話。”
“我剛來,還不熟悉情況”這句話,本來已經在雷米楊的嘴邊了,另一個想法同時出現,自己的父親和繼父,遇到這種事,大概率是要推托的,自己必須要反方向操作,剛到院里,能把這件事處理清楚,也能讓人留意到自己。他這一走神,處長以為他答應了,馬上就說:“那我就給你們院里打電話了。”
先找嚴鷺國談話。嚴鷺國是班長從足球場上喊回來的,進了辦公室,還穿著運動褲,褲腿挽到膝蓋下,前胸后背各有一大片汗濕。見到本人,雷米楊才把眼前的人和他在課堂上的位置對上號,嚴鷺國經常坐在最后一排,長得異常端正,圓中帶尖的臉,鼻子和嘴都生得非常純樸,只是那眼睛黑不見底,毫無表情,像是結了冰的窗子上化出的兩個洞,后面藏著整個的夜。雷米楊在來學校之前,已經打定主意,不和學生有過多交往,但這張臉的某些地方,還是很惹他關注,后來他明白了,那男孩子的相貌和神情都有些像少年時候的自己。
“遼寧一所大學出了個事,一個農村姑娘,爹是個瘸子,媽在縣城給人當保姆,她千辛萬苦考上大學,結果,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他們村上,被村干部給截了,村干部讓他女兒拿著錄取通知書,冒名頂替去上了大學,那個真考上大學的姑娘,就留在了當地,種地、嫁人,直到冒名頂替的那個人畢了業,上了三年班,留在農村的姑娘才發現自己考上過大學。這事你怎么看?”雷米楊很為自己的迂回感到滿意。
“這事和我有什么關系?”
雷米楊從桌上拿過一張紙,寫下“艾建川”三個字,又拿出那張學籍表,一起推到他面前。
“哦,這個?”嚴鷺國顯然大為吃驚,“我和我姐都是收養的,用的還是以前的名字,后來臨到高考,才改了名字。”
“為什么要改名字?”
“找陰陽先生算了,說這個名字好,姓什么都不重要,反正也不是親生的。我們那里有個人當過一品官,姓嚴,就用了他的姓,嚴在我們那里是大姓。”
雷米楊有些愕然,在他們想象中無比復雜的事,其實竟然這么簡單,經這么一解釋,處處合情合理。他有些為自己的先入為主和鄭重其事懊悔了,就補上一句:“學校還是要核實的。”
“那你們核實,你們查。”嚴鷺國一邊說,一邊把挽著的褲腿放下來。
第二天,雷米楊動身去了嚴鷺國戶籍所在地。先坐了五個小時大巴,到了那邊市里,又坐了一個小時中巴,到了縣城,先去教育局,教育局知道了來由,帶他去查了嚴鷺國的資料,又派了人帶著他到嚴鷺國讀過的高中去。一路查問下來,確認是本人參加的高考,代過課的老師和班主任都可以做證,也出了證明,同時提供了一個情況,嚴鷺國是高二第一學期才轉學到這里,來之前就改了這個名字。“高考移民吧,這也不犯法,能考上大學也挺好。”嚴鷺國的班主任幽幽地說。班主任也姓嚴。
雷米楊松了一口氣,整理了證明,又往學生處打了電話匯報,學生處就說,派出所其實也不必去了,但為了不留后患,還是讓雷米楊去了派出所,查了嚴鷺國的戶口底卡。在遷到大學之前,戶口是掛在一戶姓嚴的人家戶口上,這就和班主任的說法對上了號,多半是高考移民。雷米楊本想去那戶人家核實一下,又一想,自己要查的,不過是是否冒名頂替一項,再查就是多事了。他坐了長途大巴回了省城,到學生處和院里反饋了情況,交了證明,寫了報告,又找嚴鷺國反饋過,這件事就算了結了。
沒過幾天,嚴鷺國來找雷米楊,說他父親想請雷米楊吃飯,以表感謝。雷米楊就問:“你父親過來看你?”其實他是期待嚴鷺國說“是專門來感謝你的”,沒想到嚴鷺國說的是:“我們家就住在學校附近,我到這兒上學前,他們就過來了,租了個院子。”雷米楊也見過不少父母陪讀的,但有陪讀能力的,實在犯不著讓孩子上他們這樣的學校,他不免越來越好奇這家人。他本想避個嫌疑,但好奇心驅使下,就去吃了這個飯,也算是認了這個人情。一起吃飯的,除了楊建仁父子,還有兩個陪客的。學校附近可選的餐廳不多,一行人還是去了雷學明和雷米楊吃過飯的那家餐廳,不過這次是在包廂里。
嚴鷺國的父親楊建仁,濃眉大眼,黝黑壯碩,身體鼓鼓脹脹的,把一件白襯衣撐得沒有褶皺,留著寸頭,鬢邊星星點點的白,皮膚緊繃,喝點酒,眼睛周圍先紅起來,只是表情跋扈,看得出以前絕非善類,不過被年歲壓住了,張狂不起來。唯一不協調的是,他臉上偶有一絲閃閃爍爍的惶恐,動不動臉色一暗,時不時拋出一句“我們現在不行了”,似乎是感嘆家道中落的意思。說起“看上一個房子”,后面就要補上一句“我們現在不行了”;說起城里開了一家新商場,也綴上一句“我們現在不行了,不然買一層”;說起新上臺的區領導,也是“我們現在不行了,不然早把關系搭上了”。兩個陪客的,也是一臉寫著“非善類”,裝扮非常奇特,一個穿著件深咖啡色的褂子,另一個明顯文過眉,兩個人的袖口都露著一截文身,舉杯的時候把袖子往上一抹,一個文的是“忍”字,另一個文了一只潦草的狼頭。文身洗過,沒有洗徹底。
介紹穿褂子的那位時,楊建仁說,他會輕功,是他們兄弟里的輕功大王,號稱“野虎子”,一躍一丈高,在華山山巔也如履平地。穿褂子的草草地作個揖,算作響應。吃過了飯,楊建仁要穿褂子的表演輕功,褂子兄沒有反對,就算答應了。一行人就走到院子里,看褂子兄展示輕功,院子里只有鐵柵欄,不適合上墻,一行人又走出去,找到一個有高墻的院子,文眉兄過去跟保安說了幾句,保安顯然也好奇,探著頭跟了過來,幾個人就靜靜望著褂子兄。褂子兄沉著臉站在原地,猛然出手,虎虎生風地打了幾把拳,然后又站定了,轉向墻壁的方向,一個助跑,蹦到墻上,借了這股力,貼著墻斜跑了兩步,往上一躥,果然到了墻頭,又在墻頭輕手輕腳地跑了幾步。保安這才回過神來,連連喊“別把瓦踩壞了,快下來”。褂子兄矮下身子,用手在墻頭一按,跳了下來,落地又是一矮身子,不急不喘。楊建仁帶頭鼓起掌來。
雷米楊一路跟著,倒也并不局促,從米家到雷家,一路在窮街陋巷里打轉,這類人他見多了,但他從前見的多數是年輕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些人老了的樣子。他從前見的,只能叫混混,眼前這些人,卻算得上“風塵中人”。況且,他的兩個父親,都是軟弱渙散的人,一輩子不知道算計,處處攻守失據,眼珠子都是散黃的,看人的時候,永遠是迎著陽光睜不開眼的樣子,看到楊建仁這種跋扈倨傲、眼睛精光四射的人,反倒有種景仰。有了這種景仰作為依仗,他就覺得自己是安全的。
過了一周,嚴鷺國又帶話來,說楊建仁想請雷米楊周末到家里吃飯。“我爸說了,這附近也沒有什么好館子。”雷米楊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下午四點,嚴鷺國來找他,帶著他往他家走。他家離學校不過十五分鐘路,就在一條磚巷的盡頭,進門看見一座兩層白色小樓,樓前有個院子,一半是花園,一半是紅磚地,已經是秋末了,花園里滿滿的都是秋櫻,紅紫白粉地開著花,邊上又是一大叢蜀葵,一樣的紅紫白粉,又散亂地種著幾棵向日葵,向日葵已經結過籽了,花盤子還沒有被割掉,黑乎乎地垂在那里。花叢后面,是幾棵花楸樹,枝葉金黃,果實米白,瀑布一樣垂下來。還沒下霜,這些花還能開些時候。花園邊,立著一把帆布傘,一個女子在傘下的躺椅上側躺著,看著一本書,一只手掌著書,另一只手墊在頭后面,封面上的書名又大又黑,《犯罪心理學》。看到有人來了,那女子直起身子,臉被身體頂進陽光里,瞬間看不清眉眼,雷米楊只覺得那臉像是一團白色的霧氣。從此,他關于那年秋天的記憶,都被這圖景籠罩,秋櫻、向日葵、花楸樹、猛然被日光照到的臉,那種干燥、溫暖、安靜的感覺,一旦感受,就再也不會忘記。
嚴鷺國對雷米楊說,那是他姐姐。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屋。驟然從亮處走到屋子里,雷米楊過了片刻才適應,這才看清楚屋子里的情形,屋子里的異域氣氛就更濃,地板是深紅色的,屋子當中擺著一塊絢爛的波斯地毯,墻上也掛著兩塊類似配色的壁毯,猩紅打底,深黑、夜藍、土黃、墨綠各種顏色的線條交織,圖案是些細密的花朵、葡萄。幾個沙發的沙發布,顏色稍淺。屋子里唯一清爽點的是白色的抽紗窗簾。窗子是狹長的,窗臺很低,離地不過一尺,窗框是白色的,一格一格的木窗框。
楊建仁和嚴鷺國在客廳陪著雷米楊聊天,不時看見兩個四十多歲的男女在廚房進進出出,嚴鷺國就側過頭對雷米楊說:“這是我們家的師傅,兩口子,一直跟著我們。”也不見油煙,一會兒就張羅出一桌飯來。餐廳也在一樓,面積不大,朝北,落地窗,白紗簾,十人圓桌,完全就是一間包廂的樣子。吃飯的就是楊建仁、嚴鷺國和雷米楊三個人,不見那個女子,雷米楊也不好多問。吃到一半,門口一陣拖拖沓沓的腳步聲,那個女子趿拉著一雙拖鞋進來了,手里拿著一本書,還是《犯罪心理學》。進了餐廳,她朝著雷米楊似笑非笑地做個表情,算是打招呼,然后把那本書往桌子上一扣,先嘆了一口氣,似乎吃飯是最不情愿的事,然后把兩只胳膊圍在胸前的桌子上,塌著腰,開始扒拉飯菜。
雷米楊閃閃躲躲地看了她好幾次,才把她逐漸看清了,臉狹長瘦削,眼睛里像是養著一窩玻璃彈球,一下散了,無神了,一下又灼灼地聚成一堆,晶光亂竄。身體也是瘦削的,整個人看起來輕飄飄的,仿佛肉體和靈魂的密度都比別人低。她坐在椅子上,像是一根淡金色的羽毛款款搭在那里,什么地方有些絨羽撲簌簌地在顫抖。是拉斯·馮·提爾或者卡拉克斯電影里才會出現的那類女人,有一種非我族類的美。
沒有白酒,沒有文身文眉的非善類手下,沒有輕功表演,加上白紗簾、開著花的君子蘭,敦厚的弟弟、心不在焉的姐姐、出出進進上菜的兩口子,這一家人就像正常的一家人,楊建仁也像個正常的父親,時不時對雷米楊說:“我們沒有管過建川,你把他多盯著些,有啥事就跟我說……我還有好多事情要問你,你要不嫌麻煩就經常來。”也時不時說道女兒兩句:“你把那陰暗的書少看些。”那女子回敬:“我陰暗?書陰暗?還是你們陰暗?”雷米楊不知不覺地,也站在楊建仁這邊,但語氣委婉許多:“看這些書,是要準備考證書嗎?”那女子似笑非笑地回答:“沒有,就是喜歡,就是喜歡陰暗的事情。”
直到飯吃完,雷米楊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聽見楊建仁和嚴鷺國“麗麗”“麗麗”地叫,又隱約記得嚴鷺國的學籍表上,他姐姐的名字里有個“音”字,不知道叫哪個才好,也沒有人介紹,就沒名沒姓干搭話,有時候不得不提到她了,就說“鷺國姐姐”。說到嚴鷺國,也是“鷺國”和“建川”混著亂叫,一桌子四個人,名字卻有好幾個,好像憑空多出好幾個人。飯快吃完了,楊建仁終于定調:“還是叫嚴鷺國吧,不然在學校叫岔了,說不清楚。”
當天夜里,雷米楊回到住處,想起第二天的課,一字一字地寫起教案來。有一段要引《紅樓夢》里的話,他就翻出后四十回來看,正看到寶蟾送酒那一回,耳邊聽到有人在遠處把一節鋼管當當地敲了四下,雷米楊被這聲音驚到,正要細聽,卻了無聲息。這時候,窗子前有個人影從窗簾的皺褶上曲曲折折地拖了過去,隨即房門給人敲響了,不多不少,也是四下。
原來是那個女子。她站在月光里,眉目宛然,手里提著一只柳條筐子,說是送些水果來。她自顧自走了進來,把柳條筐往桌子上一放說:“今天吃飯的時候爸說讓你帶些果子走,后來你們都醉醺醺的,就給忘了,害得我送過來。”說著,連連甩著手,眼睛望著雷米楊,目光灼灼,跟白天那種懶散的樣子判若兩人。雷米楊說:“你跟白天不大一樣。”那女子說:“我是夜型人格。”聽了這些話,雷米楊活潑的一面又登臺了,就問:“你一個人來的?”那女子說:“和鷺國一起來的,他在樓下等著。”雷米楊知道了嚴鷺國在附近,雖然是在樓下,但也安心許多,就笑嘻嘻地從筐子里拿出一個果子遞上前去:“借花獻佛。”她微微一笑,彎腰過去看他桌上的書。雷米楊因為心里有鬼,怕她看出是寶蟾送酒那一回,走過去要把封面反過來。她已經看見了,咯咯笑了一陣,捂著胸口,一只手往前伸,做了一個中毒掙扎的樣子,然后靠在墻上,頭一歪,一副毒發身亡的樣子。雷米楊見她并不在意,就跟著笑了。這才敢稍微打量她一眼,發現她穿的仍然是白天那一身,腳上仍是一雙厚底拖鞋,心里一動,笑著說:“我總不能跟著嚴鷺國叫你姐姐吧。”她也不說話,在桌上撿起一支筆,就在他寫的教案空白處畫了一只帶葉子的蘋果,在果子里寫上“艾麗婭”三個字。走的時候,她又要借書,說送東西的筐子不能空著回去,就用那柳條筐子裝著走。他覺得她有些孩子氣,卻又覺著新奇。
送她下樓時,走過長廊,又要下幾層樓,因為沒有燈光和背景,兩個人都沒了演戲的欲望,只是沉默著,就聽見艾麗婭說:“我還沒上過大學,我爸說女孩子不忙著找工作,先玩兩年,遇見合適的,就嫁人算了。結果一玩玩了七八年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讀個書。”他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這些,卻又覺得這是最應當不過的。在樓下見了鷺國,他就默默跟著他們,一直送到他們家去。走在路上,她很自然地伸出手來,拽著他的胳膊,他渾身一僵,本想找個時機掙脫,又覺得那樣顯得自己小氣,也就松弛下來。到了他們家門口,她才說:“你完全不用送這么遠。”雷米楊笑了:“怕你的拖鞋掉了找不見。”黑暗里,他慢慢笑起來,卻又怕她看到。
三
她通常是晚飯后來找雷米楊,找到他,下樓,出校門,左轉,就走到荒野里去。再熟悉一點,就是他找她,去她家,在客廳里等一會兒,等她下樓,出院子,右轉,漸漸走到腳下有了野草的綿軟。起初有些麥地,漸漸麥地也稀疏了,直到麥子和野草混雜在一起,大地就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了荒野。他們就在荒野里走著,有時候說話,密集地說話,有時候長久地沉默,有時候有風,有風的時候,他們就傾斜著身子,好像是在向風示威。她有時候提起《呼嘯山莊》里的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說他應該置辦一身大衣。后來也果真去置辦了一身。他穿著大衣,豎著領子,她穿著厚毛衣,不時把圍巾往后一甩。冬天來了,荒野里只剩了些干枯的冰草、蘆葦和曼陀羅,星空在他們頭頂,她指向天空,一一指出,這是什么星座、那又是什么星座、最亮的是北極星。北極星炯炯照臨。要站很久,才能覺出星空是在旋轉的。那么就站很久,站到星空開始旋轉。
一旦建立起了左轉走進荒野的默契,她也就開始放心地展現自己的幾副面孔,尤其是世故的一面。從省到市到縣區,到大學和大企業的人事任免,到省會幾大富戶的姻親關系,流言或者真相,她都了然于心,所有人的名字都很自然地流出來,像是一個又一個熟人,不需要任何注解,也像是率先認定了他也知道這些人,他也只好不疑不問,只當那是她的意識流,只要體會那種律動就好,不一定要深究。
“任先生本來是她家的司機,天天相處哪能不出事,懷了孩子了,沒有辦法,那也只好嫁給司機了”“他成天跟富二代混,以為他們喜歡跟他玩,想著先玩著,玩著玩著就可以做買賣了,等到他想給他們的樓盤供涂料了,才發現根本沒戲,哪能輪得到他,玩是玩,生意是生意”,雷米楊一邊笨拙地跟隨著這些話題,艱難地厘清其中的人物關系,琢磨著他們的微言大義,思索著這些有錢人為什么一眼就能看穿那些急于攀附的窮小子,憑借用打火機點煙的姿勢就能做出不和對方合作的決定,一邊想著雙手接菜的雷學明、皮膚緊繃的楊建仁和他文眉文身的手下,還有學校那個小世界里的復雜關系,牽著烈性犬在操場邊逡巡的學生處處長的兒子,“工大的學生見了師大子弟只有挨打的份兒”,在教師公寓聚賭的鍋爐房工人。他也有他的意識流。世故的關系和旋轉的星空攪拌在一起,絲毫不違和,越是在荒野里,越是要談論人,越是在荒野這樣的無情之地,越是要談論人間關系,凱瑟琳和希斯克利夫在荒原漫步時的談話內容,恐怕也無非如此,荒野和人間關系,哪些算是樹木和枝葉,哪些算是樹木下恒久不變的巖石,其實很難說。
更多時候,她熱衷于討論的,都是那些陰暗的事:河里的浮尸、五星級賓館殺人案、逆子殺父肢解、洗頭房洗頭女被殘殺、黑社會拿年輕女子練靶子。淡金色羽毛的女人,在淡金色的秋天原野里,討論的卻是真真假假的殺人放火,似乎那些兇手或者被害者,不過是一副撲克牌里的黑桃皇后,或者棋盤上的小卒和將帥,甚或什么都不是,只是A或是B,或是鉀或是硫,是組成這個世界的元素。
她也常常在那些陰暗的事里,看出被雷米楊忽略的言外之意。比如之前的搶劫大案,之所以成為大案,是因為搶劫嫌疑人,那是將近三十個無業游民,來自同一個地方,多數在餐館和游戲廳打工,憑借老鄉網絡結識,每到晚上,下班后,就在街頭游蕩。起初,他們看到夜里的獨行者,就上去討錢,不給錢,就推搡毆打,類似校門口劫掠者升級版。僅僅幾天后,可能因為他們人數眾多,也可能因為受害者僅僅是被小小劫掠,形式上也不像搶劫,不兇殘、不見血,所以沒有報案,他們沒有被警方注意到。他們于是陷入一種狂歡狀態,拿著掃把、樹枝、木棍,總之,是那種傷害性不強的器械,浩浩蕩蕩地走在大街上,看到夜行者就去搶劫,一兩個人也搶,四五個人也搶。他們一擁而上,哈哈大笑,調侃或者辱罵那個倒霉人的外表、衣著、動作、表情,“你看你的樣子”,或者扯下對方的褲子,看看他們嚇尿了沒有。如果受害人跑了,他們就不緊不慢地追在后面,帶著戲弄之意,一路狂笑,狂笑的聲音響徹夜晚。有人被他們追打,爬上一扇已經鎖了的帶著尖刺的鐵門,被尖刺掛在鐵門上,他們就在鐵門下哈哈大笑。有一天晚上,他們狂性大發,在一條街道上來回走動,搶劫了在那個時段走過那條街的所有人,這種黑色狂歡風格的犯罪,激怒了所有人,他們終于被一網打盡。雷米楊聽她細細講述這起案件里的所有細節,不明就里,不知道她為什么唯獨對這起案子這么關切,也不知道這起案子里到底有什么讓人不安,他試圖從專業角度做出判斷:“這些人恐怕也判不了多重,判的時候是要看后果的。”而她卻說:“這些人是‘氣氛犯罪者’,他們一起,滿街走著,喊著勞動號子,跟末日一樣,這也是后果,所謂的影響惡劣,不就是這個?可能不是對所有人都有,對我就有,特別有。”又隨口引用了王朔的一句話:“黑暗深處有一種野蠻的力量。”
一次一次荒野散步,似乎是要找一個合適的距離,去看清楚人間。在荒野里討論人情世故、犯罪者的黑色狂歡,反而有一種出世之感,像在星空俯瞰人世,像在剛剛出土的人殉墓葬前歡歌跳舞,即便有殘忍,殘忍也被風干了,不帶病毒,不帶細菌。雷米楊也漸漸習慣了在報紙上發現陰暗的事,從頭版到中縫,到廣告和插頁,他慢慢發現,這些事一直在那里,卻從沒被看見,像一個陰郁朦朧的影子世界,藏在那個光明健康的日常世界背后,但只要輕輕點一下,那個世界就浮現出來了。艾麗婭就是提點他的那個人,她是他的貝阿特麗采,磚巷里的貝阿特麗采,引著他,到底是上升,還是下墜,也很難說。
他們從荒野回來,回到她家。楊建仁往往等在那里,或者剛喝了酒回來,或者在家里自己喝了點,皮膚被酒點亮了,眼睛周圍有些紅暈。他對雷米楊,已經沒有起初那么倨傲了,換了一種姿態和語氣,零零落落地吐露一些事,似乎要交心,似乎又在試探,要在交心和試探間,和雷米楊建立一種聯系。一起吃飯,一定要把雷米楊灌醉,甚至坦率地說出自己的目的:“你從沒在我們面前出過丑,光看我們在你面前出丑,你這種人啊,不可交。”雷米楊迅速就覺察了。和艾麗婭借著兇殺案漫布下的陰暗不一樣,楊建仁有的是另一種陰暗,一種冠冕堂皇的陰暗,不懷好意的、陰惻惻的,因為這種陰暗是這濃眉健碩的男人自帶著的,雷米楊原本不那么警覺。但現在他有了交心的企圖,這種陰暗就變成了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溫情,反而讓雷米楊有了警惕。
在楊建仁零零落落的坦露中,他本來被埋藏的疑問,又漸漸抬了頭,并且讓他觀察到的細節變得觸目了。“12·9”到元旦這段時間,學校照舊要組織一些活動,詩歌朗誦比賽、辯論會,到了法學院這邊,就是各種模擬法庭、普法話劇,雷米楊是從這些活動中磨煉出來的,也是這類活動的受益者,他自然而然地替嚴鷺國報了名,還推選他作為學生代表,接受電視臺采訪。名單打印了出來,才喊嚴鷺國到辦公室來,給他看名單,略微有點得意。嚴鷺國看到自己被寫上名單,并沒有那么興奮,反而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第二天,嚴鷺國又到辦公室來找雷米楊,要他把自己從名單上去掉,理由是楊建仁不想讓他參加這些活動,甚至把原話轉告了雷米楊:“不要拋頭露面。”聽到這個說法的那一瞬間,雷米楊有點惱怒,馬上答應了嚴鷺國,當著他的面,取出名單,把他的名字劃掉。等嚴鷺國走了,他卻又想起來,他要帶艾麗婭參加幾所大學聯辦的“青年狂歡節”,也被楊建仁攔下了。
他起初覺得,這是因為小地方的有錢人,有一些自己的規矩,對“拋頭露面”有發自內心的蔑視,但緊接著,又來了一件事,讓他覺出更多異樣。有一天,他走去他們家,走到磚巷盡頭,看到那里立起一根漆成白色的鋼管,三米多高,不知道要派什么用場。下一次再去,那根鋼管上,就安了一個監控攝像頭。到了他們家,幾個人神色緊張,團團急轉,褂子兄正在出主意:“我一個蹦子躥上去,把攝像頭砸掉。”楊建仁說:“你這么一躥,也就讓他們看到了,不如就從根子上把線剪掉。”不過,他們終歸是沒有砸攝像頭,也沒有剪線路。攝像頭似乎只是靜置在那里,并沒有真正派上用場。從這些事里,雷米楊咀嚼出一種恐懼來,他們似乎是不希望被人看到,不希望被人覺察,似乎在躲避什么,而他們躲避的東西,是他無法想象的。
一件件事情累積下來,雷米楊也就越來越想問楊建仁,一家人為什么要改名換姓,為什么離開家鄉,為什么躲躲閃閃,是在躲債,還是在躲避仇家。對嚴鷺國和艾麗婭到底是不是收養的,他也滿心懷疑。雷米楊自己就來自重組家庭,對別人家庭的氣氛特別敏感,他不能不覺得,楊建仁這一家人,這種看似散漫實則深厚的親密,實在不是收養關系能夠培育出來的。收養關系的家庭,更不會敲鑼打鼓、聲情并茂地告訴別人,自己一家人沒有血緣關系,畢竟不是上演《紅燈記》。他問過艾麗婭,得到的回答是“你覺得呢?他們說的話,你相信也行,不相信也行”。他也試探性地問過楊建仁,說法比較委婉:“小學同學和大學同學里,都有讓人收養的,那個慘啊。”楊建仁神色冷漠道:“那都是命。”
有時候,在他們家,會遇到褂子兄和文眉兄,雷米楊終于記住了他們的名字,褂子兄叫把彥杰,文眉兄叫陰嘉珍。有一天,他去找艾麗婭,她不在,楊建仁在臥室里,說是喝醉了,只有陰嘉珍坐在客廳里,他不好立刻就走,就和陰嘉珍聊了一會兒,從開始聊天,雷米楊就下意識地在計算心理時間,計算著什么時候結束聊天算是恰到好處。沒想到,沒聊幾句,陰嘉珍幽幽地開了口,說的卻是:“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這些人。”雷米楊慌忙直起身子說:“我倒怕你們看不起我。”陰嘉珍照舊用了那副口吻,說:“我知道你覺得我文眉毛很怪,覺得我是丫丫子。”雷米楊簡直慌不擇路:“我都不知道你文了眉毛。”陰嘉珍劃了一下自己的眉毛,呵呵一笑:“這么明顯的,你再不要言不由衷了,我們外面混的,把你們讀書的看得清楚得很,你想啥我都知道,就是說破與不說破。我文眉毛有我的道理。”雷米楊說:“什么道理?”陰嘉珍說:“我們那里,有個鐵算盤,算命看相都會,靈得很,二十年前我陪著聯手(親密的朋友)到他那里算命,聯手算完了,鐵算盤說給我也看一下,上來第一句,就說,你親緣薄。我問他,你怎么看出來的?他說,你眉毛中間斷開著呢,親緣薄,一輩子沒有家人支持,沒有家人照顧。我就再沒有說話。回到家一看,眉毛就是從中間斷開著呢,就這位置一道子,刀疤一樣。這不行,這得想辦法,開始是自己畫眉毛,買了根眉筆自己畫,后來有文眉的,我就跟上文了一個,文眉的全都是女的,歲數大的女的,就我一個男的,我也沒有管,就文上了。文之前我問了,能不能光把那一道子補上,別處不要文,不行,要文就從頭到尾文,我就從頭到尾文了一個。不應該那時候文,現在文眉技術比那時候好。但是也沒辦法,不文就還是在外面晃著,文了眉毛就遇到楊哥了,就把他跟上了。把彥杰情況和我差不多,把彥杰只不過是眉毛沒有斷開,把彥杰的手相不好,我們這些人的命,不是寫在臉上,就是寫在手上。”雷米楊不知道陰嘉珍為什么突然要跟他說這么私密的話,只好就著他的話往下問:“你真的親緣薄?”陰嘉珍說:“我親緣薄,鐵算盤說了,我無父無母,也沒有兄弟姐妹,親戚也離得遠。沒有說錯。從那以后我就徹底信了命了。以前我不相信,以前無法無天。”
雷米楊回到宿舍,拿出鏡子,仔細看了自己的眉毛,眉毛是連著的,沒有稀疏,沒有斷痕。他和陰嘉珍不一樣,他有父有母,兄弟姐妹一大堆,不過他心里某處有道口子,他知道自己和把彥杰、陰嘉珍是一樣的,區別不過是眉毛斷沒斷,他沒有寫在臉上,也沒有寫在手上,他寫在心上。但他又覺得,自己和他們是不一樣的,他不在乎,他覺得自己應該不在乎。
從那天開始,再見楊建仁、把彥杰、陰嘉珍這三個人,雷米楊就有一種羞恥感。他不能不覺得,自己一直在鍛造一個“假自我”,努力、上進,處處占先,唯有這樣,才能覆蓋掉舊日生活給他的羞恥感,以及在家里受到的限制。但這個“假自我”只有在陌生人面前才成立,在熟悉的人,特別是那些和他建立起親密感,甚至還原了一部分家庭場景的人面前,那個假我就施展不開。艾麗婭是假世故,意識不到這個假我的存在,楊建仁、把彥杰、陰嘉珍是真洞徹,這種洞徹是從本能里生出來的,他們本能地想要躍過他自覺不自覺建起的防御,直抵他的羞恥感,和他有更多的聯系。但雷米楊一向是,他覺得自己可以主動展示自己的羞恥感,卻不能忍受別人主動碰觸他加了偽裝的部分,他把這視為一種侵犯,但他永遠不可能主動展示自己的任何感受。相信人是一種習慣,他沒有這個習慣。
四
寒假雷米楊回了家,艾麗婭堅持要他留了地址,要給他寫信。他們同時發現,自己很是有寫情書的才能的,剛剛過去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濫調,像某種沉默的基因一樣,同時在他們身上復活。她寫“看到這起案子,郁悶了好幾天,人的惡讓我心碎。天陰陰的,也不想開燈”,他就寫“笑起來吧,沒有人知道我們為什么微笑”;她寫“鷺國陪著我去了荒野,一個勁兒地喊冷,一路喊著要回去。我看見野地盡頭有人點了一堆篝火,我就想,那或許是你點的,或許你串通了鷺國,特意要他帶我來看,或許下一分鐘,鷺國就會說,你猜那點火的人是誰”,他就寫“坐在火車上,去老家,車窗外都是黑夜,我就想,你的臉如果映在車窗上,也就像是映在天空上”。她給他寫了信,常常覺得意猶未盡,就用手指沾了印泥,在信紙上按個手印,又在手印上添幾筆,成為一個蘋果,那一個手印上添幾筆,成為一只紅鵝。白紙黑字的,加上這紅指印,看起來像是賣身契,她要的正是這一點似是而非的暗示。而他覺得,這些信在未來的某一天,是可以拿出來給人看的,甚至可以出版,成為一本著名的情書集,他要的就是這種近乎表演的真情,帶著皮膚的真情,而不能像克里夫·巴克的恐怖片那樣,打開一個魔方,觸碰一個機關,就剝掉皮膚,露出肌肉血骨,釋出心魔。
還沒有開學,他就提前返校,她早早在他宿舍等他,見了面,淺淺擁抱一下,他知道自己身上還帶著外面的寒意,但那種寒意配上擁抱和被攔阻的呼吸,又有一種特別的暖意。這次,他們抱得格外久,久到必須要發生什么,作為一個高潮。他把她抱起來,舉起來,他沒想到,她竟然是有重量的,但那重量又很輕,像抱了幾卷宣紙,反而有一種力量,要把他抽上去,他在和這股力量較量。
起初,他像在澡堂里,像在《神曲》的插圖里,所有人都裸體,所有裸體的人在互相打量,互相比較,他擔心自己的皮膚不夠光潔,胸脯不夠飽滿,器官不夠完美。逐漸地,那些互相觀看的人消失了,甚至澡堂也消失了,沒有外人,沒有肉體審判者,他不會分心了,他投入進去,他覺得自己像個生澀的桃子,被剖開,漸漸覺得自己像個熟透的桃子,有個桃核在隱隱祟動。于是,桃肉稀爛,不可收拾。
元宵還沒有過,春節還沒有結束,河對岸的工廠區辟出一條街來,掛了花燈,他就和她與鷺國一起去看花燈。花燈不知道是什么年代做的,仔細看,都是陳舊的,有裂痕,有污漬,有脫線,燈穗子上還掛著蛛網和倉庫里的木屑,但只要通了電,夜又足夠黑,就是流光溢彩的一條街,燈串閃著,巨大的荷花咔咔地轉著,觀音菩薩咔咔地舉起一只手,托起玉凈瓶。他就不愿意深究那些燈的陳舊,就只愿意接受這浮面的一切。她突然緊緊抓著他的一只胳膊,他瞬間就有了反應,不得不把手伸到褲兜里去,暗暗壓制著。她渾然不覺,她覺得什么都是理所應當的,幾個壞小子在人群里沖來撞去,使壞,在腳下丟那種小小的炸炮,她也不生氣。
然后,是春天,然后,是黑暗。春天是黑暗的,一切臨界的事物都是黑暗的。她的愛似乎跟著春天一起覺醒了,有一種強大的力量,幾乎是帶著毀滅性的熱度前來。這世上的一切仿佛都成了她的同謀,春天來得特別透徹、特別明朗,花開得特別腥烈,吹過那些青碧晶瑩的果實的風,仿佛每個分子都在膨脹、爆裂。她站在深不可測的花園深處,向著他滿懷奧秘地笑,那些遮掩著她的,有著蠟質葉片的樹枝,像是從她身上長出來的,天空中好像滿布大大小小的旋渦,而旋渦的中心就是她。
有時候是在荒野里,她快走幾步,突然停住了,回過頭等他,表情是欣喜的,然后又疑惑了,仿佛并不認識他,似乎他走上前去,就要加害她。她和周圍的草木、空氣,甚至和那看不見的時間,有些奇怪的共振,那種共振是他能夠體會的,但卻是他不能理解的,或者說,不愿意理解的。每當他試圖理解她,他家那幾間黯敗的屋子里,那昏黃的燈、燈下的人,就一起掉過頭來,凝視著他,要把他喊回去。還好,此時此刻,他有武器,肉體的武器、肉體的工具,足以搭建一個臨時避難所。許許多多人,也都有這間肉體避難所,他因此和他們成了同盟,不分富貴貧窮。
她不理會他的避難所,她總在試圖摧毀他和他們的同盟。有一天,他和她站在河邊,迎著落日站著,她又說起一起兇殺案,一個小女孩,和家人吵了架,獨自一個人去散步,不知不覺走到偏僻的地方,有個兇徒,看到小女孩是獨自一人,就尾隨著,“然后”,然后她做了一個掐脖子的動作,又用了一種悲涼的、自嘲的語氣說:“這就是不聽話女孩的下場。”然后,又用了近乎吟唱的語氣說:“不聽話女孩的下場。”說完了,她似乎全然不覺得他在身邊,向著那落日耿耿地望著,臉龐像個鍍了金的神像,頭發也像是撒了金粉,枯枯地飄飛著。他在一旁看著這張臉,滿懷恐懼,卻又像被吸住了似的不能走開,他成了石像,他已經成了石像,他覺出了她身上那種蠻橫的、熱情的、非現世的氣息,也發現了那不可理喻的熱情,他要么摧毀了她的金身,絕了她的香火,要么成為她在凡間偶爾的眷顧。他知道他承擔不了這樣的愛,他覺得自己的心在縮小,慢慢縮小。
每每這種時候,倒是楊建仁和嚴鷺國的存在,讓雷米楊有了安全感,在“擁有一個肉體”這件事上,他們是同盟,他們站在同一個裸體的澡堂里。楊建仁和陰嘉珍對他的侵犯,是直抵血肉的,至多抵達羞恥感這個層面,而她的侵犯看似溫和,卻是直抵靈魂的。她可能一直就是這個家里的一個幽靈,四處尋找案件、故事,一段可以聽的音樂,一個可以攫取的靈魂,讓他們心神不寧,好不容易來了個外人,似乎可以發展成同盟軍,卻又被她擄走了。他們在和她搶他,“今天風這么大,別出去了”,或者干脆就是“別出去了,給你說的啥你忘了”。
有種力量在這座房子里,在這座房子里的幾個人身上蓄積,而她的力量在衰減。那種借助荒野、她的漫不經心,還有正當的男女之情為旗幟建立的力量,正在逐漸衰減。終于有一天,在他們又要去外面的時候,楊建仁換了語氣對雷米楊說:“我們爺父兩個喝上點。”艾麗婭轉身上了樓,在樓梯上又回過身來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等你說完了,我再說。”
從那天開始,一共九次談話。雷米楊之所以記得是九次談話,也記得每次談了什么,是因為他意識到這些談話非同尋常,每次回到宿舍里,都會做個簡單的筆記。他也記下了第一次談話開始的日期,二○○四年五月二十六日。
是楊建仁挑起的談話,但一開始,他并沒有足夠坦白。他像是熱身一樣,一點一點讓他和雷米楊之間的關系熱起來,讓他足夠袒露一些秘密。第一第二次,他只是講了些自己青年時候的事,甚至他的性經驗,每件事、每個人、每個場景出現之前,都沒有任何鋪墊和介紹,似乎雷米楊天然就應該知道這些事,而他沒有義務做額外的普及工作,“黑石鎮”“馬源坂”“馬蓮灘”這些地名,“張廣虎”“曹只克”“把國豐”這些名字,就是這樣直接送到雷米楊的面前的。
到了第三和第四次談話,黑石鎮才從這些詞語的碎片里再生,真正變成了一個鎮子,而不只是一個單薄的地名。黑石鎮在N省的東部,離南方很近,地貌更接近四川,無數高山,無數叢林,無數溪流,鎮子就在一座山谷里,山谷中有一條河,河兩邊平坦的地方不多,很多房子都是依山而建,五萬人住在這里。鎮子的源起,已經沒法考證了,可能就和西部的無數小鎮一樣,有個稀薄的由頭,或許是因為有水,或許是山谷擋風,幾個走累了的人,在這里蓋座房子,養些牛羊,就有更多的人停下腳步,留在這里,就成了小鎮。從明朝洪武年間開始,這里開始采煤礦,此后幾百年,這里一直靠煤礦和黑砂器維系,后來因為戰亂,礦業一度凋敝,但人口并沒有大規模減少。到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黑石鎮有了礦業公司,煤礦開采量越來越大,人越來越多,房子卻沒有增加多少,只是一層層加蓋,加蓋的房子累累垂垂,向著山坡蔓延,曲折繁復,深不可測。整個鎮子,青山綠水和累累垂垂的房屋,被煤灰染黑的道路、房屋、車輛,奇妙地混雜在一起,繁榮與衰敗、落伍和時髦,也奇妙地混雜在一起。
小鎮曾經有方圓三百公里范圍內最繁華的百貨商店,上新速度極快,附近市里的居民,也時常坐兩三個小時大巴,來這里扯布、買鞋、買衣服、燙頭,在買電器需要票證的時代,這里的電器行,貨物最充足,每天都有卡車在門口卸貨。這幾十年的積累,讓黑石鎮在煤礦開始衰竭之后,都還有足夠的底氣進行掙扎,一九八八年到一九九二年的春節,黑石鎮連續五年做起冰燈節,制作冰燈的匠人,是從東北高薪聘請過來的,匠人帶著徒弟、小工,足有一百五十人,浩浩蕩蕩,來到小鎮,在小鎮各處出沒,甚至導致小鎮上出現了東北飯館。
在這里繁衍生息的幾大家族,張家、曹家、郭家、艾家,依靠著礦業公司,漸漸成了氣候。張家是這些家族里,勢力財力都最大的,擁有的礦坑最多,也有自己的車隊和礦機門市部。“我們是艾家,我原來叫艾德冶,那兩個你都知道了。都是親生的,不是收養的。就是那么一說。”
到了第五次談話,張家又不是這些家族里最有勢力的了,最有勢力的是艾家,張家是后起之秀,在艾家最厲害的時候,張家的幾個人,都在艾家打雜。張家之所以能夠牢牢站住腳,是因為他們有眼光,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從一輛車兩輛車開始,逐漸承包了縣城汽車公司經營不善的汽車隊,壯大了車隊,成了全縣范圍的壟斷性的勢力。但他們家族照舊住在黑石鎮,畢竟這是他們起家的地方,而且,在那時看來,這里前景無限。
自從有人在這里居住,爭斗就沒有停止過,有了礦坑,爭斗更激烈,械斗是經常的事,有的時候,兩隊人馬在下面挖礦,鑿穿了隔在中間的石頭,打了照面,緊接著也是一場械斗。艾家有一家規模不大的礦山設備店,經常有人半夜敲門,購買彩條布,艾德冶和兄弟的那間屋子,和店鋪只有一墻之隔,他睡在床上,可以聽見一場買賣的全過程,敲門的人喘著粗氣的聲音、開門的聲音、剪刀丟在桌子上的聲音、撕扯彩條布的聲音、按計算器的聲音、關門的聲音,以及一聲嘆息。那聲嘆息,像是夜晚的閥門,嘆息之后,就是萬籟俱寂,世界又死去一次。那聲嘆息,讓艾德冶有了俯瞰的眼睛,他似乎乘著這聲嘆息,飄蕩在黑石鎮上空,看著小鎮關門閉戶,房屋壘著房屋,像棺材一樣,一直堆到山上。
挨到天亮,黑石鎮照舊山清水秀,要是春天,漫山遍野都是野丁香,紫色、白色,噴香,只是不能湊近看,湊近看,白丁香的花瓣上,也有細細的煤灰,但好在,丁香只有一季,不等煤灰深入骨髓就凋謝了。生活在黑石鎮的人,不像丁香只有一季,他們有的是時間,讓煤灰浸染,指紋里、指甲里、頭發里、嘴唇邊的絨毛上、標識命運的掌紋里,都是煤灰。
第六次談話,艾德冶的童年和少年又被修改了,他不是住在礦山設備店隔壁的孩子了,嘆息消失了,夜晚消失了。第六次談話里,他從小喝著牛奶,吃著巧克力,牽著大狗,在黑石鎮閑逛,看到不順眼的人,就裝作放狗去咬,看到對方被嚇得東躲西藏,他就哈哈大笑。張家和曹家的人,他也不放在眼里。
黑石鎮和張家、曹家、郭家、艾家,就在艾德冶的講述里,漸漸鮮明起來,他的講述,有進展,也有矛盾、偽飾、顛覆,每次談話給出的事實,都和上一次不符,有時候對自己有利,有時候對自己非常不利,時間線也完全是紊亂的。似乎是有意的,也似乎是無意的。當他意識到,自己的前言不搭后語,已經被雷米楊覺察的時候,就索性更加不管不顧。他甚至等不到下一次談話再進行修改、覆蓋,在當天的談話里,就開始推翻之前的講述。艾家一瞬間富有,一瞬間敗落,他的狗這次是一九八二年死的,下一次就是一九八六年死的,到了再下一次,敘述里的狗就不是一只狗,而是很多只狗,所以才會死很多次。
不管細節怎么紊亂,有些事實是恒定的,而且,因為那些細節的天旋地轉,更顯得這些事實的牢固。有那么些年,黑石鎮是個法外之地,有一套自我管理、維系、輪轉、吞吐的方法,依靠幾百年形成的力量格局來達成平衡,權力的觸手一度無法抵達這里。這里是舊有居民的棲息地,也是逃犯、小偷、亡命之徒、流放者、逃婚者、賭徒的目的地,有煤礦公司的工人,也有煤礦主、礦工、木材販子、黑砂器手藝人,他們來到這里,被小鎮遮蔽,也被小鎮盤剝。但小鎮自有魔力,一種昏沉沉、睡夢般的魔力,讓每個人甘愿在這里昏睡、下墜。小鎮的掙扎在一九九九年宣告結束,這一年,附近的市開始建設新區,新區的邊緣,距離黑石鎮的中心,只有十五公里。不論是幾大家族,還是躲在這里的亡命之徒的命運,都開始水落石出,終歸見得分曉。
到了艾德冶父親這一代,艾家就剩下艾德冶父親這一戶,雖然手里還有幾個小產業,已經大不如前。艾德冶是家里的老三,因為老大老二都抽上了包包,艾家就靠艾德冶一家撐著。對于艾家兩位兄長是怎么抽上包包的,艾德冶也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說法是,兩位兄長是在張家人的誘騙下,抽上了包包;另一種說法是,是艾家的兩位兄長先抽上的,不但自己抽,還讓張家的幾個同輩男女染上了煙癮,所以招致張家的仇恨。激發仇恨的,還有很多事,爭礦、搶水、搶電之外,上香的時候搶了頭炷香、年輕一輩的男女私奔,都會被寫在隱形的賬目上。在小鎮還算繁盛的年代,張家、曹家、郭家、艾家的矛盾,還不那么明顯,一旦小鎮開始衰敗,幾大家族的矛盾就越來越激烈。艾家和曹家,在爭斗中落了下風,艾德冶知道自己家不行了,打算韜光養晦,但另外幾家人,并不給他們這個機會,務必要置他們于死地。艾德冶知道自己一家人沒有退路。最終,因為一起礦難,政府派人前來調查,艾德冶把過去種種,告訴了調查組,讓張家的幾個人受到懲處,但艾家也就等于斷了自己的生路,只有趁著張家氣焰被壓制的那段時間,賣掉些產業,交代些事務,離開祖祖輩輩生活了幾百年的地方。
艾家人先到了外省的小城躲了一陣,同時四下打聽,找到幾戶人家,這幾家人都有沉默成員,或者是很小的時候就意外死亡了,沒有銷戶,或者是去外地打工了離家出走了,十幾二十年沒有回來,也沒有音訊。艾德冶物色了幾個性別年齡相仿的沉默戶口,給那些人家的老人一些錢,讓家里的幾個人,包括陰嘉珍和把彥杰,頂替了他們的身份,重新做了身份證,就此重生了。楊建仁、嚴鷺國、池音,都是別人的名字,年齡也是別人的年齡,艾德冶甚至有點擔心,他們最后會不會繼承他們頂替的人的命運。辦新身份證的時候,想起了這點,他使勁兒捋了捋頭發,努力振作一下,似乎就像發動機打了火,重新有了陽氣,過去幾十年,每到心里發怵的時候,他就這么啟動自己。
“至于嗎?”雷米楊不由得發問。
“至于。你不知道他們,他們狠得很。”艾德冶說。
“那你們還不如出國去。”
“出國?”艾德冶仿佛聽到了一句不可思議的話,似乎完全沒有弄清楚這句話的含義,“我家在這里呢,出國去干啥?現在這種情況,我們說不定還能回去,那要是出去了,就等于徹底認輸了,再也回不去了。”
黑石鎮和艾德冶一家的命運,從結構上,似乎已經完整了,從敘事上來看,已經完成了,雷米楊和艾麗婭繼續出去散步了。但雷米楊隱隱覺得不妥,這樣的命運雖然慘烈,卻依然太光明了。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這世界哪有這么痛快,哪能讓它意欲拋棄、意欲從自己的敘事里剔除的人,有個光明的慘烈結局。雷米楊知道還有下一次談話,甚至還有下下一次談話。那些更陰郁的部分,一定是藏在還沒有說出的部分里,之所以延緩和分割成很多部分,只不過是為了減輕它的沖擊力。他想起肖復興在《可憐的馬斯卡尼》里寫的一段,聽了馬斯卡尼的音樂,想了解馬斯卡尼的生平,卻發現,那是一段可怖的往事:“推門本想走進披戴新婚白紗的教堂,卻一下跌入濃煙滾滾的火葬場。”他竟然有點期待墮入火葬場的瞬間。這種想法在艾麗婭那里得到了驗證,當他轉述艾德冶講的事時,艾麗婭似笑非笑地說:“等他們講完了,我再講。”她照舊講那些陰沉的案件、詭異的靈異事件,再陰郁,也和她無關。
五
第八次談話的到來,是七月十六日了,他照例到他們家去,在客廳里等著艾麗婭,艾德冶走出來,朝他招招手,然后自顧自進了屋子,他跟了進去,艾德冶說:“要不,今天喝上些?把你們的時間占了,沒事,你們有的是時間。”
黑石鎮的山谷又徐徐展開,路兩邊的屋子向著山坡延伸,屋子中間的道路,被煤灰染黑的道路,向著山根推進,一直推進,推到礦坑的入口,機器轟鳴,敲擊鐵軌,在洞穴里喊話的聲音,一起襲來。
艾德冶是在二十八歲的時候,才知道“一號坑”的存在的。那一年,鎮上來了個四川裁縫,開了一間裁縫店,裁縫店很小,不過十幾平方米,生意卻很好。幾個月后,裁縫不見了,裁縫店一直關著,房東也沒有把房子租給別人,一年兩年,那間裁縫店還在那里,門窗上貼著的電影明星的時裝圖片也還在。他家鄉來人找過他,沒有下落,家鄉人就又回去了。知道裁縫的下落,是在酒后,艾德冶二十八歲的酒后,艾德冶的哥哥,那時候還沒有抽上包包的哥哥,低聲說:“張廣虎把人扔到一號坑了。”“一號坑”是廢棄多年的礦坑,“人”指的就是裁縫。不知道,就永遠不知道,一旦知道,就有隱秘的氣流,把所有相近的信息卷過來。從那以后,和一號坑有關的消息,時不時就傳到艾德冶這里。明朝、清朝有名有姓的人,都有被扔進礦坑的,賣了面粉來收賬的,不小心暴露了自己是帶著現金的,最后的下落也不意外。這些年,這種事沒有那么多了,但還是有。也有一些人,明明是有下落的,離開黑石鎮去外地打工沒回來的,年輕男女結伴私奔,后來還寫信回來的,在傳言里,都是給扔進礦坑了。
艾德冶知道,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不會只是張家有這樣的坑,他們艾家就沒有?有一號坑,就有二號坑。三十二歲的時候,他知道二號坑在哪里了。怎么知道的,他沒有說,總之,他知道了,也知道了張家、曹家、郭家和艾家,是怎么保持了奇妙的平衡的,那兩個坑足以供他們互相挾制。礦坑是黑石鎮的行刑場,卻也成了黑石鎮的鎮魂塔,不可言說,不可碰觸。艾德冶向調查組指控張家,也只說財務事件,絲毫沒有提到那兩個坑,甚至連偶然冒出這個念頭,他都下意識地望向門窗,想要看看門外有沒有人。他連墻壁都信不過。
哪怕不聽、不說、不問,那兩個坑總是在的,你知道它在,你的汗毛都能感覺到坑里潮乎乎的氣流,你就算耳朵聾了,也能聽見坑里的呼救。哪怕就往里面扔過一個人,坑也變不回礦坑了,就永遠作為行刑場在那里了,日越久天越長,這籌碼就越深沉,不聽、不說、不問,也照舊有分量。哪怕有一天,那兩個坑再也不會啟用,子生孫,孫又生子,幾家人掌紋里的煤灰都洗干凈了,那兩個坑也像幽靈一樣,在黑石鎮游蕩。
那天晚上,從他家出來,雷米楊一路不停回望,終于到了自己的宿舍,他關上門,沒有開燈,在桌子前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不知道艾德冶為什么要把黑石鎮和艾家、張家的故事講給自己聽,是因為自己和艾麗婭的往來,需要一個背景,還是艾德冶覺得,自己是學法律的,會有一些司法方面的資源,至少,也懂得一些司法的方法,可以解決他們的麻煩?雷米楊覺得這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
他還想到一種可能,一種他更加無法消受的可能,那就是,艾德冶也好,艾麗婭和艾建川也好,甚至也有把彥杰和陰嘉珍,都知道自己遇到的事情不可解,他們只是想傾訴、告解。如果再不給他們機會,他們大概就要在街上攔住經過的第一個路人,向他告解了。就在這發狂的邊緣,他們遇到了雷米楊,比路人妥帖,比路人親近,比路人知法懂法。他們知道自己的破碎,并且已經承認了自己的潰敗,他們以為雷米楊是完整的、光滑的、溫潤的,有著取之不盡的撫慰的力量,他們把他當作一個和尚、神父、使者一樣的存在。他們對雷米楊羞恥感的冒犯,始終沒有成功,讓他們更加堅信這一點,他們不知道那是雷米楊竭盡全力給自己包裹的一層畫皮。
甚至,連傾聽這些傾訴,也是這張畫皮的一部分,他們不知道,雷米楊始終覺得,自己只有處處占先,經常做一些特別的事,才能維系別人對自己的肯定,而他們的傾訴和告解,無疑就是特別的事,是巨大的肯定,對這種肯定的渴望會成癮,讓他期待下一次傾訴、下一次告解。他們逐漸裸袒了自己,卻不知道雷米楊一直在舞臺上。他們或許可以躲過攝像頭,卻躲不過這種始終置身事外的打量。艾德冶的講述越深,雷米楊越能置身事外。
真正對他有所觸動的,是第九次講述。黑石鎮、礦坑,最深沉的部分講完了,就像一個巨大的蛋糕完成了,需要在尖頂放上一顆草莓。第九次講述,就是這顆草莓。
“我們不行了,走下坡路了,沒有別的原因,因為我變了。”“你變了?”“煤礦快挖完了,調查組來了,都不是原因,原因還是我變了,我有別的想法了。”
四十九歲的時候,一個晚上。那個晚上,他家的工頭,送來一塊煤,說是下午剛挖出來的,“艾工(他們都仿照礦業公司的叫法,以“工程師”自稱),你看看這塊煤。”“這塊煤咋了?”“你仔細看看。”
艾德冶不喜歡俯身看東西,尤其是外人在場的時候,他總覺得,身邊的人會在他低頭的時候,用重物砸向他的后腦勺兒。他用雙手抬起那塊煤,一直抬到眼前,他看到了,在煤塊中間,鑲了一個螺絲,或者說,一個像螺絲的物體,帶著螺帽,兩指寬,裹著薄薄的一層銹,看不出來原本是什么顏色,那個像螺帽的東西上,有模糊的花紋。螺絲有一半鑲在煤塊里,只露出側面,看上去,已經在那里鑲了很久。
艾德冶要很久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么,在一億或者兩億年前形成的煤塊里,有一個人工的物體,一個像是螺絲的物體。他看看工頭,工頭也在看他,兩個人都頓住了。他把煤塊放在桌子上,伸手去摳那個螺絲,沒有摳出來,他立刻縮回了手。
但也在那一個瞬間,他有了一種從不曾經歷的浩瀚之感,一個更大的空間、更大的時間尺度,把此時此地發生的一切,稀釋到近乎于無。他的說法是:“暈了,像把酒喝大了、煙抽大了。”他知道自己完了、不行了,再也別想在這個世上立足。
雷米楊卻想起少年時候的一個夢,他站在一片平靜的藍黑色水面上,水中央有一座金色的、正方形的建筑,他慢慢向那座金色的建筑走過去,他低下頭,水像是有知覺,微微漾著鱗波,而他卻沒有掉進去。一種類似于委屈的、想要哭泣的愿望來到他心中,與此同時,也有一種膠狀的力量攬他入懷,他再無隱憂,卻又極度歡樂。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像仰泳一樣,滑入一片星塵之中,在旋渦中漂浮。很快,他知道自己要醒了,像是順著一條瀑布,被砸進深坑之中,他聽見艾德冶在重現當時的對話:“艾工,這個能賣多少錢?”“這個賣不掉,沒人敢買。”
艾德冶以為雷米楊不可能懂得自己,卻沒想到雷米楊懂得的比他想象中更多。雷米楊知道,艾德冶急需一個機遇,讓他原諒自己,凡人的生老病死、一個鎮子的繁盛與衰敗,已經不夠了,已經不能充當這種機遇了,必須是更大的機遇,事關宇宙,事關時間,事關整個人類的去向,以萬以億以光年計量的事物,才能讓他放下他的焦灼。他期待的機遇之大,只呈示了他的焦灼有多大。唯一讓他意外的是,這個足夠投射宇宙往事的機遇,就在他腳下。這更讓他神思縹緲,他覺得,這煤塊的存在,是為了他,這個念頭一出現,他就覺得不妥,但這個念頭一旦出現,就再也不可能打消。竟有一塊煤是為他而生,竟有一個以億萬計的機遇屬于他。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就再也無話可說,自我闡述都以宇宙往事作為結案陳詞了,就不可能有審視、懷疑的余地了。雷米楊現在急切地需要另一個角度,艾麗婭的角度、艾建川的角度等來自黑石鎮的任何一個人的角度,來擊碎這個煤塊帶來的浩瀚和荒謬。他已經準備周末去一趟黑石鎮,落實艾德冶的講述,看看那里面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或者都是假的也說不定。
雷米楊沒想到,率先提供這個角度的,是陰嘉珍。第二天下了課,陰嘉珍在宿舍樓下等他,站得很遠,看到他來了,微微點一下頭,也不走近,他只有跟著他走,一直走到學校操場上。學生都去食堂了,操場上沒有人。他們在看臺上坐下,陰嘉珍說:“不影響你吧?”他不知道他說的是不影響自己去食堂吃午飯,還是被文身、文眉、穿黑衣服的人找,會影響聲譽。他呵呵一笑說:“不影響。”陰嘉珍看向遠處,說:“你肯定要去查,不可能不查,我對你們這些讀書人清楚得很,與其讓你查問,不知道問出些什么結果,不如我給你講。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們這些人,但我們這些人沒有假話,什么都寫在臉上。”
分岔出現在艾德冶看到煤塊中的螺絲的那個夜晚。從那天開始,艾德冶經常念叨“煤快挖完了,不如到外面去做點別的”,但不等他動手,一個傳言開始在小鎮流傳,張家的兒子張廣虎說,他把艾麗婭強奸了。
“他們純粹是牲口!”陰嘉珍說,“他們連牲口都不如,牲口都干不出來這種事。”
張家的兒子說,他和幾個人把艾麗婭害了,就在艾麗婭晚上出門的時候,按倒在水溝旁邊的山坡上害了,艾麗婭的包被扔到了地上,包里的書撒了半條街,書的名字都被一一列出,幾本言情小說、幾本癌癥方面的書。第二天早晨,艾麗婭才被人發現,鼻青臉腫,在市里的醫院住了半個月。
每一個字、每個細節,都子虛烏有,正因為子虛烏有,所以不可能去報警,不可能反駁,不能報復,不可能說,沒有這事,沒有被輪奸,家里沒有人得癌癥,沒有住半個月的醫院,有證人證明她那半個月照常活動,不能,不能自證,甚至不能試圖證明,也不可能去報復,這樣的謠言,只要落地了,就等于發生了,報復是最大的證實。也正因為不能報警,不能反駁,不能報復,當事人就若無其事,自稱“逍遙法外”。這個結果為的是另一個結果,為的是證明艾家已經垮了,沒人出頭了,而張家已經左右了一切。它是摸著人們的慕強心理編造出來的,只要能夠逍遙法外,一個偶像就誕生了。
艾麗婭充分領會了一個詞的全部含義:憤懣。她怒不可遏,胸口每天都像被灌進水泥,但她卻只能轉向攻擊自己:她喃喃自罵,她自扇耳光,她在屋子里繞室急走,頭發大把脫落,迅速出現斑禿。她不應該相信,年輕一代和上一代人不一樣,已經從仇恨中松脫了一點,所以和張廣虎正常來往。她甚至以為,年輕一代正常交往,就能倒過來緩和上一代人的仇恨。她不能不覺得,自己被張廣虎當作材料,就是因為和他走太近了,被看到了,被信手拈來了。
就在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的那幾天,有人送了一個包到艾家,包里裝的書,就是傳言中,她被強奸的那個晚上,她帶在身邊的書,幾本言情小說、幾本癌癥治療手冊。沒人把這件事告訴她,他們都覺得她必然會自殺,已經不需要添磚加瓦。
這不算完,張家是一步一步算好的,他們又放出一個謠言,并且和上一個謠言緊密相關,他們說,艾德冶為了給女兒報仇,已經搜集準備了材料,要把張家、曹家、郭家的掌柜的送進去。幾百年來,這個小鎮是靠著自己的方式來獲取平衡的,從不會引進外面的力量,誰把這個力量引進來,誰讓這個小鎮裸奔,誰就是整個小鎮的敵人。現在,這個平衡要被打破了,一號坑、二號坑或許就要亮在光天化日之下。艾家的敵人,不止張家一家了。或者走,或者全都死在這里,艾家只有這兩個選擇。這樣倉促地走,就等于把大部分產業留給了別人分食。艾德冶帶著全家離開黑石鎮,那個晚上,的確月黑風高。
但艾德冶自欺欺人地認為,自己本來就是要離開小鎮的,這正好是個機會,斷了后路,就再也不會想著回來了。他一路上安撫著家人的情緒:“反正遲早都要走,這地方嘛,有個啥呢?”月黑風高的晚上,車燈只有寸光,在狂奔的夜車車燈里,黃白線都是交叉的,而不是平行的。
“所以,不管你聽到什么,查到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他們太陰了,太毒了,和我們上一代不一樣,我們打打殺殺,都是在明面上,都得流血,都是用命換的,他們只要編幾句謊就可以了,他們不簡單,他們了不起。所以,你什么都不要相信,沒有什么強奸輪奸,就是造謠造出來的。”陰嘉珍把落腳點落在這里,說明了在他想象中,雷米楊在乎的是什么。
和艾家來往了一年了,有雷米楊在場的時候,他們從不曾討論過這些事,沒有商議過怎么躲避追殺,沒有吐露自己感受到的風吹草動,但他不在場的時候,他們必然曾經反復討論過這些事,討論過每個細節、每種可能。雷米楊甚至能想象,他們經常會計算張家幾個主事人的年齡,甚至會有意無意地多算幾歲,好像他們老一點,動手的可能性就小一點。那種壓抑,那種兩面為人,不禁讓他覺得心酸,也讓他深切意識到,他不可能真正融入他們。
送走了陰嘉珍,雷米楊打了電話給艾麗婭,艾麗婭異常平靜,平靜到讓雷米楊懷疑,他懷疑,陰嘉珍是艾麗婭派過來的,他已經開始想象,艾麗婭會給出另一個角度:“我爸爸已經廢了,他怎么可能跟調查組報告,是我報告的。”而她的仇恨一旦啟動,就不只是報告經濟犯罪這么簡單,她必然會說出一號坑的存在,她可能才是導致艾家逃離的最后一點原因。
卻沒想到,艾麗婭給出了更讓人震驚的分岔:“陰嘉珍沒說他殺人的事?沒說他和我一起殺人的事?”
困在屋子里,喃喃自罵的那些天,艾麗婭動了殺心,殺心越來越重。她不想造謠、造輿論,她沒這個能耐,他們艾家是從過去來的,都沒有這個能耐,她就想把張廣虎殺掉。她出了屋子,斑禿還沒好,就戴了頂假發,把陰嘉珍和把彥杰喊來。
她算計好了,陰嘉珍和把彥杰,還有一個叫劉慶東的小伙子,負責動手,張廣虎總有落單的時候。完了把張廣虎丟到一號坑里,張家絕不會告發。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艾家全家人就等在面包車上,等他們回來就走。月黑風高的晚上,停在墻下的面包車,黃白線交叉。
她還說,她把假發也丟進了一號坑。
她站在坑邊上,距離那深不見底的洞穴,只有一步之遙。她第一次認真打量坑的樣子。和想象中不一樣,坑不是圓形的,更像半截裂谷,坑邊綠草萋萋,沒有腥風從深坑里升起來,也沒有呼喊,萋萋綠草中,還有藍色野菊花。開在那里的野菊花,也依然是野菊花。她從黃昏時候就等在那里,她甚至對那個坑產生了一種戀慕、一點親切感,她甚至想象,如果縱身跳下去,要多久才能碰到坑底,也許,有沒有坑底都說不定,跳下去就是深海或者星河,也說不定。
那天晚上,雜沓的腳步、無聲的動作、極力壓制的喘息之后,她把假發丟了進去,她一揚手,假發飛出去,下墜,墜入黑暗,然后再無聲息。她覺得自己是扔了個替身進去,是替身張羅了這一切。扔掉了假發,她像是治愈了一場大病,心清目明。
雷米楊像是看見了這一切,她有假發,他有西裝,他們都有替身,一個替身都不夠,他們得有一千個替身、一萬個替身、十萬個替身,才能替得了他們在人間所有的罪過。他沒想到他終歸逃不了他一直在躲的東西,更想不到她經歷過這些事,他既為她心痛,又慶幸在事發當時,在必須要拿出解決方案的時候,他不在她身邊,不必承擔這些結果。
“我幫不了你們了。這太大了。”他幽幽地對電話那頭的艾麗婭說。
“你肯聽這些,已經很幫忙了。”艾麗婭的語氣沒有一絲失望。
六
一周時間,雷米楊沒再去找他們,也沒有打電話。他們也沒來找他,沒有打電話。直到一周后的周四,他請了周五一天假,加上雙休,加上周一沒有課,一共四天時間,他計劃用這四天時間,去黑石鎮。坐的是周四夜里十點的火車,八個小時,天亮時候到了N省的省會,吃了碗面,坐了大巴,又倒中巴,下午兩點才到。奇怪的是,越靠近黑石鎮,越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似乎那個小鎮和他有莫大的關系。一路曠野、林蔭道,終于進了山谷,路邊漸漸有了房屋,中巴司機吆喝說,黑石到了,他卻猶豫了,小鎮和艾德冶、艾麗婭用講述建立起來的形象,完全兩樣,路兩邊都是整齊的兩層小樓,墻壁刷得雪白,有些墻壁上還有墻畫。下了車,他不知道該怎么向人打聽,只好問“礦機關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這是新區,那些老建筑都在另一個區域,要步行很久。九月的陽光還很猛烈,他頂著太陽走到了老礦區,慢慢蔫了些,沒有那種觸目的外來者的氣息了,正好向人打聽,礦機門市部在哪里,老的供銷社、電影院、俱樂部、汽車站又在哪里。都在一條街上,半荒廢狀態,還在營業,但也比他想象中干凈整齊。
他也知道,不花錢是不好張嘴打聽消息的,于是先找了家飯館,假托是來做業務的,點了飯菜,一邊吃飯,一邊問鎮上的事:都有些什么大戶人家、鎮子上有過什么大事……隨后找了家小旅館,給老板讓了煙,隨機問些問題。他們問他是干什么的,他說是來做業務的。不到晚上,兩盒煙就散完了,就又到附近看起來最氣派的商店里買了幾盒煙,從商店出來,卻看見對面的墻上掛著一條橫幅:“改革喪葬習俗,樹立文明新風。”
張家、郭家、曹家、艾家都是有的,也都還在鎮子上活動;械斗以前是有的,現在不讓了,打架的都少了;以前的老房子拆了一多半,鎮子中心建了新小區,偏一點的地方建了小二層,小二層不好,沒地方停三馬子。至于張家、郭家和艾家的事,鎮上的人都知道一點,張家的跟艾家的姑娘談戀愛,艾家的掌柜的不讓,后來鎮子上來了一幫外地人,要收購鎮上的煤礦,艾家的掌柜的沒看清楚形勢,跟外地人合伙,后來外地人因為做假文件假合同的事情暴露,退出去了,艾家就尷尬了,過了兩年干脆搬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雷米楊揣著兩包煙,在黑石鎮上游蕩,偶然看到路邊小院子門口,停著輛出租車,一個司機正彎腰擦車。經過這兩天的摸底,他已經知道了,小鎮上沒有出租車,附近的市里有,很多出租車司機,在鎮上住,在市里跑車。他就過去搭話,說自己要包半天車,到周圍看一看。司機非常警覺,用故作驚訝的語氣問一句:“不是記者吧?”然后和他談了價錢,拉著他四處走了走,一路和他聊天。聊得差不多了,他就告別,下車,四處打量,又包了一輛客貨兩用車。如此這般,一天時間,他換了四輛車,小鎮的兩條主要街道,經過了有十次。到了吃飯時間,找了間生意不大好的飯館,和老板攀談,竟聊得特別投機,甚至和老板認了半個老鄉。吃完飯,老板邀請他去家里坐坐,他假意推托一下,就答應了。就去老板家坐了兩個小時,老板一家都在,山坡上一幢兩層小樓,窗明幾凈,院子里停著一輛廣本,老板一家七八個人,就在家里閑閑待著,也不做什么,想起飯館里只有老板一個人忙前忙后,雷米楊覺得有點稀奇,卻又不便多問,也不想多問,畢竟他關心的是別的事。
第一天的順利,讓他松弛了些,他敢于問一些問題,而且不再曲折迂回、繞很多圈子,他直接問了煤塊里的螺絲的事,得到的答案是,幾年前,鎮子上來了一伙人,四處行騙,煤塊里的螺絲,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還有煤塊里的鞋印、煤塊里的青銅方向盤,仔細看的話,鞋印上還有商標。他們先到礦上當礦工,挖煤的時候一聲驚呼,說挖到了了不得的東西,可能是外星人留下來的,然后拿著這些煤塊,高價賣給有錢人,受騙的不只艾家,還有另外幾戶人家,他們也出高價買了這些煤塊,他們還高高興興地把這些煤塊捐給了鎮上,計劃成立一個外星文明博物館。這些煤塊一度擺在鎮長的辦公室里,后來不知道去哪里了。
艾麗婭的故事,有了幾個完全不同的版本,一個版本是,鎮子上新來了一個領導,很年輕,艾德冶就讓女兒去跟小領導談戀愛,結果領導干了幾天就又調走了,艾德冶的盤算落空,后來聽說小領導又去另一個地方當領導,就帶著全家跟過去了。另一個版本是,張廣虎把艾家的女兒欺負了,女兒要報警,當爹的不讓,女兒還是報警了,還牽扯出別的強奸案,張廣虎給判了五年,張家說要收拾艾家,艾家就連夜跑了。還有一個版本,是這個版本的分岔版,張廣虎只是嘴上逞強,說把艾家的女兒欺負了,沒想到艾家的女兒竟然認下,說自己就是被強奸了,到公安局報警,沒有證據,但也把張廣虎調查了一陣子。但所有的版本,都有一個共同的起點,就是“艾家不行了”,也有一個共同的終點,張廣虎活著。
雷米楊甚至懷疑,如果繼續調查下去,問十萬個人,就會獲得十萬個艾麗婭的故事,這些故事都從“艾家不行了”開始,艾德冶收到有螺絲的煤塊,是最關鍵的節點。從那個晚上開始,就有了十萬個艾麗婭、十萬個哀痛,他要拯救她,就要消滅全部十萬個分岔、十萬份哀痛,少一個都不行。
當天晚上,小鎮上有篝火晚會,小小的廣場上,點了一堆篝火,男男女女,把上衣裹在腰上,權充藏袍,圍著篝火,跳鍋莊舞,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越轉越快,幾乎轉出離心力來,每個人都心醉神迷、臉色酡紅,就靠這股力量,飄浮、旋轉。有個人一個踉蹌,被這股離心力甩了出來,差點被緊跟在后面的人踩到,他用手撐著地,近乎翻滾地脫離人圈,在空地上站了起來,理了理衣服,望著那個人圈,試圖再度加入,卻根本沒有機會,他斷開的地方,已經被補上了,他只有等下一支曲子,但也許這支曲子一完,舞蹈就結束了,他站在那里,特別恓惶。雷米楊站在人群里看他們跳舞,他們的歡樂洋溢,是對艾德冶講述的事情的無聲否定。盡管他們不知道,有個人在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地方,向一個曾是陌生人的人,講述了他們的歷史、他們的生老病死、他們的恐懼,并試圖重返他們當中,盡管舞曲早已經結束。
回到旅館,已經夜里十點。到了旅館門口,雷米楊正要掀透明簾子,看到前臺站著兩個人,跟旅館老板說話,本地方言,他不聽得完全懂,但隱隱約約聽到他們說的是:“來外人了?以前來過沒?”“是個寸頭,到處打聽。”“是記者嗎?”“不知道是不是記者,到處打聽。”他的手已經捏著一片透明簾子了,打算丟下簾子就走,一放手,簾子“嘩”的一聲,三個人同時轉過頭來。他硬著頭皮掀開簾子,走了進去,三個人,六只眼睛,像彩排過一樣,齊刷刷地跟著他走,他不敢回頭,上樓,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打開燈,看看房間,覺得房間有什么地方不對,是不是進過人?又想,他們才在樓下打聽他,應該不會來過房間。他走到窗前去往樓下一看,那兩個人也正往樓上看,雙手在腰后面的皮帶上插著,一樣的姿態,一樣的表情,他慌忙拉上窗簾。睡到半夜,他突然驚醒了。他遇到的人,的確是才打聽他,但也許這只是其中一家人呢?另外幾家呢,是不是已經來過了?是不是已經進過他的房間了?
他打算一早就走,又覺得一早就走顯得心虛,繼續四下打聽,已經不可能。他就在跳舞的小廣場上坐了一早上,以示無辜,直到中午,才晃晃悠悠到了車站,坐著中巴、大巴、火車,一節一節往回走。一路上,他沒有來的時候那樣心急火燎了,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他的黑石鎮之旅,不過是給他自己一個交代、一個理由,好讓他和這一家人來個了斷。他根本不要什么真相,單單是真相的陰影,已經嚇怕了他。他拖不動這家人,這家人沉甸甸、黑乎乎,像個腥氣很重的泥潭,只有今天沒有明天,固然也有點傳奇性,但他是凡人,承受不了這樣的奇情,他已經陷進去太多了,只求能順利抽身。
他知道辦法,他要把他和他們一家的事,變成他和她的事,只要斷了他和她的關系,也就斷了他和這一家人的關系。他不斷強化自己的決心,不斷想象他們分手的場景,不斷演練他要說的話,推算艾麗婭會說的話。
在他想象中,她會約他再談一次,大概會約在晚上。那個晚上,她開著門等他到深夜,月光從門框子里映進屋子里來,像一張白紙鋪在地上,她坐在黑暗中,怯怯地向那一塊白移了一下腳,那白紙上頓時出現了兩個鬼鬼的黑印子,像是用臟手抓過了。她恐慌地把腳移回來——那白紙是要留給他的。夜里十點鐘,他在月光里出現了,整個人裹在方方正正的衣服里,像刀削成的一樣,而他投在地上的影子卻是柔潤的、圓碩的,他和他的影子像是毫不相干。他在那月光投下的白色方形里一步步往前走著,一步步把影子逼到黑暗中去,他站到她面前了,咻咻地呼吸著,有酒的味道。她忽然感覺到對獸的恐懼。
他想著,他要說些狠毒的話,超出他平時性格的狠毒的話,違心也要說的話,務必絕了她的念頭,他或許會說:“我以為你們一家子是看中我什么呢,原來是美人計。”他想象著,說出這話的同時,忽然來了一陣急雨,一陣雷聲轟轟地過來,像是敲著一只空的鐵皮筒子,她臉色白了一白。開始,他說的話,她是聽得見的,她甚而努力地找些話續上去,然而,慢慢地,她就不知道他在說什么,雨聲太響了,把她的聲音蓋了下去,他的話,和那雨聲一樣,像是往地上扔著成串的鐵鏈子,她像是走進一間鐵鋪子里去,看著鐵匠們面沉如水地打鐵鏈子,快要打成了,她不知道那些鏈子是做什么用的,但本能的恐懼使她要阻止什么,但誰都不理會她。又一陣雷聲過來,大鐵皮筒子直向她罩下來。
他知道結果。黑石鎮的敵人羞辱不到她,但她放下防御相托的人,只要稍稍退卻一步,就是奇恥大辱,她像是提取銀行里所有的存款用以賭博一樣提取了她一生所有的生命力和勇氣,準備迎接一場羞辱,她失敗了,她的羞恥心、勇氣,也就破了產。他卻像是反向再現了、重演了童年的場景:一旦袒露自己的羞恥感,自己的真摯,就會遭到蔑視,甚至拋棄。他終歸是通過轉嫁這種袒露自己之后就被拋棄的命運,治療了自己。他先離開了,他先拋棄了,他從受害者變成了加害者,他從過于濃厚的家庭氣氛中脫身而去了,他就照舊是完美的,他的“假自我”顛撲不破,照舊穿著簇新的西裝,像個完美的模特。他勝利了。這是另一種采陰補陽。
七
周一早上六點,他坐著火車到了市里,下了火車,換了公交車,八點到了辦公室,打掃、打水,漏看了三天的報紙,也一一補上,眼睛盯著報紙,其實什么都沒有看進去,一直到最后一版,中縫里有一則啟事,是帶著圖片的,他的眼睛已經掃過去了,卻又被吸回去了,那是一則尋尸啟示:大水堡的灌木叢里發現一具男尸,身高一點七六米,體重七十八公斤,年齡四十歲左右;文過眉毛,右小臂上有文身,文身為一只狼頭;大腿外側和右肋、后背,都有約十厘米的陳舊傷痕;下腹部有闌尾手術疤痕;身穿黑色夾克、黑色運動褲、紅色內褲,有知情者,請與某警官聯系,電話?菖?菖?菖?菖?菖?菖?菖?菖?菖?菖?菖。雷米楊盯著那張照片,那是陰嘉珍,錯不了,即便那是閉著眼睛的尸體,即便他并不知道陰嘉珍身上有這么多傷痕,他也能認得出來,和陰嘉珍有過許多次照面、幾次深聊,他能認得出來,即便相貌錯了,陰嘉珍身上那股凄厲的味道也錯不了,那股凄厲,透過報紙,呼嘯著,向他撲來。
看看報紙出刊的時間,是上周五,報紙送到的時候,他已經在去黑石鎮的路上,他命定要錯過這張報紙。有一瞬間,他有點懷疑,是因為自己去黑石鎮調查打探,所以招來了禍事?但他算一算出事的時間,應該是在他去黑石鎮之前,至少在周五之前。他忘了所有準備好的狠毒的話,開始給艾德冶打電話,電話關機,給艾麗婭、艾建川打電話,也一樣。他又看一遍報紙,隨后告訴同事一聲,匆匆出了學校。到了校門口,有學生跟他打招呼,眼神里盡是詫異,他才發現,自己手里還端著那張報紙。平時走十五分鐘就到的地方,突然無比漫長,終于到了那條磚巷的盡頭,站在小院子門口,用力敲門,沒有人開門。他想起把彥杰的輕功,也學他那樣,一個助跑,一個斜沖,翻上了墻頭,往院子里看去,沒有一個人,在墻頭呼喊,也沒有人回應。他跳下墻來,向隔壁鄰居打聽,鄰居說,這家人已經搬走了,上周走的。他不信,又敲開一戶鄰居,問他們的去向,那戶人家的說法也一樣,說他們搬走了,臨走前還送了他家幾樣東西,就擺在院子里,其余的東西,他們都留給房東了。他探頭往那家人院子里一看,一盞落地臺燈、一個小沙發,是在艾麗婭家見過的東西。他在小巷子里站了很久,覺得哪里有人在看他,四下望了望,磚巷里沒有人,可能是鄰居們在門背后偷看他,抬起頭,卻看到巷子中間的監控攝像頭,像一只眼睛,目光炯炯地俯瞰著他。他低下頭,從攝像頭下面走了過去。
他不哀痛,也不難過,他的十萬份傳奇、十萬份激蕩,全部寂滅,他只是有一種恍惚之感,仿佛自己是《聊齋志異》里的書生,在荒野里看到一座宅子,遇到熱鬧的一家人,第二天再去,卻只看見一片荒冢破廟,白楊蕭蕭,那淡金色羽毛一樣的女子,已經芳魂渺渺。他第一次覺得,那些歌里唱的,往事如同一場夢的詞句,并非濫調,他也剛剛做了一場夢。他也只敢把這一段往事,當作夢來看待,這一場夢和別人的夢沒什么兩樣,只是多了一點煤灰、一點凄厲和轟隆隆的塌方聲。
雷米楊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他的老師開了一間律師事務所,常常讓他去幫忙,整理材料、見當事人。接了一起案子,牽扯到一筆巨額財產,他們的當事人,行的是巧取豪奪的事,但也志在必得,他們律所不過是前臺的擺設,他一邊整理材料,一邊喃喃自罵,這種時候,他突然想起來,艾麗婭被張廣虎造謠的時候,大概也是這樣焦灼地自罵。那時候是深秋了,天黑得已經很早了,坐在沒有窗戶的工作間里,他沒日沒夜地、一字一句地打訴訟文件,不知道外邊是白天還是晚上,敲下最后一個字的時候,他徹底狂亂起來。就在那時候,他的電話響了,接起電話,那邊沒有稱呼,沒有問候,只是一個男人低低的、蒼老的哭泣聲,那聲音令他毛骨悚然:“他們還是把我姑娘找到了,我們躲得這么遠,他們還是找到了。”
說完了,電話就斷了,他趕忙打過去,卻沒有人接聽,看號碼,是福建某個地方的電話號碼。他反復打那個電話號碼,無人接聽的長嘟聲傳過來,越來越空蕩,像是在某個巨大的空間里回響。終于有人接聽了,他覺得那一瞬間自己幾乎要把心臟吐出來,電話那邊卻是幾個孩子的聲音,嘻嘻笑著,咕噥咕噥說著什么,隨即又掛斷了電話。再打過去,又是空茫的長嘟聲。
他忽然明白艾麗婭一家,也明白了她為什么要把她的事告訴他,在她看來,在某種永恒的、強大的力量之下,他們本應是站在一方的,本應是該互相體恤、寬諒的。他們甘愿冒著被暴露、被謀殺的風險,以及身不由己地混在幾個版本的真相中不被理解的風險,來袒露自己,來完成自己的赤誠。他們甚至不要回報,不要幫助,就是要來完成這種赤誠,在他這里贏得一點點空蕩的回聲。他們以為他懂得。
心火一滅,他忽然就明白了她,想要不顧一切地去找她,這念頭越來越強烈,強烈到即便門能打開,他也必須破門而出的地步。他撞開門,走出屋子,走到街上去,似乎有一根淡金色羽毛,飄在他眼前,吊著他,引著他,一路往前走,一直走到火車站,到了火車站,他才發現,自己并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是去黑石鎮,還是去艾德冶打來電話的地方,他其實并沒有準備,他沒帶電話,沒帶行李,只帶了身份證,還是因為這段時間頻繁地見看守所里的當事人,一直裝在身上的。他在火車站的站前廣場上,站了很久,直到廣場上亮起燈來。
有人注意他很久了,隔個十幾分鐘就來拉他去住宿,被他拒絕了,就站在不遠處,一邊拉客,一邊望向他,最后一次過來拉他,他不知著了什么魔,點點頭,茫然地跟著去了。他知道這些地方不那么安全,也聽說過這里出過的幾起案子,但他急痛攻心,需要更大的痛壓過他自帶的痛,他甚至希望,黑石鎮旅館沒有完成的事,在這里發生,在這里完成。
旅館距離火車站只有五百米,在一條不算窄的水泥路盡頭,進了旅館,登記了身份證,登記了電話號碼,前臺并不打算把身份證還給他,被他硬要了回來。房間里有一張床、兩張桌子、一個床頭柜、兩把木頭凳子、一個單人沙發、一個鐵管做的衣服架子,床上一條薄薄的褥子,被子邊緣油黑。他淺淺地躺了一會兒,胳膊肘就硌得發麻。剛關了燈,就有人像是得了信號,開始敲門,越敲越響,從敲門變成拍門,又變成砸門、踹門。雷米楊搬了屋子里所有的東西,桌子、椅子、沙發,去抵住門,又把鐵管衣架提在手里,門外照舊喊著:“小伙你不?菖?菖嗎,你不?菖?菖嗎?”像是沒有感情的機器人一樣重復著,有種異樣的恐怖,而且越喊越興致高昂,近乎歇斯底里。別的房間里沒有人聲,似乎是沒有人入住,也有可能是不敢出聲。
雷米楊沒有電話,報不了警,他撲到窗前去,房間臨街,但離地有十幾米,他又回到床上去,眼睛盯著門,那聲音總算停歇了,到了半夜三四點鐘,那敲門、踹門聲又來了,他們不是為了他的錢,也不是為了他的人,他們是來狂歡的,就是艾麗婭說過的那種黑色的狂歡。他想上廁所,卻不敢出門,在屋子里找了個罐頭瓶子解決了,靠在床上半睡半醒,直到天亮,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他搬開桌子、椅子和沙發,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過道里沒有人,他飛快地跑下樓,跑過前臺,前臺也沒有人,門也敞開著,他一口氣跑到街上,頭都沒有回,一直向著人多的地方跑,跑到公交車站,上了車,又怕有人跟著,不到站就下了車,換了出租車,又是不到目的地就下了車,換了另一輛,一直到了學校附近,他沒敢直接回自己學校,而是讓車進了旁邊的農大,他知道兩所學校中間有一道墻,只要翻過墻,就可以回到自己學校。
他踉踉蹌蹌地走在翻墻的路上,走著走著,經過一條梧桐大道,一棵棵梧桐樹披著陽光,像是一尊尊千手千眼的巨大金佛;樹葉間漏下的陽光里微塵翻動,那是佛前的青煙繚繞。佛陀是含笑的,青煙是淡漠的,與他的悲愁急痛毫不相干。他從那金佛的行列間木然地走過去,像是在膝行著。一大片金葉子墜在他面前,喜滋滋地叩了個頭似的就伏地不動了。
雷米楊又回到人堆里去了,現在他喜歡人多的地方,大教室、籃球場、菜市場、獎券發行點……他本就是人堆里生、人堆里長的,他離不了人。人海才能藏得下他、抹平他,才能稀釋他的秘密、他的哀痛,讓他巧妙地度過一生。
原刊責編 """王倩茜
【作者簡介】韓松落,著有《春山夜行》《我口袋里的星辰如沙礫》《竊美記》《為了報仇看電影》《我們的她們》等,出版音樂專輯《靠記憶過冬的鳥》。曾擔任華語電影傳媒大獎、平遙國際電影展、迷影精神賞等多項電影獎評委。曾獲第二屆“短篇小說雙年獎”首獎、刀鋒圖書獎等獎項。